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斋家训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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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王心斋生平与家学

一、王心斋生平简介

王心斋(1483—1541),名艮,字汝止,号心斋,明朝中期泰州安丰场人(今江苏省东台市安丰镇),出身于盐场世代灶户。十一岁时,因家贫之故,不能继续学业。十九岁,奉父命,在各地经商,因处理财务得宜,家庭日渐富裕。二十五岁,在山东,心斋先生拜谒孔庙,奋然兴起担当道义的志向,于是每日诵读《孝经》《论语》《大学》。心斋把书放在袖子里,逢人便问。这个阶段,他最大的特征是笃行。后来他的弟子、宰相李春芳说:“先生之学,始于笃行,终于心悟。”又有学者论心斋的“笃行”时说:“要其笃行,非苟从之,谓有疑便疑,可信便信;及其既信,则以非常之自信力,当下即行其所信,不复陷溺于陈言,不复自拘于流品。”说的是心斋先生的笃行不是随随便便就听从一个意见,有疑惑便疑惑,可以肯信便肯信,一旦肯信一件事情,就会用常人所不及的巨大的信力,当下就把所信的事情落实在行为上,不再被过去的言论所限制,不再被旁人的议论所拘束住。二十九岁,梦中大悟。三十八岁,拜大儒王阳明为师。五十四岁,其父王守庵无疾而卒,享年九十三,王守庵生前常和人说:“我有如此孝子,故能延寿至此。”心斋治丧时,冒寒在坟墓四围筑墙,留下寒疾,五十八岁去世。

王阳明的弟子之中,开展民间讲学最为兴盛的是心斋。他的门下常有樵夫瓦匠。比如朱光信,每日上山砍柴,奉养老母。路过先生家门,朱光信便把柴放在门口,坐在门外听心斋讲学,听到欢欣鼓舞处,就背起柴火,浩歌而去。

明清之际的儒者李二曲称心斋“雨化风行,万众环集,先生扺掌其间,启以机钥,导以固有,靡不心开目明,豁然如梏得脱,如旅得归”。意思是说心斋讲学,如雨水化育万物,如风吹拂万物,千万人环聚到他身边。心斋在众人之中激扬地讲学,恰中要害地当机指点学者,引导出学者内在本有之力量。学者无不心灵打开,眼目光明,豁然开朗,像囚徒摆脱桎梏,旅人回到家乡。

礼部尚书赵大洲称心斋“其为人骨刚气和,性灵澄澈,音咳顾盼,使人意消,往往别及他事以破本疑,机应响疾,精蕴毕露”。心斋为人有刚硬的骨气,有平和的气息。他的心性灵明通透,一个声音,一声叹息,一个眼神,当下就能使人的意气消弭。心斋往往谈一些别的事情来破除学者原本的疑惑,各种机锋在讲会上不停发生,学问的精蕴统统都呈现出来。

王心斋所开创的泰州学派,在平民之中讲身心性命之学,对社会风俗有着巨大的影响。泰州一带,民风丕变。田间地头,“在在处处高谈仁义”成了安丰一带的社会风气。到心斋三传弟子罗近溪,平民讲学的风气更为兴盛,一场讲会最多有数万人参与。后人称心斋“顽廉懦立,感及齐氓,而化民成俗之功,且不在阳明下也”(《王心斋先生学谱》)。

二、王心斋家学述要

(1)简易

心斋先生处理复杂的家务事给人的感觉是:非常容易。

《王心斋年谱》记载:“时诸弟毕婚,诸妇妆奁厚薄不等,有以为言者。先生一日奉亲坐堂上,焚香座前,召昆弟诫曰:‘家人离,起于财务不均。’令各出所有,置庭中,错综归之,家众贴然。”

