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水天浮
天有不测风云,方家人无论如何没想到这句话竟然应到了刚出嫁没几年的三小姐德娴身上。九姨太这句话简直如惊雷一般,五奶奶颤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二夫人忽然道,“今儿太阳毒,叫人把外面的凉棚放下来遮遮阴。”
这是要下人都回避的意思,厅中伺候的仆人们鱼贯而出,便听九姨太叹气道,“说是昨天夜里的事,孙家先发了电报,又连夜遣了人赶来报信。今日报信的人和电报局的人一起来了,应该是确定无疑的事了。”颐清不敢相信,“这怎么会,三小姐这样年轻,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啊。”
五奶奶与这个大姑子情谊最好,中午还指着她回来解救自己,听了这个噩耗顿时捂住了面,哀哀地哭了起来,九姨太急道,“这会儿可不是哭的时候。六姐姐一听到这信儿就厥过去了,五爷又不在家,五奶奶,您可得撑住了。”方弢庵面色不知有多难看,此时才发话道,“先叫个大夫去瞧瞧,醒过来没有。”九姨太忙搀扶着哭成泪人似的五奶奶去瞧六姨太了。
四奶奶眨了眨眼,小声问道,“消息会不会有误?三小姐是真没了?还是弄错了?”
二夫人擦着眼角道,“报信的人就在外面,要不再叫进来详细问一问吧?”瞧着方弢庵不说话,二夫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引着那报信的孙家仆人进来。
那仆人一进门,便叩头如捣蒜,“老大人万福金安,夫人奶奶们万福金安,小的是奉我们老太爷和大爷的信,先问老大人安好……”这报信的人颠三倒四,只顾说着请安的话,德雅早哭红了眼,呵斥道,“谁要你说这些,还不快说说我三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家二奶奶……哦不……是府上三姑奶奶,前阵子身子一直不好,二爷请了几个大夫去瞧病,吃药吃了小半个月了。昨儿夜里,听说二奶奶突然咳了血,是戌时没了的……”
德雅头一个表示不信,边哭边问道,“我三姐在家可没什么病症的,这是什么病,怎么走得这样急?”那仆人只咬定了说是急症。颐清却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照你说的既是吃药吃了小半个月了,怎么又成了急症?府上难道没请大夫,没个准备?”
那孙家仆人哪里说得出经过,德雅又逼问了几句,他便哭丧着脸说了实话,“小的是在孙家老宅里伺候的,也没和二奶奶见过几次面。咱们二爷和二奶奶是住在外头的,昨晚二爷往老宅里报了丧,老太爷便差遣小的来了,小的也不知道这里面的事……”眼见得方弢庵脸色越来越难看,二夫人使了个眼色,便让人领了那孙家仆人下去。
一时间厅里静得连针落之声都听得到,众人目光都望向了方弢庵。德雅哑着嗓子哭道,“爸爸,三姐死得蹊跷。”五姨太也道,“既是病了这么些时,就该早点送个信到家里来,从京里派个大夫去瞧瞧呀。”四奶奶也出起了主意,“要不派人去孙家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二夫人瞧了瞧方弢庵的脸色,沉吟道,“若要派人去,论理五房的去最合适。只是老五还在金陵,怕是赶不及。老五家的倒是能去,但是老五家的年纪轻,恐怕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顿了顿,目光往四奶奶身上一瞥,四奶奶似是得了鼓励,忙把腰杆挺直了,二夫人便道,“四少如今管着开滦矿务局,离得也近,不如叫四少去一趟。”德雅伏在方弢庵的膝上大哭道,“爸爸,让我也去,我要去看三姐。”
方弢庵面色微变,训斥道,“胡闹,你当这是小孩子能去的?”二夫人也劝道,“四丫头,这不是去探看你三姐姐,她人已经不在了……”
“都不要说了,”方弢庵截住了她的话头,果断说道,“让老六去。”四奶奶脸色一僵,只听二夫人柔声道,“六少是外男,内眷应酬起来多有不便,还是得有个女眷同去才好。”说着她的目光看向了颐清,顿了顿道,“让三奶奶一同去吧,遇到了孙家的女眷也好应酬。”方弢庵点点头,“你安排就好,让老三媳妇和老六一同去吧。”
