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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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咕咾肉

这是个很小很小的岛国。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从地图上看,像在水里投了一粒芝麻。岛上气候四季如春,物产丰富。很久以前,当这里还是个荒岛时,一群不知从哪儿来的人漂泊到此,打鱼,砍树,种田,一代一代地繁衍下来。他们有勤劳的双手,还有与生俱来的智慧。一年年过去,荒岛变良田,成了肥沃的家园。土地变了样,房子变了样,食物变了样,衣服变了样……人的心也跟着变了样。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月亮升起来,又落下去。渐渐的,他们胸腔里跳动着的,不再是渔民的心、樵夫的心,也不再是农夫的心——变成了猎人的心。拿着武器,捕猎比自己弱小的生物。包括人。他们无师自通地懂得“优胜劣汰”这个道理。勤劳和智慧是猎人锐不可当的帮凶。几十年前,有人在小岛东南的山头发现一个泉眼。这不是普通的泉眼。里面的泉水,经过几百亿年的地下自然净化,含有丰富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喝了可以延年益寿,比石油还珍贵——泉眼成了金矿,采之不尽。于是,猎人们把捕猎升级为战争,用轰炸机、冲锋枪,还有核武器。战争延续多年,最终以一方胜利而告终,猎人头目成为岛国的总统。失败的那方转为地下,三十年来,从未停止过反击。这个国家,像一个身体不大好的人,时常会生些小病,过一阵子好了,再过一阵子又生病了。好了又病,病了又好。这么反反复复,有了些免疫力,却总是不踏实,提心吊胆的。

咕咾肉是个男人的名字。四十来岁,没有结婚,也没有亲戚,一个人住一套房子。养一条沙皮狗。黄昏的时候,人们常见他倚着门,狗蜷缩在他脚下。夕阳的余晖洒在地上,再反射上去。人和狗,都镀上一层金色。神情也是一样的落拓。像幅色彩简单的画。他本来应该是有正经名字的,可他喜欢吃咕咾肉,喜欢得不得了。发薪水那几天,总要给自己弄碗咕咾肉吃。酸酸甜甜的味道,一直飘到邻居家的窗户里。渐渐的,人们忘了他原来的名字,直接叫他“咕咾肉”了。

咕咾肉在机场当巴士司机。是专门摆渡用的巴士。停机坪离候机楼有一段距离。登机时,巴士将旅客送到飞机边上。飞机落地后,再把旅客送到出口。咕咾肉中学毕业进的机场,干了有二十年了。小岛机场的客流量并不是很多,因此工作很空闲。大部分时间,他总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窗外机坪上的飞机。一架飞机起飞了,很快的,另一架飞机又落地了。一架接着一架。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让他的耳朵很不舒服,虽然戴着耳塞,还是感到鼓膜在震动。这几年他的听觉明显下降了,别人跟他说话时要扯着嗓子才行。上周,阿农让他去接一个备降的航班,他没听清,结果跑错了机位,航班延误了半小时。阿农是巴士组的调度员,脾气很坏,训起手下来像训灰孙子。他骂咕咾肉是天底下最笨的猪,还罚了他两个月薪水。咕咾肉不怕挨骂,怕的是两个月领不到薪水。没钱他就不能吃咕咾肉了。他要是有一阵吃不到咕咾肉,心里就会发闷、发慌。咕咾肉是个节省的男人。除了偶尔吃几顿咕咾肉,再抽上几根烟,便没有其他嗜好了。

每天上班前,咕咾肉先要到瞎眼老头那里买烟。瞎眼老头六十多岁,驼背,在楼前搭个香烟摊过活。瞎眼老头本来是有儿有女的。十几年前的一天,他们一家人去动物园玩,途中,公共汽车发生爆炸,是人体炸弹。妻子和一双儿女当场丧命,他的眼球被炸飞,成了瞎子。孤零零地活到现在。他似乎不懂得和气生财这个道理,相反的,对每个来买香烟的人都很凶,语气刻薄得要命,好像大家全欠了他的。因此生意冷冷清清。只有咕咾肉天天光顾他。咕咾肉笑眯眯地听他抱怨,诸如天气不好、屋顶漏雨、政府税收太高、电台节目太枯燥,等等。瞎眼老头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恶狠狠地扔过去一包烟,说:“亲爱的老光棍,佛祖保佑你今天不会出车祸。”他信佛,初一和十五都在家里烧香。咕咾肉说声“谢谢”,把钱放在他手心里。他空空如也的眼眶,总是很倔犟地对着天空,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厌恶,一会儿鄙夷,好像周围的事情他全能看见。咕咾肉抽烟不多,一周才抽一包。大部分时候,他都会把瞎眼老头给他的烟放回去。他动作很快,然后说声“再见”,便走了。

