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风俗通义》是东汉学者应劭所著的一部极有特色的著作。《隋书·经籍志》把它列入子部,清代学人开始将其归为小说家,当代学者张舜徽在其主编的《中国史学名著题解》中又将它列入“杂史类”,可见该书出入于文、史、哲诸多领域,涉及内容极其广博,以致难以归类。最早对《风俗通义》进行评说的是南朝的范晔,他在《后汉书·应劭列传》中说:“(应劭)撰《风俗通》,以辩物类名号,释时俗嫌疑。文虽不典,后世服其洽闻。”后代学者即使讥其不纯或认为它“考证杂记,不成家言”(刘咸炘《旧书别录》),却大都认同其“洽闻”。《晋书·祖纳传》王隐曰:“应仲远作《风俗通》,崔子真作《政论》,蔡伯喈作《劝学篇》,史游作《急就章》,犹皆行于世,便成没而不朽。”将此书与其他三部作品并列如果说还不能完全让读者明白其价值,那么誉之为“不朽”应该说已经是最直接的极高的赞赏了。著名史学家刘知幾在《史通》中说:“民者,冥也,冥然罔知,率彼愚蒙,墙面而视。或讹音鄙句,莫究本源;或守株胶柱,动多拘忌,故应劭《风俗通》生焉。”刘知幾对人民群众智慧的漠视我们自然不能苟同,不过他深谙应劭撰写《风俗通义》的本意,算得上是应劭的知心人,与千年之后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所云“应劭愍时流之失,作《风俗通义》”遥相呼应。《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则说:“其书因事立论,文辞清辩,可资博洽,大致如王充《论衡》,而叙述简明则胜充书之冗漫多矣。”王充是东汉时期的一流学者,将《风俗通义》与王充的代表作《论衡》相提并论,甚至认为其行文胜出《论衡》,这可以说是给予《风俗通义》高度的评价了。
一
《风俗通义》作者应劭,字仲远,一作仲瑗,汝南郡南顿(今河南项城)人,东汉末年著名学者。东汉时期,汝南地区毗邻都城洛阳,地位仅次于京师,一直秉持崇儒崇文之风气。地灵人杰、钟灵毓秀的汝南成为一方拥有深厚文化积淀的沃土,孕育出一辈辈的英雄才俊和一个个世族大家。应氏家族世居于此,深受汝南文化熏陶,膺服于儒家学说,这也成为应劭一生的学术底色。
应劭之父应奉,字世叔,历任武陵太守、从事中郎、司隶校尉,《后汉书》有传。应劭的侄子应玚是建安七子之一,名震一时;应玚之弟应璩也是文才名扬于世。应劭年少时聪颖好学,《后汉书》说他“少笃学,博览多闻”,成年之后,由郡举荐为孝廉,汉灵帝熹平二年(173)为郎,辟车骑将军何苗掾,又为萧令。中平六年(189),做了五个月营陵令的应劭被提拔为泰山太守。汉献帝初平二年(191),黄巾军进入泰山境内,应劭带兵应战,大败黄巾军。兴平元年(194),曹操之父曹嵩及其弟曹德由琅邪郡到泰山郡,曹操令应劭派军队接应他们到兖州,但是应劭军队尚未到达,徐州刺史陶谦秘密派出数千骑兵截杀了曹氏父子。应劭恐惧曹操责罚,无奈之下弃官投奔了冀州牧袁绍,后拜为袁绍军谋校尉,自此再未离开过冀州,最后在邺(今河北临漳)病逝。
关于应劭的生卒年,《后汉书》没有明确记载,从其行事的记载中,我们大概可以推测他主要活动于灵帝和献帝时期。另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世语》记录“太祖令泰山太守应劭送家诣兖州”一事时,提到“后太祖定冀州,劭时已死”,而曹操平定冀州是在汉献帝建安九年(204)八九月间,因此又可以推断应劭是在这之前去世的。
