贝尔蒙特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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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脖子伸长再伸长,终于看得清清楚楚,心脏跳动的速度一下子快起来。我赶紧给大出打电话。大出高兴地说:“我们有多久没有联系了?啊,有一年了吧。”

大出说的是真的。一年前的这个时期,因为斑嘴鸭的原因,一早一晚,我们会不由自主地跑去贝尔蒙特公园,围着池塘,跟着斑嘴鸭一家八口转来转去。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一个午后,连最后的那只叫小不点儿的斑嘴鸭也飞走后,热闹了一段时间的公园,突然少了一群人。一早一晚去公园散步,能听到的,是断了线似的丝丝蝉鸣。一个星期以后,我跟大出,跟五十岚,在四号公路边上的那家叫上海亭的饭店,一起吃了顿饭。等上菜的时候,大出说:“刚才路过池塘,那里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虽然大出没有用语言表示她的“寂寞”,但我知道,她跟我一样,啊,是在拼命地忍住自己的失落。说出来自己都不敢相信,小不点儿飞走刚刚才一个星期,我们已经开始怀念起那些“转来转去”的时光。而我呢,开始痛切地渴望起对小不点儿拥有过的那样的“爱”来了。再之后呢,我跟大出和五十岚,三个人再也没有联系过。这足以证明,我们三个人,是斑嘴鸭来池塘的“那段时间”的特殊朋友。

大出问我好不好。我说好。因为断定她百分之百会来,所以免去跟她的寒暄,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正在公园。我对她说:“也许你不信,小不点儿回公园了,正在我眼前呢。”她“哇”了一声说,你敢肯定是小不点儿吗。我说敢肯定。她问只有小不点儿一只斑嘴鸭吗。我说有两只。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敢确定其中的一只是小不点儿吗?”我将身体的上半部趴到池塘的栏杆上。两只斑嘴鸭正在我眼皮下面游来游去。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真的敢确定。”我看得真真切切。被我说成是小不点儿的斑嘴鸭,胸脯上有一个咖啡色的心形的图样。我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个“心”。她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是不是马上要回家。我呢,反过来问她能不能来公园。她说她赶到公园的话,怎么也得十五分钟以后了,不知道我能不能等这么久。我告诉她:“如果你来贝尔蒙特公园的话,我就会等。”

我又想起了五十岚,给她也打了一个电话,把刚才告诉大出的话跟她重复了一遍。也许她正走在路上,说起话来气喘吁吁。寒暄了几句之后,她对我说:“关于小不点儿,我回家的时候要路过公园,顺便去池塘那里看看。”她就住在贝尔蒙特公园旁边的那栋公寓里。她还说有点儿事情要办,所以到公园的时候会比较晚,让我不必特地等她。

我站在池塘边等大出,风吹过池塘的时候,闻到一股熟悉的臭味。二十分钟后,大出骑着自行车来了。她笑嘻嘻地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正等得有点儿不耐烦。我向她招手。她朝我跑过来。

一年不见,她还是去年的那个样子:黄脸,脸尖瘦,有压抑感,长发用发夹拢在脑后,黑色的衬衫,牛仔裤,灰色的球鞋。因为跑步的原因,她问好的时候有点儿结巴。我用手指着池塘里的两只斑嘴鸭。她趴到栏杆上问我:“小不点儿是哪一只?”不等我回答,她先叫上了:“小不点儿。”虽然她人长得又瘦又小,但发出来的声音很大,听起来还有点儿嘶哑。

这个时候,天际的一大片红光映着绿色的草地和树。池水亮晶晶的,偶尔“扑通”一声响,吓人一跳,那是水池里的鱼跳出了水面。池塘旁边的椅子上,几个老头正在闲谈。本来,我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朝我笑过,大出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也朝大出笑过。有一个秃顶的老头走近我和大出。我和大出并排站着,等着他说话。他笑嘻嘻地说:“我记得你们。去年斑嘴鸭来的时候,天天都能看见你们。今天来的人,全是去年这个时期见过的人。”

大出悄悄地附在我耳边说:“去年,一只知了停在你后背,就是他取了那只知了,喂了斑嘴鸭。”

我想起来了。一天早上,大出发现有一只知了停在我的后背,吓得大声尖叫。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的时候,老头已经从我的身上拿下知了,活生生地扔进了水池里。我还记得眼睁睁看着知了被斑嘴鸭活生生地吞下去,心里头直打战。

我发现老头走路的时候腿有点儿瘸。但我和大出顾不上跟他聊天,池塘里的斑嘴鸭已经开始移动了。追着斑嘴鸭下了石拱桥,在公园事务所的正门前,我掏出手机,打开其中的一个软件给大出看。她尖叫着说:“你也玩口袋妖怪GO(Pokemongo)!这不是孩子们玩的游戏吗?”

