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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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沉寂的喷泉

我生活在一个伟大的年代。

这个时候,人类的足迹已经遍及整个银河系,无数艘巨型宇宙飞船还在向更加遥远的星系探索。一个个适合人类生存的行星被发现,继而在一代代人类移民的努力下绽放灿烂的文明之花。宇宙大开发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千年,并且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当代诗人把人类这种爆炸性的发展,称为第二宇宙的诞生。

不过宇宙中正在发生的那些惊天动地的事迹似乎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渺小的普普通通的人类。

我的家乡在阿卡利行星,远离其他有人类定居的星球,位于人类文明圈的边缘,是一个不起眼的人类殖民地。人类到这里生存已经有几百年的时间了,可是这里看起来变化不大,仍保持着原始的风光:没有高楼大厦,没有成片的工厂,有的只是星罗棋布在原野间的一个个小镇。这里的生活悠闲宁静,人们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街边的小酒馆里度过的。一杯酒,一根烟,望着阳光普照的原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待就是一整天。

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一直生活到三十岁。在大学时,我学的是星际探索与开发专业——这在阿卡利星上是一个偏门的学科。不过,现在却管理着一大片农场。农场的面积广阔,一眼望不到头,可是管理起来并不难,庄稼们都被各种自动机器照顾得好好的,我只需在酒馆里偶尔操纵一下电脑即可。回首从前的那些岁月,既无快乐,也没有痛苦,除了小镇、田野和寥寥几个熟悉的人,几乎再没有什么能够回忆。我的人生是一片空白,可是又有谁知道我的心里始终藏着一团火。

记得在我小时候,有一天,小镇上来了一艘飞船,在此之前我们这个穷乡僻壤还从来没有飞船光顾过。那飞船可真大,像乌云一样遮盖了小镇的天空。据说这还只是一只小小的交通艇,天哪,那在宇宙空间纵横的星际航船该有多么庞大!我那小小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飞船上下来几个宇航员,他们像逛街一样在小镇上溜达了一圈,最后在小酒馆里坐下来,一边享受着我们这里的特产拉雯美酒,一边向周围的居民们讲述宇宙中的奇闻轶事。我摇摆着只及大人腰部的身体在宇航员们中间逡巡,一会儿好奇地摸摸那银光闪闪的宇航服,一会儿又睁大眼睛侧耳倾听他们描述的神话般的太空世界。

宇航员们待了不大一会儿就走了,那艘飞船也再没有来过这里,小镇上的人们仍然过着平静的生活。可是,不安分的种子已经在我的心中埋下,虽然我还不太明白宇航员们说的内容,但是我知道他们描述的是一个个神奇美丽的世界,是一幅幅波澜壮阔的宇宙画卷。我对此满怀憧憬,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乘坐飞船畅游整个宇宙,在历史上留下我的名字和我轰轰烈烈的事迹。

对于我的想法,小镇上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除了艾黎姑姑。她的目光似乎已洞穿我的心思,并为此忧心忡忡。我一直想不明白,她应该感到高兴和欣慰才对啊,为什么会忧心忡忡呢?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在大学分科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我学习关于宇航的学科,无奈之下我只好偷偷报考了六千千米外的宇航学院。为期六年的学习期间,我和她从未联系过,但是她总是按月把生活费汇来。毕业后,我原本要到星际舰队当一名见习宇航员,却没有成行,因为艾黎姑姑病了。艾黎姑姑患了一种严重的神经萎缩疾病——赖特综合征,她瘫痪在床,颈部以下连知觉都没有。短短几年不见,艾黎姑姑已被病痛折磨的憔悴不堪,我只好留下来照顾她和农场。

我的回归使艾黎姑姑的精神大为好转,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亲情原来可以给一个人产生那么大的影响!我在深受触动的同时,又有些郁郁寡欢。璀璨的群星、壮观的舰队、触手可及的梦想,都如气泡一样破灭了。难道我的一生注定要在这小镇上默默度过吗?不,我不甘心!于是,在后面的许多年里,我阅读了大量相关书籍。虽然我留在了小镇上生活,可是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梦想,并一直在为实现它而努力。

艾黎姑姑也曾托人给我介绍女朋友,有段时间小镇上的适龄女孩频繁光顾我家,可是都被我拒绝了。不是小镇上的女孩不好,也不是我不渴望有人陪我共度一生,而是我十分清楚我的心不在这里,我早晚会离开这里,又何必招惹小镇的姑娘。

时间一天天过去,艾黎姑姑的身体渐渐虚弱,她的生命已经接近尽头。弥留之际,她拉着我的手,第一次说起了我的父母。

我的父母都是宇航员,同在星际探险飞船上服役,主要负责对人类未知星域进行探索,寻找适合人类移居的星球。我现在居住的阿卡利星就是他们发现的。他们曾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短暂却难得的悠闲时光,并在这里结婚生下了我。后来,他们接受了新的任务,把我托付给艾黎姑姑照顾,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明白艾黎姑姑给我说这些,是想尽最后的努力挽留我。可是,我自小埋在心中的梦想,岂会因她这些话而改变?更何况,我的血管中,还有父辈们的热血在奔腾。

姑姑葬礼举行后的第二天,我便把农场交给邻居照管,然后离开了小镇,离开了阿卡利星,而且再没有回去过。

我成了一名行者,行者不是职业,是一种称谓,一种生活方式。我不为谁工作,也不受谁管束,自由自在地在宇宙中旅行。我决心走遍宇宙的每一个角落,直到生命的终点。

我到过地球——我们人类最初的发源地,现在它成了一个庞大的动植物园,那里生长的每一株植物或每一只动物,在其他星球都弥足珍贵。我还到过“比邻三号”行星——人类最早的外星殖民地,现在已经取代地球成为人类联盟的政治经济中心。不过,它的地位正随着殖民星球的增加而逐渐边缘化,有十几颗星球的发展远远超越了它……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我到过许许多多星球:有形色各异的殖民星球,也有未被开发或者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我目睹了宇宙间数不清的壮丽景象,也经历了各种无法想象的奇闻轶事。我把这些经历都一一记录下来,放在星际网络上,它们竟在网络间广为流传,我就这样成了传奇人物。成名后的我收到了数额巨大的赞助款,于是我终于有了自己的飞船,可以自由地在各个星系之间穿梭,不必像以前一样浪迹于各个星际舰队中了。