当时(1516 年),心斋的几个弟弟刚刚结完婚,几个儿媳妇的嫁妆有的重,有的轻。于是就有人说闲话,搬弄是非了。有一天,王心斋先生请父亲郑重其事地坐在家中堂上,在父亲的座前焚香,并且把家中的兄弟都召集过来,说:“家人离心,从财务不均衡开始。”于是吩咐兄弟把各家的贵重财物都拿出来,放置在庭院中。心斋先生把所有东西混在一起,重新分配,家中所有的兄弟都很满意。

一家人不能完全和睦,心中对亲人有埋怨,这是我们常有的状态。家中有了这些不满的情绪,家外自然也就有了闲话。这就是“有以为言”。有以为言,是寻常人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而且,外人说闲话也常常是出于关心,不是恶意。除非一家人绝对和睦,彼此之间满是感激亲爱,“有以为言”这样的事情是很难避免的。孔子曾盛赞弟子闵子骞:“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闵子骞真是孝顺啊,没有人在他的父母兄弟之间说长道短。做到闵子骞这样,家庭就极好了。如果能有这样的家庭,我们便有了一个坚如磐石的倚靠。我们在这世上生活,便会有源源不断的力量。儒家说我们修身做好了,那么家庭就能够好。《大学》所谓“身修而后家齐”,齐家是检验我们学养的重要指标。而家庭要到什么状态,我们看看闵子骞,就能够知道了。

心斋的家庭,存在“有以为言”的情况,表面上是财富不均引起的,根子上还是家人之间没有通气,彼此之间存在计较。这种情况,心斋什么计谋都没用,直接在父亲的见证下给大家重新分了财物。重新分配财物,这事情能办成,主要不在于心斋分配得平均,而在于心斋在家中为人信服。大家在和心斋的长期相处中,根本不会怀疑心斋会根据自己的好恶去偏袒谁。哪怕重新分配了之后,我吃亏了,只要是心斋主持的事情,我就服他。

其次,再仇视的家人,毕竟是家人。为了利益,更多的是为了一时意气,家人之间忘记了这天然的情分。心斋说:“家人离,起于财务不均。”大家当即接受:是啊!怎么能因为一点点财货搞到家人离散啊!太不值了。如果说这个话的不是心斋,家人或许会想:“你平时还不是看重财货,今天的事情没有落在你头上,你当然做出一副君子的样子。”或许会想:“你有钱,你不在乎,你不知道我们生活有多辛苦。”或许会在心里嘀咕:“这回你这么积极,是不是里面有什么好处。”我们看心斋的整个人生,一言一行纯是出于道义,没有一点点为自己考虑的心,也没有一点点要讨好别人的心。纯粹从自己的良心出发,这就是“直”。很多家庭矛盾,不是因为人坏,而是因为“不直”,七拐八弯,发心不纯,心存侥幸,这就是“枉”。孔子对哀公说:“举直错诸枉,则民服。”在一群不直的人中间,如果能直心而行,那么大家会信服他。又对樊迟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如果在一群不直的人中直心而行,那么不直的人也会变直。如果一家人抛弃得失荣辱,都是一颗良心应对万事,那么家庭就通气了,就是闵子骞那种一团和气。如此,家中便没有难为之事。这是儒家所说的简易之道——凡事发自良心去做,不涉及人为安排,便能简单容易。

(2)庸常

前面说,齐家不难,只要直心而行就好了。可这个直心而行,常人很难做到事事如此。所以,我们可以读读心斋的文字,看看如何能够让自己回到那个简易直接的生命状态中。

直心而行的状态,本不难做到。孝顺父母,敬重长辈,慈爱孩子,这个是人类的天性。心斋说:“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又说:“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条理处。”儒家讲修身齐家,不是遥不可及的,也没有什么神秘玄妙。百姓日常生活中那样一颗孝悌之心也就是圣人的孝悌之心,只是圣人的孝悌之心纯粹,没有掺杂进别的东西。纯粹二字,就是不容易做到的地方。

