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挪威的小木屋
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She showed me her room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The Beatles, Norwegian Wood
1913年,我们的主人公维特根斯坦24岁。当时他头脑中的逻辑学研究已经到了白炽化的阶段,他那与生俱来的疯狂倾向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正如当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欧洲大陆——众所周知,第一次世界大战就于次年爆发了。1913年,维特根斯坦访问了挪威。回到剑桥后,他告诉老师罗素,只要有可能,他会回到那个峡湾,过完全孤独的生活,直到解开所有的逻辑问题。罗素劝这位心爱的学生不要意气用事,他理智地向他指出,那样的生活将暗无天日;可维特根斯坦的回答是,他憎恨白昼。
我说这将是十分孤独的,而他说,跟聪明人说话是出卖了自己的思想。我说他疯了,他说神保护他不疯(上帝当然愿意)。维特根斯坦在八九月间完成的逻辑学著作还很粗糙,但在我看来,跟已出版的任何一个人的著作相比都毫不逊色。他的艺术家良心使他不乱写东西,直到使它完美地表达出来,而且我相信他会在二月份自杀。
——《罗素自传》
老师的担心和劝告并没有效果。维特根斯坦只身一人来到挪威的斯克约顿,携带着叔本华、克尔凯郭尔的著作。在山崖上,他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小木屋,背对群山,面朝溪流。他就天天在那里思考、写作。其间,哲学家摩尔曾去拜访过他,他给摩尔口述了一份逻辑学笔记,令摩尔大为叹服;不过,维特根斯坦认为摩尔“完全没有无论怎样的智力”,只是人很好而已。
克尔凯郭尔(Søren Kierkegaard,1813~1855)是丹麦思想家,平生关注的是个人生存中的激情和信仰问题。无论从精神气质还是从实际的生活年代来看,他都可以算是尼采的同时代人。当代的存在主义思想及精神分析理论等等都曾从他的作品中汲取灵感。维特根斯坦曾说,克尔凯郭尔的作品有着“异乎寻常的深度”。
孤独的思索也许足以解开最艰深的逻辑难题,却无法消解那入骨的对生命的悲观绝望。维特根斯坦说:“解决人们在生活中遇到的问题的途径,是以促使疑难问题消失的方式去生活。”1914年,大战爆发了,他作为志愿兵加入了奥地利的阵营。当时他的心愿是,以这种体面的方式自杀,从而让生活中的问题一了百了。由于藐视死亡,他取得了惊人的战果——斯宾诺莎(Benedictus de Spinoza,1632~1677)说过,自由人是不怕死的,因此也许正是藐视死亡才让维特根斯坦获得了自由。四年后当他被意大利军队俘虏时,他正骑在大炮上用口哨吹着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据说这让敌人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在战俘营里维特根斯坦几乎毫发无伤。
在战斗和被俘期间,维特根斯坦仍未终止思考和写作。他生前唯一一部正式发表的哲学著作《逻辑哲学论》终于在1918年完成了。这部书的思想脱胎于他与罗素的智力交往,在挪威的小木屋中酝酿深化,经过战火的历炼而降生人世。在这部书中,犹豫困惑显现为毅然的决断和水晶般的空明,灵魂的颤栗绝望终究归于不可言说的神秘和宁静——就像维特根斯坦那幅侧面像上的眼神:表面看来是宁静而坚定的,底下却是波涛汹涌,掩藏着游移不定的暗流。他当时认为,所有的哲学问题“从根本上已获致最终的解决”。不久以后这部书成了分析哲学家心目中的经典,然而这却不是维特根斯坦的本意。他为之殚思竭虑的真正重要的问题完全被忽略了。