我现在将要讲述的这件事只是我在旅行中稀松平常的一段经历,可是它对我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它让我又想起了阿卡利星,想起了那个静静的小镇。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时我正准备从阿雷拉星系前往坎昌星系,因为路途比较远,我便在阿雷拉星系边缘的一个航天港停靠并采买一些物品。在航天港的酒馆里我认识了两位导航员(虽然离开了小镇,但泡酒馆的习惯却没有改,况且在那里我能够听到许多有用的信息)。在交谈中他们告诉我,这趟旅行还是有一定风险的。在两个星系间有一片广袤的星际荒漠,那里在几亿年以前曾是一个反物质喷泉,现在虽然已经枯竭,但是那片区域到处充斥着小行星和彗星,飞船经过时要格外注意。见我露出害怕的神色,他们又安慰我:“不用特别担心,因为那里有一个全息灯塔,会提醒路过的飞船绕开危险区域。”不过我仍然忐忑不安,问道:“既然那里到处都是陨石,灯塔不会被撞毁么?”“那是一个有人值守的灯塔。”一个导航员笑着说。“有人值守?谁会愿意冒那么大的风险啊!”我有些惊讶。“是一个志愿者,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什么时候,他在那里建造了一个灯塔,并且几十年来一直守在那里。真不知道他是个英雄还是个疯子。”说话的导航员耸了耸肩。“不过这些年来,确实有几艘偏离航线的飞船得到了他的帮助。”另一个导航员说,“现在有一些飞船路过的时候,都会空投一些给养给他。”

我一下子对这个孤独的守塔人感兴趣了,便决定到那里去看一看。

这段旅程有些漫长,多数时间都花费在飞船的加减速阶段,真正的多维跳跃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舷窗外的景象再次清晰的时候,我已经处在距离阿雷拉星系九百光年之外的虚空中。迎接我的是一片沉寂的世界。透过舷窗我虽然还能看到点点星光,但明显稀疏了许多,光线也变得暗淡微小。全息地图显示,在飞船前方两百光年的空域内几乎是一片真空,没有一个星团、一颗恒星、一颗行星,甚至没有直径大于一千千米的星体。当然,这片空间内还是存在大量陨石、彗星和宇宙尘埃的,虽然它们非常渺小,但是也会对航行中的飞船造成莫大威胁。我猜测,在几十亿年以前,这里一定也存在着许多不知名的恒星系,灿烂的星光也曾在这里闪耀。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反物质喷泉突然在这里形成,不断向上喷发反物质。这些反物质与原来存在于这里的星体相遇,引起的大爆炸使所有的物质化为齑粉。从此这里成了宇宙的荒漠,只有四处游荡的陨石才会光顾。

飞船探测系统不断扫描前面的空域,寻找着导航员们说过的那座灯塔,可是一直没有找到。由于远离星际主航道,关于这里的信息极为匮乏,全息地图上几乎是一片空白。

随着探测器的移动,全息地图上逐渐勾勒出前方的星图:左舷1066空域斜距一百万千米处聚集着一团小行星,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蝌蚪;右舷0278空域八百万千米外飘浮着一片宇宙尘埃,它们大部分由冰构成,密度不大;在飞船的正前方两光年的位置,出现了一片规模宏大的小行星带。这片小行星带大概由几十万颗小行星组成,横跨了1186至0095空域。在小行星带后面的深空中,飞船还探测到一些物质,但电脑不能分析出这些物质的成分。这些物质所占面积相当广阔,星图上显示的区域竟然有一百光年之广。

也许那是大爆炸后遗留的一些残迹吧,我想。我正在犹豫是否再向前深入的时候,飞船收到了一些信息——那座传说中的灯塔出现了,虽然它尚在两光年之外。

前方的景物逐渐清晰……遮盖了飞船视野的物质渐渐散去……形形色色的小行星和陨石与飞船擦肩而过……

这颗小行星看上去再普通不过,它身处小行星带边缘,有着不规则的外形,默默悬浮于一片虚空之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它让我萌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远处的小行星带化成了神话中的众神之殿,而这颗小行星则是一个忏悔的老人,久久匍匐于它的脚前……

由于飞船过于庞大,我在两千千米外换乘了交通艇。小行星的山谷位置伸出了一个小小的对接码头,码头的一边停放着一艘老式飞船。瞧样子这艘飞船已经多年没有飞行了,黑沉沉的像一堆垃圾。

换上宇航服,我踏上了这座小岛。没有人迎接我,我径直沿着乱石中开凿的小径前行。

走了大约一千米,我看见山谷中央的空地上坐落着几栋人造建筑:一个半球形的居住舱、一座圆柱状的温室、一个造型奇特的动力舱。这些建筑都是预制成型的工业产物,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像新的一样。

通过气密室,我走进居住舱,尽管仪表显示这里的生命保障系统运作正常,我还是没有打开面罩。

房间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地球海滩的风景画,房间左侧放置一张褐色的双人沙发,紧挨沙发的木质茶几上放着一个烟斗和一个保温水杯,靠舷窗的位置还有一张碳纤维仿制藤椅。透过舷窗可以看到山谷外面的小行星山脉,当然这只是理论上讲;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是什么也看不到的。房间右侧摆着一张圆形的餐桌,我注意到餐桌旁的椅子有两把。不过,我觉得自己有些多心了,尽管只有一个人居住,但多一把餐椅可以无形中让主人减少一些孤独感。

这个起居室装饰得像一个普通人类的家,我身穿银色宇航服站在地板上显得有些滑稽。

房间两侧各有一扇门,左侧的卧室内没人,床上的被褥叠得很整齐。右侧的门连通的是一间工作室,工作室的房间很大,但里面摆满了仪器,显得拥挤不堪。我走进房间,想从侧面了解一下对方。桌子上随意摆放的书籍,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内容还有房间内放置的仪器都指向宇宙本源方向的研究。我一时有些意外,难道这个人隐居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些研究?转念一想,能够选择这种生活方式,说明这个人的性格肯定异于常人。

工作台上摆放的一个小小的飞船模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为这个模型底座上刻着一行小字:繁霜号,赠予英雄行天。我一愣,行天恰好是我的名字。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慌忙转身,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出现在我的面前。老人看到我,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不过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与沉稳。接着,他的嘴唇动了动,说道:“来啦。”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是一个善意的访客。”我抬手打开了面罩。

主人的招待很简单,三碟蔬菜搭配一瓶酒。几杯酒过后,主人的脸颊泛起一抹绯红。

“如果我没猜错,您的名字叫作行天?”我问道,主人点了点头。我又道,“我的名字也叫行天。”

“这也许就是缘分吧!”老人的眼中平静如水,“您可是四十年来的第一个客人。”

“我来这里并没有特殊的目的。”我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接着说道,“现在人类处于前所未有的宇宙开发浪潮中,从个人到联盟,几乎每个人都热血沸腾。所以,当我听说您一个人在这里独自生活了许多年时,便想来看一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生活在这里,已经四十年啦!如果不出意料,这里会是我最终的归宿。”老人道。

我埋头喝了一杯酒,心中暗暗想道:老人脱离人类文明隐居在这里一定有什么原因,是为了守护这座灯塔,还是遇到了什么挫折以至心灰意冷,或者是在做某种修行?我沉吟了一阵,终于冒失地问出口:“是什么让您选择了这里呢?”

老人陷入沉默。他缓缓摇晃着手中的酒杯,暗红色的葡萄酒在杯中微微旋转,渐渐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也许……”他的声音有些发涩,“生命本身就是由一个个概率几乎为零的巧合汇聚而成。也许,我们根本没得选择呢?”