《中庸》引述孔子的话:“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

意思是说,君子之道有四样,我孔丘没有一样能做得好(这四样都是寻常的事情):希望孩子怎么对父亲,我就怎么对待父亲;希望臣下怎么对君上,我就怎么对待君主;希望弟弟怎么对待兄长,我就怎么对待兄长;希望朋友怎么对待朋友,我就先去怎么对待朋友。最平庸寻常的行为,我也要竭尽努力去做,最平庸寻常的言论,我也是谨慎言之。如果自己的实践做得不够,达不到君子的标准,不敢不自勉;如果自己的实践很好了,也不敢以君子自居。

孔子以这样的态度应对人生,只是把事父、事兄等事做到纯粹。把最寻常的事情,尽量做得纯粹,这就很难。孔子说:“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中庸之道,已经是极致的德行了,老百姓已经很久都做不到了。孔子又说:“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即使天下国家可以治理好,高官厚禄可以推辞,刀刃也可以在上面走过去,中庸都不能做到。

这些话,都在提醒我们,千万不要轻视那些最基本的德行。有一位年轻的学友,他学习儒学半年了,父亲在城市打工。他在父亲生日的时候去父亲工地,想好好表现一下,让父亲知道自己已经和过去不同了。他回去之前就想好,每天一定要在父亲起床之前起床,给父亲做早饭。头两天,他确实早起了。但是父亲说不用他做饭,不合口味。于是接下来,他还是比父亲早起,只是做些别的事情,而不做早饭了。又过了几日,他在闹钟响起来的时候,想着反正也不必给父亲做早饭,早上做的事情晚点做也没什么,于是就赖床赖到很晚。父亲对此也没说什么,觉得很正常。因为在父亲心中,儿子确实是这么懒惰的。离开了父亲的工地,这位学友就很后悔了。每年与父亲相聚就那几天,还没能做得很好,甚至还因为一些意见的不同,和父亲发生了口角。去之前下决心下得很大,想法也很多。那时根本不怀疑自己早起会做不到,而是想着把父亲侍奉得非常周道、愉快,让父亲感受到自己已经可以依靠信任了。并且在此基础上,运用自己学到的东西,给父亲处理家务提供一些建议。再有,就是希望说服父亲不要那么迷信,本身钱不多,还到处求神拜佛。现在看来,这些想法都太高看自己了。

学习儒学的人,有修身的兴趣的人,常常会追求一些很高明的东西,却没有用力把最平庸的事情做到位——即“庸德之行”,把最平庸的德行“行出来”。这其实是要花费巨大的气力的,可能一点也不比打坐参禅花的力气小。泰州学派从王心斋先生到罗近溪先生,都十分注重这个事情,哪怕看起来卑之无甚高论。万历首辅张居正曾经看过一篇心斋的遗稿,看完之后和别人讲:“世多称王心斋,此书数千言,单言孝弟,何迂阔也!”近溪听到后说:“嘻!孝弟可谓迂阔乎?”

上文提到的,心斋能够四两拨千斤地处理家庭矛盾,原因也就在这个最庸常的孝悌上。我们可以看看,心斋把这庸常之事做到什么地步。

《王心斋年谱》记载:“冬十一月,守庵公早起,以户役急赴官,取冷水盥面。先生见之痛苦,曰:‘有子而亲劳若是,安用人子为?’遂请出代亲役。自是,晨省夜问,如古礼。”

心斋二十六岁那年冬天十一月,父亲守庵公因为要服劳役,所以很早起床,用冷水洗脸,洗好赶紧去官府。心斋看到了之后,心中非常痛苦,说:“有儿子的父母竟然这么劳苦,那还要儿子做什么?”于是请求代替父亲去服劳役。并且从此以后,心斋在早晨起床与睡前问安这些仪节上都按照古礼去做了。