一辆黑色的老佛来轿车静静地等在大门外,后座的车窗上挂着白缎的帘子,颐清坐在车上心神不宁,她脑海中满是出门前二夫人的叮嘱。就在半个时辰前,二夫人将她叫到了房里,没想到四奶奶也在里面陪着,瞧见颐清进来,二夫人还没发话,四奶奶倒先开了口,似笑非笑道,“这次三嫂是钦差大臣了。”
二夫人摆摆手,吩咐颐清坐下,“今儿指派了三奶奶与六少一同去孙家,三奶奶可知道老爷的一片苦心?”颐清心念一动,低头道,“儿媳愚笨。”二夫人端起茶盏,呷了口香片,“四奶奶,你来说说看。”
四奶奶去不成天津,心里到底是有点不痛快的,她不屑地瞥了颐清一眼,“孙老爷子先前做过直隶总督,孙家在津门经营三代,爸爸当年在津门练兵,也多仰仗孙家助力,几代通家之好,才结下了这门姻亲。”
二夫人微微颌首,侧目瞧见颐清始终垂着头一声不吭,她便缓缓道,“如今孙家虽不掌事了,但天津的督军仍是孙老爷子的门生,天津官场上也多是孙家的故旧。”四奶奶补充道,“要不爸爸当初怎么会应允三妹嫁入孙家,便有拉拢孙家之意。”二夫人咳嗽两声,接过她的话道,“那也是孙家姑爷年少有为、英武过人,又是这样的家世人品,才得老爷看重,允了这门亲事。”颐清心里雪亮,点了点头,“儿媳明白了。”
“人死不能复生,”二夫人顿了顿,又道,“六少如今是最得老爷看中的,他到底年纪轻,性子急,你是他三嫂,凡事要多规劝他几句,出门别惹出什么乱子来。”二夫人叮嘱完这几句,别的倒未多说什么,上下打量她半晌,见她穿得素净,便从腕子上取下两只翡翠麻花镯子替她带上,“带着丧事在身上,素净些也好,只是也别叫人小瞧了。”颐清脸上发红,忙说道,“儿媳屋里还有首饰,这就去取来带上。”二夫人笑道,“咱们娘俩就住在一处,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说着便让人从外头提了两只皮箱子,又嘱托了几句,叫她一同带上。
颐清在车上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只听一声轻响,车门被拉开了,便见徵端上了车。他今日换了一身戎装,衣襟上挂着一朵白绒花,双目都是通红,显然是刚得了消息从衙门里赶回来的。颐清轻轻唤了声,“六弟。”徵端却没应声,只对她一点头,便算是招呼过了。
又隔了片刻,却见徐远生径直上来开车。徵端有些讶异,又看左右,“怎么是你来了?”须知徐远生是方弢庵的侍卫武官,从来都是不离半步的,徐远生躬身道,“从今日起,属下便是六少的副官了。”徵端初是讶异,想想那日唐穆崧说要建将军府的话,又明白过来,心下喟叹一声,“委屈你了。”
一路无话,车行到丰台车站,日益偏西。从京师往天津总站的是隔日发一班列车,但今日事情从急,京奉路局长官高毅紧急调拨了一班列车过来。此时高毅就等在车站边,抬手敬礼道,“末将见过六少。”
徵端与他熟识多年,摆手道,“一同上车吧。”
众人到了车上,却见高毅专门安排了一整列车厢布置成了雅座,里面缀了黄绒布的窗帘,灰色的大理石桌上铺着整洁的白桌布,桌上还放了个锃亮的玻璃水晶花瓶,里面插了一束鲜花。徵端自行在窗边坐下了,转头瞥见颐清带了三只皮箱,不由冷声道,“不过去几天罢了。”颐清面一红,也不肯当众分辨,反倒是徐远生替她解围,“少奶奶难得出趟门,东西是得多备些。”说着便忙前忙后帮颐清安置行李。
颐清刚刚站定,忽听站台上三声巨响,颐清未有防备,吓得险些跌倒,徵端离她最近,一搭手便挽住了她。只见颐清惊得花容失色,倒是有些好笑,“这是礼炮,你没听过吗?”颐清轻轻地抚了抚胸口,说道,“老天爷,怎么这么大的动静?”徵端松开了手,在她对面坐下了,却又不言语了。
两人还是头一次单独相对,颐清捡了个空沙发坐下来,想着家里素来传说六少冷面冷心,倒是名不虚传,只是这几日同行,总不能一直不说话,便有意找话道,“听说往津门去的车隔日才发一班的,想不到今儿正巧还能赶上。”
徵端依旧不应声,还是徐远生瞧着场面尴尬,说道,“这是从前老太后专用的列车,一直闲搁着,今日临时调过来使用,一应都是现成的。”
徵端有些不满的瞧了他一眼,“聒噪什么,这一路还不得清净了。”徐远生不敢再接话,便退到隔壁去了。颐清吐了吐舌头,赶忙摸出一本书,闲着翻看起来。
高毅是极有眼色的,早将一干随行的人都安置在隔壁的车厢里,另有照料不说。这边颐清和徵端处,只留了两名得力的男仆服侍。两人在车上用过饭,那男仆按照西人的习惯,为他们各斟了一杯白葡萄酒,便托着盘子退了出去。
眼见得窗外天色越来越暗,列车驶离京畿,景色也逐渐荒芜起来。颐清收回目光,两眼盯着书页,心下却思绪万分,忽听徵端问道,“你看的什么书?”
