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杰克(7)
我们醒来时看见轮船在拉尔德尔码头对面下锚停泊。它一定是在我们睡觉的时候进港的。船身被漆成白色,在碧蓝海水的映衬下显得十分优雅。船上挂的是挪威的旗子。
轮船的甲板上挤满了人。两艘小汽艇忙前忙后,将乘客们一个个送上岸。
“我们无法在轮船上找到房间的。”我说。
“我们肯定能找到,”他回答,“现在只是年初,舱位不会像你想的那样紧张。”
“我不喜欢跟所有人混在一起。”我说。
“你不必跟他们说话。”杰克说。
即将面对那一堆男男女女让我浑身燥热且不自在。我们的衣服全穿错了,看上去就像在给西部片做广告。人人都会嘲笑我们。他们是一船时髦的游客。我们大概都不会获准登船。
“听我说,杰克,我们看上去就像一对傻瓜,老实说,我们的确很狼狈。”
“谁在乎呢?”他说。
“我讨厌被别人盯着看。”我对他说。
“没有人盯着你。”
“好吧,反正我不喜欢。”
“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他为这一晚的住宿付了账,我磕磕绊绊地在一旁转悠着,两手插在口袋里,纳闷我什么事情都依赖他,自己竟毫不介意。我们沿路朝码头走去。
有些人刚坐着其中一艘汽艇上了岸。我听到他们伴着发动机那咔啦咔啦的声音兴奋地谈论着,有个人用假音高声唱着什么,一个女人笑起来,那笑声咯咯不停,十分傻气。
我皱着眉头,眼睛盯着地上。我甚至都不去看他们,我恨他们这些人。我想回到山里,再也不用听人声喧嚣,也不必融入他们愚蠢的生活。
有个男的——我猜是个导游——统领着他们走下小艇登上码头,随后等待他们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小团体。他举起手让大家安静下来,并大声说道——先用挪威语,接着又用英语——“我们在这儿停留一小时,”他说,“我们要看很多东西。有人愿意散步的话就走左边这条路。其余希望听景点解说的人请跟着我。”
这可怜的傻瓜动身前行,步子很快,一副大大的牛角框眼镜下面的脸孔十分焦急,热汗直冒,人群跟上他,小步疾走,像一群呆头鹅似的跑向一个货摊去买风景明信片。
杰克弯着腰跟小艇上的一个水手说话。然后他站直了身子,冲我眨了眨眼睛。
“过来,”他说,“这小伙子同意用小艇载我们过去。他觉得我们要想弄到船舱不成问题。”
几分钟后我们便轧轧地划过水面朝轮船驶去。当我们从船尾下方靠上近前时,那船看上去很大。
这条船名叫克里斯蒂娜。
我们爬上了梯子,沿着它上了主甲板。
一切都是白色的,处处带着刮痕。黄铜器件都擦得铮亮。这跟三桅帆船海德薇格全然不同。我一点儿也不想待在这儿。杰克不见了,他去寻找乘务长。我在舷梯旁等待他返回。我能听到头顶的休息室里有脚步刮擦的声响,有人开始放留声机。
一个女孩在随着音乐哼唱,我猜上层甲板的脚步声就是她发出的。
不知不觉间我吹起了口哨,暗自琢磨她到底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这条旅游轮船破坏了峡湾所有的美丽与庄严。不过,这也是不可避免的。
“你去了没多久。”杰克回来的时候我对他说。
“没问题了,”他说,“我们可以到巴尔霍尔姆那么远的地方。我们自己知道就行了,”他继续说,“我们用不着担心那群人。”
他听见了留声机的声音,便做了个鬼脸。
“这可不怎么好,迪克。”
我耸了耸肩;我本以为我会十分在意,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我们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我们一天前走过的那片山区。大山似乎离我十分遥远。留声机上换了一张唱片,我便跟着新的曲调吹起口哨。
“这些机器该受谴责。”杰克说,眼睛仍望着远山。
“哦!我说不清。”我说。
我朝上层甲板走去,去看看那里的景致。
克里斯蒂娜在中午前后离开拉尔德尔,前往居德旺恩。杰克和我在船上四处查看,希望找一个让我们得以远离人群的安静角落。天气好极了,几乎不可能待在我们那相当狭小的船舱里,房里只有两张窄窄的上下铺,所以我们也要成为其他人那样的游客,带两把轻便折叠躺椅待在大篷布下面,任由我们近旁的人们对着美景感叹,在甲板上跑来跑去,用他们那糟糕的柯达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他们也是七拼八凑地混在一起:少数几个北欧人、一两个英国人,大多数是德国和美国人。他们在山色的背景上看起来大错特错。我觉得他们没有任何权利待在这儿,无论是他们还是这艘客轮:这一尘不染的甲板、擦拭得铮亮的黄铜器件,以及深水中轧轧作响的螺旋桨。杰克和我应该自己待在一艘船上。我不清楚一个人是否有可能驾船顺利通过这些峡湾。那该是一项辉煌的成就,但那湖水幽深诡谲,从未有一丝风吹过。
杰克找到一份美国报纸。他正在读一则棒球新闻。奇怪,他总能安然适应任何气氛。周围的人好像并不让他感到烦扰。
我无法安下心来阅读或是睡觉。我感到坐立不安,却毫无缘由。我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有一帮美国人躺在对面的垫子上,那些垫子正对着下层大厅的天窗。他们就是带了留声机的人。观察这些人是件相当有趣的事。他们一共有五个人,三男两女。我靠在椅子上,琢磨着这几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谁跟谁结了婚,凡此等等。他们没一个看上去像是结了婚的。其中有个家伙显得很沉闷。他戴着眼镜,正在读一本书。我想他肯定是黑头发女孩的哥哥,因为当她吩咐他为自己拿只垫子时,他说他不愿意被人打扰,随后另一个家伙跳起来给她找来一只垫子。他看似为自己能做这件事而高兴,但她都没对他笑一下。另一个小伙子一直在傻乎乎地摆弄照相机,以搞笑的姿势为大家拍照。他是这群人里负责滑稽逗乐的,每次他一开口大家就都笑起来。另一个女孩正在睡觉,或是假装睡觉。她长着一头红发,穿了一件无袖的白色连衣裙。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在梦中无缘由地笑了起来。
她长得很不错。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她。我想知道她最中意的是哪个男人——肯定不是戴眼镜的那个。有些家伙知道如何把所有事都撇得一干二净。不过,她大概对他们一视同仁。过了一会儿她坐起来梳头发。那头美发无需任何打理。接着,她慵懒地伸出手,扭开了留声机。就是我上午随之吹口哨的那段曲调。她跟着音乐耸着肩膀,那个逗乐的小伙子给她点了一支烟,放在她的嘴唇上。她低低哼唱着。留声机响起来时,杰克轻轻抱怨了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他们让不让我到桥楼上去,”他说,“我想跟那伙人中的一个聊聊天。二副看上去还不错。那边很安静,山景也很壮观。”
“好吧。”我说。
“你来吗,迪克?”
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
“算了,我还是待在这儿吧。”我说。
“那好。”他沿着甲板消失了。他站起来时引起了那伙美国人的注意。他们都看着他,然后再回过头来看我。我觉得一个人坐在那儿像个傻瓜一样,就拿起杰克的报纸假装读起来,但报纸拿颠倒了。有人笑了起来。我相信是那红头发女孩。我把脸紧贴在报纸上,不让他们看见我的羞赧之色。过了一会儿,我把报纸放低,发现他们并没有在看我了。我摸索着要找根烟抽,给我自己找点事做。然后我便发现手头没有火柴。这让我觉得自己简直愚蠢透顶。逗乐的小伙子朝这边望过来,看见我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着的香烟。
“喂,”他说,“你要火柴吗?”
