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百两赏银
大明宫倚龙首原而建,巍峨壮丽,藐视云汉。高力士和李林甫来到丹凤门,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人已经在此等候了。此人一张窄窄的脸,细眉细眼,鼻梁高耸,山羊胡须,正是大理寺卿布书仁。布书仁为人机警,在朝中顺风顺水。他向两人打个招呼,在前引路。
初春的微风,依旧带着一丝凛冽,三人急匆匆的影子,在脚下不住摇晃。皇帝李隆基的书房,宫女太监哭成一片,伴随着杨贵妃的呵斥声。
高力士等人进门,探问状况。杨贵妃摇头道:“事态紧急,打搅阿翁寿诞,三位先来看看陛下。”
高力士看到,书房里,靠南墙是一扇宽大的窗子,窗前一张雕花书案,书案上笔墨狼藉。书案旁边是一张卧榻,皇帝李隆基倒在卧榻上,面色苍白,人事不省。李隆基已经年逾六旬,腮边隐隐露出黄褐色的斑点,双颊凹陷,一副美髯修剪的很整齐。
高力士问道:“陛下生病,还是中毒?”
杨贵妃叹息道:“按照御医所讲,极像是中毒。昨天,一个名叫骆言的西域客商,进献一面铜镜,据说是一件汉朝异物,已经流传了几百年。陛下好奇,就留下赏玩。孰料想,今天正午,陛下正要去阿翁家里贺喜,突然昏倒在地。”
高力士问道:“中毒?御医如此确定?”
杨贵妃道:“陛下昏倒之前,曾经仔细摩挲镜子,然后把手指含进嘴里。看来陛下也觉出镜子有问题,但是为时已晚。”
高力士沉吟道:“陛下出事,宫中无人。太子出使番邦,许久未归,这却如何是好?”
一旁的大理寺卿布书仁有一种被遗忘的感觉,插嘴问道:“那面镜子在哪里?”
杨贵妃道:“陛下昏倒之后,有两名宫女冒死试毒,结果也昏倒在地。那面镜子如今用黄色锦缎包起来,放在锦盒里了。”
布书仁跃跃欲试,道:“臣想试试那面有毒的镜子,倘若昏迷或者身亡,臣自己负责。”
高力士和李林甫互看一眼,不敢吭声。
杨贵妃问道:“布大人考虑好了?”
布书仁点头。
杨贵妃一招手,一名宫女抱过来一个锦盒。杨贵妃亲手把锦盒交给布书仁。布书仁是外臣,不敢与后宫嫔妃有所交集,此刻下意识抬起眼睛——对面的杨贵妃体态丰腴,峨眉淡扫,眼角含泪——自知失仪,急忙低下头。锦盒打开之后,揭开黄色锦缎,里面是一面铜锈斑驳的古镜,背面刻着云纹,看年代确是汉朝之物。
布书仁仔细端详镜面,看到里面是自己的样貌,面庞清瘦,山羊胡须,并无不妥。他的手指,触摸到镜面,的确有一些黏糊糊的颗粒,把手指放在唇边,一种咸咸的感觉。布书仁回头,冲着高力士和李林甫傻笑,然后抱着镜子,昏倒在地。
李林甫叹息,凑过来道:“布大人太过大意,趁着中毒较浅,给他用点手段,大概管用。那位小公公,你来!”
高力士来不及多理会,转身跑到殿外,高声呼唤御医。一个御医立刻抱着药箱跑过来,刚进门,就看到那个太监左右开弓,布书仁的脸颊被打成包子模样,青紫肿胀,嘴角溢出血丝,伴随着李林甫的叱骂声:“谁要你殴打朝廷命官的?”
太监问道:“相爷的意思是?”
李林甫骂道:“掐人中!”
众人正在争吵,忽然布书仁呕出一口黑血,坐起身子,伸手摸着脸颊:“好像有人暗算我,打我一顿?”
李林甫不承认:“怎么会呢?布大人昏迷,做了噩梦而已。如今你相信是毒药了?”