颐清怔了怔,这才明白问的是自己,赶忙把书合了起来,老实答道,“《孽海花》。”徵端点点头,“这是常熟曾孟朴写的,没有写完吧。”
“只写了二十二回,”难得这人竟主动起了谈性,颐清顿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感,忙道,“听说还要续作的,也不知何时能作完。”
徵端却想起在五哥的书房里,也是看到过这本书的,面色陡然冷了下来,冠玉一样的脸庞上一点笑意也没有,剑眉微微上挑,却带着一点不悦的神情。颐清向来是有些怕他的,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忙补道,“这书是五弟妹借我的,要是不妥当,我就还回去。”
“是五嫂的书?”徵端想了想,面色缓和了一些,自觉也是多心了,便简促道,“那就不必了。”
颐清愣了愣神,觉得再看书也不太礼貌,不由偷偷觑了对面人一眼,心中不由纳罕,这样年轻的一位少爷,又出落得一表人才,怎会有那样重的煞气和声名。
正胡思乱想,徵端忽然问道,“你出来时,可有人吩咐过你什么?”颐清心下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六少怎么知道的?”徵端却盯着她不做声。被他目光所迫,颐清只得指了指那几只皮箱,老实道,“那两只箱子里的东西是二夫人让我带给孙家老太太的。”
徵端“唔”了一声,合上了眼闭目养神。颐清忽觉得有些泄气,自己好歹是他三嫂,何必这样怕他。她想起奶娘的话,奶娘总说自己活得太谨小慎微了,心里害怕被人责怪,才会处处束手束脚,没有一点少奶奶的样子。
越这么想,她心里便愈发觉得委屈,就像这一趟差事她也是不想去的,可她就是没胆子说出来。其实她也看得出来,四奶奶是很想去的,只怕还会因此记恨自己。可老爷和二夫人偏偏点了她,又与这样一位冷面冷心的六少同行,她既拘束又惶恐,不自在极了,不由想起六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位六少的情形。
那是丁未年,民间惯爱把五行套用在风水上,这一年正好应了水运,老话里说最不太平的年份。那年刚出了正月,大嫂新添了个小侄儿,可和她感情最好的侄女大丫儿染了疫症夭折了,她在家里哭肿了眼睛,又病了一场。外头更不太平,起初是南方广州等地频发暴乱,到了七月里,江浙大雨成灾,后来又发生了饥民抢粮的事,父亲担心不过,便提前把送她到京里去成婚。
那会父亲身子也不大好了,她哭着不肯走,可父亲说了,这次要是不去,日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只怕方家会变卦。她心想变卦就变卦,本也不想离开家的。可面对着鬓发花白的父亲,这话咽了咽还是没有出口,从家里先坐了一夜的船,到了钱塘江码头,在杭州的外婆家歇了两日,大舅舅正好要去金陵公干,送她坐火车先到上海,又到江宁。在江宁买了船票过江到了浦口,又乘了四日的火车才到了京师。如此一路折腾了小半个月,等到京里时,她瘦了四五斤,陪她北上的奶娘直叹气,“姑娘这次可真瘦脱相了,出嫁穿衣裳也不好看啊。”
从正阳门车站出来,接她的就是三小姐德娴,后面跟着五少和六少。她头一个便瞧见了六少,因为他个子最高,人又瘦,站在那儿就像老家晾衣的青竹竿。
往事回想到这里,颐清不由往六少那里瞥了一眼,忽然发现他也正看向自己,吓得她慌忙低下头,唯恐被他瞧出了自己的小心思。许是这四目相对的一瞬,徵端的面色倒缓和了些,“若是累了,就去后面躺一躺,后头还有歇息的隔间。”颐清忙道,“我不困的,只是在想见了孙家,该怎么说?”