一战以后,由分析哲学家组成的“维也纳小组”就把《逻辑哲学论》奉为经典,经常聚在一起讨论这本书中的只言片语。不过维特根斯坦对于这个小组的大部分成员是不大看得起的,只是和其中的少数几位他认为“有那么些高雅趣味”的人略有交往。有一次“维也纳小组”请维特根斯坦去做讲座,维特根斯坦拒绝谈论“哲学问题”,而是朗诵了几段泰戈尔的诗句。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对于维特根斯坦这样的天才人物来说,孤独是他的命运,流浪是他的生活方式。就让维特根斯坦继续他的云游吧,我们接着谈那挪威小木屋的故事。且把时间切换到20世纪60年代。哈里森(George Harrison,1943~2001),英国著名摇滚乐队“甲壳虫”的成员,那一年旅行到了挪威的斯克约顿。维特根斯坦的小木屋仍在那里。哈里森在那里流连数日以后得到了灵感,创作出了一支不朽之作——Norwegian Wood(《挪威小木屋》)。歌词大意是说主人公在挪威的小木屋中与一个女孩一夜长谈,然后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发现女孩、小木屋都消失不见了,惟有空中的飞鸟一掠而过。于是他点燃一把火,祭奠这逝去的梦境。这歌词中有那么些指向人内心深处的暗示,曲调简单、忧伤迷惘,充满了《逻辑哲学论》式的质朴和不可言说的纵深感,正如村上春树所说“莫名其妙地令人沉醉”。Norwegian Wood在“甲壳虫”中也算个特例了:完全由哈里森一人创作,和列农、麦卡特尼他们无关。而关于创作的事实就是这样的。
确实有不少当代艺术家把自己的创作灵感归功于维特根斯坦,不过,上面这一段却是笔者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如何?看起来还蛮像回事吧?
其实,甲壳虫的Norwegian Wood和维特根斯坦的挪威小木屋没什么关系,所谓“灵感”来源其实是笔者想象的产物,不是“事实”。但这样的说法,在哲学上问题可就大了:什么是“事实”?当然,维特根斯坦的生平事迹是“事实”,甲壳虫乐队的创作也是个“事实”,可二者之间的联系不是事实;但我凭什么这么说呢?我相信那些事是“事实”,是因为我相信相关的文献;可是,如果我写了上面一段后不作澄清,那么这段话不也成了可资参照的“文献”了吗……
看来我们一不小心就已经陷入一个“哲学问题”了。不过这里还不是深究它的时候。听听维特根斯坦怎么说的:“陷入哲学困境就像这样一种情况,你被关在一间屋子里,想从窗户出去,窗户太小;想从烟囱出去,烟囱太高;可是你一直没有注意到,门其实没有锁上。”我相信,凭常识读者都可以理解我这里说的“事实”是什么意思。那么,就先打开常识之门,回到生活世界吧。
“一本好的哲学著作,可以完全由玩笑构成。”上面这个玩笑至少已经透露出了语言的力量:语言可以用来描述事实,也可以用来建构想象,它还可以用来搞哲学——尽管这也许是人类在自找麻烦。语言、世界、人的思维,它们之间具有怎样的关系,使得语言能在人类生活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这是《逻辑哲学论》关注的问题之一,事实上也是维特根斯坦一生关注的问题。
在《逻辑哲学论》中,语言的作用仅仅是描述世界,而世界仅仅是可以被语言描述的东西;不可言说之物是存在的,而且比可以言说的东西更重要,它们包括语言及世界的逻辑形式,包括伦理、美学,也包括幸福者的世界与不幸者的世界的差异。所谓哲学问题的解决,在这一时期的维特根斯坦看来,就是把可说的东西说清楚,把不可说的东西全都诉诸沉默。然而不可言说的东西却是和生命、生活息息相关的,维特根斯坦一生从未放弃对它们的探询——《逻辑哲学论》那清晰决断的笔触底下时时让人感到有一股不停息的暗流在涌动,也就是因为这个吧。
在“语言—世界”中人为地划一道界线,让事实和神秘天人永隔,这当真是解决哲学困惑的正确途径吗?在维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学中,这一观点被突破和超越了,语言的功能不再仅仅是用来描述世界,语言和人的生活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了一起,从而有着成千上万种不同的功能;涌动的暗流浮现到了思想的表面,而解决困惑的途径不是沉默,而是真切地投入生活世界,体验美,体验幸福,体验文明本身的生命和困境。