他们都看着我。这太可怕了。他们大概以为我是有意为之,以便能跟他们搭上话。
“非常感谢。”我说着站起身来,在椅子上绊了一下。
“你们是在拉尔德尔上船的吗?”红发女孩说。
“是的,”我说,“我们是从法吉内斯骑马翻山过来的。”
“噢!天哪!”戴眼镜的男子从书上抬起头来。
“这一路骑马肯定辛苦极了,是不是?”
“是的,相当辛苦,”我说,“不过这很值得。”
“我估计你们见识了这个国家最为迷人之处。”另外那个女孩说,那个红头发女孩笑了笑,换上另一张唱片。
“上面那些高山冰川,难道不是浪漫得无法用语言形容吗?”她问我。
这句该死的评断实在无聊,但她长得十分漂亮,说什么也就无所谓了。我也笑了。
“这我就说不清楚了。”我说。
“哦,我倒很乐意做这种事,”她接着说,“我太爱高山大川了。”
戴眼镜的家伙开始了无聊的盘问,我们平均每天行走多少英里,以及如何解决食物和睡眠问题。我还是一一回答了他,因为我想听红发姑娘在跟那个带照相机的男孩说些什么。
“……你快把我逼疯了,比尔,总拿那小东西朝我咔嚓。”她说。
接着停顿了几分钟,我低头看那红发女孩,见她正随着音乐摇摆着。
“这张唱片不错。”我说。
“真正由乐队演奏起来就更棒了,”她说,“这曲子让我浑身打战,想跳舞想得发狂。你跳舞吗?”
“不跳,我这方面不太在行。”我说。
“那你的朋友呢?”
“我觉得他也跳不好。”
“你们要走多远?”戴眼镜的人问道。
“我想我们最远要到巴尔霍尔姆。”我说。
“他们说瓦德黑姆那边的景色很棒。”比尔说。
“是的,你们应该继续往瓦德黑姆走。”红头发女孩说。
“你们这一路旅行有什么收获?”我问那个黑头发女孩。一直只跟红头发的说话似乎有点儿不太好。
“是啊,这次旅行美妙非凡,”她说,“这些峡湾让我们相当惊讶。它们比我在家里见过的任何地方都好。这是我第一次来欧洲,我们在两个月里周游了英国、法国和德国。你觉得怎么样?”
“太奇妙了。”我口是心非地说。
“的确奇妙吧?当然,卡里以前来过。”这么说,那红发女孩名叫卡里。这名字真糟糕。我再次转向她。
“你喜欢这次旅行吗?”我问她。
“哦!我很喜欢欧洲。”她说着,随便地笑了一下,那样子好像暗示她已游遍了欧洲,也喜欢这个地方。她实在完美无缺,只可惜她的名字是卡里。我喜欢这些人,他们一个个很有趣,也很容易搭话。他们绝不会让人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这条船上的乘客鱼龙混杂。”我说,随后想起了我自己的外表,那实在也无法让人恭维。
“他们简直可怕,”卡里说,“我相信这儿连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都没有。”
这叫什么话!我很高兴杰克没在这儿。不过没关系,有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蛋,一个女孩连谋杀罪都可以逃脱。
“再说,他们是那么无聊乏味,”她接着说,“我肯定,你找不到一个五十岁以下的人。我都想唤醒他们,让他们有点儿锐气。那样我们或许能来一次聚会什么的。”
“不知道居德旺恩那儿怎么样。”我说。
“他们说那地方没多大,”黑发女孩的男友说,“在到达巴尔霍尔姆前不会有任何好玩的事。我们会从那儿开始游览。”
“我告诉你什么才算好玩,”卡里说,“我们不要加入船上的那伙人,直接下船进行野外探索。你和你的朋友应该加入我们,壮大我们的队伍。”
“好主意。”我说,不知道杰克会有什么看法,我自己觉得挺好。
“我得找个地方洗洗澡。”黑头发女孩说。
“哎呀,我也得洗个澡。”给她拿垫子的男孩说。
“如果你们两个加入我们,我们就能找到某种交通工具。”戴眼镜的男子说。他看来是这伙人的头头。我猜他邀请我们是因为手头会更加充裕,钱多了我们就能租上一辆车。
“我们加入也不过是聊胜于无。”我说。
“那就不算壮大队伍了?”卡里说。
这时晚餐更衣铃响了起来。我猜他们都会到下边去。杰克和我没有带任何礼服。
“你不跟我们一起吃饭?”黑发女孩问道。
“哦,非常感谢!但我们不换衣服,”我说,“我们在别的客厅吃饭。或许我们随后在甲板上见。”
“那样也好。”她说。
她和戴眼镜的家伙——我猜大概是她哥哥——是这里做主的。
他们全都站起来,寻找各自的外衣和其他零碎之物。我装样子帮他们收拾留声机和垫子,但我实在没帮上什么忙。黑发女孩什么都让她的男友拿。这可能是他一天里最为兴奋的时刻之一。我不知道是去还是留。如果他们走了我也跟着走,那就有点儿滑稽了。
卡里在别人后面耽搁了一会儿。她在往鼻子上扑粉。比尔,那个玩相机的家伙,回头关切地看着她。
“快走啊,宝贝。”他喊道。
她从地上拿起她的外套,往自己的手臂上一搭。她笑了笑,而除了我以外没人看见她笑,仔细想想实在有趣。
“回头见。”她说。
她跟着其他人往下走去。我起身去找杰克。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从桥楼上往下走。
“很奇妙吧?”他说,“从你那里也能看清楚吗?”
“看什么?”我说。
“你没看?正前方大山后面的天色啊。”
“哦!当然看了,”我说,“你听我说,我刚才一直跟带留声机的那帮人聊天。这几个人很不错。他们建议我们到巴尔霍尔姆岸上以后一块儿租辆汽车,什么都游览一下。我们可以远远避开其余那些游客。”
“哦!”他说。
“不会让你感到厌烦的,你说呢,杰克?我的意思是跟这些人在一起相当有趣,你明白吧,只是改变一下?他们真的很好打交道,也很逗乐,一点都不令人觉得拘谨。有个小伙子——就是戴眼镜读书那个——好像对我们从法吉内斯一路翻山越岭很感兴趣,什么都想知道。我想你会喜欢他。我觉得那黑头发女孩是他妹妹。”
“我谁都没去注意。”杰克说。
“他们说要我们跟他们一起吃饭,但我说我们没衣服可换。随后我们能在甲板上见到他们,把整个计划谈谈。”
“是啊。”杰克说。
“我是说,如果你不太情愿的话,我们也可不必去。”
“不会。”
“这样的话就得做些小小的改变,你不觉得吗?时不时地跟人们接触一下也很不错。不过,我不想把你拖进会让你厌烦的事情里。”
“什么呀!不会有事的。”杰克说。
吃了点儿东西以后我们来到甲板上,船正要抛锚,居德旺恩已经展现在我们面前。这里的峡湾很窄,悬崖绝壁高耸两旁。水是黑色的,深不可测。白色的瀑布从凸岩上轰然而下。眼前便是一座小村庄。一切都仿佛无尽遥远。这里简直美不胜收。
我留下杰克跟那个戴眼镜的家伙攀谈,卡里跟我到船头那边,看那些工人正忙着下锚。我可以为这儿的一切做出各种解释。
她抬头用一双大眼睛瞧着我说:“这一切实在是太让人惊奇了。”
我把我和杰克在去奥斯陆的三桅帆船上工作的事讲给她听。她听得入了迷,让我详细描述生活的各个细节,同时她一直把两只胳膊倚在栏杆上,单薄的裙子在凉爽的空气中飒飒飘动。
“天哪,你们真见识了不少地方。”她说。
“待在这儿会让你受凉的。”过了一会儿我说,然后我们就溜达着去寻找其他人,不过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想找他们。
“我们能跳个舞就好了。”她说。
“我不会跳舞。”我说。
“我想我可以教你。”
“过一会儿你就会放弃的。”我对她说。
“不试一试,我怎么知道?”