冬季是旅游淡季,旅客更是少得可怜。有个航班居然只有五名客人。咕咾肉帮着把其中一个腿脚不便的欧洲老太太扶下巴士。老太太给了他五美金的小费。按规定司机是不能收小费的。咕咾肉瞒着阿农。如果被这人知道,那么接下去两个月他又吃不到咕咾肉了。巴士班没有人不怕阿农。事实上他们也不是没有报复过。阿农常把他的傻儿子带到机场玩。这个十五岁还经常尿床的小子,连一加一等于几都不知道,唯一感兴趣的事就是到机场来看飞机。他可以从早上一直呆呆地站到晚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窗外的飞机。阿农不知给了保安什么好处,保安居然睁只眼闭只眼。司机们到上级那里告阿农的状。阿农为此差点丢掉饭碗。可是很快的,傻小子又进来看飞机了。阿农半真半假地警告大家:谁再跟我过不去,我就卸他一条胳膊。谁也不会拿自己的胳膊开玩笑,何况阿农的姐夫是警察,得罪他对自己没一点好处。换衣服时,咕咾肉把五美金飞快地放进外套口袋。阿农冷冷地朝每个人看。目光扫过咕咾肉时,咕咾肉笑笑,打了个呵欠。

下班路上,咕咾肉经过珠宝店,想起红艳艳曾求他给她买一根珍珠项链。他走进去,看柜台里那些珍珠项链。太贵了,随随便便一条就抵得上他一个月的薪水。咕咾肉转了一圈,什么也没买。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铺里,他用五美金给红艳艳买了一根镀银的项链。店主问他,是送给妻子吗?他说,不,是情人。店主耸耸肩,笑道,噢,那你可真是有点吝啬了。你至少应该买一条纯银的项链。咕咾肉也笑了笑,说,虽然是情人,可是也跟妻子差不多。你知道吗,我们认识的时间足够生八个孩子了。

红艳艳当寡妇的年头几乎是她岁数的一半。当年她兴致勃勃嫁给一个木材行的小业主,以为能够一辈子衣食无忧,谁知结婚不到一年,丈夫就病死了,连个孩子也没有给她留下。她除了一张还看得过去的脸蛋之外,什么也没有。如果不是遇见咕咾肉,她多半已经是个妓女,靠出卖自己维生了。

红艳艳每月从咕咾肉那里拿一笔生活费。她在床上是个很不错的女人,相当的知情解趣。她给他做咕咾肉吃。她做的咕咾肉非常好吃,连饭店里都做不出她那样的滋味。所以咕咾肉就离不开她了。红艳艳的嘴唇有些厚,撒娇的时候嘴嘟着,常年涂着鲜艳的口红,很性感。她只要一嘟嘴,咕咾肉就知道她有事求他了。要钱,要衣服,要首饰。这些还不要紧。咕咾肉怕的是她缠着要和他结婚。咕咾肉不想结婚。很久以前,咕咾肉就对自己说,不能结婚,这辈子都不能结婚。他下这个决心的时候,胸腔里满是熊熊的火焰,炽热得很,壮烈得很,把所有东西都烧尽了。他是个随时待命的战士,从那以后的每一天,其实都是多出来的。都可能是他的最后一天。每天看见太阳升起来,他便要感谢老天爷。他还活着。

咕咾肉把镀银的项链拿出来,红艳艳先是惊叫一声,抢过去仔细看了看,立刻便失望了,说:亲爱的咕咾肉,我跟你说过,我要一根珍珠项链。咕咾肉说:这根你戴着会更好看的。红艳艳让他给她戴上,在镜子前照了照,说:我还是更喜欢珍珠项链。咕咾肉没有吭声,默默地坐到床沿上。看她鼓鼓囊囊的胸,还有红润饱满的嘴唇。眼里的意思很明显了。红艳艳叹了口气,说:你像是一个喂不饱的孩子。咕咾肉笑笑。红艳艳说:可你却不肯跟我结婚。咕咾肉还是笑笑。红艳艳看了他一会儿,抱住他,朝他嘴唇狠狠地亲了下去。与此同时,他的手也放在了她的胸口上。