应劭生于尊儒重学的官宦之家,天资聪颖又胸怀鸿鹄之志,本应大有作为,只可惜他身处东汉末年。东汉桓、灵时期,皇帝荒淫无度,朝纲不振,内忧外患,江河日下。桓、灵二帝政治上毫无建树,奢侈挥霍却是无人能及。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语重心长地陈说:“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其痛彻心扉的谆谆教诲时至今日仍然让我们感动,东汉后期的黑暗腐朽亦可见一斑。首先,外戚、宦官这两大黑暗势力交相掌权,谋害忠良、排除异己的“党锢之祸”为害数十年,后果极其严重,民众与朝廷离心离德,东汉王朝岌岌可危。其次,臭名昭著的西园更是创史上政治腐败之最,明码标价卖官鬻爵,官职成为统治者换取私财的物品,“当之官者,皆先至西园谐价,然后得去。有钱不毕者,或至自杀。其守清者,乞不之官,皆迫遣之”(《后汉书·宦者列传》)。整个朝廷陷于极端无序的疯狂状态之中。第三,“饰虚矜伪,诳世耀名”的虚伪风气也在社会上流行起来,士人沽名钓誉,矫揉造作。各种夸大其词、虚妄无据的言论,各种不实的互相吹捧的溢美之词充斥坊间,假仁、假义、假孝、假悌的现象层出不穷。在这种社会风气之下,疾虚妄,尚真求实成为以王充为代表的一批有良知的士人的创作宗旨,其中就有应劭的声音。他亲身经历了这一时期的各种动乱和事变,尽管“王室大坏,九州幅裂”(《风俗通义序》),信仰儒学的他对风雨飘摇的东汉政权始终忠诚和关切,而“乱靡有定,生民无几”(同上)的社会现实更刺激了他精神深处的责任意识。在政治上应劭的建树并不多,但在学术上却很有贡献。除《风俗通义》外,他还著有《汉官仪》《礼仪故事》《中汉辑叙》等书,并为《汉书》做了集解,这些都在当时有广泛的传播。在对汉代典章制度、百官仪式等的搜集、整理、记录方面,应劭的贡献最为突出。他秉承儒家重视教化的传统,希冀通过著书立说来重整社会秩序,再树儒家价值。
二
在《风俗通义序》中,应劭开宗明义,陈述了他试图以“辩物类名号,释时俗嫌疑”(《后汉书·应劭列传》)来达成齐风俗、明义理、正人心的写作宗旨。大汉盛世,的确开启了一个学术的新天地,但是到了东汉末年,学术界的发展出现了很大的偏差。在应劭看来,主要有两个问题:一是文辞繁杂,儒生们孜孜不倦、皓首穷经,却与弘扬儒学要旨渐行渐远;二是只看重儒学在学术圈的传播与效用,忽视理论联系实际,与日常社会生活隔阂越来越深,积非成是,产生错误的价值导向。那么,该如何扭转和改变这样的学风文风从而拯救世风呢?应劭开出的药方是从风俗入手。他看到社会风俗、社会风气的好坏,直接影响着社会的巩固安定与否和国家的治乱兴衰。这个观点足见应劭的远见卓识,即使在今天又何尝不是如此?
同时,应劭还强调知识学术要关注日常生活,要发挥其在为人行事方面的重要指导作用。这与传统史学更多关注治乱兴衰的思路有所不同。从对国家的治乱安危转向对为人行事的指导,把教化工作做到生活日用层面上,应劭认为要从人的思想改造入手,以达到天下大治的效果。古人虽然常有整肃风俗之论,但对此重要性强调得如此直接明了,并用专门著作实践其学说,应劭确有首创之功,这也是《风俗通义》的特殊价值之所在。正如白寿彝在其主编的《中国史学史》中所指出的:《风俗通义》在与其他史著相同的出发点下,开辟了一条新的途径,在古代学术思想中,非常值得注意。
以儒学精神为核心,以匡政救国为目标,应劭《风俗通义》考释物类名号,正人心、厚风俗、存典章、复礼仪。他认为“为政之要,辨风正俗最其上也”(《风俗通义序》),通过纠正错谬的流俗,可以使“事该之于义理”(同上),即恢复儒家的伦理道德和社会规范。
应该说,应劭的“风俗”,既包括“相沿积久而成的风气、习俗”这一基本义项,同时也涵盖学术、政治、典章、礼仪等文化内容,深刻反映了东汉甚至东汉之前的中国古代社会的方方面面。也正因如此,《风俗通义》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为我国第一部民俗学专著。
应劭的思想揆其大端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是正风易俗。应劭在《风俗通义序》中说:“风者,天气有寒煖,地形有险易,水泉有美恶,草木有刚柔也。俗者,含血之类,像之而生,故言语歌讴异声,鼓舞动作殊形,或直或邪,或善或淫也。”他认为“风”是自然其然的自然界,“俗”是自然其然的人世间。正如天气有寒暖一样,人也有善恶。如何让人避恶趋善,应劭认为必然要效仿圣人:“圣人作而均齐之,咸归于正;圣人废,则还其本俗。”(同上)历来儒生都有一种圣人情结,应劭也是以圣人自勉,他要像圣人那样挽风俗于迷惘之中,他要给俗人树立行为准则和规范,正风易俗的终极目的就是拯救东汉的乱世。