我们都笑了,然后那个叫比尔的和另一个小伙子看见了我们。
“他们在这儿呢。”他们喊道。杰克也站在那边。他好像没在跟任何人说话。
“哎呀,你到哪儿去了,卡里?”黑发女孩问道,接着她们两个都笑了,所有人都看着我们。我知道我又无缘无故地脸红起来。因为我们在上面船头那里待了一会儿,他们就对我们大惊小怪,这简直太无聊、太愚蠢了。
“他刚才在给我讲他过去的浪漫经历。”卡里说。她倒没有受什么影响。这句话自然又引来一阵哄笑,但这让我显得像个傻瓜。真不知道杰克会做何感想。
“喂,老伙计,”我不太自然地说,“你干吗不和我们一起玩?”我有一种感觉:他以为我在想他待在这儿很不自在。
“喂。”他应了一句。
我傻笑了一下,轻声哼着一首曲子。戴眼镜的家伙走了过来。
“你们会不会打桥牌?”他说。
“我会。”杰克说。
“现在正是时候,我们能凑出四个人来吗?你和我,还有我妹妹和马蒂?”马蒂就是一直围着黑发女孩转的那个家伙。
“我还不知道你玩桥牌呢,杰克。”我说。
“你不知道吗?”他说。
不知是我的态度十分勉强,还是他显得不太自然。
我心里突然有种毫无缘由的感觉,仿佛我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了解他。我希望桥牌不会令他生厌。如果我心里一直在想他痛恨桥牌的话,这个晚上对我来说就毫无乐趣可言了。
“你要玩吗,杰克?”我焦虑地说。
“当然,”他说,“我很乐意玩。”
剩下的只有卡里和我,还有玩照相机的那个小伙子比尔。我怀疑他会一直在我们周围转悠,结果确实如此。我们下到底层甲板,他也跟着下来。我们带着留声机和一箱唱片。她试图教我跳舞。我看见那个小伙子跳得很好。她跟他很合拍。如果他不在这儿的话,我本来会跳得顺顺当当。这家伙也很逗趣,不停地引她发笑。跟我们俩在一起让她十分享受。我想这也许是女孩们所认为的欢乐时光。我不觉得这有多大意思。一切原本可以比这有趣得多。
“你不会玩桥牌吗?”我问那小伙子。
“是啊,任何室内运动他都不会玩。”卡里说。
“我不会玩吗,宝贝?”他说。
他们两个笑了起来。我觉得他们在分享什么无聊至极的笑话。不过,他们大概相互都很熟了。
吸烟室里有一间酒吧。我们进去坐了一会儿,喝了点儿饮料。她端着杯子,轮流对我们两个说笑。
“去看看他们是不是打完桥牌了,比尔。”她说。
我弄不清我俩是否要待在那儿,等他回来。他可能只离开一分钟。
“明早你要去岸上吗?”我问她。
“也许会去。”她说。
“什么时候上岸呢?”
“哦!什么时候都可能。”
“不知道那儿有什么可看的。”我说。
“你最好自己去亲眼看看。”
“你们全都打算上岸吗?”
“我也说不上来。”她说。
那可怜的家伙回来了。“他们都去睡觉了,”他说,“我谁都没找到。”
“要是玛丽走了,我也得去睡觉了。”卡里说。这一晚就此结束,再无任何事情发生。我们随着她一起走到她的客舱。“你们男孩子别因为我走了,就也回舱里睡觉,”她说,“我没有搅散你们的聚会,对吧?”她明知她搅散了,好像她走后我们会留下来继续谈天说地似的。
我们傻傻地在她门外站了一会儿。那小伙子做了个滑稽的动作,假装他要走进隔壁的船舱。我觉得必须趁机说点儿什么。
“我想问问你,”我说,“你明天一大早就上岸吗?我会弄一条船——我们没有必要等其他人,除非你想等。”
她从门缝里探出肩膀。
“有可能。”她说。
“你就不能说个‘是’字吗?”
她笑了,用舌头顶着脸颊。她不打算泄露任何内心的秘密。
“谁知道呢。”她说,然后把门关上了。我觉得明天一切都会顺顺当当,水到渠成。
“晚安。”我对那男孩说。
我沿路朝自己的船舱走去,船舱在船的另一端。杰克已经躺在自己的卧铺上。他选的是上铺,正在读着什么。我吹了声口哨,把我的卧铺胡乱整了整。地方实在没多大。
“玩得好吗?”他说。
“哦!还算不错。”我说。
之后他没再说什么。我不敢问他是否喜欢那伙人。如果他喜欢的话,用不着我问及此事他就会说的。我不知道他早上要干什么。我希望他能在哪儿找点儿乐子。不过他这个人总是能够悠然自处,让他一个人待着不会有事。我爬上我的铺位,头枕在双手上。一早跟着一个姑娘上岸实在是趣事一件。也许我们当天晚些时候到达巴尔霍尔姆的时候,我们就能找到一条船,一起游泳。我想,不管怎么样都会很有趣。我觉得她会让那个滑稽的男孩跟她睡在一起。他们很少会全体结伴离开。另一个女孩会和那个名叫马蒂的小伙子一起,而戴眼镜的家伙看上去不会过多参与这些事情。
卡里好像很容易接近。我想知道是否她跟所有人跳舞时都用同一种挽手姿势。那姿势十分优美。她的头发也很优美。一切都很美。
“杰克,你睡着了吗?”我说。
“没有。”
“那我有句话要说——我们一定要在巴尔霍尔姆下船吗?我们不能去瓦德黑姆吗?”
“如果你很想去的话,我就考虑考虑,”他说,“你为什么想去那儿?”