徵端轻轻摇晃手中的玻璃酒杯,慢慢说道,“你应该问,孙家见了我们,该怎么说。”颐清想起德娴往日里洒脱利落的模样,心下又是一酸,“三小姐那么个能干人,就这么去了。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徵端往后靠了靠,面上显出一种压抑的悲伤,“我们家女孩儿少,大姐是过继来的,也比我们大得多。二姐走得早,三姐打小就胆大,太太老说她拴不住,准是投错了胎。三姐小时候个儿也高,虽然比五哥小一岁,可她在我们这群孩子里却是个孩子头,常带着我们爬高窜低,性子比男孩子还要野些。”很少听到六少说这么多话,颐清小心翼翼地接话道,“三小姐是个爽利的人,却想不到,她竟是最先走的。”
“三姐从小少病少灾,身子也比别人壮,”徵端冷哼道,“她若真是得病去的,倒就罢了。可若是有人害了她,我绝不饶他们。”他说着双手攥成了拳头,显然内心是极其愤怒的。颐清叹了口气,想起二夫人与四奶奶的话,却有些犹豫没有说出口。徵端嘴角抽起一抹讥意,“怎么,你害怕了?这时候送你回去,还来得及。”
“不是害怕,”颐清轻声道,“我只是想起了临出门时二夫人和四弟妹交代的几句话。”徵端望定了她,“她们说什么了?”颐清捡了其中关键的几句说了,徵端越听脸色越黑,冷声道,“她们竟打的这样的主意。人命关天的事,却被她们说得轻描淡写,难不成竟让咱们稀里糊涂揭过了?那是想也不要想的。”
颐清心里认同,点头道,“若是自家人不为三小姐讨还公道,还能指着谁?六弟如有什么不方便问的,需要我去问,只管交由我去办。我是女眷,只怕问起话来也容易些,倒不必上来就得罪了他们。”徵端瞧着她的目光颇有些不同了,“孙家在天津十分有势力,你不害怕?”
颐清重重地摇了摇头,“我不怕,若是还能为三小姐做点事,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徵端嗤的笑出声道,“放礼炮都怕,这会儿倒胆大了?”颐清面上有些发红,分辩道,“我不是怕放炮,是刚才没有防备,吓了一跳。”
徵端点了点头,“一会儿到了天津,还有这么三声。你不要怕,这是放给孙家听的,也叫他们醒醒神吧。”颐清鼓起了勇气,也将双手握了拳头,“决不能教他们欺负了三小姐。”
“你若真有心,到了孙家,真有一件事可以做。”徵端双目一闪,好似重新打量了她片刻,低声说了几句话。颐清将信将疑,“这样真能成吗?”徵端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嘴角微微吊起,“成与不成,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车厢内的电汽灯渐渐暗了下去,颐清忙了一日,终觉得有些困意,便伏在桌上渐渐睡了。徵端瞧着她睡熟,忽然想起过了世的三哥,不免有些感慨。
那还是六年前的时候,刚过完年,父亲就得了程家老爷的信,要送程颐清来京与三哥完婚。徵端记得很清楚,就是收到信那天,三哥生平头一次顶撞了父亲,原来他早有了意中人何疏影,执意不肯与程家完婚。父亲最守信诺,气得不轻,便将三哥拘在家中,不许他出去。
程颐清到京那日,三少仍关着禁闭。太太急得没法子,便命五哥带着三姐和他去车站接人,在路上姐弟三个便商量着,等到了车站,要将实情告诉程家姑娘,劝她自行回去,也解了三哥的麻烦。可真见了面,却见是个一脸病容的瘦弱姑娘,身边只跟着个不抵用的老妈子。五哥头一个便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只说三哥有事没来,便连三姐也软了心肠,陪着五哥一道撒谎。徵端打心里是不赞同的,这种事早决断才好,拖得越久,只怕越麻烦。但有哥哥姊姊做主,徵端哪有说话的余地。