咕咾肉和红艳艳躺在床上。红艳艳说:我爱你。咕咾肉没说话。红艳艳问他:你不爱我吗?咕咾肉耸耸肩。红艳艳伤心地说:

“我这么爱你,你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

咕咾肉拿起床边的书看。很快的,红艳艳睡着了。她的睫毛上有一颗泪珠。咕咾肉在她的睫毛上亲了一下,把那颗泪珠吻干了。咕咾肉把手从她颈下抄过去,搂着她。他静静地看着这个女人。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他确定——他是爱她的。咕咾肉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灯关了。

第二天,咕咾肉看着太阳从东方升起,像个嫩红的咸蛋黄。又是一天了。他还来不及感谢老天爷,便在他的信箱里收到一封信。信封上什么也没写,只是印了一只老鹰的图案——老鹰的嘴是粉红色的,一边翅膀被绳子绑住。咕咾肉看到这个图案,便呆住了。像个木桩那样一动不动。他感到全身血液齐刷刷地向头顶涌去,不自觉地把拳头握紧——就像当年他和母亲在街头讨饭,几个地痞把母亲拖到巷口扒她裤子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握紧了拳头。那时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为了活命,他当过小偷,当过骗子,甚至用小刀斩断了一个女人的手掌。只因为那女人死拽住自己的包,不让他抢。那是小岛上最混乱的一段时期。

咕咾肉上次见到这个老鹰图案是在二十年前,他刚中学毕业,也是这样一个信封,里面写着他接下去应该做的事——去机场工作,熟悉机场环境,然后——待命,“STAND BY”。信件最后用了英文。咕咾肉没有权利选择。如果不是他们,他早就饿死了,尸体会冻僵在马路上。还有他母亲,被人轮奸后倒在血泊里的场景。他永远也忘不了。他恨极了,恨透了。给他饭吃的那些人,衣服上印着老鹰图案的那些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因为触怒了上天,总统是个魔鬼,他不该当总统,只有把他消灭,把他的王国消灭,一切才能恢复平静。”他们的语气有着咒语般的诡异,同时也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力量。

四十岁的咕咾肉,再次收到了印有老鹰图案的信件。他拿着信快步回到家,把门反锁上。拆开信,他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三天后,将炸弹带进机场,交给一个坐飞机的人。然后——蒸发。”

咕咾肉看完信,点燃一根火柴把它烧了。

他坐在沙发上。从上午一直坐到晚上。连饭也没吃。沙皮狗在他脚边绕啊绕的,时而拿舌头吻他的脚面。他不停地抽烟。这一天里抽的烟,比他过去一年抽的烟还要多。抽得嗓子都发苦了。咕咾肉抽着抽着,忽然笑了。连他都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笑。不停地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连眼泪也出来了。咕咾肉对自己说:老不死的,你只有三天的命了,你只能活三天了,看,这多好笑。你等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要去死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呵呵,呵呵,呵——咕咾肉笑着笑着,喉咙一下子干了,笑声戛然而止。

咕咾肉请了两天的假。阿农很不满意,对他说:你居然请假,人手本来就很紧张了,你怎么能——咕咾肉打断他道:你说得不对,现在是淡季,一天才七八个航班,人手一点儿也不紧张。阿农瞪着他:你是在跟我顶嘴吗?咕咾肉摇头,说:我没有跟你顶嘴,我只是在讲道理。难道你认为你讲的每句话都是对的吗,你又不是皇帝。就算是皇帝,也不会每句话都是对的。阿农看着他,两条眉毛竖起来。咕咾肉收拾东西要走。阿农在他背后大声道:喂,你是想造反吗?咕咾肉头也不回:别说什么造反不造反的,我说了,你不是皇帝。

咕咾肉到瞎眼老头那里买烟。刚巧下起雨来,瞎眼老头动作慢,来不及收摊,香烟全湿了。瞎眼老头抬头对着天空,用最难听的话咒骂老天爷。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像两根钢条在炉中碾过,发出咂咂刺耳的声音。雨越下越大,他全身衣服很快便湿透了,头发滴滴答答滴着水。咕咾肉撑着伞走到他身边。