布书仁看到太监挽起的袖子,立刻心知肚明了,道:“确是毒药无疑!竟然有人毒害大唐皇帝,简直胆大包天。下官发出海捕文书,先把那个送镜子的西域客商骆言抓来审问,一定会有收获。此次是个大案,臣想悬赏五百两银子,寻找市井高人救驾,大家一起集思广益。”
李林甫明白,那个西域客商弑君谋逆,早就逃走了。要想断案,只能依靠五百两银子的赏银。
南城一个精致的小院落,一个虎背熊腰的老妪,眉毛微秃,两眼圆睁,脸孔充满杀气,手中一根擀面杖,来到门前砸门。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瘦弱书生,长眉斜入鬓角,眼睛很亮,鼻梁很高,嘴巴很薄,头戴幞头巾,身穿石青色长衫,脚下青布鞋,开门道:“是房东大娘啊?”
房东大娘怒气冲冲,两手叉腰,张嘴露出一副龅牙,道:“司空虎,你去年是否高中探花,探花是否被相爷掉包,我管不着,但是你欠我三个月房租,再不还我,我就把你赶走。你不要以为老娘是女流好欺负,老娘的娘家兄弟可是会拳脚的!”
司空虎挠挠头发,道:“房东大娘,你难我也难,我平素连肉都吃不上,只能砸核桃解馋。要不我拿东西做抵押?”
房东大娘上下打量司空虎:“你一个穷光蛋,拿什么抵押?我看你这身新衣服不错,脱下来。”
司空虎捂着衣襟道:“虽说咱们差着辈分,但是男女有别,在你面前赤身露体不大好。”
房东大娘不接话茬,上前撕扯司空虎的长衫,长衫脱下,只剩下一个光膀子。房东大娘骂道:“你敢非礼老娘?”
司空虎尴尬道:“不是非礼,我真的只有这一身了。你把长衫拿走,我就剩下裤衩子。天这么冷,把我冻死,还得给我收尸,不大划算吧?”
房东大娘叉着腰,回头看到一个十七岁上下,身穿黄裙的小姑娘,小碎步跑着进门,大喊一声:“司空大哥,咱们有钱赚了!”
司空虎吓一跳,道:“小清,你一惊一乍干嘛?”
这个小清,本来是司空虎的同乡。去年老家闹瘟疫,父母病亡,在长安城偶遇司空虎,就在此借住。小清四处给司空虎揽活,给人家做账房,或者文案:“司空大哥,我跟你说一件新鲜事。陛下被人下毒,昏迷不醒,大理寺卿布书仁悬赏五百两纹银,寻找市井高人救驾,这价钱可不少!”
司空虎张大嘴巴:“五百两?”
房东大娘立刻换了一副笑脸,把擀面杖塞进腰间,长衫还给司空虎:“探花老爷,你才高八斗,只是运气不好,才如此落魄。你不是喜欢琢磨那些断案的技巧吗?如今可以派上用场了。”
司空虎沉吟。
房东大娘道:“直说吧,你恨相爷不?”
司空虎依旧一副瘟头瘟脑的模样,不吭声。
房东大娘笑起来:“那就争气一点,趁机名扬天下,以前的荣光不就回来啦?只要你能救驾,别说赏银,连朝廷的官职,都由着你随便挑。刚才我火气有点大,闹出一点误会,不要放在心上。房子你先住,每月一百两银子的房租,可以先欠着。”
司空虎蹙眉道:“房东大娘,咱们说好的,房租是每月十两银子,你不能坐地起价。”
房东大娘笑道:“你身价不同了,房价自然也要改一改。你们聊正事,我不打扰你们了。”
司空虎看着她乐呵呵离去的背影,气地直抓头发。小清也是笑嘻嘻,过来帮他穿上长衫,再捏捏肩膀,捶捶后背,道:“司空大哥,你就要发迹了,可否留下我做管家?我没那么贪心,你给我每月九十两银子,小妹很知足。”
司空虎惨叫一声,逃出门去。
大理寺卿布书仁平素节俭吝啬,轿子的帘子破了,只是修补,不愿意更换轿帘。于是,他的轿子,成了朝廷大员里面,唯一轿帘打补丁的特例。轿子行到哪里,路人看到轿帘上的补丁,立刻指指点点。布书仁见怪不怪,不为所动。他从大明宫出来,吩咐手下骑快马张贴悬赏布告,自己坐在轿子里打盹。
轿子停在了大理寺门口。一个差役过来禀报道:“布大人,有一名年轻男子,自称去年中榜的探花司空虎,前来协助大人救驾。”
布书仁用蘸了凉水的汗巾,捂着发烫的脸颊,不屑道:“死骗子看中了五百两赏银,也就罢了,居然冒充探花?去年的探花明明是相爷的远房侄子……咦?”