心斋原本是盐丁,并非儒生。他二十五岁去山东做生意,路过孔庙,心有所感,才开始读《孝经》《论语》《大学》。他并非有老师教,而是把书放在袖子里,遇到读书人便问。一年之后,他看到父亲早上用冷水洗脸,心中便觉得不忍心了。这个不忍心,我想,连不孝的子女都会有。做子女的看到老人如此,心中一定会有波澜。而一般人,心中有不忍心,终究还是忍心过去了。而心斋心中有这个不忍,便必定落实到行动上,不管这个事情多么寻常。

王阳明曾称赞心斋是“真学圣人者,信即信,疑即疑,一毫不苟”。我们可以从这个事件看到心斋对生命的态度。我们现在读心斋,并不是要掌握心斋的治家诀窍。我想,读心斋主要是学他修身的方法,使自己成为心斋那样的人。能成为心斋那样的人,我们便不愁没有齐家的办法。

我们看心斋这个事情,再对照我之前提到的那位年轻的学友。他与心斋差不多在同样的年龄一心学习儒学,而齐家方面,有这样的差别。关键在这个“庸德之行”上。庸德,人人都可以做到,关键是要不要做?给不给自己苟且的空间?

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心斋开始遵行古礼了,因为他体会到了古人何以要行这些礼仪。于是他做起来就不显得尴尬,而是发自内心。现在我们在家中恢复一些礼仪,关键不是具体的细节,而是我们对父母的心能不能到位。而这颗心能不能到位,靠的不是思辨,不是在脑子里琢磨,而是实实在在的去实践孝、悌、慈。学习儒学,道理主要是从世上真实的实践中体贴出来的,而不是玄想出来的。赵大洲给心斋先生写的墓志铭中说:“行即悟处,悟即行处,是先生早年之悟。”实践到什么地步,就是领悟到什么地步,领悟到什么地步,就是实践到什么地步,这是心斋早年悟到的东西。

(3)立本

心斋齐家,核心点是把一切家庭问题都理归到自己身上。如果能体验到这一点,齐家的事业便不难做。心斋说:“知得吾身是天下国家之本,则以天地万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天地万物。”如果能够真正体会到己身是天下国家的根本,那么天地万物都依靠我,而不是我依靠天地万物。

有一位丈夫,在妻子工作中出现闪失的时候,给妻子提出一些建议。但是妻子心理上非常抵触。这个丈夫觉得妻子非常固执,他想:“我明明是出于好心,给妻子提出建议呀,而妻子总是不听,不但不领情,还和我生气。如果妻子不那么固执,能听进去别人的意见就好了。”

这是把问题归在妻子身上。在这个丈夫给妻子提出意见的时候,语气神色之间,有一种为自己树立威信的心,有一种对妻子过去不信任自己的抱怨。这些内心隐微的动机,虽然很细微,但是妻子一下就能感觉到(毕竟是朝夕相处的),所以妻子非常不满。她不满的不是丈夫给自己提出建议,而是不满丈夫在自己工作出现闪失的时候,还抓住机会数落我,显摆他自己的高明。

丈夫固然可以认为,妻子如果大度一点,家庭就会很融洽。但是如果这样,家庭好不好便不是丈夫可以掌控的,而是受制于妻子的“大度”程度。这就和心斋说的“以天地万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天地万物”正好相反。

我们如果想齐家,首先要对整个家庭有一个担当,有一个“掌握”。要让家庭依靠自己,而不是自己依靠家庭。《周易》说“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的刚健的德行是主导天地化育的,而这个“知”,就如知县知府的“知”,是“知掌”“掌管”的意思。在一个家庭中,如果我要齐家,首先就要有这个不被外物所牵绊、把自己脚跟站稳的能力。只有我们立了这个本,家人才可能被你所转化,而不是你被一些家庭琐事所转化。

心斋喜欢举大舜的例子,他说:“瞽叟未化,舜是一样命,瞽叟既化,舜是一样命。”瞽叟是舜的父亲,是一个很糟糕的父亲。舜只是做好一个儿子当做的,最终把父亲感化。我们试想,瞽叟就算没有被感化,舜的人生丝毫不因此减色半分。舜的人生不靠家庭来决定,全然在于自己。这就是以天地万物依于己了。