他问:是谁?咕咾肉说:你好,我来买烟。瞎眼老头嗄声嗄气地说:难道你也瞎了吗?没看到我的烟全被雨弄湿了?咕咾肉说:拿回去在太阳下晒一晒,味道没什么两样。瞎眼老头问:你看到太阳了吗?咕咾肉笑了,说:没看到,可它早晚会出来的。

咕咾肉邀请瞎眼老头到他家里避雨。瞎眼老头问他:你家有酒吗?咕咾肉说:有,还有香喷喷的咕咾肉。瞎眼老头说:好,那就给你个面子。

咕咾肉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十几年的葡萄酒,倒了一杯给瞎眼老头。瞎眼老头尝了,说:味道还行。咕咾肉端了一盘咕咾肉出来,说:喝葡萄酒应该吃牛排,可你知道,牛排太贵了。瞎眼老头摆摆手,说:牛排留给那些天杀的有钱人吃吧,我们吃咕咾肉就可以了。不过,光吃肉有点腻,你能不能再弄点芦笋或者卷心菜?我虽然是个又穷又瞎的人,可我很注意营养搭配——再给我倒一杯酒。

瞎眼老头在喝下第四杯之后,脸色开始发红,鼻尖那里亮亮油油的。他说:“很久没喝这么好的酒了,托那些混蛋的福,这些年我只能喝最蹩脚的啤酒,像洗脚水一样咸不咸淡不淡的玩意儿。”

咕咾肉又给他倒了一杯。“喝吧,先生。只要你愿意,可以喝个够。”

“只有你还叫我先生,”瞎眼老头咂了咂嘴,说,“别人都叫我老瞎子,只有你,好心的老光棍,还叫我先生。你每天买我的香烟,可我知道,你从不把香烟带走,我虽然瞎了,可心里清清楚楚。佛祖会保佑你的,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咕咾肉笑笑。

“为什么还不结婚呢?”瞎眼老头问他,“有个体贴的妻子会让你很快乐。”

咕咾肉还是笑笑。

瞎眼老头有些醉了,话越来越多,絮絮叨叨的。他回忆起十几年前那场爆炸。

“前一分钟还很安详,好像什么都不会发生,轰的一声,世界就完全变了。那声巨响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几乎要把我的耳膜震裂了。我的眼珠像子弹那样飞快地射出去。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掉在我身上,圆鼓鼓的,我的眼珠没了,只好用手摸,我摸到鼻子、嘴巴、头发——是人的脑袋。我的妻子,还有那对双胞胎儿女,我的宝贝,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尸体在哪里……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从那天起我就成了瞎子、鳏夫、没儿没女的可怜虫——”

瞎眼老头说到这里,喉口发出低沉的咕噜噜的声音,像刷牙时拿水在喉咙口打转。他停下来,握着酒杯。他的眼睛,像是什么都看不到,又像是在狠狠地瞪着谁。咕咾肉看到他额头上的青筋,脸上肌肉在微微发抖。

咕咾肉按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

“就当是一场噩梦,”咕咾肉温言道,“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瞎眼老头痛苦地揪着头顶几根花白的头发。

“佛祖说,前世作了孽,今世才会受苦。那么,我今世受够了苦,把孽债还清了,下辈子是不是就不会再受苦了?”

雨停了,咕咾肉把醉成一摊烂泥的瞎眼老头送回家,扶到床上,替他盖上一条毯子。咕咾肉站着看了他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放在他的枕头边。

“我再也不能买你的香烟了。再见,我的朋友。”咕咾肉轻声道。

他走到外面,太阳露出大半个脸,阳光洒到湿湿的马路上,泛起金黄色的一点、一点、又一点。空气里含着温润的水汽,路边的花和草经过雨水的滋润,红的更艳,绿的更翠。咕咾肉买了份报纸,走进一个街心花园。

“我该干点什么呢?”咕咾肉琢磨。他只有三天的命。三天后,他就会像树叶上的雨珠一样,蒸发,消失。从此人们将再也看不见他。他们会渐渐忘了这个喜欢吃咕咾肉的有点傻乎乎的男人。红艳艳也许会哭得挺伤心,但哭够了,她会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去找新的男人。这很正常。她要活下去,就必须这么做。

咕咾肉在长凳上坐下。这时他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走过来。他边走边四下里张望,像是在找人。咕咾肉见到他手里的包裹,心跳开始加速。与此同时,男人也看见了咕咾肉和他手里的报纸。男人没有迟疑,径直朝他走来。