“唉,也没什么,”我说,“但我觉得既然已经到这儿了,就该把所有的地方都看个遍。”
那天夜里我没睡多久。我心烦意乱,激动不已,一切又没有任何理由。我想一口气走上十英里,或驾驶一条小船驶入峡湾。这地方的空气充溢着某种清纯而沉静的东西,让人无法入睡。还有那白色的天光,天永远也黑不下来,让人十分气馁。我总是想着忙活些什么事情,感觉被漆黑的高山围困着无法脱身,被那瀑布轰然跌落的声响压迫着神经。我早早起床,走到甲板上。居德旺恩是一块弹丸之地,隔着一片静水,死一般地沉寂。一座座房舍前杳无人迹,让人无法相信几英里内有人居住。灰色的山峦耸立于头顶之上,就好像要倾倒在沉锚的轮船上,准备将它合围起来。我弯身靠着汽船的一侧,低头看着那幽暗的水面。水上波澜不兴,绝无一丝惊扰,与此同时,瀑布沿着岩石奔流而下,发出小雨般的咝咝声响。
这样的氛围恒久不变,险恶无比,难以抗拒;它就像被临终前的恶念施法而召唤出的狂乱梦境。
没有终极希望的暗示,也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这实在是个可怕的地方。
我在甲板上坐直身子,两手托着下巴,眼睛盯着前方,一无所想,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渴望着某种难以名状,甚至无法向自己解释的东西。我不想让自己感到压抑。我想笑,而不是去纠缠某种想法,我想跟毫不相干的人们混迹一处,带那姑娘到岸上寻欢作乐。我不想变得失魂落魄,自怜自哀。我希望居德旺恩全然不同,希望群山之间远远隔开,阳光在晴朗的天空闪耀,希望那里碧水清浅,温暖宜人。
我回到下面,发现杰克已经醒了,在他的铺位上坐着。“我醒了,正纳闷你去什么地方了,”他说,“我正想去上面找你呢。我有种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杰克,”我说,“我的感觉糟糕极了。”
他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这样吧,我们从居德旺恩租一条小船,划到上游的什么地方,然后爬段山路接近那些瀑布。这样一来你也可以伸伸腿,再次逃离也没什么关系。”
杰克提出这一建议让我高兴了一分钟,但接着我就意识到我并不想去。我已经把那个女孩牢牢地印在了心里,不打算做任何改变。
“我不能,”我说,“我昨晚已经跟其中的一个女孩有了其他打算。”
“哦!我明白了。”杰克说。
“反正我们上岸的时间不太长,”我接着说,“船在中午左右前往巴尔霍尔姆。这点儿时间根本无法爬山。”
“是啊。”
我不知道他是否以为我是在找借口。
“你要不要一道去?”我建议说。
“我估计早上要偷懒一会儿,”他说,“我也不太想去。”
“随你吧。”我说。
我吹了下口哨想显得自然一点,但我们似乎在互相隐瞒自己内心的想法。实际上根本没什么要隐瞒的。我已经清清楚楚、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我已安排带着那女孩上岸。一切都明明白白。我不知道我们为何一定要在彼此面前扮演角色。生活真是奇事一桩。管家摇起了早餐铃。
“我去上面的大厅。”我说。
“好吧。”他说。
现在已经到处是人,一天正式开始,我的抑郁情绪似乎消失了。
那几个美国人朝我招手。我走到他们的桌边,道了句早上好。黑发女孩玛丽穿了件粉红色上衣。不知为何她看上去很糟糕。她旁边坐着那个小伙子马蒂。戴眼镜的哥哥正在享用一顿大餐。他很无聊,总是想着安排计划。
“我得告诉你们,”他说,“如果大家在十点钟一道搭乘同一条船上岸的话,我们就能租到一驾马车,把该逛的地方都逛了,十二点的时候准时回到轮船上。”
谁都没显得特别热心。我觉得这是个烂主意。卡里不在这儿。比尔饶有兴致地自娱自乐,往屋里四处乱丢樱桃核。一位侍者走过来,抱怨地提醒了一声。这伙人觉得这简直好玩极了。这时候卡里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绿色系的衣服,没有袖子。她看上去好极了。我心里一下子踏实下来。
“喂,大家好,”她说,“我们现在要做什么?不,我不想吃早餐——我什么都吃不下。”“我们全都到岸上去,”玛丽说,“你去不去?”“我还拿不定主意。”卡里说。
我保持沉默。我哪一方面也不表态。
“不用着急。”比尔说。当然了,不论到哪儿他都跟着,我已对此有了明确印象。我觉得这实在让人厌烦。我无法应付这种局面。
“好吧,我得走了。”我说。我起身离开,由他们自己决定。我把自己隐没在吸烟室里,打算整个早上都坐在那儿,读读报纸。我不在乎究竟要发生什么,谁跟谁去什么地方。我后悔没跟杰克一起走。现在要想追上他为时已晚。他大概在桥楼上和某个船员说话。大约十点半的时候卡里突然出现在吸烟室里。她戴了一顶帽子,手上摆动着一只手袋。“我觉得你太自私无情了。”她说。
“怎么?出什么事了?”我问。
“昨晚你跟我说你要带我上岸。你让我在那个老旋梯上面等了半个小时,你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还以为你不想去呢,”我说,“你刚才在吃早餐时也显得毫无热情。”
她在帽子下面露出一个微笑。
“你把自己的脑子藏哪儿了,小伙子?我几小时前就把其他人打发走了。难道你一点儿不了解女人吗?”
我盯着她看了一分钟,接着我笑了起来。这下一切都好了。现在我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在两分钟里学会了不少东西。”我说。然后我们去甲板上,看看有没有上岸的船。我们为自己找到了一条。我们上了船坐在船尾。她坐在我的手帕上,这样就不会弄脏她的衣服。
“如果你不抓紧我,我就会掉下去的。”她说。我伸出胳膊搂住她,她靠在我的肩膀上。一切都那么顺顺当当。我听见自己的笑声异常响亮。
“你的朋友在那儿。”她说。我抬起头来,看见杰克从桥楼上看着我们。他挥了挥手。我也向他挥手,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他怎么会站在那儿呢?
“他很安静,对吧?”卡里说,“他跟你简直大不相同。”
“是啊。”我说。
我不愿意去想杰克。我想让这个上午过得充满乐趣。不知怎的,我希望他没有出现在桥楼上,目视着我们离开。
我们登岸的时候,游览的那伙人早已离开。他们都雇了小马驹上山去了。一辆马车也没给我们剩下。
“反正我们也不去,”卡里说,“上面只有一个景点,此外再没什么可看的。”
“我怕你会失望。”我说。
“我无所谓。这地方有什么好的?谁要在这儿生活真等于被活埋了。”
“你不喜欢这儿?”我问。
“它让我脊骨发凉。这儿没有你在一般小村子里见到的那种可爱的店铺。我希望能看到什么品位奇特的东西,比如手袋或者你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那种色彩迷人的围巾。你会买给我对吧?”
“当然,我会的。”
我很高兴在居德旺恩一个商店也没有。明知自己口袋里没钱还四处翻找,那岂不愚蠢透顶。等我们到巴尔霍尔姆的时候我得从杰克那里借点儿钱。我们沿着水边漫步,发现峡湾旁的山脚下有条小径。一条白色的瀑布在我们面前悬垂下来。如果我跟杰克一早出发的话,肯定就会爬上这座山。当然,这对女孩子来说就太远了。我扶着她登上一块岩石;她坐在边缘,双腿悬空,然后摘下了帽子,我猜她以为自己看上去很漂亮。的确,她是很漂亮。我闪身攀上岩石,坐在她旁边。
“这会让你厌烦的,对吗?”我问。
“不!我很少厌烦什么,”她说,“我几乎可以从任何事情中找到乐趣。你是这样吗?”
“稍稍有一点儿。”
“我敢打赌,你跟你那安静的朋友在山上的时候,一定有些寂寞,是不是?”她问。
“不。我很喜欢。”
“有时候时间肯定很难挨吧。我喜欢美的东西,但我也喜欢加入一点兴奋的元素。天哪,兴奋的事情让我发狂。难道你不怀念伦敦那些乐子吗?看电影、跳舞、让所有的女朋友争抢着要你?”
“我不住在伦敦。”我说。
“你不在伦敦?哦,我觉得伦敦简直令人着迷。我在那儿度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我结识了一个男孩子,长得有点儿像你。他每天晚上都带我兜风,开着他的汽车。”
“谁能责怪他呢?”我说,“但是如果你跟我兜风,我会租上一辆游览车。”
“你在开玩笑吧。”
“不,不是玩笑。”
“我说,你能不能甩了你那个游手好闲的朋友,跟我们一起旅行。我们的乐子可多了。”
“不行。我们去哪儿都是一起走,杰克和我。”
“我能看出他跟你完全不是一类人,他一点精神气儿都没有。”
“他很不错。”我说。
“我不知道你说的‘不错’是指什么。我觉得你要是不跟我们一块儿的话就太不近人情了。老实说,我在这伙人里玩得很不开心。玛丽和马蒂两个人眉来眼去……”
“你还有另外两个小伙子。”
“我太熟悉他们了。如果你对一个男孩已经了解透了,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听上去倒是合情合理。”我说。
“可你就像一缕阳光,难道不对吗?我觉得我们有相同的乐趣,对不对?”
“我正要弄清楚这一点。”我对她说。
“你很乐观,不是吗?”
“是的。”
“你让我笑了又笑。”
“真的吗?”
“听我说——我们今晚要在巴尔霍尔姆举办一次聚会,你有何打算?”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我说。
“我们会找一辆游览车,让你展示一下性格狂放的一面。”
“没问题,这很适合我。”
“听我说,你这个大男孩,你算不算那种百分之百的猛虎男,对一个女孩猛扑过去,让她方寸大乱?”