如果真能做到“立本”,可能我们的家庭做不到心斋那样幸福,但是我们的家庭一定会达到最大程度的幸福。这就是一个具体的生命的完美了。

如果之前那个例子,那位丈夫能看到家庭的一切问题,在我身上都有其原因,我或多或少给所有的家庭问题推波助澜了,那么事情就好办了。那时候,妻子对丈夫的建议不满时,他便会感受到自己言行的不妥。可能他不会继续理直气壮地和妻子争吵,心里也不会不断地认定妻子固执。认为妻子固执,也是一种自我保护、自我欺骗,是给自己壮胆,让自己忽略掉、掩盖住心中的理亏的感觉。可能这个丈夫立刻就有些愧疚了。只要有了这个愧疚,接下来,不管做什么,夫妻之间的相互体谅之情就会生出来了,妻子这时候就会主动去接受丈夫的意见。这就是心斋常说的:“人不爱我,必有我不爱处。”别人对我没有仁爱,在我一定有使人不爱之处。“爱人直到人亦爱。”我们去仁爱别人,一直到别人也被我感化,也成了一个仁爱的人。

立吾身为一家之本,进而可以为一族之本,甚至可以为天下之本。学生回忆心斋先生,说:“先生每论世道,便谓自家有愧。”心斋每每谈及世道,谈到一些国家的状况,就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很是愧疚。这便是齐家功夫做到极深厚了。

我们现在这么讲:所有的事情,都要看到问题在我这里,我们解决一切问题,都要从我这里出发,把我自己作为“革命根据地”。这个讲法似乎是个方法,是个道理。所谓方法、道理,就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照做就好了。其实,这不仅是方法、道理、知识,而且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体验”。所以,心斋的族弟一庵先生强调“格度体验到吾身为本”。这是何种体验呢?

我把心斋读得很熟,知道一切的根本在我身上,而实际和妻子产生争执的时候,我下意识就在妻子身上找原因,而不是当下感到愧疚——我激发了妻子的抱怨。这就是没有体验到“一切问题的根本在我身上”。心斋讲了好多的道理,好多的方法,来帮助我们逐渐体验到“一切问题的根本在我身上”。心斋说,我们修身真能修到体验到“本在吾身”的地步,那么我们就可以“位天地,育万物”——让天地各安其位,让万物生生不息地化育了。

心斋悟道正是和这一点相关的。那是在正德六年,他当时二十九岁,做了一个梦,梦到天塌下来了,压到人身上,万人在奔走哭嚎。我们想象一下,倘若自己做了这样一个梦,心中必是慌张,会想着怎么逃生。而心斋在梦里一点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想着天下人怎么办。这就是“天地万物依于己”了。他在梦中独自一人,奋臂托天。看到日月星宿次序紊乱,又在梦中把他们整布如故。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汗,仿佛淋了一场大雨。当时他觉得:“心体洞彻,‘万物一体、宇宙在我’之念益真切不容已。”心里非常透彻,真切感受到万物真是一个整体,而整个宇宙万物皆依靠于我,这种感受一直在心中,不能停息。这样一种感受不是一个知识性的理解,而是一个真实的“体验”。

在梦中,心斋先生的状态是“宇宙在我”,而醒了之后,心斋先生的一切言行都是“宇宙在我,天地万物依于己”的状态。这样的状态,成了心斋人生的基本状态。有了这样一个状态,齐家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可以说,心斋的大部分语录,都在指引人体验到这个状态。这个状态是儒家的核心体验——万物一体之仁。这是我们齐家的根本,是我们生命的根本。

(4)门风

《王心斋年谱》:“(正德)十年乙亥,先生三十三岁。家益繁庶。先生总理严密,门庭肃然,子弟于宾客不整容不敢见。”