我不明白他的话,但是我知道我提的问题触动了他,于是我仍然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

“如果真的有选择的话,”老人突然把目光投向我,“也许……是这里选择了我吧。”

我仍旧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从老人幽深的眼神后面,我看到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人生,可惜它现在像燃尽的恒星一般沉寂了。

我们没有再说话。直到晚餐结束的时候,老人才说:“既然来了,就把这里当成家吧!你常年在外漂泊,正好可以静静休息几天。很多时候,只有在安静下来之后才能体味到许多平时不能得到的感受。”

这句话让我有些感动。

这一觉我睡了足足九个小时。成为行者的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睡过这么长时间,更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真的如老人说的那样,我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感觉。

我是被主人叫醒的,他要带我去看一看他的行星。

走出居住舱,我不禁吃了一惊。视野中不再是漆黑一片,在峡谷和两侧山坡上闪烁着点点微光。那微光就像是夏季满天飞舞的萤火虫,虽然斑斑点点若隐若现,却使这黑暗世界焕发出勃勃生机。

“这是一种经过改良的植物,它们只需要短时间的光照就可以存活,这里现在共有97202株。”老人说道。

“这一定是个浩大的工程。”我笑了笑。隔着面罩,我看不清老人的表情。

我弯下腰仔细端详老人说的那种植物,它被种在一个圆柱形的小玻璃罩内,看起来很不起眼,所以我来时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种植物只有小草那么高,形状却像是一株松树。它在玻璃罩内尽情伸展着枝叶,沐浴着难得的光芒。

我们沿着小径慢慢前行,老人还时不时俯下身去照料一下旁边的植物。从他仔细小心的动作,可以看出他对这些小生灵的珍爱。之后,我们接着慢慢地向前走,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就这么走着。

居住舱、温室和动力舱渐渐远去,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大约走了两千米,小径向右转了一个弯,并开始逐渐上升。原来,我们已开始攀爬小行星较矮的一座山峰。随着地势的上升,小径逐渐陡峭起来,一级级台阶蜿蜒向上,像天梯一样深入黑暗。记得全息地图上显示,这是小行星较矮的一座山峰,地势也并不陡峭,可是在黑暗中攀爬还是让我感到非常吃力。

老人走在前面,他的腰弯得有些厉害,不过他的脚步沉稳有力,始终保持着一个速度,还时时告诉我哪里的路狭窄,哪里该拐弯了。从他的语气中,我没有听到急促的喘息;而我的身体在人造引力的拉扯下已开始发热,额头也冒出细密的汗珠。接近半山腰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了。老人的体质不可能比我强壮,大概是因为心里放松加之环境熟悉,才使他攀登得如此容易。

我站在山腰向下张望,整个小行星似乎都笼罩在植物保护罩散发的微光中,只是那些光线是那么微弱,被黑暗紧紧压制在行星表面。你只能感觉到迷蒙的光晕的存在,不过这仍然让人感到惊叹。

继续向上走,山势反而渐渐平缓。不久,在我们的前面,出现一个金字塔形的人造建筑的轮廓。这应该就是领航员们说的灯塔了。我虽然离它很近了,可黑暗仍把它的身躯围裹得严严实实,让我无法窥其全貌。我感觉它大约七八米高,占地不过一百平方米,与我想象中的那座宏伟建筑相去甚远。我摸了摸它的质地,入手冰冷坚硬、光滑如镜,一摸便知是一种高密度的复合材料。而这种材料需要在某家工厂中专门定制。由此可见,老人绝非是盲目地在这里隐居,在启程之前,他一定经过了充分的准备。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在这生命的禁区坚持这许多年,并且给这里带来了生气。

老人打开一扇小门,建筑物内随即亮起灯光。这所建筑的面积只有二十平方米,一面向内倾斜的墙上镶嵌着四块显示板,各种数字参数在上面不断变化,闪着绿色的荧光。从仅有的一个简单操纵键盘来看,这是一台自动化的无人值守设备。

“这就是灯塔,”老人说道,“它的全频谱探测设备功率很大,时刻监视着周围的情况。一旦侦测到误入危险区域的飞船,它就会向对方发出警告,并将详细的空域地图传送过去。”

我点了点头道:“有了它,路过的飞船就会远离潜在的危险。”

我看着老人,他此刻已经打开了面罩,正埋头在键盘上敲击着。

我又说道:“不过,这里远离主航线,一年到头,也不一定有飞船路过吧。”

我知道这句话会刺痛老人,但为了弄明白老人在此隐居的原因我还是说了出来。

果然,这句话起了作用,老人跳跃的手指出现了明显的停顿。“想不到你对一个老头子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扭头对我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即将走完人生的老人。我的一生既没有什么秘密也没有可以向人炫耀的经历,我就希望像现在一样静静地度过余生。您是一位行者,习惯了历险,在您的生命中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寂静。而恰恰相反,寂静正是我所追求的。瞧,我现在过得很开心,一点也不孤独。”

“哦,不,我只是想向您询问一下,这些年有没有什么事故发生?”我连忙掩饰。

老人的脸色凝重起来。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我的冒昧,而是老人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是指空难……有的……有的……”老人的声音逐渐低落,最后伴随的是一声叹息。

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我只得改变了话题:“这里虽然处于小行星带边缘,但是如此密集的小行星汇聚在一起还是非常罕见的。这些年来恐怕也是险象环生吧。”我笑了笑,试图缓和一下空气中弥漫的沉闷气氛。

“要说遭到的袭击,简直像雨点一样多。”老人在显示板上调出了小行星的防御系统图,“我的行星上具有整体能量防护罩,普通的陨石都会被屏蔽在外;对面山峰上还布置着粒子大炮,大一些的星体由它来抗击。当然,对直径和这里差不多的小行星就没有办法了,我只有移动自己的行星来避开对方,不过这种事情很少发生。”

老人说得轻描淡写,我却知道其间的过程定然惊险万分。小行星的袭击对每一个文明星球都是莫大的威胁,再严密的防御网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老人说道:“要不要看一看它们,那可是极为壮观的景象呢,也是这里唯一的风景。”

老人按动开关,一台射频望远镜从地板上升起来,与此同时,灯塔的三面墙壁也变得完全透明。望远镜在设定的位置固定好后,老人没有进行调整便向我做出观赏的示意。

我把眼睛凑到目镜前。小行星带是不发光的,即使在灿烂的星空下也无法用肉眼观测到。飞船上的探测系统是最先进的,可以在全息地图上描绘出真实的立体图像。这台望远镜十分古老,它只能向目标发射广谱电波,然后通过接收反射的电波来显示目标。不过,正因为如此,呈现在我眼前的图像虽不清晰,却如同一幅迷乱中透着规律,意境里彰显神秘的抽象画作。

“展开你的想象力,说说你看到了什么?”老人说道。

我慢慢移动镜头,在画中寻找自己的灵感。“像一个微型的银河系……一片风暴中汹涌的海洋……还像一只魔力无穷的眼睛……”我不断惊叹道。

“如果你经常在这里观测,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它可以变幻出你见过的所有景象,还有你脑海中幻想的一切,甚至变幻出你根本无法想象的一些东西。”老人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又观测了很长时间,才恋恋不舍地停下来。但是,就在我的眼睛离开目镜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我一愣,又观察了一下,此刻望远镜的焦距恰好放在无限远的刻度,视野里什么也没有。