男人走近了,干咳一声,在他旁边坐下。

“天气不错。”男人抬头看天。

“对,可迟早会变天的。”咕咾肉跟着说。

“是雷阵雨,还是下冰雹?”男人问。

“只有天知道。”咕咾肉咽了口唾沫,说。

说完这几句,男人便走了,留下那个包裹在长凳上。咕咾肉用报纸盖住包裹。他朝四周看,不远处几个孩子在踢脚,一对恋人相拥着热吻,还有两个年轻妈妈抱着婴儿在说话。——没有人留意他。

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把球踢到马路上,捡球时差点撞到疾驰而过的汽车,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天际。他们并不在意,嘻嘻笑着,跑开了。咕咾肉发现其中一个男孩长得跟自己有点像,脸长长的,洋葱鼻,嘴唇很薄。咕咾肉的母亲生前是个美人,当年咕咾肉的父亲花了不少心思才追到她。咕咾肉长得更像父亲,那个整天喝醉酒就打女人的赌鬼,最后死于肝癌。医生说他的肝被酒精泡得像一块发霉的馒头,上面长满了绿毛。咕咾肉的母亲带着儿子以捡垃圾为生,常常几天也吃不到一顿饱饭。那时咕咾肉晚上睡觉梦见最多的就是鸡腿、牛排,还有巧克力。

咕咾肉轻轻叹了口气。

年轻母亲怀里的婴儿哭了。清秀的少妇坐下来,轻轻拍着孩子,亲他的脸颊。她的手指细细长长,她的嘴唇红红润润。孩子渐渐停止了哭闹,睡着了。一缕微风吹过,少妇额边的刘海垂了下来,她抬手将它撩到耳后。她看着怀里的婴儿,嘴角带着满足的微笑,足足看了十几分钟。那张小脸,仿佛永不会看厌似的。

花坛边的那对恋人像是有些不愉快。年轻姑娘涨红了脸,要走。青年抢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姑娘挣不掉,拿另一只手去扳,结果这只手也被抓住了。青年趁势将她整个人抱住了。姑娘的脸涨得更红了,像花坛里那朵最艳最红的花。两个年轻人相互依偎着。姑娘额头有一根俏皮的发丝钻进青年的鼻子,青年用手去揉,揉了几下,还是没忍住,侧过身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这时咕咾肉也打了个喷嚏。他从小对花粉就过敏,到了春天皮肤会发疹子,还常常无缘无故地打喷嚏。咕咾肉连着打了几个很响亮的喷嚏。周围的人都朝他看。咕咾肉掏出手帕擦鼻子,边擦边朝他们点头示意。

天边出现一道彩虹。弯弯的,像姑娘脖子里的围巾。周围的人抬起头看。咕咾肉也看。眯着眼看。鼻尖触到清新的泥土的清香,阳光透过一层薄薄的水汽折射下来,千道万道雾蒙蒙的白亮亮的线。天地都像是经过了洗礼。好美啊!

婴儿在母亲的怀里笑,踢球的少年们咯咯咯带点狂野地笑着,姑娘羞怯地笑,小伙子爽朗清脆地笑。咕咾肉也在笑。他的笑容,是慢慢渗出来的,轻轻的,小心翼翼的。仿佛是为了与周围的环境搭配,不笑不行似的。

咕咾肉想:多美的花园啊,多幸福的人们啊——可只要一枚炸弹,不用多,一枚就够了,一切都会变样。母子、恋人、朋友,也许一同死去,也许留下一个两个,孤零零地,在这世上伤心。死了固然可怜,可活着的人,会比死人更痛苦。无尽的岁月会将人慢慢蚕食,陪伴着的,只有漫长的可怕的回忆。

咕咾肉有些感慨了。

破坏是最容易的。再美再好的东西,只需短短几秒钟,便能毁了它。

从花园出来,咕咾肉转到一条清静的小街上。一股香烤里脊和黑胡椒牛排的味道,顺着风,飘到他鼻子里。他有些饿了。抬头看旁边的餐厅,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穿制服的侍应生很礼貌地为他开了门。

“下午好,先生。”侍应生微笑着说。

“下午好。”咕咾肉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拿过菜单,上面的价格让他有些迟疑。他很少光顾这种装潢精致的餐厅。发薪水或是心情好的时候,他最多是找一家小饭馆,点一两个惠而不费的小菜,再叫一瓶便宜的酒,慢慢地吃喝。这里一道菜,够他平常吃五份咕咾肉了。