1515 年,心斋三十三岁,家中日渐繁荣,他统筹处理家族中的事务,非常周密,所以门风很整肃。家中的小辈们不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不敢随便面见来客。

整肃,是对于自己生命的看重,不随便,不苟且。一个儒者的家庭,即便再贫乏,生活总是很用心的。衣服可以用不太好的布去做,但是,裁剪总要用心。衣服可以打补丁,但是,不能脏兮兮的(污),或者有个洞也不去补上(损)。这是看重我们的身体,不轻视父母遗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身”。

孔子“割不正不食”,肉割得不正,是不吃的。这个不是过度讲究,而是对自己生命的看重,不苟且。肉割得正,不需要花钱,只要用心割就好了。孔子说:“群居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如果终日与众人相处,做事情都是随随便便不用心,这样的人生是很难过得有意义的。

心斋说:“至尊者道,至尊者身,身与道便尊。”道是最尊贵的,我们的身也是最尊贵的,身和道一样尊贵。因为道是无声无臭、看不见摸不着的,唯有我们的言行可以呈现出道。《中庸》讲:“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如果没有至德之人,至道是无法在天地间凝结的。天地精神正是靠着君子凝聚起来的。君子修身,不止是为了成就自己,更加是为了凝聚出天地的“矩”、天地的“法象”。

这个“矩”就是工匠制作器物时使用的矩尺。心斋说:“吾身犹矩,天下国家犹方,天下国家不方,还是吾身不方。”又说:“如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家之法,是为一家之师矣。”

他在家中,一言一行,都可以作为家人的楷模。这便是家人的老师。所谓的师,并不是教人知识、技能。《中庸》讲:“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君子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以道为标准,君子教人,实际上只是和人相处而已。在相处的过程中,让家中子弟改变自己的不良习气,变得和君子一致,这就是“以人治人,改而止”。《中庸》对政治有个比喻:“夫政也者,蒲芦也。”蒲芦是一种昆虫,又叫蜾蠃,古人认为:“蒲芦化桑虫之子为己子。”蒲芦养育桑虫的孩子,养着养着,就把它转化成自己的孩子了。这是一种寄生现象,而古人用这个比喻,来说教育、政治的本质,是君子把他人转化成和自己一样的君子。这就是“化民成俗”。而在一个家庭中,即是通过自己的言传身教来转化家风。

转化家风,以至于化民成俗,这是心斋学问的主要内容,所以心斋的后人说:“先生生平不喜著述,且不以言语为教。”心斋弟子聂静在搜集心斋文集后讲:“先生不主言诠,或因问答,或寓简书,言句篇牍收之于流播,得之于十一也。”心斋先生不主张用言语阐明道理(所以文章很难搜集),有时在偶然的问答中,有时在给人的书信中,流传出一些语句、文章,弟子们能搜集到的不过十分之一。

另一方面,学生记载:“先生眉睫之间省人最多。”心斋在眉宇神情之间,最能启发人。还有说:“学者有积疑,见先生多不问而解。”学者有长久的疑惑,见到心斋先生之后,和他相处一段时间,大多不用发问,就能解决那个疑惑了。

这里,我们可以看心斋的老师——王阳明教育弟子的一件事情。王阳明曾经带着一群弟子见一位太守,太守请大家饮酒。酒席结束后,阳明叹气,说:“诸君不用功,麻木可惧!”各位弟子不下功夫,十分麻木,让人忧惧!听到老师这么一说,弟子们非常慌张,赶紧跪下请示。阳明说:“第问汝止(心斋)。”这些弟子转而去问王心斋。心斋说,刚刚太守给我们行酒的时候,我们都燕坐不起,确实是麻木。

当时,太守行酒,师兄弟不起来,心斋当然不好独自起来,那会让师兄弟难堪。但是心斋坐着,神情必然有些表现,而不是一副安然的样子。而阳明当时必是看到了心斋的细微神色,所以事后让大家问他。

