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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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对北方交通及所谓“铁勒”

越在上古,我国北方屡有强势之敌人相侵陵,《史记》、前后《汉书》叙匈奴事迹非不详,而通北道里却无概括之描述,甚而世推宋代三大类书之一之《太平御览》,且把匈奴、茹茹、突厥,完全略去[1],此种现象,实为蔑视国防之一种表现。今得窥其涯略者有《冀州图经》[2],《图经》云:“自周、秦、汉、魏以来,出师北伐,唯有三道;中道正北发太原,经雁门、马邑、云中,出五原塞,直向龙城,即匈奴单于十月大会祭天之所。一道东北发自中山,经北平、渔阳,向白檀、辽西,历平冈,出卢龙塞,直向匈奴左地,即左贤王所理之处。一道西北发自陇西,经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历伊吾塞,向匈奴右地,即右贤王所理之处。”(《太平寰宇记》四九)又《入塞图》云:“……至大宁城,当涿郡怀戎县北三百里也;从大宁西北行百里至怀荒镇,又北行七百里至榆阙[3],又北行二百里至松林,又北行千里方至瀚海。又一道从平城西北行五百里至云中,又西北五十(按应作“百”)里至五原,又西北行二百五十里至沃野镇[4],又西北行二百五十里至高阙,又西北行二百五十里至郎君戍,又西北行三千(按应作“百”)里至燕然山,又北行千里至瀚海。”[5](同上《寰宇记》)按《入塞图》前举一道,系从东北出发之另一支道;后举一道,只系《冀州图经》中道之详细记注。除此四道之外,尚有从河西向漠北一道,应行记出,《新唐书》四〇删丹县:“北渡张掖河,西北行,出合黎山[6]峡口,傍河东壖,屈曲东北行千里,有宁寇军,故同城守捉也,……军东北有居延海,又北三百里有花门山堡,又东北千里为回鹘衙帐。”唐武后垂拱二年(六八六),刘敬同北讨铁勒,即取此路[7],元时为往来通道[8]。再上溯于汉,则武帝筑遮虏障于居延城,以都尉治之(《汉书》二八下),故近年在居延掘得许多汉简。更远溯于周,则居延即穆王西行出发点之河宗,盖在此方数百里间,居延附近,水草最为丰美,北可渡漠,西可赴天山,比诸阳关、玉门,远为优胜。迨匈奴南牧,居延暴露,汉之目标,又在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出发点逐渐移于阳关[9],居延道所由沦于荒废也。

铁勒名称唯见于北魏末至突厥亡国一个时期,《隋书》八四立《铁勒传》,想亦本自裴矩之史料,兹先节录其一段,然后加以阐述。

铁勒之先,匈奴之苗裔也,种类最多,自西海之东,依据山谷,往往不绝。独洛河北,有仆骨、同罗、韦纥、拔也古、覆罗,并号俟斤;蒙陈、吐如纥、斯结、浑、斛薛等诸姓,胜兵可二万。伊吾以西,焉耆之北,傍白山则有契弊、薄落职、乙咥、苏婆那曷、乌讙、纥骨、也咥、于尼讙等,胜兵可二万。金山西南,有薛延陁、咥勒儿、十槃、达契等一万余兵。康国北,傍阿得水,则有诃咥、曷、拨忽、比千、具海曷、比悉、何、苏拔、也未、渴达等,有三万许兵。得嶷海东西,有苏路羯、三索、咽蔑促、隆(薛)忽等诸姓八千余。拂菻东则有恩屈、阿兰、北褥、九离伏、嗢昏等近二万人。北海南则都波等。虽姓氏各别,总谓为铁勒,并无君长,分属东西两突厥。居无恒所,随水草流移。

图四 漠北交通五道略图

关于中古时代北荒民族之动态,中外史料,同感贫乏,此传所记部落名称,独至四十以上,虽甚简略,要为极珍贵之纪录。惟世界学者,除丁谦外,曾无人作过整个之考证,而丁氏之学力又不足以副其志愿,是可憾也。

吾人首要辨明铁勒非民族之专称。《通典》一九九始谓铁勒为敕勒之言讹,而《魏书·高车传》又谓敕勒即高车,因之,《新唐书》二一七上遂以铁勒为高车部,殊不知铁勒是全,高车是分,分不能统全,《魏书》措辞弗明,致《新唐书》误作分等于全也。铁勒非民族专名,可从下两点断定之:(一)汉语之“姓氏”,施诸外人则为“部族”,《隋·传》明言铁勒之中,“姓氏各别”,易言之,即为不同之部族。(二)据传文,铁勒领地,东西万余里,无论任何时期,事势上不能为一族所专据。且回纥本铁勒九姓之一,但自彼代突厥雄长漠北之后,铁勒名称不复再见行用,如属专名,殊难索解。