“小行星带后面是什么?”我问道。

没有回答。

我回过头,看到老人愣在那里。

“那里应该是一片虚空,不过我判断那里确实存在着什么,但是用了各种手段都没有得到答案。那里……是个谜。”老人说道。

我不相信老人的话,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神在闪躲。不过,我也没有理由不相信,因为我的飞船上的设备比这里的设备先进多了,可是连它也不能探知那片广袤区域的详情。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我们开始返回山谷。回程的路程似乎短了许多,好像没过多会儿我们就回到了居住舱。脱下宇航服之后,我感到浑身无力,看来自己需要加强体育锻炼了。我享受了主人的晚餐,然后美美地睡了一觉。

我在这里逗留了四天,每天都随老人在小径上漫步,走上十几千米去照料灯塔,然后再返回。老人的活动几乎精确到以秒来计算,如果不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是不可能达到如此地步的。这颗小行星直径不超过一百千米,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天体;而我们活动的区域方圆不足三十平方千米,很难想象人的一生可以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度过。然而,老人却在这里生活的怡然自得,他这样的生活方式让我想起了阿卡利星上的小镇。

几天过去了,我得承认,我对老人和他的行星仍然不了解。老人为什么要来这里建立这么一个并没有多大作用的灯塔?在此之前他有着怎样的经历?这颗小行星的其他部分是怎样的?是不是还有一些我没有看到的东西?这些问题就像我来时那样,依旧没有答案。老人确实在向我隐瞒着什么,当我问及他从前的经历时他总是闭口不答;从我来后他便把工作室的门反锁了,这显然是针对我;我曾提议到另一座山峰上的防御系统去看一看,却没有得到响应。不过话说回来,老人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每个人都有他的隐私。

我登上飞船,透过舷窗看到老人站在港口送我,那身影孤单而落寞。我启动发动机,飞船升入太空,老人和他的行星瞬间没入黑暗。忽然,我的心中滑过一丝慌乱和不安。我的生命属于寰宇苍穹,沉闷和单调使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颗小行星上待下去,可是不可否认,我确实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感觉。

我又踏上了自己的旅程,从一个星系到另一个星系,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从不停歇……

许多年过去了,我再没有回过那片空域,也没有收到关于那里的任何消息,而在那儿生活的几天时间也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那个老人和他的行星已消失在我的记忆中……

大约十年后,一件事情让我又想起了那个老人。当时我到达了阿娜丽丝星系,这是一个远离人类联盟的殖民地。由于距离人类联盟过于遥远,它曾一度和其他人类失去了联系,直到几十年前才回归人类联盟。不过,它的文明程度很高,不亚于其他几个老殖民地。我抵达这里之后,像往常那样将飞船电脑接入本地网络,以便深入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在进行资料检索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名词跃入眼帘——“行天”。在一个星球上与我重名的大有人在,没什么可奇怪的,可与这个名词相关的还有一个词——“繁霜”号!我觉得这个词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在一个偏远的宇宙角落,那颗微不足道的小行星和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刹那间从脑海里浮现出来。

我迫不及待地把完整资料下载到屏幕上。

这是一篇四十年前的媒体报道,记述了阿娜丽丝星上发生的一件轰动一时的事件。

阿娜丽丝星是君主制社会,这一代国王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独生女——繁霜公主。这意味着阿娜丽丝将迎来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王。

繁霜公主自诞生之日就广受关注。转眼间,公主已经二十岁了,成年后的公主不仅长得国色天香,就连才学、见识也非常出色。人们都在猜测这样优秀的公主会嫁给哪一个名门望族的公子。不料,这时却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繁霜公主竟然爱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宇航员——行天。这个名叫行天的宇航员既没有英俊的相貌,也没有过人的才华,更没有什么显赫的身世。一时间舆论哗然,有人认为公主的婚事并非是个人的私事,如果不能有一个众望所归的配偶,全国的人民都会颜面无光;也有人认为爱情不应掺杂政治因素,只要他们之间真心相爱,任何人都无权干涉。后来,这些争论演化成民主与自由的大辩论,隐隐影响阿娜丽丝的君主政体。于是,王室也站出来反对这门婚事,国王还在电视上发表了措辞严厉的讲话。他声称如果繁霜公主一意孤行,将与其断绝父女关系,并将公主从王室中除名。

正当事态愈演愈烈时,那个叫行天的宇航员忽然消失了。一场严重的危机就此解除,只是公主从此闭门不出,而其他人也再不敢提起公主的婚事。

四年之后,事情突然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行天突然出现了,还带回了一个轰动全球的消息:阿娜丽丝与人类联盟的星际航路已经重新建立!

阿娜丽丝与人类联盟失去联系已经有一千年了。由于双方相距过于遥远,航线上充斥着黑洞、超新星以及其他种种危险,王国已经有近百艘飞船为了开辟航路而折戟沉沙。谁能想到,行天在这四年居然独自驾驶一艘小型探险飞船去开辟航路了,并且历经无数艰险取得了成功。

行天一下子成了王国的英雄,他与繁霜公主的婚事自然再次提上日程。这一回,全国上下再无一人反对,就连王室都赠送了一艘宇宙飞船给行天作贺礼,飞船的名字就是“繁霜”号。这桩婚事一时成为美谈。他们很快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并且宣布将驾驶“繁霜”号沿着新开辟的航路前往人类联盟总部,还有二百多名外交官和行政人员组成的访问团与他们同行。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个事件最终演化成一个巨大的灾难。

“繁霜”号启程之后,不久便与王国失去了联系。王国派遣了好几支探险队前去搜索,却一点踪迹也没有找到。后来,王国循着行天的航路确实与联盟恢复了联系,但联盟也没有“繁霜”号的消息。五年过去了,虽然没有定论,但是大家都确信“繁霜”号一定遭遇了空难,上面的乘员无一幸存。老国王郁郁而终,因为没有继承人,阿娜丽丝也演化为民主政体,王室以及繁霜公主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看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那座灯塔的来历和意义。“繁霜”号一定就坠毁在那片空域,老人恐怕是空难的唯一幸存者。当时的情景,除了老人,恐怕再无人能够知晓。无论如何,老人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了对繁霜公主的爱。

那座灯塔是坟墓前的长明灯。

老人在那里并不孤独,因为那里距离他的爱人最近。

灾难发生在刹那间,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虽然在理论上多维空间跳跃可以使飞船从宇宙的一点瞬间跳跃到任意一点,但现实中操作起来却很难。由于其他技术发展的落后,最先进的飞船也只能一次跳跃一千光年,再远的话,飞船恐怕就会迷失在多维空间的乱流中。我们的宇宙虽然看上去空旷无垠,实则充斥着各种物质,大到恒星、黑洞,小到陨石、彗星。而飞船无论碰上哪一个都会酿成灾难。因此,宇宙航行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开辟航线更是极其危险。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与我一同毕业的三十个同学中已经有八人魂飘太空。