咕咾肉点了一份鹅肝配牛排,一份龙虾汤。

侍应生把菜端上来时,咕咾肉先是看了一会儿,看盘子边点缀用的小胡萝卜雕刻成的花,牛排面上徐徐冒出的热气,还有龙虾汤里一圈一圈的奶油。他仔细地看了几分钟,才开始吃。他吃得很慢很慢,每一口都要反复咀嚼。他的表情端正得近乎肃穆,仿佛不是吃饭,而是在进行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咕咾肉拿小勺舀汤喝。每喝一口,他都想——这是我这辈子吃的最好的一顿,也是最后一顿了。可我的母亲,苦命的女人,到死也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红艳艳得到了她一直念叨的珍珠项链。

咕咾肉躺在床上,看红艳艳在镜子前转来转去。她穿上了她心爱的绛红色的连衣裙,头发高高盘起,露出雪白的颈脖。她让咕咾肉为她戴上珍珠项链。咕咾肉爬起来,粗手粗脚地给她戴上。项链的搭扣缠到她的头发。红艳艳轻轻叫了一声。咕咾肉说句对不起,好不容易才把头发从搭扣里弄出来。

“漂亮吗?”红艳艳摆了一个很迷人的姿势。

“漂亮得像个孔雀。”咕咾肉回答。

咕咾肉又躺下了。他指指旁边的枕头,示意红艳艳也躺下。红艳艳把项链摘了,衣服脱了,光溜溜地钻进被窝。咕咾肉摸到她两个饱满的乳房,轻轻揉搓着。红艳艳勾住他的脖子。她说,亲爱的咕咾肉,你对我真好。

咕咾肉咕哝了一句,反身把她压到身下。他今天的动作有些粗野,几乎把她弄疼了。他重重地亲着她的脸颊、嘴唇、颈脖、胸脯。毛茬茬的胡子扎得她皮肤火辣辣的痛。红艳艳有些埋怨地看他,他却像没知觉似的,自顾自地。

红艳艳到浴室去洗澡了。咕咾肉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天花板,呆呆地。一会儿红艳艳出来了,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不说话。过了半晌,才道:“有什么不开心吗?”

咕咾肉一愣,摇了摇头。

“我觉得你有点不对劲,”红艳艳说,“你看上去和平常不大一样。”

“没有,”咕咾肉打了个呵欠,说,“我只是有点累——最近不知怎么搞的,常常想起我的母亲。”

红艳艳问:“想吃咕咾肉吗?我买了一块很棒的腿肉,非常适合做咕咾肉。”

咕咾肉说:“好的。”

红艳艳转身要去厨房,咕咾肉一把拉住她,抱紧她。他闻到她头发间淡淡的清香,深深地嗅了嗅。你的头发真香。他道,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女人。

红艳艳笑了,说:你的嘴好像抹了蜜。

咕咾肉也笑了笑。他再次抱紧她——这个女人,圆滚滚长着一身好肉的女人,夏天拿她的肚皮当枕头,又凉快又结实,她红润饱满的嘴唇,讲起话来略带鼻音的娇滴滴的声音,她拎着篮子去买菜时微微摆动的尖尖翘翘的屁股,她向他要钱时那副嗲嗲的又略带贪婪的神情——他以后不会再有机会看到了。

咕咾肉鼻子一酸,眼泪从眶里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我——爱你。”他道。

红艳艳一愣,以为听错了。想松开手臂。咕咾肉抱住她,不让她动弹。

“我爱你。”咕咾肉又说了一遍。

红艳艳伏在他怀里,听到他的心跳声。她感觉像在做梦。她反手过去摸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的鼻子、他的嘴巴。她摸到他眼角的泪水。

红艳艳把手指伸到嘴里尝了尝——是咸的。她没有说话,把他抱得更紧了。

两人就那样互相抱着,一动不动。

“我也爱你,亲爱的咕咾肉。”也不知过了多久,红艳艳轻声道。

三天后,咕咾肉又回到了机场。

他上午一共接送了四个航班。回到休息室,阿农在抽烟。按规定办公室是不允许抽烟的,可阿农从不管这些。咕咾肉倒了杯水,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喝。阿农抽的是万宝路,很呛人。休息室里有个同事感冒了,不停咳嗽。咕咾肉对阿农说:“你没听见小金在咳嗽吗?把烟掐了吧,他在生病。”

阿农抬起头,皱着眉看咕咾肉。像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我觉得你最近有点不正常,”阿农说,“你吃错药了吗?”