这事情发生在五百多年前,我们今日依然可以感受到阳明师门那种眉睫之教的精微。孔子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弟子们以为我有所隐藏吗?我一点隐藏都没有。我的一言一行都展现在弟子面前,这就是我孔丘。“无行不与二三子”正是孔子的眉睫之教。

心斋的族弟王一庵称心斋“斋明盛服,一时俱在”,心斋教子弟,最为有力度的就是这个“斋明盛服”。斋明,是说内心庄敬而光明,盛服,是说衣着仪容整肃。他的一言一行,透露出的气息就是斋明盛服。心斋的儿子王东厓说:“天地以大其量,山岳以耸其志,冰霜以严其操,春阳以和其容,此吾人进道之法象也。”这便是心斋带起的家风。《礼记·表记》讲:“仁者,天下之表也。义者,天下之制也。”宽仁的人,他的一言一行,就是天下人的表率。正义的人,他的一言一行,就是天下人的制度。仁义,就是天下的法象,也就是心斋说的“矩”。

心斋先生通过自己的修身,不但改变了家风,一乡的风气都因之而有变化。

王东厓说:“自吾先君前辈倡道以来,在在处处高谈仁义而人弗惊,明着衣冠而士乐从,此等风化,三代之治其在兹乎?若某之愚,终身从事,虽梦寐而不忘情也,有由然矣,幸哉!”意思是说,从我的先父(心斋)以及前辈弘扬儒学以来,人们随时随处高谈仁义,也没有人觉得惊讶。理直气壮地穿着儒者的衣冠,别人不觉得奇怪,反而乐于跟从。这样的风化,三代圣王治下的风气恐怕就在这里了。我不才,愿意终身从事我父亲的事业。即便在睡梦中,我都不能忘怀,因为这感受是油然而生的。真是有幸啊!

东厓六十岁时说:“居常见乡之耆众,群出而肃衣巾,具仪礼,执杯斝,而称寿于人之庭,竟人欢会,竟不知其凡几矣。大都以寿庆者恒十之八九。感而喜曰:何吾乡之多享有永年者,足以征风土之厚……”他居家乡时,常常看到乡里的老人一起出来,穿着儒家的衣冠,依照儒礼,拿着酒杯,在庭院里给人贺寿。总有人欢快地聚会,都不知道多少回了。乡里人十有八九都能活得长久而庆寿。他十分高兴:为何我们乡的人大多能长寿,这足以证明我们这里风土厚重。在心斋兴起讲会之前,家乡安丰一带是盐场,生活艰苦,风俗剽悍。而心斋先生倡道之后,其家风、学派的门风,以及乡间的民风都有了巨大的改变。

今日学习心斋,改善我们的家风,须把握几个要点:

1. 我修身齐家,不单是为了我自己,家人与我是一体的。家人的德行有所改善,人生得到提升,有时候比自己德行的长进还令我高兴。家人德行不足,我便看作自身德行不足。切不可把自己和家人分开。如果觉得自己德行越来越好,反而看不上家人的德行,那修身一定走上邪道了。这是由内而外、由己及人、根本的齐家路线。

2. 对家风有一个高的要求。比如凡事只讲道义,不讲利益。这时候,即便自己是个功利的人,也不妨碍在家中高举道义。因为我高举道义不是为了显示出自己高人一等,不是为了责备别人,而是为了把家风整体往上提。在我高举道义的时候,一旦我心里有了功利的想法,不但别人都盯着我,我自己都会觉得羞耻。于是,功利心刚刚萌发的时候,常常就因羞耻感而自行消退了。《礼记·表记》讲:“君子耻服其服而无其容,耻有其容而无其辞,耻有其辞而无其德,耻有其德而无其行。是故君子衰绖则有哀色,端冕则有敬色,甲胄则有不可辱之色。”君子穿上了一件衣服,而没有合适的仪容,便觉得羞耻;有合适的仪容而没有合适的言辞,便会觉得羞耻;有合适的言辞而没有一致的品德,就觉得羞耻;有合适的品德而没有一致的行为,就会觉得羞耻。所以君子穿上丧服就有哀伤的神色,戴上帽子就有庄敬的神色,穿上铠甲就有凛然不可辱的神色。