我对这次的阿娜丽丝人类的回归之旅还是很有信心的,因为此前进行了大量准备,更因为这条航线是由我亲自开辟。

选择这片空域作为导航点是经过反复斟酌的,首先这里曾有一个反物质喷泉,在它的作用下,这里的物质肯定被弄得干干净净;其次我曾经到过此地并从这里安全归来。所以,当飞船完成跳跃从这片空域钻出的时候,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我一想起当时的情景,便懊悔不已……

当时我正在驾驶舱中操作着“繁霜”号,在我身边的是繁霜,身后还有十几个工作人员。

飞船已经完成跳跃有半个小时了,此刻正平静地在宇宙中航行。这时我操作它等待能源系统再次积蓄跳跃能量,同时令导航系统精确测定航线,以便进行下一次跳跃。“繁霜”号的跃出点距离我初次的航行偏离了大概六光年,更靠近喷泉遗迹核心一些。不过,这还算一次堪称完美的跳跃。

飞船左侧三百万千米处有一条规模宏大的小行星带,不过它根本威胁不到我们。飞船的前方探测到某些物质,不过它的密度和质量都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为了让导航系统尽快定位,我不准备改变航向,因为我认为,照这样航行下去,至多再过半个小时,飞船就可以进行下一次跃迁了。而这一次我们的目的地直指比邻三号星。

机库里传来报告:有一艘救生艇忽然发生了故障,险些意外弹射,机械师怎么也找不出毛病。故障不要紧,意外弹射可有些严重,万一飞船在跳跃过程中发生这样的事,后果将不堪设想。我决定亲自去看一看。作为船长和亲王,我是不该这样做的,可是我还没有习惯贵族的身份,而以前在航行中大事小事都是自己动手料理。没想到这个举动救了我一命,也使我和繁霜从此永隔天涯。

我来到机库,爬进了故障艇的驾驶舱,在诊断电脑的协助下很快排除了故障。艇旁的两个机械师钦佩地向我竖起拇指。

就在这个时候,机库内突然警报声大作,继而我感到飞船一阵剧烈地颤抖,我的头一下子撞在座舱前风挡上,我瞬间便昏了过去。

当我苏醒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可是耳畔还在回响着凄厉的警报声。额头上流下的鲜血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抬手抹了抹眼睛周围的鲜血,这才发现自己坐在救生艇座舱内。举目四望,外面是黑沉沉的太空,看不到“繁霜”号。看来救生艇已经自动弹射了。我看了下表,自己昏迷了五分钟。这短短五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飞船上的警报又是怎么回事?救生艇已经被修好了,不会无缘无故弹射,难道……我心里腾起一团不祥的阴云。

我连忙打开探测系统,“繁霜”号在四万千米外显露出熟悉的身影。我一阵轻松,心想:过不了几分钟,救援飞船就会驶来。

突然,一道亮光在黑暗中闪过,屏幕上的“繁霜”号顿时变得模糊,然后紧接着便消失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再次搜索,可是这一回却再也没有出现“繁霜”号的踪影。

“繁霜”号就这么消失了,在我的视野里,也在我的人生之中……

十天后,我被一艘路过的飞船救起。他们探测到爆炸,估计有飞船遇难便赶了过来。对方告诉我,这片空域看似安全,但经常出现一些奇怪的现象,已经有多艘飞船在这里失事。他们在附近空域搜寻了很久,再没有发现一个幸存者,甚至连一块飞船的碎片也没有发现。

他们询问我的身份,而那时我的精神濒临崩溃,脑海里全是警报声与“繁霜”号爆炸的火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把我放在阿雷拉星系,便继续踏上了旅程。

我在医院住了一年多,身上的伤早就好了,可是心中的伤口却难以愈合。因为阿雷拉民政局不能确定我的身份,从我的嘴里又什么都问不出来,只好把我送进了收容所。

这时阿娜丽丝与人类联盟已经恢复联系,然而我作为这条航道的开辟者却不知道何去何从。我最心爱的人和三百个随行人员在一瞬间像风一样消散在这条航线上,独独留下我!作为这条航线的开辟者,作为这场空难唯一的幸存者,我该如何向他们的家属和阿娜丽丝的民众解释这一切呢?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我唯有沉默。

后来,一支探险队来到收容所召集熟悉星际航行的志愿者。我举起手,船长看了一眼我空洞的眼神,毫不犹豫就收下了我。

启程半年后,我驾驶着伤痕累累的探险飞船返回了阿雷拉星系。出发时九十七名船员,归来时仅剩我和四名重伤员。这次航行的代价虽然惨痛,不过结果喜人——我们为阿雷拉找到了一颗储量丰富的黄金星球。如果不是身份不明,我差点又成了英雄。我有时忍不住会想,为什么渴望活下去的人死了,而我这个一心求死的人却毫发无损!上天真不公平。

这次任务完成后,阿雷拉给了我公民的身份和一大笔奖金。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可是我能够忘记过去吗?还是不能。多少次我告诉自己,既然命运之神眷顾了我,就应该振作起来好好活下去。可是无论在何时何地,清醒或是梦中,我的眼前总是闪过一些画面:时而是繁霜那秀丽的脸庞,时而是“繁霜”号在深空中骤然亮起的那一道光,时而是无数只攥紧的拳头愤怒挥舞,时而是无数道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终于知道,我完了,虽然我在灾难中幸存,但我的心已经跟随“繁霜”号一起葬送在宇宙中了。

我只有一条路可走——归去!回到“繁霜”号失事的地点。我也许在那里可以寻求到一丝宁静,如果还不行,我就在那里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几年我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那便是“繁霜”号消失前的闪光。那闪光太微弱了,如果飞船当空爆炸,在那么近的距离所发出的光芒会照亮那片空域。难道“繁霜”号没有爆炸?它上面还有幸存者?虽然当时救援飞船已经彻底搜索了那片空域,这些年来也没有收到丁点儿有关“繁霜”号的消息,我却始终抱着这个侥幸心理。如果真的还有幸存者,勒在颈上的自责枷锁会放松一些;即使没有,我也希望找到“繁霜”号失事的原因。

我买了一艘二手的小飞船,又做了一些准备就出发了。飞船离港的一刻,我的心情突然轻松了一些。

经过一番周折,飞船终于穿过小行星带,来到了“繁霜”号失事的地点。十几年过去了,这里依旧荒凉,除了偶尔划过的陨石,什么也没有。我有些失望,但冷静想了一阵便释然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留有飞船残骸也肯定在几光年以外了,好在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寻找。

在五年的时间里,我找遍了周围十五光年范围的空域,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现,甚至连“繁霜”号上的一颗螺丝钉都没有找到。那么大的飞船,即使爆炸再猛烈,也会多少留下些什么,没有道理什么也找不到。我越发觉得“繁霜”号这次空难不寻常。