我说玩这个游戏的人,基本上是一群大人。我之所以也玩,纯粹是因为喜欢游戏里的那些小动物。我已经玩了好几个月了。

今天晚上七点十五分整,二十四小时方便店那里会出现黑蛋。根据PG新闻的报道,黑蛋是传说中的宝可梦烈空坐(Rekkuza)。我没有烈空坐,想去抓,但出门的时间早了点,到公园打发时间,没想到看见了小不点儿。

我搞不清小不点儿和另外那只斑嘴鸭的关系,问大出怎么看。她分析说,如果是兄弟姐妹的话,应该来三四只才对,应该是小不点儿的配偶。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笑着对我说:“斑嘴鸭今年也会在贝尔蒙特公园孵蛋了。啊啊,一想到斑嘴鸭家族就兴奋啊。不知道小不点儿是妈妈还是爸爸。我愿意小不点儿是妈妈。是妈妈的话就好了。”

我们的愿望不谋而合。我兴奋地用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她的肚子说:“一个月以后,贝尔蒙特公园就会像去年的那段时间一样,热闹得不得了。”

她掰着手指算了算:“应该是三个星期,再过三个星期,那段时间就又来了。”

去年,小不点儿的妈妈一共生了十只斑嘴鸭,活下来七只。大出说她又想起了小不点儿飞走时的情景。我的脑子里也在想那情景。七只斑嘴鸭,最早跟鸭妈妈飞走了两只,然后是四只,眼睁睁看着小不点儿孤单单地留下来。兄弟姐妹倒是天天来,但待不上多久又飞走。小不点儿每次都盯着兄弟姐妹飞走的方向大声地叫,听起来像哭泣。直到今天也没有搞清楚,小不点儿到底是因为什么受了伤,在什么地方受的伤。小不点儿瘸了一个多星期。或许一个星期对野生动物来说是很长很长的时间,兄弟姐妹飞走的时候,小不点儿还不会飞。

两只斑嘴鸭从水里攀到塘边的石阶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栏杆外站着的我跟大出。去年我们就是站在这个地方喂小不点儿吃面包的。我走近两只斑嘴鸭,蹲下身子说:“对不起啊,不知道你们今天会来,所以什么吃的都没有带来啊。”

大出也冲着小不点儿说:“小不点儿,你还记得我们吗?”

两只斑嘴鸭受到惊吓,跳回水池,游向石拱桥的对面。我跟大出笑起来。

两只乌鸦飞过池塘的上空,停在马路对面的大树上。整个公园里,能够听到的就是乌鸦“嘎嘎”的叫声。

乌鸦归巢的时候,天就黑了。

如果小不点儿在贝尔蒙特公园孵蛋,乌鸦仍然是最大的担心。此外流浪猫也是我的一块心病。对面的公园里,今年又新生出几只可爱的猫崽。特别一只黑色的猫崽,胸前有一个白色的半月,看起来像一头小熊,格外惹我的喜爱。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在椅子那里闲聊的那些老头,只剩下一个人了。

大出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不是要抓宝可梦吗?时间还来得及吗?”

我看了一眼公园门口的大钟,差五分七点十五。现在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正好来得及。我说我用不了十分钟就会回来,问大出怎么打算。她说接电话的时候,正在做饭,如果不是因为来的斑嘴鸭是小不点儿,也许不会慌慌张张地关了煤气跑出来。我连连道歉。她对我说:“哪里哪里,要谢谢你通知我。”

我们决定分手。我往左,她往右。我跟她一边摆手一边说再见。在红色的公用电话亭前,她突然站住,重新跑回我身边,问我明天会不会到公园来。我说我为了健身,每天来公园走六千五百步。她说她要上班,没办法天天来公园,如果小不点儿有了什么新的进展,一定要用短信通知她。我说好。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门前聚集着很多抓烈空坐的人,看起来有二十多个人。很意外五十岚也在人群里。原来她说的“有点事”是抓烈空坐。看到我,她走过来,但我们顾不上聊天,因为黑蛋已经裂开,烈空坐开始升空了。我跟她用手指不断地敲打着手机的画面。过了一会儿,她问我抓到了没有。我说抓到了。她心情糟糕地说:“我的运气一直不好,几次都被怪兽跑掉了。”

人群一瞬间散尽了。她要去贝尔蒙特公园看小不点儿,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跟着她返回公园。留到最后的那个老头也不见了。黑乎乎的公园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绕着池塘转了几圈,没有找到小不点儿和另外的那只斑嘴鸭。望着黑下来的天空,我遗憾地对她说:“小不点儿没有等到你,飞走了。”

她还没有从烈空坐溜走的失望中走出来,看起来很落魄。她回家的时候,本来想先去公园,但为了赶着抓烈空坐,只好先去了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她耸了耸肩膀对我说:“很遗憾。结果是两头都落空了。”

我们一起走出公园的大门,说再见的时候,她突然兴奋起来:“我们两个人,不管是谁先看到了小不点儿,一定要通知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