所以,在自己德行还不足的时候,也不妨努力做出个君子的样子。在别人盯着我的时候,我生怕自己言行不一。这个怕,正是羞恶之心,是人的本性。这个怕恰恰是我们修身的一大利器。因为这个怕而迎难而上,正需要一个勇字。需要“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胸襟、大气魄。这是由外而内地提振家风,乃刚勇的齐家路线。

3. 修身和齐家,实际是没有先后的。所谓由外而内,由内而外,只是从不同角度谈同一件事情,只是从不同的方面提醒自己做一样的事情。在我欲高举道义的时候,实则也是对自己的高要求,而非要求别人。同样,在我自修的时候,我也正是在高举道义。所以,修身就是齐家。个人的气质变化了,也就是全家的气质在改变。否则,自己修养变好、气量变大、气质变好,都只是假象,都是学了一些知识、概念、名相之后,自己产生的虚幻的感觉,玄虚而不真实。

三、本书说明

赵大洲说:“先生不喜著述,或应酬之作,皆令门人、儿子把笔,口占授之,能道其意所欲言而止。”意谓王心斋不喜欢著述,往往在应酬之际,吩咐门人、儿子执笔,他口述,子弟把一些重要的教训记下来,能把意思传达出来,就不继续说了。所以心斋的语录往往“约而达”(很简单,却能直达义理),“微而臧”(通过细小的事情说出很好的道理),“罕譬而喻”(打的比方少,但是能让人明白)。同时,我们也能从门弟子所记录的文字中,想象当年心斋师门讲学的那种语气、情境。

也因为这个原因,心斋的文字很不成体系,亡佚很多,所谓“十不能一二”。历代学者都在整理心斋的文字,仅明代就有《王心斋先生全集》《淮南王氏三贤全书》《心斋约言》《心斋要语》《心斋先生疏传合编》。这些集子内容上有交叉,编排上很不同,很难有一个可用于固定学习的本子。而我的目的,在于利用心斋之学,切实地对改变家风起到一定作用,所以我挑选了心斋的七世孙王士纬所编撰的《心斋学谱》中的《学述》部分,作为本书的主要内容。《学述》共十四章,从十四个角度介绍心斋之学。除刊落按语外,文字上一仍其旧,施以标点。三年前,笔者和一些学友在网络上共读《学述》,并且在各自家庭之中运用,受益颇多。我想,这部分内容对于读者齐家一定能有很大启发,选取的唯一标准是对我们形成良好的家风是否有益。整理心斋的家学对我来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原先是与家乡的三五好友一起践行心斋之学,后来因为便捷的网络,心斋的后人加入进来,各行各业的学友加入进来。大家一起遵行心斋先生的教诲,用自己当下的人生去呈现心斋的学问。

心斋先生在民间讲学时,许多人诽谤他。他说:“以言谤我者,其谤浅;以身谤我者,其谤深矣。”意谓那些用言语诽谤我的人,他们的诽谤很轻,而诸位弟子,如果你们言行不合于道义,那就是用你们的现实生命诽谤我,这个诽谤就深了。泰州之学的真正载体,不是文章,不是思辨,而是活生生的、我们眼下的生命,心斋先生所谓“举手投足不敢忘”。世上许多的学问,用文字去书写文章,而我愿与我的读者一起,用我们每一个念头、每一个举动去写“文章”。时间不能倒退,我们的这篇“文章”写下来就是定稿。孔子所谓:“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我们在这个时代做事情,后世的人把我们的言行作为楷模。

在此愿与诸位读者发个誓愿:我们一起向学,实实落落地学习,共同提振我们家庭的风气、时代的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