咕咾肉摇摇头,说,“我没有吃错药。吃错药的是你,你总是这么喜欢欺负人。你觉得很快乐吗?看到别人难受,你很快乐是吗?”

阿农朝咕咾肉吐了一个烟圈。熏得他睁不开眼。阿农恶狠狠地说:“你这个猪,我看你是在自找麻烦。你知道得罪我有什么后果吗?”

咕咾肉满不在乎地朝他看。阿农手上的半截香烟忽明忽暗。咕咾肉忽地走过去,一把将香烟夺下,往地上一扔,再一踩。周围的人都被他这个举动惊得呆了。阿农一只手还做着拿烟的动作,猝不及防地,张大了嘴巴。

咕咾肉蹲下身子,将烟头捡起,丢进旁边的垃圾桶。他一句话也没说,走出了房间。机坪上的风比市区大得多,从四面八方集来,龙卷风似的。咕咾肉的头发很快被吹乱了。脸颊上隐隐生疼。这时阿农从里面走出来,对他说:“明天起,你不用来上班了。”

咕咾肉回过头,怔怔地朝他看。阿农以为他吓坏了,得意地说:“我说过,得罪我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咕咾肉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阿农被这笑弄糊涂了。咕咾肉又进屋了。他去翻航班记录本,看到下午两点五十五分出港的三三八航班,预计人数是一百零五人——咕咾肉蹙起眉头,这是今天所有航班中旅客人数最多的一架。他本来还以为不会超过七十人。

忽然,阿农在他身后重重推了一把。他没提防,额头撞到桌子上,立刻便肿起一个大包。咕咾肉转过身。阿农坏笑着说:哦,真抱歉,我没站稳。咕咾肉看着他,心情在那一刻变得非常糟糕。

飞机的轰隆声再一次在耳边响起。咕咾肉很想把手中的茶杯向阿农扔去。即便扔得他血流满面也没关系,反正明天他咕咾肉就不在这个世上了。他可以狠狠地出口气。他是个没有钱也没有权的可怜虫,但当他豁出去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便能够狠狠地反击。咕咾肉想起他的主人,手执老鹰图案的那些人——正因为他们一无所有,是活在地下见不得光的人,所以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报复、破坏。是的,破坏真是很容易的。那一时的快感,销金铄骨,比原子弹爆发的能量还要大。

咕咾肉没有扔。他端起茶杯,只是喝了口水,便放下了。

两点二十分。三三八航班开始登机。咕咾肉坐在驾驶座上,看着旅客一个个朝车上走来,有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有老人、青年、孩子。他们拎着或大或小的行李,三三两两,坐着或是站着。咕咾肉注意到不远处一个女人一直朝自己看,神情有些古怪。她慢慢地走近了。咕咾肉装作若无其事地把一包东西放在地上。女人似乎有些紧张,车厢里并不热,可她不停地擦汗。

她站在咕咾肉旁边的位置。三十多岁,眉目很清秀,皮肤偏黑。咕咾肉知道,她很快会把脚下这包东西带上飞机。她和这包东西有着共同的名字:炸弹——人体炸弹。机舱口的安检不会再检查旅客的行李。所以这次行动应该很顺利。咕咾肉看表,两点三十分。客人还在陆陆续续地上车。

很快的,工作人员走出来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开车了。

咕咾肉关上车门,踩下油门——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开车了。他朝旁边的女人瞟了一眼。她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动。她眼里有着一些大义凛然的东西,可她的身体,却在不停抖动。咕咾肉忽然对这女人充满了怜惜之情。此时此刻,他的心和这个陌生女人是相通的。他们都在朝另一个世界走去。一同带走的,还有车上这些人。咕咾肉脑子里突然出现“刽子手”这三个字。世上没什么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了。谁都无权夺走别人的生命,不管是什么理由。这本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道理——咕咾肉忽然觉得头很疼,针扎似的疼。

这时,有人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

咕咾肉一看,愣住了——是阿农的傻儿子。他不知什么时候溜上了车。

傻小子咧开嘴,对他笑。“叔叔。”他叫道。

咕咾肉很快反应过来。“你好!”他道,“又来机场玩吗?”