“我不知道——”
“好吧,那你会不会做给我看呢?”她说。
我们抬头看见一小队马车从居德旺恩上面的山上一路下来。她拿过手袋,取出一点儿扑粉敷了一下她的鼻子。
“不用说,等你刚让我兴奋起来,这些家伙就准会出现,”她说,“这难道不就像大写的‘人生’二字?走吧,宝贝,我们不能让人给抛在这个地方。”
一切对她来说都那么自然恰当。她看似毫无任何感觉。她会给她的鼻子扑粉,然后冷静相待,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可这一切对我来说就不那么妙。我觉得很糟糕。
“我们没必要去,”我说,“我们在这儿待着很好。离开船还有好几小时呢。”
“是吗?那你能保证一直坐在这儿,双手绝不乱动?”
“别那么讨人嫌。”我说。
“这就对了。这才像个男人,已经开始对我骂骂咧咧了。难道那些小马车这会儿从山上下来也是我的错吗?”
“来吧,再坐会儿。”我说。
“不。我不喜欢这么敞开的地方。还有你那朋友,正用望远镜从顶层甲板瞧着我们。”
“他没瞧我们。管他的眼睛在瞧谁呢。”
“我觉得他就是在看我们。他不喜欢我,他觉得我会把你引入歧途。”
“是他跟你说的?”我问。
“不是。但我可以从他那灰色的大眼睛里看出来。站起来吧。”
我们磕磕绊绊走下山坡,上了一艘正准备开往轮船的小艇。其他人已经坐了第一艘小艇走了。我很高兴我俩没跟他们碰面。
“这下你要跟我们一块吃饭了。”卡里说。
我答应了。我不在乎发生什么事情,反正我也不打算吃什么。登上大船后,我没有试图寻找杰克。我觉得自己在吸烟室看见了他的背影,但我并没有过去确认。毕竟他能照顾自己。如果他对我们这伙人没兴趣,也不会有谁强迫他加入。不知何故,让他看见我跟他们在一起,会让我感到尴尬。他们双方都在场时,我就像个傻瓜一样。他若不在,我跟所有的人都能处得和谐愉快。一旦他加入我们,我就会立刻感到不自在。他是如此与众不同,显得他们那些人无聊而可笑。我喜欢他与众不同,但我宁愿他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与众不同。跟他们插科打诨和跟他戏谑说笑完全不是一回事。两种事情我能同样做好,不失分寸,但如果让他看到我跟他们有说有笑,我就立刻发窘,好像是我在勉强为之,十分不自然。
他们把我当成自己人中的一员,但杰克一直超然独处。他永远也不会改变。这一切显得异常别扭,这一点我连想都不愿想。
我们全都去吃午饭了。我问侍者是否见到了杰克。他说他来得很早,已经提前吃完午饭了。那样也好,我也就没必要一直盯着门口,看他会不会突然进来了。他大概整个下午都要待在上面的桥楼了。卡里和我准备去顶部甲板取几块垫子和留声机。我们在一艘悬在吊艇柱上的小艇后面找到一块地方。我吃午饭时坐在她旁边。我把手伸进桌子底下去摸她。她并不介意。没有别人看见。就算有人看见我也不在乎。她滔滔不绝,蠢话连篇,诸如山川如何壮美、她又如何酷爱自然,以及她想在欧洲定居,再也不回美国,等等。这在其他人中引发了一番争论,他们对她群起而攻。我不知道她为何要说这些话。大概是没话找话吧,我想。这些话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每当有人以这种方式谈论美,我就明白他们想要取得某种效果。也许她想让我认为她很聪明。她只需一张嘴我就知道她谈不上聪明。她干吗不倚仗她的容貌呢?没人指望她聪明伶俐。反正我不指望。黑发女孩玛丽更有头脑,但她必须做点儿什么才能让你忘记她长得不漂亮。
午饭后我们去甲板上,整个下午都躺在那里。比尔有一会儿加入进来,随后又转悠到别处去了。他随身带着照相机,但他好像并没让卡里像头一天下午那样笑得那么欢。
其他人在甲板另一边的遮篷下读书。我们附近没有多少人。杰克仍然毫无踪影。卡里侧身躺着,又在装睡。我躺在那儿,看着她,按她的吩咐一张张播放唱片。
我不知道我们经过了什么样的风景,一切看起来全都一样。一条条狭窄的水道两侧是高耸的悬崖,峡湾就是这般景象。
“若见其一,便见其余。”卡里说。这话我同意。不过,当我跟杰克在山上时并没有这种感觉。在那平滑而未受践踏的积雪上,即使是最小的一片色彩都是令人惊叹的奇迹,还有那穿过树林的蜿蜒小径,白色的溪流和瀑布,都让我们勒住缰绳,将话语锁在唇边。我想这是全然不同的心境。卡里摇了摇头,我吸了一口香烟,将烟雾吐向半空。
她唱了起来,然后拍了一下我的胳膊。“你让那唱片机空转呢,你在想什么?”她说。
我们在晚上七点左右到达巴尔霍尔姆。这地方比居德旺恩大得多。有一个很大的村子,还有一家酒店,也还没有打烊。峡湾从此延展成一个大湖的样子。远远看去,群山呈现出一片蓝色。太阳照在水面上,发出奇妙的光彩。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巴尔霍尔姆。马蒂走了过来,发现了我们。
“我们都要上岸,”他说,“我们可以在酒店吃饭,然后外出探索一番。船在午夜后才离开,然后我们早上到达瓦德黑姆。听上去这场聚会安排得还不错,卡里。”
“走吧,小伙子们。”她说。
“我最好去找找杰克。”我说。
“是啊,让他也一起来吧。”
我在下面我俩的船舱里找到了杰克。他笑了笑,似乎很高兴见到我。不知怎的,他的笑让我感到受了伤害;我急忙进入话题,不留任何时间去思考自己做错了什么。
“嗨!你一整天都躲在哪儿了?”我说,“听着,我们要上岸去。你也应该一起去。巴尔霍尔姆有一家酒店,我们可以在那儿吃晚餐。这地方看上去不错,你不觉得吗?你怎么打算?”
“我也去。”他说。
“好极了。”我毫无理由地在面盆里洗了洗手,只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
“还有件事情,”我开口道,脑子里想起早上的事情,“你能给我点儿现钱吗?两手空空的感觉糟透了。”
“没问题。拿着这个。”他把他的皮夹子递给我。
“不,我不能全都拿走。”我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币和一些零钱。
随后我们到了甲板上。那伙人混在人群中,在旋梯边上等待着。他们看见杰克都笑了起来。
“很高兴你也一起去。”玛丽说。
我看了看杰克,意思是说:“你看,大家都喜欢你——他们都希望你成为其中的一员。”玛丽能这么说实在太好了。我希望大家在一起时人人各得其所,互相善待对方。我们上岸以后,几个人去安排酒店的晚餐。杰克也去了。卡里却犹豫不前。她想看看那些小商店里有没有她喜欢的东西。
“哎!看那件毛线衫,”她说,“天哪!它简直让我发狂。是不是漂亮得要死?不知道是不是很贵。”
“我们进去问问。”我说。我们进去以后,她又一个劲儿地试戴帽子来搭配衣服,还有一副银手镯。我把这些全都买下来。感谢上帝,我手头的钱还够。
“你想把这些都买给我吗?”她睁着她的大眼睛,用一种婴儿般的嗓音问道。
“还要什么别的吗?”我说。
“哎呀!我已经买了这么多。我觉得你棒极了。”她说。
她斜靠着我的胳膊,我们一起去酒店找其他人。他们全都围坐在一张桌子边。房间里相当拥挤。卡里继续用她的娃娃音说话。
“看我买了什么。”她说。她举起她的毛线衫和帽子,那对手镯戴在她的手腕上。
“淘金者本尊和她的小男孩上场了。”比尔说。
其他人哄然大笑。杰克什么也没说,我没有看他。我希望大家接着交谈下去,千万别冷场。
比尔兴致很高,这让人松了一口气。他让大家一直说笑。马蒂的状态也不错。玛丽的哥哥就没那么好了。我觉得他在担心账单的事。这儿有很多吃的喝的,我猜他大概是怕侍者认为这是他请客。我不会担心这些。杰克应付这类情况讲究高贵体面。他们两个一道能把账单结清。
侍者送来一种有股柠檬味的鸡尾酒,后来我发现那里面掺了太多杜松子酒。我们大概每人喝了三杯,随后又开了一瓶白葡萄酒。卡里想要香槟,但没人理睬。每个人的脸上看似蒙上了一层薄雾。我猜想他们的感觉应该跟我一样。整个聚会很是热闹,玩出了味道,喝出了感觉。
“我们干吗不去找上几辆车,到处转转?”比尔说。
“不,”玛丽说,“我们就待在这儿,跳一会儿舞好了。”
“忘了你的游泳绝技了吗?”马蒂问。
“没有,现在还不够暖和,不能游泳。”
“我们按照比尔说的,坐车出去吧。”
“驾车去任何地方都让我发狂,”卡里说,“你呢?”