他想起来了。
朝廷传言,去年科举,李林甫做了手脚,将不学无术的远房侄子安插进来。为防露馅,没敢掉包状元和榜眼,就掉包了探花。这个司空虎,就是被掉包的倒霉蛋。这可麻烦了,对方拿捏着李林甫的把柄,简直是一个烫手山芋。布书仁只能装糊涂道:“我去试探此人底细,果真是个骗子,棍棒伺候。”
进到大堂,司空虎站在墙边等候。
布书仁坐在桌案后面,假装靠着椅子喝茶休息,眼睛瞟着对面的小白脸。相貌清瘦,脸上尽是菜色,显然穷困潦倒。布书仁开始同情司空虎了:“你我年纪相差甚远,我就叫你一声司空世兄。你来领赏银,得先通过考试。我出三道考题,你答对了就帮我做事,答错了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司空虎道:“布大人请出题。”
布书仁道:“腊月时节,天降大雪,江南出了一宗命案。死者被用利器捅死,凶手没有离开现场,但是却找不到凶器,只有一根湿漉漉的绳子,和一堆点燃的柴火,你能断出,凶手的杀人方法吗?”
司空虎满脸自信,语速很快地说道:“天降大雪之时,凶手把绳子蘸水,冻成一根冰锥,就可以杀人了。那堆柴火也有用处,就是用来把绳子上的水化掉。”
布书仁觉得有点意思,继续道:“算你胜了一题。第二道考题,也是天降大雪,死者被害,但是现场的疑凶,身上没有血迹。紧接着,第二天,城里的裁缝被杀,裁缝家的火炉里找到了一片衣服的残片。请问凶手杀裁缝做什么?”
司空虎眼睛眨都没眨,似乎对这个难题根本不感兴趣:“因为裁缝是凶手的帮凶。凶手事先找裁缝,订做了一件可以反过来穿的两面衣服。行凶之时,血渍溅到衣服上,但是凶手穿的是两面衣服,把反面换成正面,就可以摆脱嫌疑。凶手杀人之后,再把裁缝灭口。”
布书仁继续道:“我出最后一道考题,你要小心。还是大雪时节,案发现场没有看到死者出现,也没有死者的脚印。第二天,死者的尸体被发现。请问为什么会没有死者的脚印?”
司空虎嘴角带笑,两手负在身后,道:“死者早就被害,只不过因为下雪,凶手在雪地里,用自己的脚印覆盖死者的脚印即可。布大人,小人可以为朝廷效力了么?”
布书仁的茶盏,停在了唇边。
这三道考题,其实是江南出现的三件悬案,一月以来无人能解。此刻现学现卖,孰料想小白脸答题不费吹灰之力。他决定遵守承诺,低声道:“司空世兄,我们一见如故。救驾之后,本官会向陛下给你求个前程。五百两赏银,也如数奉送。只是,你不懂官场规矩,我很难办。刚才差役说,你和相爷有点误会。依我看,是差役听错了,对么?”
司空虎挠挠头发:“布大人见教的是。”
布书仁笑嘻嘻道:“你想从善如流,就要投鼠忌器。”
司空虎附和道:“多谢布大人提醒。”
忽然,大理寺外面的登闻鼓响了,一个满鬓寒霜的老汉神色惊慌地闯进大堂,跪在地上。
布书仁把茶盏扔在桌上,一拍惊堂木,高声问道:“堂下何人,有何冤枉?”