到现在为止,我只有一个地方没有寻找,那就是靠近反物质喷泉遗迹的核心部分。这片区域有六十光年大小,看起来似乎空无一物,可探测系统却发现了一些物质。这些物质像磷火一样飘忽不定,时而存在时而又会突然消失。这些物质的密度和质量都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当时营救我的宇航员一提到这些物质就变了脸色。“那是鬼火,可以燃烧一切的鬼火!”他们说道。我的直觉也告诉我,这些未知的物质充满危险……可是现在,如果我要得到答案,要解开自己的心结,就只有去面对它们。

我驾驶飞船向喷泉核心驶去,小行星消失了,拳头大小的陨石也消失了,光以及各种射线也探测不到了,飞船在这片宇宙最纯洁的虚空中无声滑行……

在前方几千米的地方忽然冒出了一簇光点,它们像是一群五颜六色的蝴蝶在当空舞动,瞬间又消失了。不久,它们又出现在飞船的防护罩上,幻化为一道道七彩的霓虹,并且跟随着飞船前进,随后又在飞船尾部的发动机喷口处变成了一道鲜艳的彩色流光。这个时候的飞船就如同一只浑身光芒四射的神鸟,在黑色的寰宇中振翅翱翔……

危险悄然临近,电脑报告飞船的动力正在下降,但查不出是什么原因。飞船就像是撞上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每前进一步都会耗费巨大的能量。电脑又报告,飞船外壳正遭到不明物体的侵蚀。这一点我已经透过舷窗亲眼看到,高能量的飞船防护罩已经变得千疮百孔,一滴滴铁水般的物体正渗过防护罩落在飞船外壳上。我终于明白“繁霜”号的失事原因:这些未知的物质虽然微小,但它们还带着反物质的属性,它们与飞船一旦接触便会进行湮灭反应。这些反应虽然微弱,但水滴石穿。“繁霜”号之所以没有留下残骸,就是因为它们都被这些物质所湮灭。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我心中反而一片宁静。十二年前,我就应该与繁霜牵着手消失在这片七彩霞光之中,如今虽然迟了一些年,但我还是来了。

流光还在窗外变化着,那份虚幻的美丽可以媲美著名的轩辕星座极光。突然间,流光凝聚在一起,变成了一柄长矛,猛地向我撞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前一片雪亮,似乎有什么东西径直刺入了我的大脑深处……

当我醒来的时候,飞船静静地停泊在一颗小行星旁边。我不知道飞船怎样摆脱了反物质沙漠,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停在这里,但无论如何,我又一次死里逃生。

飞船的外壳严重锈蚀,随时都有失去密封的危险,发动机也已经损坏,短时间内无法继续飞行。我望着窗外那颗小行星,喃喃说道: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我在小行星上安了家,来时的那些准备都派上了用场。重力发生器使小行星停止了翻滚,悬停在静止轨道上,变成了神话中的仙山。两座山峰间的谷地是一块风水很好的宅基地:四周有岩壁遮挡,地面平坦几乎不用修整。我的别墅就安置在这里,一个居住舱,一个温室,一个动力舱,构成了可以供我生存的小环境。动力舱反应堆的能量很强劲,大概在我死后还能再运转二百年。我在小行星的最高峰上建立了一个小基地,安装了探测器和粒子防御系统。这颗小行星就在庞大的小行星带边缘,大大小小的陨石经常光顾这里,有了这个防御系统就可以有效抵御这些不速之客。当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那些陨石在以后的日子里没少给我带来麻烦。在较矮的一座山上,我设置了一个导航灯塔。我希望它可以照亮这片危险的空域,不让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重演。不过,后来我总觉得它更像是一点烛光,在为我的繁霜守夜。

这些事情做完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

一个严重的问题开始困扰着我:我无事可做了。开始的时候还没觉得怎样,我甚至享受到了难得的宁静。我可以平静地入睡了,不用再受噩梦地困扰;醒来之后,就仰坐(或卧)在躺椅上久久地望着天空中的小行星带。一天时间就这么静静流走了。可是过了几个月之后,一股莫名的烦躁与日俱增,时间开始变得漫长,每一分钟都那么难耐,我的心中好像有千百只蚂蚁在蠕动。

这样过了两个月,我的精神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我开始像狗一样生活,房间里一片狼藉,所有的物品都散落在地板上。能摔的东西都被摔得粉碎,饥饿难耐的时候才会到食物生成器前接点东西吃,剩下的时间便躲在房间里。床上的被褥被我撕成了碎片,可是我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撕沙发的蒙布……撕累了我便躺在地板上休息,恢复力气了便继续破坏房间里的东西。这样的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后来,我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我茫然地睁着眼睛,忘记了睡觉,忘记了喝水,也忘记了吃东西,就那么躺在那里。更可怜的是,我还忘记了自杀。那把锋利的餐刀,那个红色的泄气阀门,都曾诱惑着我,可是转眼间我就把它们忘记了。

我慢慢地陷入迷离状态……

一个苗条的身影出现在我身边。她蹲下身,静静地看着我,明亮的眼中满是怜爱与忧伤。她伸出手轻轻将我扶起,然后把秀美的脸庞挨近我的脸轻轻摩挲。她的身体在颤抖,几颗泪珠从眼中滑落。我认出来了,她是繁霜!我一把抓住她,紧紧抱在怀中,生怕她再次从我眼前消失。我有刻骨铭心的思念要向她诉说,有无尽的孤独要向她倾吐……

我活了过来,是繁霜救了我!虽然她并没有真的出现在眼前,但是她的爱在迷离之际挽救了我的灵魂,也挽救了我的生命。

日子恢复了正常,我的心也归于平静。经过这次严重的心灵危机,我的生命似乎产生了某种顿悟,心中的不安与躁动都被荡涤一空。虽然我仍能体味到孤独的痛苦,但我已慢慢适应这种生活。

我每天定时起床,然后将食物机制造的食物重新烹饪,用过早餐后便到山顶去照料灯塔。这段路程较远,会耗去大半天的时间,所以我每天只吃两顿饭。从灯塔回来之后,我有时会看看书,有时会在网络上浏览一番。远程星际超级链接是我与人类社会唯一的联系。吃罢晚饭,我通常坐在窗前的躺椅上,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太空,一边品上一杯茶,一边慢慢地回忆我与繁霜的往事。想着想着,我有时候就会在躺椅上睡着。

在小行星上,我仍使用阿娜丽丝时间。时光缓慢而平静地流逝,不知不觉,十年时间过去了。

十年,对于人类来说,可是一段不短的时间。我的身上慢慢起着一些变化,而且这些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明显。我如今四十二岁了,虽然身体还很健壮,但肌体已呈现衰老的趋势。另外,我的记忆力也在逐步衰退,这让我忧心忡忡。我拼命告诉自己,繁霜是你这一生唯一的爱人,你们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爱恋。她是为了跟随你,才会埋葬在这荒远的宇宙角落,而你也是为了陪伴她才来到这里……可是没有用,我经常一连几天想不起她。我有些慌乱,想凭着脑海中残存的记忆在电脑上绘制一幅繁霜的全息图像。可是半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绘制出来。后来图像终于完成,我却一遍遍问自己,这就是繁霜吗?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伤心不已,在灯塔上望着沉寂的小行星带和更深处的喷泉遗迹,我抱头痛哭……