其次吾人应认识铁勒一名旧日还原之错误。欧洲东方学家一致承认铁勒相当于突厥文之Töliš,余始辨其误,证定Töliš为突厥行政区之称号,隋、唐人翻作“突利”[10]。考《摩尼圣歌》(九页)及《回纥两种柱刻文》(一三页)均曾著录tiräk字,语言学大家麦勒(Müller)释前者为衔称,译后者为扶助。余检拉德罗夫(Radloff)《突厥方言字汇》(3,1365),则tiräk有扶助、支柱两义,大约衍为“支持者”即部属人民之谓,准六朝译例:,对音亦甚相符。由是观之,铁勒只流行一时之通名,无怪其忽然匿迹也。

至于传中各部名称,前编《突厥集史》时曾试作还原或现存民族之比定,奈有许多地方,绝无可参之资料,甚而句读难断,不能不付诸存疑。今兹所陈,只举其概略[11],豫作进一步研究之基础。尤须声明者,传文特标出“居无恒所”,例如金山西南之薛延陀,唐初已移至独洛河北,比定时不可必持刻舟之见也。

(甲)独洛河北 独洛Tughla即今蒙古之土拉(Tula)河。1.仆骨,余证为元之巴儿忽惕(Bargut)。2.同罗,即阙特勤碑之Tongra。3.韦纥,唐译回纥。4.拔也古,Schlegel证为突厥文之。5.斯结,唐译思结,余认为即阿拉伯文之Saxir[12]。6.浑。7.斛薛,此两部《新唐书》均有传。

(乙)伊吾西,焉耆北 白山见前五节。1.契弊,唐作契苾。2.薄落职,余意得与钦察之Burj部相当[13]。3.乙咥,得相当于钦察之Yetia部。4.乌护(讙字讹),唐人又作乌鹘,即磨延啜碑之Oghuz。5.纥骨,汉称坚昆,唐称黠戛斯,突厥文作,今称吉尔吉斯。

(丙)金山西南 金山即阿尔泰山。1.薛延陀,夏德考定其语原为Sir—。2.达契,或即唐代西突厥之突骑施(突厥文之书作Tuxsi)。

(丁)康国北,傍阿得水 阿得,突厥语Atel,犹云“江河”,即今窝尔加河[14]。1.诃咥,即唐之阿跌,沙畹证阿跌为突厥文之Adiz。2.曷,张星烺拟为唐之可萨或曷萨‘Xazars’。3.拨忽,张氏拟为Bolghar,按即元代之不合儿。4.比千,张氏拟为。5.苏拔,余疑为五世纪时之人。6.渴达,余拟为叙利亚史料中十三民族之Kurtargar。

(戊)得嶷海东西 即里海,得嶷,余还原为突厥文之denghiz,犹云“湖”也。1.苏路羯,余证为叙利亚史料之Sarurgur族。2.咽蔑促,余拟为东罗马古典之。3.隆忽,《北史》作萨忽,《通典》作薛忽,薛、萨与隆,字形相类,故讹隆。此部余证为《元秘史》之薛儿客速惕,《元史》之撒剌克思(Circas),今为高加索之乞尔克思(Cherkess)自治省。

(己)拂菻东 拂菻之初译,余曾推原于梁元帝《职贡图》之拂[15]其语原当为于阗文之hvaram,此云“右”,即“西”也,犹近世称“泰西”、“西洋”而已;中古时于阗为我国与西方之介人,故译语与之有关。1.恩屈,今高加索之乞勤、因桂施(Cherchen—Ingush)共和国,乃两种不同民族合成,余谓恩屈与Ingus相当。2.阿兰,久已还原为Alan,即元秘史之阿速惕(Asut),或认其相当于今高加索之奥塞夏人(Ossetians,组成北奥塞夏自治共和国与南奥塞夏自治省),属伊兰血统。3.九离伏,余认为埃及人著作之Cara—beurkli,义犹“黑帽”,俄国史家称曰“黑Klobuks”,据余观之,俄语Klobuk实即Kara—beurkli之省文耳[16]。今组成喀拉喀尔巴克自治共和国,属乌兹别克,居咸海之西。4.嗢昏,六世纪中叶有Ouar与Xun两族西徙于高加索,希腊史合称曰Ouarchonites,即其原语也。