如今徵端瞧着熟睡中的颐清,望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微微颤抖的睫毛,忽然想,若是三哥真的见到了她,见到这样清丽如画的江南佳人,会不会心动?是否还会那样坚决的抗婚?他脑中刚涌出这个念头,很快便觉得荒谬。
他是见过何疏影的,那是个与三姐相似的新时代女子。何疏影出生在日本,在东洋的女子学堂里念过书,回国后剪了齐耳的短发,穿着西人女子的骑马洋装,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她生气勃勃,像一轮旭日,耀得人睁不开眼。他有一次在六国饭店见到了三哥与何疏影,他们是有着共同理想的伴侣,彼此间的感情坚定不移,早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徵端自诩是个直觉超卓的人,当时便觉得这桩事拖下去要出大麻烦,后来发生的事也印证了他的判断。
也怪五哥口风不紧,大哥大嫂从他口中问出了蹊跷,才知道何疏影竟是处处与方弢庵作对的立宪派首脑何至道的女儿。三哥是大太太的独子,爱若眼珠子一般,父母早对他寄予了厚望。而方何两家政见不同,势如水火,怎可结亲?再加上大太太为人方正古板,听得这个消息便将儿子关了起来,绝不允许他提悔婚二字。
大哥悄悄派人去打听何家的消息,却听说何家更加坚决,何至道竟将女儿送回日本,亦不允她和方三少再见面。
这边还不知情的三哥仍以绝食抗议,过了大概四五日,一直照顾三哥长大的三姨太悄悄开了门,告诉了三哥何疏影已经被送回日本了。三哥痴情若此,竟要追到东瀛去了,再后来他们乘坐的轮船在海上遇险,两人双双罹难,连尸骨也难找回。
听到三哥死讯的时候,大太太难过的吃不下饭,他去大太太屋里问安的时候,只见程颐清竟然一身缟素地跪在屋里,原来她发了誓,要捧着三哥的遗像成亲。大太太感念她的一片诚心,便叫五少替着拜了堂。
白事与红事一起办,别说是徵端了,就连德娴和五少也觉得瘆得慌。但五少的伤心另有一层缘由,偏偏大太太还指了他去拜堂,这就更叫他哀莫大于心死。徵端冷眼瞧着五少任由人打扮成新郎官的样子,没少暗骂他懦弱,那会儿德娴还没出嫁,也是瞧出了点端倪的,私下叹气道,“你别怪五哥,他心里怎么想,有什么用呢。命中该有的就有,命中不该有的,强挣也挣不来。”徵端不服气,“如何挣不来?若我是五哥,便去向太太求了,太太不应,我就不起。”德娴听了直笑,“孩子话,这种事哪有耍赖耍得来的。”徵端瞧着正在拜堂的两人,心情十分矛盾,“女人真是祸水,五哥若是和三哥一样,情关难过怎么办?”
“什么祸水,你胡诌什么,”德娴没好气地点了点他的额头,“五哥和三哥不一样,他可不是什么痴情种子。”徵端却不以为然,他看得出五哥看程颐清的眼神,与三哥瞧何疏影一模一样,他已经没了一个哥哥,不能再没一个了。对于程颐清,便如当年的何疏影一样,徵端始终是有几分戒备与抵触的。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道旁茂密的树木浓墨的影子。徵端摸出了金丝怀表,看到两根针在罗马数字Ⅻ处交会,忽然想起今日是立秋。这时节还在中伏,但北方的夜里已有点凉了,他又想起三姐德娴正好是子时生的,听太太讲,子时又分早子时与夜子时,德娴就是夜子时生的,这样的命格杀气重,所以三丫头是投错了胎,本来该是个男孩儿的。从前不觉得什么,如今回想起这些话来,倒觉得唏嘘得紧。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汽笛轰鸣,火车猛地抖了一下,这才刹住。颐清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什么时辰了?”