痛哭过后,我冷静下来。我知道,无论我对繁霜的爱有多么深刻,无论我对“繁霜”号的遇难人员有多么愧疚,漫长的岁月已使这一切像云一样消散。我应该开始新生活了。

我开始维修那艘停泊了十年的飞船。飞船的情况还好,只是外壳锈蚀严重,发动机出现了一些问题。我用了半年时间,一点点修复了外壳上的破损,可是对发动机的故障却束手无策。正巧,一艘飞船为了感谢灯塔及时发去的信息,为我空投了一具发动机。一个月之后,飞船彻底修好了。

我收拾了东西登上飞船,可是坐在驾驶椅上,手指放在启动按钮上始终无法按下。一股莫名的恐慌与不安再次从内心深处浮起,我一动不动地坐了四五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很多……

我最终选择了留下。当我离开飞船重新踏上小行星的土地,我的人生再次发生了转变。我终于明白,我之所以忘记了繁霜,记不清她的面容,是因为我们已经在精神上合为一体。没有了生死与共的爱情,没有了夜夜不休的思念,我们现在不分你我,共同享受着生命的快乐。

新的生活开始了,它与从前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还是那般平静,还是那般悠闲。可是我知道,这一次,我将与繁霜共同走完剩下的时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

十年过去了,又是十年……

这些日子是那么的平静,就像一面如镜的湖水,一丝波澜也没有。

这些年来,经常光顾这里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小行星和陨石了。那些如手指或拳头大小的陨石,隔三岔五地就会撞在防护罩上。大一些的陨石,防护罩对付不了,这时山顶上的探测系统就会发挥作用了。山顶上的探测系统一刻不停地扫描着天空,一旦发现大一些的入侵者,就会自动控制粒子武器将其击毁。当然,还有一些小行星会脱离原来的轨道来到这里,这些小行星有的比我所在的行星要庞大得多,这就有些不好对付了。这时,我必须启动行星动力装置,改变行星的位置来躲避这些小行星。这是一个危险的过程,好在这些年来只出现了两三次。

虽然地处偏远,我的灯塔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每年都会有一两艘航船偏离航道误入这片空域,灯塔都准确地向他们发送了信息。具体有多少艘航船经过,我没有详细记载,大概总有七八十艘吧。虽然没有灯塔的提醒,他们也可能安全离开,不过我还是感到很欣慰,毕竟灯塔建立之后,再没有发生过空难。我常常想,假如当初“繁霜”号到来时,能有一座灯塔矗立在夜海中,我的一生将会是什么样子。

我把这颗小行星命名为“霜天”,来表明这是我与繁霜共同的行星。我们在从前虽然举行了婚礼,却还没有一处固定的寓所,这就算是我们两个人的家吧。虽然霜天的直径只有九十七千米,对我来说它仍然太大了,有很多地方我还从未涉足。不过,我还是花了不少心思来布置这个家,而其中花费心思最多的便是这些小草了。来到霜天不久,我就开始种植它们。草籽是从温室里培养的特殊品种,很少的日照就能存活,土壤和保护罩都是霜天的岩石粉碎后制造的。我每天种植十来株,到现在竟然有十万余株。它们在这里生长得很好,不比我这老头子适应能力差。它们如今几乎遍布霜天表面,每当光照的时间到来,无数点微弱的荧光便铺展开去,那是这荒芜的空间中最美丽的景色。

下面要提到的事,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的生命因为这件事而重新焕发了光彩。

那天是我的五十岁生日。我像往常一样起床、用餐、植草,然后步行到灯塔,静静地从望远镜中观望那条小行星带。

我望着望着,忽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无数颗小行星汇集的庞大天河中似乎排列起一个规则的图案,像是一排阿娜丽丝字母,它们拼起来的意思是“天,生日快乐”。我嘴里念叨着这个词,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我不禁哑然失笑,天下竟然有这种巧合!随即,心中涌起一阵感动。

我放下了望远镜,开始检修灯塔设备,过了几个小时,我有些累了,就准备回去。在出门的时候,我不禁又想起了小行星排列的那几个字,便鬼使神差地又凑到镜头前。我知道自己的期望是不现实的,小行星都在各自的轨道上不停地运转,不可能还排列着原来的图案。然而,当我的眼睛望向那片空域,我不禁目瞪口呆——那些字竟然还在那里!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我一定是眼花了或是在做梦!然而,它们确实像神迹一样默默地显示在宇宙的背景中。

我的眼睛离开镜头,木然坐了一阵让自己冷静下来。过了一阵,我再次凑近镜头,它们还在!是什么力量可以在同一时间改变近千颗小行星的轨道并让它们静止在那里?我想象不出,我一片茫然……

过了许久,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我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这很可能是一种自然现象,是某种神秘的力量干涉了小行星的运转,形成了这些图案。可是,假如真的是某种超自然的生命在显示它的存在呢?我记得以前也曾经出现过一些字母,只是从来没有在意罢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必须要做些什么。

虽然我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荒唐透顶,但还是决定试一试。可是用什么办法才能和这个超自然生命体联系呢?我想到了那些小草,它们是我能够控制的最大的物体了。往常小草的照明灯都是同时点亮,在我调整了照明网络之后,几万盏小灯在霜天表面形成了一串字符:你是谁?而后,我对准小行星带密切观察着。几个小时过去了,千万颗小行星没有一点变化。我放下望远镜,暗自嘲笑自己大惊小怪。

然而就在十天之后,当我再次不甘心地观察小行星带的时候,我赫然看到群星排列成两个字:繁霜!

我无法形容当时自己的心情,那是我一生中见到过的宇宙间最壮观的景象,我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我连忙又在行星表面写下几个字:当我离去,或许不再归来。这是我离开阿娜丽丝,独自去探索回归航线前对繁霜说的最后一句话。

几天后我得到了回答:一生守候。

从前繁霜就是这样回答的,时隔几十年,它再次静静投射在黑沉沉的天幕。我看着它们,往事一幕幕展现在眼前。压抑了一生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喷薄而出。我伏在地上,像个婴儿一般号啕大哭。

我和繁霜重新取得了联系。在生命临近终点的时候,我的人生又从以前的断裂处重新衔接。

“这些年,我都在找你。”

“我知道。”

“你知道?”

“我一直在看着你。”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不。”

“不愿见我?”

“昼思夜想。”

“你到底在哪里?纵然相隔整个宇宙,我也要去!”