“是的。”傻小子比他爸爸长得白净,如果不开口说话,是个相貌很不错的少年。“你吃过饭了吗?”他问咕咾肉,“如果没吃,我口袋里有泡泡糖。”

“我吃过了,谢谢,”咕咾肉说,“你应该待在你爸爸的办公室。车上没有什么好玩的。”

“我喜欢车。我爸爸说等过几年,会给我买一辆车。”

咕咾肉“嗯”了一声。他没心思再跟这个傻子说话了。他的头越来越疼,像裂开似的。车子缓缓地行驶在机坪上。车厢里回响着旅客们低低的说话声,还有笑声。那架波音737飞机停在不远处。像一只张开翅膀的矮矮胖胖的母鸡。

马上就要到了。

咕咾肉心跳得越来越快。扑通,扑通。

这时,傻小子说:“我想撒尿。”

咕咾肉说:“忍一下,把车开回去就能撒了。”

傻小子直愣愣地说:“我忍不住。我现在就要撒。”

咕咾肉还没开口,戏剧性的一幕便出现了——傻小子拉开裤子,在车厢上撒起尿来。有个女孩尖叫一声,车厢里顿时一片嘈杂。几名旅客厉声呵斥起来。傻小子吓坏了,“哇”的一声,哭了。

咕咾肉看向脚下那包东西。傻小子的尿,不偏不倚,刚好撒在了上面,把它完全浇湿了。一股尿骚味扑鼻而来。咕咾肉眨了眨眼,足足愣了有一分钟。女人也愣住了。半晌,两人抬起头,目光相接,脸上都不知是什么表情,僵住了。

咕咾肉狠狠掐了自己手臂一下,很疼,不是做梦。

傻小子还在哭,哭得一塌糊涂。他的眼泪混着鼻涕,流下来,落到脖子里,衣服上。咕咾肉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绢给他。

只短短几分钟,事情便变得完全不同了。像火车的轨道,轻轻一扳,火车便进了另一条轨道。谁都没料到的。

傻小子被保安带走了。旅客一纸投诉信告到上头,阿农也保不住他。咕咾肉坐在椅子上,看着阿农心急火燎地打电话搬救兵。

咕咾肉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

“别担心,那些人不会难为他的。”

阿农朝他看,眉头皱着,不说话。

回家的路上,咕咾肉给红艳艳买了一条围巾。价格不便宜,可他二话不说便买了下来。他哼着小曲,看路边的花草,踢球的少年,抱着小孩的少妇,还有相互依偎的恋人。只隔了一天,心情却完全不同了——是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咕咾肉想到“恍如隔世”这个字,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他还活着。四肢健全,五体通泰。原来活着的感觉是这么好。他没有死过,却已经体会到从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的那种滋味。

他在瞎眼老头那儿买了一包烟。给了他两倍的烟钱。

“佛祖保佑,你还健康地活着。”瞎眼老头瓮声瓮气地说。

“没错。”他笑着回答。

几分钟后,咕咾肉打开自己家的信箱。除了一叠报纸,一封信静静地躺在那里——信封上印了一只老鹰的图案,老鹰的嘴是粉红色的,一边翅膀被绳子绑住。

咕咾肉愣住了。

手一松,报纸和信都掉在地上。

报纸的本城新闻栏里,报道某区一辆公交车发生爆炸,死伤大半;一所小学里,闯入两名持枪歹徒,劫持数名小学生作为人质,要挟政府释放监狱里的一批囚犯,目前已有一名小学生人质死亡;一家舞厅发生离奇火灾,安全门被铁条封死,所有客人与工作人员无一幸免;某菜场一批牛肉被注射剧毒农药,已有二十三位市民中毒身亡,另有数十位市民未脱离危险……

月亮升起的时候,太阳还隐约有个白晃晃的影子。渐渐的,影子不见了,天空便全黑了。像个巨大的黑铜盔,兜头把人罩住。密密实实的,连个缝隙也没有。星星很少,只是稀稀落落的几颗,若明若暗的。乍一眼看去,似是黑漆漆的一片,冷不丁的,却又有几颗星羞羞怯怯地露出脸来。盯着它看,只一会儿,便又暗了。反反复复的,就是这样,一会儿给人希望一会儿又叫人心灰的。

——原刊于《青年文学》200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