“噢!我做什么都行。”我说。
玛丽转向她哥哥。“你是这群人里的老板,”她说,“你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看起来像汽车的东西。”
其他桌子上的人朝我们的方向看。我们这边吵得一塌糊涂。
“天哪!看看那个穿桃色礼服的女人,”卡里尖叫,“看上去简直就像从方舟上下来的,不是吗?”
我们大伙都笑了起来。我笑得太厉害,人都趴在了桌子上。这两件事一点儿都不滑稽。
“我们来个合唱吧,小伙子们,”马蒂说,“跟我来,一——二——三——我想爱上某个人——”
我们一道唱了起来,音高参差不齐。这声音骇人极了。我们随着音乐左右摇摆着。
“喂——你的朋友去哪儿了?”比尔说。我四处寻找杰克。他已消失不见了。
“哎呀!算了,用不着担心他,”我说,“我们接着唱吧。”
一个侍者走过来让我们别再唱了。我们大叫大笑着把他轰走。
玛丽的哥哥在门口朝我们招手。
“来啊,”他喊道,“外面有辆马车。我没找到汽车。”
我们全都嚷嚷着从桌边站起来。卡里抓住了我的手。
“我们别跟他们一起去,”她低声说,“让他们自己先去吧。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衣帽间。”
我感觉有点儿奇怪。我倚靠在餐厅的一根柱子边。一旦到了外面的新鲜空气里,我就会一切正常的,喝酒对我来说毫无好处。我听见他们在酒店外面喊我们,听见马车开动的声音,听见玛丽的笑声。我不知道最后是谁付了账单。四下里毫无杰克的踪迹。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为他而烦恼。说到底,他有可能跟其他人一起走了。卡里从衣帽间走出来。
“他们已经走了吗?”她问。
“是的,”我说,“我们走吧。”
门口还剩下一辆驴车,驾车的人坐在车上。
“听着,我们不需要你。”我对他说。卡里笑了,我们两个爬进了车。
“我们去哪儿?”我说。
“去那边,那儿有条通往树林的小路。”她说。
我们无法判断其他人到底走了哪条路。我接过缰绳,用鞭子抽那驴。驴子迈着轻快的步子前行。卡里靠在我的身上,她的头发在空气里飘舞着。她没去在意她的帽子。太阳这会儿已经消失,到处洒满白色的光芒。水面上似乎飘着一层雾气,映衬着后面的大山。
我们能看见我们那艘停泊的大船上的黄色灯光。这船看上去就像画在水面上的一样。小路向前延伸着。我看不出自己在前往何处。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听到我的心在怦怦直跳,几乎无法握住手里的缰绳,因为我的手在发抖。我不知道我该有何种感觉。小路一个转弯进入树林。这里的一切更加昏暗,驴子的步伐变得更慢——它在攀爬一段陡坡。我们周围野草遍地,树木变得十分浓密,里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天哪!我真害怕。”卡里说。
我用胳膊搂住她,她抚摸着我的手,但我的手里拿着缰绳。我在道路边上停下车。驴开始啃食着地上的草。
“这地方,”卡里低声说,“我想还会有人来这儿的。”
“不,不会的。”我说。
我不在乎是否会有人来。不管怎样,我知道这并不重要。我继续亲吻她。她抽掉我手里的缰绳。这里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现在他们正在几英里之外。
“你说,这到底算是什么聚会呀?”卡里突然说。
我抓住她的双手——我知道她并不介意。我环顾四周围拢的树林。
“听我说,我们还是下车待着吧。”我说。
轮船在午夜前拉响汽笛。我们不得不掉转驴车回酒店,然后加入码头上排队的其他乘客。
我不知道我们这伙人出了什么事。也许他们提早坐上小艇上了大船。我们跟一群德国人坐同一条汽艇。他们多少带点儿醉意,一个个十分感伤,互相勾肩搭背,唱着自己的民歌。我早已清醒得要死。我心里想的是,我们必得在一条隆隆作响的汽艇上挤作一团,快速掠过平静的水面驶向灯火闪耀的轮船,这实在是龌龊至极。汽笛不停地在空中鸣响,那声音重重敲着我的耳鼓,我只得用双手捂住双耳,明知这样做对我起不到任何作用,这可怕的声音必将成为铭记在心之事。它就像集市上的旋转木马发出的尖叫噪声,还应该有船形秋千、售货亭、无处不在的废纸垃圾和空啤酒瓶,以及疲惫的一天后相互挤压在一起的热乎乎的肉体,喷在某人脸上的醉酒的呼吸。所有这些本该是尖厉的汽笛和德国人嘶哑的声音的一部分。
可眼下代替这些的是平静无波的水面,以及沐浴在白光之中的沉稳庄严的群山,还有那大山深谷中未有人至的皑皑白雪投射出的光芒。
我们全都错了,我们根本不该出现在这儿。
那些德国女人很是丑陋,她们的外衣被那硕大的乳房撑爆,鼻翼满是油脂。我在晚上早些时候还以为她们挺漂亮,但现在她们脸上留下的只有一抹脏污的脂粉,她们甚至懒得将它擦去。德国男人一个个靠在她们身上,窥探着她们的领口风光,抚弄着她们的手,实在难以相信他们彼此具有吸引力。
他们看着我们,我们看着他们。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我们的笑也毫无二致,我们都上了岸,做了同样的事情。
卡里已经把套衫穿在了衣服外面。她穿得太快,衣服来不及理顺,背后那里纠成一团。她没用镜子就给脸上扑粉,结果显得像红发下面戴了个白粉面具,那红发在她眼睛上方杂乱地飘动着,她下嘴唇的口红也过于浓厚。
她看起来就像马戏团的小丑。她一直试图加入德国人的合唱,时不时爆出一阵尖厉的笑声,让我毫无来由地感到惊悚骇人,然后见我沉默无语,她便紧贴过来,低声说了句“宝贝”,两手四下摸索着。
我想一个人待着。我不愿和什么人说话或者听什么人说话。我想在一个听不见别人说话或者耳语的地方待着,那种除了宁静的大山和颤动的白色溪流以外一无所有的地方,仰面躺下,看着头顶的苍穹。脚下的木炭之火燃尽成灰,树下立着两匹马静止不动的身形。
汽艇挨近轮船的一侧,我们沿着舷梯到了下层甲板。我们这群人沿路朝吸烟室漫步过去,卡里仍然兴奋地笑着,紧靠着我的胳膊。我们发现她的那群伙伴围坐在酒吧的凳子上。他们一见我们便又是挥手又是喊叫。比尔手里拿着玛丽的帽子,他正拉长着脸,用尖细的声音假装成女人说话,而玛丽的哥哥则让眼镜稳稳地架在自己的鼻子上,双手交叉坐着,模仿着牧师的仪态。所有的人都觉得别人十分滑稽可笑。马蒂搂着玛丽的腰站在那儿,跟她脸贴着脸。我看见玛丽朝卡里笑了一下,好似问了个什么问题,卡里笑着点了点头作为回应。我能想象她随后会跟着玛丽去她的船舱,她们会咯咯傻笑起来,把一切都告诉对方。
卡里坐上一只酒吧凳,一只胳膊搂着我的脖子,同时朝对面凳子上坐着的比尔吹出一支纸吸管。他躲开了,仍在用尖尖的假声说着什么,随后把他的椅凳拖到她这边,跟她耳语了几句。我无法听清,她耸了耸肩膀,又笑起来。他冲我眨了眨眼睛,手在她的腿上摸着,她并没有把它拨开。她满眼兴奋地抬头看着我,希望我会介意,想知道我会怎么做。他们做什么我都不会在意。我从她的凳子边上移开,站在吧台旁边,要了一杯酒。我喝完的时候他们正在齐声唱着一首歌。