“回三奶奶的话,”徐远生道,“刚过子时,天津马上要到了。”颐清很快回过神来,赶忙坐直了身子,又从随身带的绣花手包中摸出一面小巧玲珑的鎏金圆镜,往镜中照了照,轻轻整了整鬓发。徵端瞧在眼里,越发觉得不耐烦,便站起身来,径直往车门口走去。颐清赶紧跟了上去,徐远生帮她提着三只皮箱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接过一只,“我自己来。”徐远生笑了笑,“三奶奶,不碍事的。”
站台上早候了许多人,直隶的军政要员皆来了,颐清退在一旁,不由暗自打量。只见为首的正是方家的姑爷孙景林,大半年前过年的时候还见过的,只见他个子甚高,衣衫鲜亮,可看上去消瘦了不少,面上浮红,显然是酒色淘坏了身子,忽然三声礼炮响,孙景林没有防备,吓得一个踉跄,幸好他身边站着一个中年汉子,一把扶住了他。颐清留神去看,却见这人脸色枣红,目光炯炯,衣甲绶带齐整,举止间颇见干练稳重。徵端也不瞧孙景林一眼,只与这中年人拱手道,“陈督军安好。”颐清恍然大悟,想必此人正是如今的直隶督军陈秉钧。
孙景林面上难堪,主动上前招呼,“六弟,别来无恙。”
徵端仰头似笑非笑的望向他,“呀,适才天黑没瞧清,这不是我三姐夫吗,怎么也来了?”
众人都知他是明知故问,可谁敢惹这素有魔王称号的方六少,众人心里都是一紧。再看孙景林瞠目结舌,支支吾吾半天没接上话,偏偏徵端有意为难他,握住孙景林的手连摇了数下,“我三姐可好,怎么不一同来?”他暗暗使了力,孙景林哪里受得住,呼了一声痛,忙抽手不迭。徵端狰狞地盯住他,咬牙笑着,“三姐夫,我三姐在哪儿呢?”陈秉钧心知不妙,陪着笑上前拉开二人,“六少莫急,既然都到了,还是从长计议才是。”
孙景林一边揉着手一边往后退缩道,“六弟来的匆忙,可能还没有收到消息,德娴昨晚上生了急病,已经去了。”
“瞧在三姐的面上,才叫你一声姐夫,”徵端勃然作色,一口唾沫唾在地上,“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三姐无病无灾的,你竟敢空口白牙咒她?”他说着松了松袖口,撩起两个袖子,狞笑着往前一步,盯着孙景林道,“你遮莫是吃多了酒昏了头了吧。”见他举起拳头,孙景林刚才已经吃过他的苦头,慌忙拿手挡着头,尖声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要打人不成?”
陈秉钧赶忙劝解道,“六少莫急,令姐的事我们也是事发突然,已发了电报往京里去了,想来大帅他老人家也知道了。这事出得突然,还是得从长计议啊。”说着他瞥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天津县长张仁乐,说道,“既然到了天津的地头,还请张县长安排才是。”
张仁乐颇是年轻,哪见过这样的阵仗,他一侧头见颐清在旁,便问道,“这位……这位是……”徐远生道,“这是方三奶奶。”
张仁乐忙道,“既然三奶奶在,那就再好不过了,还请三奶奶劝劝六爷,切莫冲动,免得生出误会来。”颐清不动声色地瞥了孙景林一眼,说道,“诸位大人说的是,既然是自家人,还是说明白了的好。我家三小姐是如何去的?现在人在何处?我们总得去再见她最后一面,也好尽尽心意。”
孙景林面色大变,忙道,“不可……不可……”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触到徵端,竟吓得又缩一步,后面的话也说不出来。陈秉钧内心叹息,但想起孙家老爷子的吩咐,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六爷和三奶奶有什么吩咐,还请由张县长略尽地主之谊,先行安顿下来,从长商议才是。”
徵端冷哼一声,高声道,“远生,带好了人,咱们走。”徐远生应了一声,一招手,只见后面那节车厢上下来了足有一哨的士兵,气势如山地站在了他们身后。张仁乐未想他带了这么多人来,顿时惊道,“六少,这么多人可都要进城去?不如就在此处原地安扎便好。”徵端不置可否,徐远生却说道,“这只是前哨,就依张县长的意思,今日原地安扎,明日等后营到了再进城。”高毅行了个礼,自是领命去了。
三辆车早已一字排开等在站外,张仁乐亲自把众人送上车,徵端和徐远生上了头一辆,孙景林和陈秉钧紧随其后,颐清却独上了第三辆车。
孙景林心中慌乱,哪里坐得安稳,不断地前张后望,显得心神不宁。陈秉钧叹气道,“贤弟,你安稳些吧,还怕人看不出来你心里慌?”孙景林“啊”的一声,赶忙坐直了身子,兀自逞强道,“我有什么好慌的?”陈秉钧叹气道,“这次既是六少来,只怕不好收拾了。他素来是不好相与的,贤弟也要早做防备。”
“这方老六到底要做什么?我是他姐夫,他刚才竟敢对我无礼?”孙景林不满地嚷道,忽然间,他看到前车的玻璃窗内好像有人回头,又胆怯起来,赶忙缩了脖子,把声音压了下去,白着脸道,“这可是天津,他还想翻了天去?”