二是崇儒尚礼。应劭希望通过整顿风俗净化民众的思想,使他们的行为统一到符合儒家伦理的标准上来,从而恢复礼的秩序。动乱的东汉末年,与孔子所处的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颇为相似,因此应劭反复申说孔子“复礼”的主张,不厌其烦地征引《尚书》《论语》《仪礼》《周礼》《礼记》等经典文献,为辨风正俗和品评人事提供理论依据。《风俗通义》第一卷是《皇霸》,辨析“三皇”“五帝”“三王”“五伯”等名号,强调礼制所规定的宗法等级、尊卑有序,同时阐释“圣贤”被儒家顶礼膜拜的缘由,为统一世人价值取向树立儒家的礼教规范。
三是非鬼是怪。《风俗通义》中的“怪神”卷一直是研究者关注的焦点,对它的阐释最为丰富。学者们一般都肯定应劭非鬼的理性精神,但是,我们也不能回避应劭肯定精怪存在、相信谶纬之说的思想局限性。平心而论,应劭的思想革新性显然不及王充,所以,在“疾虚妄”的时代呼声中,王充更具代表性。但是,应劭在描写精怪时对神异、诡秘氛围的渲染,对人物行为命运的描写,环环相扣、层层推进、张力十足,充分展示了应劭出神入化的想象力和文学才能,这一点正是王充所不及的。
除了上述三点,应劭在《风俗通义》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对朋友知遇之情的赞美,对前贤提携后进的肯定,对父母亲情的不舍,都不难看出应劭在凉薄世间持存的那份难得的侠骨柔情。
三
清代中期《风俗通义》开始被列入小说家,王鸣盛《十七史商榷》曰:“《风俗通》,小说家也,蔚宗讥其‘不典’,又云‘异知’‘小道’,可谓知言。《王充传》云:‘著《论衡》八十五篇,释物类同异,正时俗嫌疑。’此与《风俗通》品题略同,尤为妙解。盖两书正是一类,皆摭拾闻,郢书燕说也。”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赞同王鸣盛的观点,评曰“颇近小说”。龚自珍《最录汉官仪》认为《风俗通义》乃“小学之旁支,小说之别祖也”。可见《风俗通义》与小说家言确有相通之处,它对《搜神记》《世说新语》的影响最为明显。
《风俗通义》中“叶令祠”“鲁相右扶风臧仲英”“太尉梁国桥玄公祖为司徒长史”这三则故事几乎被《搜神记》全文照录,不仅内容没有改变,甚至连语句也不做改动,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改变了用词或人称。除上述三则外,《搜神记》中还有许多故事是源于《风俗通义》的。如《怪神》卷载故事二十一则,见于今本《搜神记》的就有十一则,其中“李君神”“世间多有狗作变怪”等故事情节也是基本被《搜神记》照搬,甚至连文字都没有太大变动。由此可以看出《搜神记》对《风俗通义》的继承、借鉴是很明显的。
《风俗通义》的人物逸事类故事虽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志人小说,却已具备基本雏形。书中的《愆礼》《过誉》《十反》《穷通》等卷以品议人物为主旨,如《过誉》卷“江夏太守河内赵仲让”条、《愆礼》篇“公车徵士豫章徐孺子”条、“山阳太守汝南薛恭祖”条等中所写的赵仲让、徐孺子及薛恭祖,表现出他们率意而行、不拘礼法、追求个性的生活态度,显露了评点士林的社会风气,与后世《世说新语》等志人小说均已相去不远。概括而言,《风俗通义》主要在两个方面开志人小说先河:一是以省净简练的笔墨记载士人的言行,反映他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面貌;二是收录了一些俳谐故事,上承《韩非子》的“内外储说”,下启邯郸淳的《笑林》。
四