卡里想让比尔跳舞,但他已经无法站直身子。
我走出吸烟室,没去费心跟他们任何人道晚安,径直下到我的小舱。我坐在小舷窗边的储物柜上,望着外面的海水和远处幽蓝的群山。
最后一艘小艇已经升到了吊艇架上,我能听到起锚的咔嗒声、引擎突突发动和叮叮当当的铃声。大船没花多少时间便开始航行了,不久我们就掉转方向,朝着峡湾的出口行驶,将巴尔霍尔姆抛在我们身后。它如同图画书上画出来的村落一般,似乎那里的一切都不再真实。它是坐落在赝造背景上的一处赝造之地。那山峦、海水和天空的颜色虚假而夸张,仿佛出自一个孩童的手笔。
巴尔霍尔姆不过是个覆霜的卡纸板做成的小村,在卡纸板搭成的蓝色大山的脚下,天空被涂抹成橄榄绿色,流水则是一张起皱的锡箔纸。这是巴尔霍尔姆留给我的最后印象。直到我们驶入一条狭窄的水道,另一座山脊、另一片水面将它藏匿于我的视线之外时,我才明白我对它的仇恨不过是自己心情的反射,而它如同绝美之物一般确然存在,就像白色湖泊怀抱中的一颗明珠,由无言山峦的臂膀庇护,由萧萧林木笼罩,由天空袭来的冷空气所摇撼——那曾是白雪和歌唱的瀑布的一部分。
巴尔霍尔姆真实存在,大山和峡湾也确然无疑,而我才是那个虚伪不真的人,无法估量现实,不具明晰真理的品质。
我就像一个会跳舞的牵线木偶,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着跳快步舞、露微笑、扮鬼脸、点头哈腰一躬到底,我两手指向这一处,两腿伸向另一处,条条线绳将我拽向四面八方。
我把储物柜当椅凳坐在那儿,两手托着脑袋。
我已不再眺望远山。我自感疲惫。不知今晚是否能够安然入睡,睡梦是否会将我心头的沉重带走,让我在早晨醒来时不再有眼下这种感觉,让一切全然变成另一种样子。
也许如果我静静躺下,双手使劲捂住两只眼睛,我就会回忆起三天前我们骑马走过的山间小路,回忆起马匹反衬在天边的轮廓。我会回忆起那空气中的寂静和凝重,回忆起森林篝火闷烧的余烬,还有我手上香烟的味道。
也许,如果美美地睡上一觉,一夜无梦,我便会忘记今晚空气中突然撕裂的汽笛声,那尖厉的回声掠过水面,朝那一丛丛黑压压的树林传播开去;我会忘记激情的丑陋,忘记一个女孩愚蠢而兴奋的笑声,忘记我自己那跳动的心脏、自己那颤抖的身体、自己那难以救赎的堕落之感。
我站起身,开始脱去身上的衣服。这时门开了,杰克走进船舱。起初我不想抬头看他。我背过身去,摸索着去拧面盆上面的水龙头。他也一言不发。我用口哨吹出一段曲子。我希望他喝醉了,或者高声笑骂,或以某种方式让自己也落到我这般境地上来。
“你没事吧?”他说。
这时我才抬头看他,发现他站在打开的舷窗前,嘴边挂着微笑,他的双眼带着平静和快乐,犹如他直接来自寂静的大山,他所亲见的美好之物仍然附着在他的身上,微弱的光芒仍在他的脸上闪烁。
“我很好,”我说,“你怎么样?”
他开始脱掉身上的外套,伸展了一下四肢,像一个愉快而疲惫的人那样微笑着,期待着长长的睡梦到来。他低头看着我,似乎与我相隔万里,就像他一贯的那样,毫无变化;而我,只是站在面盆前面,咬着手指甲。
“我只是到处走了走。”他说。
我躺在卧铺上,他躺在我头顶的铺位上,就仿佛我们再次回到了海德薇格三桅船上,他以深深的呼吸来对我保证他的存在,而无论我多么轻声叫他的名字,他都会翻动一下,立刻回答我。
就这样,那天晚上我睡了一两个小时便醒了,觉得我不该再睡了,因为天已经放亮,尽管时间还不到三点半。
我把两只胳膊遮在眼睛上,咒骂这几乎毫无变化的光,渴望着许久未至的黑暗带来的舒适。
“杰克。”我说。
“嗨,迪克。”
“我们什么时候到达瓦德黑姆?”
“很快就要到了,我觉得。”
“他们要在那儿待多久?”
“我听到他们说会游览一整天。大船要在日落以后才会起行。”
“杰克,到了瓦德黑姆以后我不想继续走了。”
“好吧。”
“我们能不能一早赶在他们开始游览之前脱身?”
“你愿意的话可以。”
“我们在大家吃早餐的时候溜走,你可以跟乘务长安排好,那样的话我们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杰克。”
“我来办这件事吧。”他说。
“我们随后去哪儿呢?”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迪克。”
“我想彻底摆脱这些峡湾。我觉得我已经看够了。”
我听到纸张展开的声音,知道他在看那张地图。
“从瓦德黑姆出发有一条不错的路线,”他说,“我们可以在那儿弄一辆汽车。这条路把我们带到另一个峡湾的桑迪恩。我们在那儿待一段时间,或者我们就去奥尔登,随后也许我们可以找条船,带着我们再次向南。”
“听起来很像回事,杰克。能再次回到大海实在太好了。我讨厌这摊静水,这封闭的空气,还有这种从不变化的光。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他说。
我们沉默了几分钟。然后我再次开口。
“杰克,我想问是谁付的酒店花销?”
“我跟那个戴眼镜的家伙一块结的账。”他说。
“没出任何问题?”
“没有。”
“我不希望明天再见到他们,杰克。”
“我明白。”
“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们。”
“好的。”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知道。”
“我真不愿意想这件事情。”
“明白。你确信一切都很妥当吗?”
“你是指什么?”
“我是说那个女孩。”
“什么事呢,杰克?”
“你没必要为她苦恼。”
“不会的。”
“你确定吗,迪克?”
“确定。”
“真的没关系?”
“是的。”
“她告诉你了吗?”
“总之,我知道她会跟那个叫比尔的家伙走。”
“我明白。”
“我觉得他俩才是一路人。另外那个女孩也是。”
“是啊。”
“这一切都非常非常愚蠢,不是吗?”
“别在意。”他说。
“你昨天没怎么说话,对吧,杰克?”
“说也没有任何用处。”
“为什么?”我问。
“我知道这种事情一定会发生。”他说。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在大山上的时候。”
“你是什么意思?那会儿一切都全然不同。”
“的确,这就是原因。”
“上帝啊!杰克。我多么讨厌我自己啊。”
“你会挺过去的。”他说。
“我对一切的感觉都那么糟糕。”
“这不会持续太久的。”
“你知道我的感受吗?”
“是的。”
“这实在是丑陋至极,是不是?”
“不是的。实在没必要那样。”
“我觉得每个人第一次都要经历这些。”
“我说不清。有些人不会咒骂什么。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没太大意义。”
“以前我想这种事的时候也不觉得什么。我也经常想。”
“是的,我知道。”
“如果一个人对某一个人很在乎的话,会发生什么呢,杰克?”