(庚)北海南 即苏武被徙之北海,当于今贝加尔湖。1.都波,《旧唐书·本纪》作都播,《摩尼圣歌》著录Tupa字,麦勒氏谓即此名之原音[17],乃叶尼塞(Yenisei)流域南部人民之总称[18]

以上七个区域,由甲至己,大致系循由东而西之顺序,最末则带及蒙古北边之西伯利亚,观此,亦约知突厥帝国最盛时势力之所及。

[1] 见一九四七年南京《文史周刊》四四期拙著《〈太平御览〉之忽略北狄》。

[2] 省称《冀州图》,与《入塞图》当同是唐前作品。

[3] 往日见本作“榆关”,而榆关常指山海关,余因谓“又北行”为又东行之误。(南京《文史周刊》七〇期拙著《评沈垚怀荒镇故址说》)今次见本作“榆阙”,始知作“关”为讹文,并不指山海关言,“又北行”非“又东行”之误。大宁城在今怀安之东,怀戎县今涿鹿县西南七十里,怀荒镇仍在今怀安境内。(均同上拙著)并参拙著《北魏国防的六镇》及《怀荒镇故址辨疑》两篇。(同前《周刊》五四及五七期)

[4] 据《元和志》四,汉云中在榆林县(今河套南折处)东北四十里,汉五原郡在中受降城,东受降城在榆林县东北八里,距中受降城三百里,则云中西北至五原断不止五十里。又余前据刁雍表推定沃野镇约在今鄂尔多斯右翼后旗附近,(同前《周刊》五四期)今再依《入塞图》校正里数验之,由云中至沃野镇七百五十里,其地点亦大致相当。

[5] 沃野、怀荒两镇之纬度,所差不大,怀荒北行千九百里便至瀚海,而沃野乃需四千五百,可知数字必有错误。如依余校正者计之,则为千八百里,两数极相近矣。

[6] 漠北语常称黑山、黑水,kara黑也,清代多翻作哈拉,“合”字古时方言有开口读法,《禹贡》“至于合黎”,即“至于黑山”之谓,此为古经中留存突厥语之最显见者。

[7] 见《陈拾遗集》六《燕然军人图像铭并序》。漠北民族之侵略我国,大要有三道:(一)中道,经过阴山山脉,东南出绥远以入山西之西北;或从阴山山脉西边通过阙口(即秦之北假、高阙,亦即唐代往回纥之通路),至河套北边(唐之中受降城,今包头附近),渡河南下(成吉思五伐西夏,多取后一条通路)。(二)西道,从居延海方面,经过现在之黑城子(Xara-Xoto,参拙著《元初西北五城之地理的考古》三七三页),而入甘州张掖,武后初,陈子昂从军北征突厥,即取此路。(拙著《陈子昂文集事迹》八页。又成吉思第五次伐西夏,亦取此路)(三)东道,大约经今之察哈尔而达幽州之北,默啜之侵入河北,当走此路。

[8] 参《史语所集刊》一二本三七七—三七八页拙著《元初西北五城之地理的考古》。

[9] 见拙著《穆天子传地理概测》。(《中大学报》)

[10] 《辅仁学志》六卷一、二期拙著《跋突厥文阙特勤碑》。

[11] 详说见拙著《突厥集史》卷一四上(未刊)。此外白鸟氏《乌孙考》谓咽蔑即悦般(原文未见),对音不符,又王日蔚《丁零民族史》所附铁勒各种族表,几全部沿用丁谦之错误考证,(《史学集刊》二期九九—一〇一页)李符桐《铁勒部族考》(一九四五年《沈阳博物院汇刊》一期二四—二八页)错误与王文略同,此篇均不多辩。

[12] 《东方杂志》四一卷一七号四三页拙著《误传的中国古王城及其水力利用》。

[13] 田中译多桑《蒙古史》二一五页。

[14] 《中西交通史料汇编》一册一二三—一二四页。

[15] 《圣心》二期拙著《课余读书记》一三页。

[16] 《辅仁学志》五卷一、二期拙著《再说钦察》三一及一九页。

[17] 《摩尼圣歌复叶》(德文)三二页。

[18] Czaplicka著《中亚之突厥族》(英文)一五五及一〇一页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