在维特根斯坦的前后期哲学中,这一点是一以贯之的:世界上的事实不是世界的全部。而当代虚无主义的病症,就在于把“事实”世界看成是唯一真实的世界。“事实”世界当然不存在价值,不存在理想,更不存在信仰和上帝——于是对于人来说,唯一真实的就是物欲,以及由物欲化身为的数字和虚荣。深入探讨这一问题已经超出了本书的范围,尽管后文中将对此略有涉猎。
前面那个玩笑并没有描述世界上发生的“事实”,然而它也不是个随意的玩笑,它也许传达出了更真实、更重要的东西:一件艺术作品的意境和一个哲学家的思想之间的深层的共鸣,而挪威的小木屋成了这种共鸣的契机。这岂非有点不可思议?谁都能看出,这首歌吟咏的是爱情;而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和生平,尽管充满传奇,却似乎没有什么可称得上“爱情故事”的经历——除了“同性恋”的公案不算。但大哲人的心灵是博大的。且来欣赏一下维特根斯坦的这段语录吧,爱过的人都会知道,他说得多么透彻,多么精辟:“如果你已经得到一个人的爱,那么为这种爱作出任何牺牲都不为过分;不过,任何牺牲都太大,以至于你买不到它。”
对于爱,对于任何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人都处于这样一种无能为力的悖论中。维特根斯坦的精神启蒙导师之一叔本华也说过:“人可以做他想做的,却不能要他想要的。”不过维特根斯坦说得更深。他所说的不是欲求,甚至不仅仅是爱情——从那一小句话中,甚直可以看出维特根斯坦一生的精神历程:不断地试图在语言中超越语言的界限,渴求倾听那“最重要的”东西的声音,渴求获得心灵的平静和幸福;但幸福不是通过思索可以达到的,正如牺牲交换不到爱——然而爱却是如此珍贵,为之付出任何牺牲都值得。也许,这一生的思想经历本身就是一种爱情:柏拉图不是说过吗,渴求智慧、渴求真理的动力,就是爱……
“人可以做他想做的,却不能要他想要的。”这话概括的是叔本华的性格决定论:人“想要”什么,这是由他的天生性格决定的;所以,尽管人能够做他“想做”的事,但对于自己“想做”、“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却根本无能为力——无法选择,也无法改变。这里的宿命感仅仅关乎个人的欲求。而维特根斯坦把这种宿命感延伸到了“爱”这种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上面,这就赋予了它更为深远的内涵。
Norwegian Wood说的是什么?当然是爱。不过它透露出的似乎不是爱的悖论,而是爱的必然归宿——死亡。歌词中的那种爱是纯净朦胧、转瞬无常的;而曲调的简单质朴,令人心颤的忧伤和宁静,那只能是来自死亡的诱惑。正因为终有一死,人们才爱;而当死亡还没有来临,爱情也尚未实现。维特根斯坦在弥留之际终于获得了幸福,并且确认自己一生都是幸福的。“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妙的一生。”在维特根斯坦一生所留下的无数睿智的格言中,这也许是最为精彩的一句,否则,他不会将它留到最后。
谁不渴望度过美妙的一生?但怎样的人生才算得上是美妙?本书将展示维特根斯坦的一生,包括他的传奇经历和思想探索,还包括和他有关的那些人们。但这一切都不太重要。正如那挪威的小木屋,本书也只是个共鸣的契机。重要的是,有些问题世界上永远有人在思考,正如世界上永远有人爱,有人死,有人幸福,有人不幸。而比这更重要的,则是亲身投入生活,体验这永恒发生的一切。
“如果在生命中我们是被死亡所包围的话,那么我们健康的理智则是被疯狂所包围。”
人生苦短,理智的力量也太有限,要想忠实地重现天才的一生谈何容易。这本书中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幻,几分玩笑、几分肃然,笔者自己有时也分不清。但心灵的眼睛比理智更富于洞察,而同情之爱也许足以穿透死亡,让我们直接同伟人对话。
就此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