老汉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道:“小人郭义,是长安城外十里村的保长,今日午时,十里村的村头土地庙出现一具死尸,是个西域人模样,小人听说朝廷在缉捕一个西域客商,就有些怀疑,前来报官。”
官兵们都开始窃窃私语。
布书仁道:“本官要查验现场,郭保长带路。”然后一拍惊堂木,走出大堂。
郭义在前面带路,布书仁坐着轿子,司空虎和一队官兵紧随其后。临近傍晚,众人来到十里村。村里出了命案,村民们按捺不住好奇,围在一旁,此时急忙后退,让出一条路来。布书仁跳出轿子,来到土地庙门前。
这间土地庙,供奉的神像已经残破不堪,显然平素无人打理,布书仁和司空虎进门,就看到一具男尸倒在地上。这具男尸已经现出尸斑,死去不到一天,与郭义所说的死亡时间相吻合。司空虎把男尸的脸孔掰过来——满脸络腮胡,浓眉大眼,蒜头鼻子,青紫色的嘴角溢出一丝血渍,显然是挣扎的时候将嘴唇咬破。尤其显眼的是,咽喉处一道黑紫色的印记,是被丝带勒住咽喉,以至于窒息而死。
叮当一声,从男尸怀里掉出一面铜镜,锈迹斑驳,背面云纹。司空虎把铜镜拿在手里,开始出神。这面镜子分明和毒倒皇帝李隆基的铜镜如出一辙。于是难题来了,自己要不要以身试险,检查镜子上面是否有毒呢?司空虎咬着嘴唇,回头对布书仁说道:“布大人,草民现在要做一件事情,来不及多解释,麻烦你帮我一个忙,倘若我中毒,你一定也给我一顿耳光,或者拿棍子敲我脑袋一下也成。”
布书仁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答应下来。
司空虎擦擦额角的冷汗,将铜镜翻过来,用手指摩挲镜面,铜镜里面的人,头戴幞头巾,身着长衫,满眼血丝,白眼珠还有点发黄。他下意识摇摇头,把手在眼前晃晃,什么事也没发生,把手指含在唇边,没有那股咸味。
布书仁卷起袖子,准备动手,先试探着问道:“你还好吧?”
司空虎回头道:“我如今是什么样子?”
布书仁定睛看看,问道:“你脸色憔悴,是不是没休息好?白眼珠还有点发黄,明显肝火旺盛,要不我帮你找个郎中,开一点黄连、栀子、大黄之类的药材去去火?”
破庙门外的围观百姓也都交头接耳。
司空虎尴尬笑笑,将这面无毒的铜镜交给官兵收起来,继续在男尸身上检查,一无所获。日头落山,只剩下一抹黄晕,泥塑的神像满头灰尘,房梁上也积满了灰尘,一张破损的蜘蛛网悬在半空。司空虎朗声道:“何方高人,可否现身一见?”
土地庙四周静悄悄,没有回答。
布书仁问道:“你的意思是,那个杀人凶犯还没有走远?”
司空虎道:“布大人可以推想一下,这个西域客商进献铜镜之后,离奇死在这间土地庙,所为何来?尸体身上其他物品都不见了,偏偏有一面普通的铜镜在他怀里,又是为了什么?你只要解开这两个疑点,就豁然开朗了。”
布书仁摇头,一脸茫然。
司空虎道:“这间破庙,案发的时候,先后出现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第一个是凶手,第二个却在提醒我们铜镜的秘密。事情变化很快,说什么都为时尚早。”
布书仁似乎有点开窍:“也就是说,这个西域客商进献铜镜,是被人指使,幕后真凶兔死狗烹,把他灭了口?”
司空虎道:“正是如此。”
布书仁抱住他的肩膀,兴高采烈道:“本官没有看错人,你如此机智,简直是本官的智囊!不对,说你是本官的智囊,置陛下于何地?从此往后,本官就叫你长安智囊!”
司空虎的肩膀被抓得生疼,惨叫道:“布大人先回长安城禀报情况,这具男尸装殓起来,停放在大理寺。”
布书仁一抬手,门外的官兵进来,把男尸扛在门板上带走。土地庙里的神像,掩映在黄色的光晕里。随着阳光的淡去,一切再次归入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