“贤弟许是没听过六少的名头,他有个绰号,叫作‘鬼难缠’的。你知道是怎么来的?”陈秉钧叹了口气,“四年前,大帅的副官张玉堂送一封密信去武昌,途中被小敬王派去的两个假扮革命党的杀手害了性命。就是我们这位方六少,那时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竟然单枪匹马就杀到武昌去。那阵子武昌正乱着,那两个杀手也是没防备,还在青楼里赌钱,六少进去将人绑了,就在武胜门外的练武场里,把那二人活剐了数百刀,直到拿了说是小敬王指使的口供,这才一人一刀了结了性命。”
孙景林不寒而栗,脱口道,“这小子竟下手这么黑。”
“别看这位六少年纪轻,身上可背着几条人命哪,”陈秉钧叹道,“后来回了京里,他仍咬着小敬王不放,小敬王只得躲到青岛去了。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大帅便把六少送到国外,也有意让他避避风头。那会儿小皇帝还在位,小敬王可是宗亲,他尚且敢如此,这次的事只怕不好善了。”
这时候孙景林总算知道怕了,哀求道,“这次该怎么办?兄长得救救我啊。”陈秉钧大是头痛,“我能有什么法子,人就这么没了,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他说着又望向了孙景林,“贤弟,你与我交个底,人到底是怎么没的?”
“不是早与你说过了吗,”孙景林胡乱遮掩道,“她自己生不出儿子,又与我的爱妾翠儿争风吃醋,往翠儿吃食里下毒,叫我捉住了,她便没脸自尽了,现在天气热,尸首也放不住,就叫人送到化人庄里化了。”
陈秉钧惊得呆了,就是寻常百姓,也没有不经娘家人同意,便将尸首化了的道理,再说方家能是一般人家吗,他不由急道:“那可是大帅府的三小姐,比从前的公主格格还尊贵些,说化就化了,这下哪还说得清楚?”
“死得样子难看,不化了难道等方家上门来看吗?”提起妻子德娴,孙景林便气得咬牙,“是她自个儿拧巴,非要吃那有毒的点心,她那个性子谁拦得住?这个不知妇道的贱人,仗着是方弢庵的女儿,对我颐指气使。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庶出罢了,敢这样嚣张,到死了还不让我好过。”
“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陈秉钧直叹气,“你心里想好了,冤有头债有主,若是六少抓住了不放,不行就把那个争风吃醋的小妾交出来抵罪便是了。”孙景林哪里舍得,“翠儿还怀着身子呢,那肚子里可是我孙家的骨血。”
“本是府上庶务,原不该我管,”陈秉钧皱起了眉头,“但座师把这桩事交给了我办,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他沉吟片刻,低声道,“二奶奶若真是畏罪自杀的,倒也好说,方家再霸道,也不能不讲理。真要用强,就将津门上下的官员都叫来,就不信他大帅府敢让活人给他家自尽的女儿陪葬。可若不是这个经过,便很棘手了。”
“哪还有什么别的经过,人都已经化了,这事便坐实了,”孙景林一口咬定,“就是那贱妇害人不成,畏罪自尽的。方家若是要胡搅蛮缠,便把天津场面上的官员都喊来做个见证。”
陈秉钧目中带忧,“最好是讲清经过,求得方家的谅解。不然这么一闹,以后座师的面子也不好看了。”孙景林素来鲁莽,哪会管那么多,“偌大的津门,谁敢不看我孙家面子,还真当怕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