“我在另一个世界……”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飞船突破了宇宙的界限。”

我与繁霜的交流是极其困难的,几个字的回答往往要等上十天半月,甚至更长。以上这些简单的对话,耗去了我半年的时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改变行星的轨道排列,已经是一个奇迹了,可是我的生命已经无法承受过多的等待。

我反复思考着这些对话。对话虽然简单,但我还是从中厘出了一些头绪。繁霜所拥有的力量竟然能够影响行星的轨道,这简直可以誉为神迹。可是拥有如此强悍力量的她却不能前来与我相会,看来我们之间确实隔着一个无法突破的屏障。那么繁霜究竟在哪里?能够知道我的情况,肯定不会很遥远。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小行星带背后的那片虚空。“繁霜”号就是在那里失踪的,我也险些在那里丧生,那里一定隐藏着一个宇宙间最大的秘密。

我通过星际链接下载了大量关于反物质和反物质喷泉的书籍。经过一年的苦读,我的脑海里填满了关于反物质的资料,我已经站在人类反物质研究的最前沿。虽然我得到的这些知识绝大部分都是未证实的猜想和假设,但结合我与繁霜的经历,一个模糊的想法逐渐清晰。

“你们穿越了喷泉的核心?”

“是。”

“你们抵达了另一个宇宙?”

“是。”

“两个宇宙类似?”

“反物质宇宙。”

繁霜的回答证实了我的推测。

反物质的奥秘在我们这个时代仍然没有形成一个共识。作为构成所有星系和我们人类自身的物质的镜像,反物质明明应该大量存在于宇宙空间,可它们偏偏踪迹难寻。当然了,也幸亏如此,否则整个宇宙恐怕早就在爆炸中毁灭了。存在就是道理,至于个中缘由,那是科学家们应该操心的事。反物质喷泉就更加神秘了,它们就像火山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在宇宙的某个地方爆发。

反物质喷泉是怎样形成的呢?科学家认为,那是另一个反宇宙与我们所在的宇宙相互突破了各自的屏障,一部分反宇宙物质进入我们的宇宙,从而形成了反物质喷泉。

事实证明,在我们的宇宙之外确实还存在着一个类似的反物质构成的宇宙。两个宇宙虽然不是互为镜像,但是达成了正反物质的守恒。两个宇宙紧紧贴在一起,就如一对连体婴,但它们均被一层无法打破的宇宙壳包裹着。不过,宇宙壳也不是无懈可击的,它一定存在着某些缝隙或针眼,使得一些物质可以相互渗透。

喷泉爆发期间,正反物质相互湮灭,所有的物质都会化为乌有,没有人能靠近喷泉核心。那么,喷泉沉寂之后,是不是宇宙壳的缝隙就消失了呢?看来不是,不然“繁霜”号不可能莫名其妙地穿越喷泉核心,到达了另一个宇宙。按常理来说,“繁霜”号是由正物质构成的,它驶抵反物质宇宙之后理应在正反物质的反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事实是繁霜还活着。那么,在飞船穿越宇宙壳的时候一定经历了某种神奇的际遇,使飞船和乘员在一瞬间改变了自身的物质属性。这个想法让我非常激动。如此看来,喷泉核心就是连接两个宇宙的转换通道。那个位置距离我这里不过几光年,我的飞船虽然破旧,但行驶这点路程却非常简单。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繁霜,得到的回答却是:“那是条死路。”

“‘繁霜’号却做到了。”我回复道。

“许许多多次,只有那一次成功。”

繁霜的话如一盆凉水,瞬间浇灭了我的热情。不可否认,她的话很有道理,她所在的世界科技水平一定远远高于这里的人类,否则不可能打破宇宙的界限操纵这里的小行星。既然他们都束手无策,我如果孤身前往,后果可想而知。

命运便是这般残酷,我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得到了爱人的消息,可是无法见到她,更无法拥抱她。不过,我仍然感谢上苍,因为我至少知道繁霜还活着,我还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对我的爱!

我依旧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这些日子里,我不再孤单,上天在我的生命接近终点的时候给了我一份意外的礼物——与繁霜恢复了联系。

“这些年来还好吗?”我问。

“还好。”

“我每天都在为你祝福。”我说道。

“我也是。”

“我在这里守候着你,希望你天天快乐。”

“离开这里吧,去开始新的生活。”繁霜说道。

“我的生活已经凝固在四十年前的那一天。”

“我们今生也不可能相逢了。”

“可是爱还在。”

“岁月证明了我们的誓言。”

“我不后悔,我会在天幕这边望着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

时光悄然逝去……转瞬又是二十年过去了……我在飞快地变老……

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在天幕上与繁霜无声地交谈,那些柔情似水的情话出自一个白发老翁显得幼稚可笑,可是我的心却能从那些词语间体味到温情。我对生活又有了期待,心也再次悸动起来。

可是,没有人能违抗自然规律,即便我的心如少年那般年轻,但我的身体真的衰老了。以前我从山谷爬到灯塔需要两个小时,现在却延长到半天。我在灯塔储备了水和食物,还有一张床,太疲惫的时候就在灯塔过夜,转天再回山谷。可是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再也爬不上这座不大的山峰。

我病了,一连半个月卧床不起,幸好那陈旧的医疗系统发挥了作用,把我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不过,我的一只手和一条腿却变得不那么灵光了。

我拄着拐杖,花了一天时间才爬到灯塔。我告诉繁霜自己病了,不过已经痊愈,不用担心。繁霜叮嘱我一定要保重身体。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繁霜突然失去了联系,过了几个月才等到她的留言:“对不起,有一件重要的事,所以耽搁了。”我猜测,她肯定也病了,只是怕我担心才没有言明。

又过了两年,我再次病倒了。看着各种仪器在我身旁忙碌,我明白那是徒劳的,因为我感到体力正在飞速地从我身体中消逝。我告诉自己,不能默默地死在床上,我必须做些什么。繁霜已经半年时间没有消息了,我预感到她那里发生了什么。我询问仪器,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几天,或者几个小时。”仪器冰冷地回答。

我关闭了医疗系统,挣扎着穿上了宇航服,一瘸一拐地向山谷外走去。

我的神志还清醒,我的身体还能动,我还有一些时间,那艘老旧的飞船还能航行……我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去与我的繁霜相会……

尾声

我又回到了阿卡利星的小镇。

我一直认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僻静的地方,可是多年的漂泊使小镇越来越吸引人,越来越具有诱惑力。小镇的宁静,小镇的安逸,小镇的一切,都让我魂牵梦绕……

我每天清晨都会去艾黎姑姑的墓地,在墓前放上一束花,再静静地坐上一阵。我一般在上午照料农场的庄稼和牲畜,下午在镇上的小酒馆里度过。小酒馆是一个消磨时光的好地方,我会在那里一边慢慢地喝着酒,一边漫不经心地在互联网上翻看各地的新闻,累了就静静地望着窗外……

这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了一条新闻:阿雷拉星系附近的反物质喷泉在沉寂了几十年之后,突然又再度喷发,壮观的景象吸引了大批游客前往观光。我忽然想起了隐居在那里的与我同名的老人,和他的那座灯塔。过了这许多年,不知他是否还健在,是否能从这场灾难中幸存。

也许是同名的关系吧,一想起老人,我的心中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