最早对《风俗通义》进行介绍的是范晔,但由于《后汉书》无《艺文志》,范晔没有交代《风俗通义》具体有多少卷,这就为《风俗通义》的版本问题留下了悬念。《三国志·魏书·王粲传》注所引华峤《汉书》曰:“子劭,字仲远……所撰述《风俗通》等,凡百余篇。”华峤只笼统地交代有“百余篇”,并无准确篇数与卷数。至《隋书·经籍志》则记为“《风俗通义》三十一卷、录一卷,应劭撰,梁三十卷”。《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皆云《风俗通义》为三十卷。然而,到了北宋仁宗时期,《风俗通义》仅剩十卷。宋神宗时,苏颂以官私本校定《风俗通义》,当时所见的就是十卷本,宋代的官私书目,如《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文献通考》等都著录本书为十卷。现在通行本的卷数与篇名顺序与苏颂所校本同。综上,《风俗通义》版本系统如下:
1.十卷本
元大德本是《风俗通义》现今流传最广的版本,明以后刻本虽多,但大都从元大德本所出,对于元大德本的讹误,偶有纠正,多数因袭,甚至以意改之,总体都劣于元大德本。现存十卷本篇目为:《皇霸》《正失》《愆礼》《过誉》《十反》《声音》《穷通》《祀典》《怪神》《山泽》。
《风俗通义》编写的特点非常鲜明:每一篇都有题解,简述该篇著述的目的,然后每一个条目都先详载其事,再用“谨案”发表个人看法,论其得失,因此“谨案”是应劭思想和观点的集中反映。
2.四卷本
最早的四卷本见于明代吴琯的《古今逸史》,他以十卷大德本为底本,取选《皇霸》《声音》《祀典》和《山泽》四卷辑录而成。清代汪士汉的《祕书廿一种》延续这一版本,1938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元明善本丛书”本也是根据《古今逸史》本影印而成。
3.一卷本
目前可见的一卷本只有一种,是明崇祯十五年(1642)叶绍泰所刻的《增定汉魏六朝别解》,《风俗通义》被辑入子部杂家类,称《通俗论》。
宋代苏颂之后,自清中期钱大昕始,计有孙志祖、卢文弨、朱筠、臧庸、张澍、缪荃孙、孙诒让、王仁俊等十数家学者做了大量辑佚工作。钱大昕以一人之力从二十余种书籍中辑得佚文六百余条,经孙志祖增订,再经卢文弨详审,与今本十卷的校勘成果一起刊入《群书拾补》。今人吴树平《风俗通义校释》和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在清人基础上又有较大推进:《校释》辑佚文八百三十条,其中《姓氏》篇四百九十条;《校注》辑佚文八百四十九条,其中《姓氏》篇五百二十二条。赵泓《风俗通义全译》是目前唯一的注译本。
本书原文底本采用《四部丛刊》影印大德十卷本,参校卢文弨《群书拾补》、吴树平《风俗通义校释》、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注译过程中对前辈的研究成果多有吸取,凡此都尽量随文注明。在此基础上依据本套丛书体例进行了注释与白话翻译,每卷前有“题解”对本卷内容做了简要介绍,希望对读者有所帮助。限于丛书体例,“佚文”部分并未收录。
在给《风俗通义》做注译之前,它只是我书柜里备用的工具书。当我细读数次做了注译之后,我为应劭及其《风俗通义》在文学、史学、文献学等诸领域受到冷遇感到困惑。诚然,我们也可以为此寻到一些解释:比如《风俗通义》融通各家的风格使它很难被归类从而被各种学派集体忽视;比如应劭不彻底的鬼神观使它的传播受阻;比如散佚情况严重致使全书缺失必要的系统性;比如王充《论衡》、干宝《搜神记》长期被关注,某种程度掩盖了《风俗通义》的光芒……但是,由唐入宋,它为何散佚严重?清代朴学兴起,它为何未能得到及时的修缮?这些问题在注译本中难以解决,还有待日后继续探索。
陈桐生老师为本书制定了译注原则,完成第一卷的注译,指导我完成了其余九卷的工作,同时根据工作量将我列为第一作者,感谢陈老师的提携之恩。由于个人学力不够,虽然力求准确地进行注译,但本书仍可能存在诸多不尽人意之处,敬请读者批评指正。
孙雪霞
2019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