“那样很好。至少,事情就应该那样。”
“区别到底在哪儿?”我问。
“那时候,你不会去考虑你自己。”
“我不明白,杰克。”
“是的,你在眼下是不会明白的。”
“我觉得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我不希望你这样。”
“你还记得我们在山上的最后一晚,在到拉尔德尔之前?天啊!我肯定让你嘲笑得要死。”
“别犯傻了,迪克。”
“我谈论过那晚了,对吧?”
“这些到底有什么关系?我理解。你会学着看清事实的,不会在任何事情上迷失自己。”他说。
“你这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我,我太年轻,是不是,杰克?”
“也许吧。”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桑迪恩,或者奥尔登。到底什么地方并不重要。我们可以找条船,或者我们走另一条路到内地去坐火车。”
“哦,这太好了。”我说。
之后我们就不再说话了。我睡了一会儿,没有胡思乱想,不久我就听见引擎不再震动,随后是一阵链锁的声响,船抛锚了。
我们到了瓦德黑姆。
我们趁着周围没人早早动身。杰克跟乘务长商量过,安排他的一个伙计带我们乘坐汽艇上岸。我什么都不用操心,一切都是杰克负责。乘客们都没有起床,还在下面的船舱里睡觉。除了那些小伙子在擦洗甲板,完成清早的例行工作以外,四周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能看见我跟卡里下午坐过的地方,当时我们把垫子和留声机放在那儿。我仿佛在那儿度过了极其漫长的时光,然而却只是待了几个小时而已。有趣的是,现在我对这里毫无任何感情可言。所有我曾那么在意的事情或许从未发生过。我想起了一头红发的卡里,抽着香烟,高声笑着,朝留声机伸出手去。这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眼下我在舷梯旁等待杰克,甚至无法记起自己当初的感觉,就好像我的想象力已经不再起作用,再无法捕捉那一帧帧的画面。这就像昔日我在家中那无人的教室里,面对一张白纸呆呆地坐着,脑子里空空如也。我会一直坐在那儿,咬着钢笔的一头,心里纳闷像我这样脑子里无一丁点实质性的思想的人怎么可能存在下去。现在的情形就是如此,我站在舷梯边等待杰克,甚至无法回忆起午夜后我跟卡里登上大船时的心情。这仅仅是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我知道,我曾有过厌恶之感,对自己十分憎恨,希望只身一人独处,甚至也不跟杰克待在一起——特别是不跟杰克。
现在这些都不见了。这就好像喝醉以后,再次看见晴朗的早晨,发现完全不必那么真诚严肃地对待生活,因为所有一切都与白天毫无关系。
至于卡里和其他人,他们已经不再真实,不再是他们曾经的样子。卡里不过是我在人群中遇见而后又忘记的任何女孩。
我不理解为什么我对她如此不近人情。我不理解为什么昨天我心里只想着她一个人,其他什么都不想,而今天我离开大船,为完成这计划而高兴。她,只是一个爱笑的女孩,我则马上要跟杰克坐上汽车,甚至不去费心回忆那阵阵笑声。
我不理解为什么我已不再激动,为什么我不再想她。
实在奇怪,昨天我的肉体是那样重要,现在则全无所谓了。
当我在午夜时分上了大船,我还不知道谁最让我讨厌,是她还是我自己,但是现在,如果她走过来跟我说话,我不会感到任何抵触情绪,她只会是人群中的一个陌生人。我不明白为什么欲望终将令人堕落,而堕落终将化为虚无。一个人应该要么与欲望同在,要么与堕落同行。一个人应该一直在意周遭的一切。
而我在这里,站在舷梯边吹着口哨,等着杰克的到来,期待着驾车沿着一条大路行驶。不知是何种原因,整件事情都错了。我很高兴我什么都不再介意了,但还是有些不对劲,一切不该是这样。这对我自己——那个前一天夜里站在这里,双手发烫、身体战栗的自我——来说几乎是冷酷无情的。那个见过大山之巅迷醉之美的男孩、在船上唱歌的男孩,以及那个想把自己抛到桥下的男孩,现在已一去不返。他们全都远离而去。那一个个别的自我永远不再回来。它们业已消失,就像一个闪念、一场短暂的梦幻。那些可怜的过客,曾经寓居于我,我也寓居于他们,现在已经被抛入尘土,甚至无缘像陪伴我的阴影那样,流连在我的身畔。
这样,我站在巡航的汽船甲板上,仿佛已将自己曾经的某一部分留在了身后,我奇怪自己怎么会毫无遗憾地离开它。现在的我身心平和轻松,想着今后的日子,而那一边则是我将永不相见的那个人,那个备受困扰和折磨、极度忧伤,第一次爱上一个女人的男孩。我已经将他抛在身后,但我并未变得比以往更加聪明。
随后杰克走了出来,我们二人走下舷梯,登上等在那儿的汽艇,穿过整个峡湾前往瓦德黑姆。
我回头望着停泊在那儿的轮船,仿佛我未曾在那上面待过,一切不过是场意外事件,几乎被完全遗忘。
我们在瓦德黑姆找到了汽车,杰克跟其中的一辆车谈妥,答应载我们去奥尔登。很快我们就坐进了车的后座,汽车驶离瓦德黑姆和峡湾,蜿蜒驶入林木幽深之境,与刚刚离开的地方迥然不同,让我的心情大为舒展。我瞥了一眼身边的杰克,看到他的一缕黑发遮在眼前,看见他贯穿脸颊的那道长长的疤痕,嘴上必不可少地叼着一支香烟,这一切让我感到十分踏实。
想到在轮船和巴尔霍尔姆发生的一切并未改变我俩的关系,这让我很开心。
随着每公里的行进,我感到我们和瓦德黑姆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情绪也因此振奋不少;我意识到了一种远离它的自由之感,就好像那附近有什么东西将我束缚其中,令人难以自主。不单单是那轮船,不单是峡湾,甚至也不是那女孩,但所有这一切组合成了一种气氛,假若我哪怕再停留几个小时,这气氛就会将我紧紧锁闭。这是我自己编织起来的大网,而我,就似一只可怜的蜘蛛,深深陷入我自己的丝网之间。现在我逃离出去,头脑清晰,只是不知道这逃离的性格是否会跟随我的一生——逃离我自己创造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逃离自我。
我曾在书房里,站在父亲的面前,看着他手里拿着我那糟糕不堪的诗稿,向我投下质询的目光,而我从他身边逃脱出去,不是为了背叛他迫使我过的那种生活,而是出于对那个引发父子间此情此景的自我的恐惧。当我打算将自己抛尸河中时,也是因为我讨厌那个徘徊在大桥上的胆小鬼。这就是我,纠结扭曲在我自己的大网里,苦寻出路,而我自己当初曾精心安排,绝不留下任何出口。
但是,在我看来,内省过深则难免疯狂,无论我怎样钻研自己的直觉,我也无法对任何发现做出改变,所以只好耸耸肩膀,摇摇头,吹着口哨大笑几声,继续伪装下去,装作我不关心自己发生什么,直到相信这种伪装就是彻头彻尾的现实本身。
不过,没有必要现在就这样做,因为现在车子带我们沿着盘山公路行驶,大山高耸,将我们围绕其中,山冈上树木茂密,白色的溪流奔腾而下,伴着我们前行。
转眼上了高地,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峡湾,比我们离开的那个更加漂亮,杰克也换了另一种心情,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还活着,年纪正轻,我为什么要担心呢——这些才是唯一真正要紧的事情。
接着我听到杰克笑了起来,我看见他正看着我,他眼里的表情意味着他已了解我的内心发生了转变。
“所以说,一切已成定局,对吧?”他说。
“是的,”我说,“我想我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你在想,毕竟天气很好,这个国家也非常棒,而一切都算是一种经历,再说,无论如何,你也算不得什么坏家伙——而且,也许下一次……”
“是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