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禅箴
只管坐禅,不是证,其中必须有修,但修不是图证之后的修——功夫。莫要误将坐禅当作无为的禅坐。
宏智撰:
佛佛要机,祖祖机要。
不触事而知,不对缘而照。
不触事而知,其知自微。
不对缘而照,其照自妙。
其知自微,曾无分别之思。
其照自妙,曾无毫忽之兆。
曾无分别之思,其知无偶而奇。
曾无毫忽之兆,其照无取而了。
水清彻底兮鱼行迟迟,
空阔莫涯兮鸟飞杳杳。
道元撰:
佛佛要机,祖祖机要。
不思量而现,不回互而成。
不思量而现,其现自亲。
不回互而成,其成自证。
其现自亲,曾无染污。
其成自证,曾无正偏。
曾无染污之亲,其亲无委而脱落。
曾无正偏之证,其证无图而功夫。
水清彻地兮鱼行似鱼,
空阔透天兮鸟飞如鸟。
宋朝宏智正觉禅师的《坐禅箴》是道元绝口称赞的。除他之外,以《坐禅铭》或《坐禅仪》或《坐禅箴》之名被收录在《传灯录》《普灯录》①中的,都被认为“无可取处”,还被说成是“尚暗于行履,不知坐禅,不单传坐禅之辈所记也”②。于是被视为“可怜”之作,甚至被贬斥为“晚学弃,不可看”。也就是说,这是道元所理解的坐禅和其他禅者所见到的坐禅的意义的不同,所以道元用非常激烈的文字排斥后者。后来,道元的坐禅被认为是默照禅,是黑山鬼窟里的暗证禅,是痴坐死路头的禅,之所以这样认为也是因为他们在对坐禅含义的理解上意见相左。也可以说,禅思想是围绕坐禅而展开的。某种意义上说,这里还能烙上惠能时代定慧一等论的痕迹。也可以认为,道元从静态的角度捕捉作为无分别之分别的般若的智慧,并使分别在这方面发挥了功用。他的坐禅观以兀兀地为基体。兀兀地原本是作为副词或形容词来使用的,道元将它变成了名词。道元一派的主张是,兀兀地是兀坐,是坐禅,是单传。“参学兀坐”“兀坐之佛道”“兀坐乃正法眼藏、涅槃妙心”之类,都是把兀坐当作绝对的事实来说的。将其显示为形相时,就成了兀兀地独坐。所谓“一寸坐禅一寸佛”也在其含义之内。若说这是默照,倒也不是不能这么说,不过这么说还不能透彻兀坐的真义。但是,禅也不应该停留在这里,其后必须产生思量(分别)。于是就有思量、不思量、非思量的矛盾。把药山 ①的问答“思量个不思量底”②分开,变成“思量”和“个不思量底”,那么甚至可以说,所谓前者和后者,一也。在我们今天看来,“思量个不思量底”非常有趣,可过去的人们未必这么认为。总之,只靠兀坐,无法谈得深入,于是就产生了思量,这就是“不兀兀地思量乎”,就是被设定为“应有问著兀兀地的力量,应有思量”。道元的《正法眼藏》九十五卷实际上也只能从这种思量中产生出来。对于兀坐禅来说,它的另一面必须要有思量禅。虽说到了后世,兀坐成了屈足算香的形式禅,思量成了只在分别知上的七穿八穴,但回溯源头,不能再责备“兀兀地”。
在解释宏智的《坐禅箴》之前,先介绍一下天桂对坐禅的认识,我相信这并非无益。前文略已述及,道元的坐禅不是平常所说的坐禅,而应该看作在“兀坐正传”意义上的达摩壁观。如果不能清楚地理解这一点,就会被理解为只是坐着即是一寸佛、一日佛。这样一来,便不知其弊害有多深。天桂对此痛加大棒。天桂在《正法眼藏辩注》“坐禅箴”一章中说:
“今时谓徒屈足窟坐为坐禅。坐乃四仪 ①之一,禅乃六度之一也。此云静虑。若云静虑,则止纷飞之动念,思欲静寂。是凡夫二乘之禅,须知止动归止,止更弥弥动。吾门元古佛所示之单传坐禅,乃单传非坐卧之眼目也。是谓坐禅宗旨,非如今所云禅宗之义,如云坐禅之宗乘玄旨,不可错解。明见佛性眼目开发时,行住坐卧、一切时、一切处、单行独步、百丈 ②独坐大雄峰③、青原④圣谛尚不为⑤、药山一切不为闲坐即为也⑥,皆是也。如今以坐之一行云。夫坐,取不动之义。知一切处不动于本处,是云坐禅。《法华》所谓:常在于其中,经行若坐卧,只能了在于其中。除今时卖弄殊胜之规矩之日佣者。日佣者坐禅,非真个坐禅。故云:比其单传坐禅非坐卧,无限坐卧乃自己。犹又坐禅坐佛,可精究杀佛之工夫。皆是自己之单传,非他人也。”“今经历驰走此丛林之黑暗死坐臭饭袋,字海自负瞎痴生,共知屈足算香为坐禅,无真个工夫,空过一生,轻忽如是古佛悲悯之语,人乎?畜乎?不知为何物也。”
前文已述,道元禅师在《正法眼藏》“坐禅箴”一章对宏智的《坐禅箴》赞不绝口,但他对此也加了颇有特色的注释。众所周知,《正法眼藏》乃难解之书,不可近傍。现在即使引用,对一般读者来说也似抛投铁酸豏 ①。虽说如此,道元却代表了距今七百年前日本的禅思想的一个方面,所以我要引文数行。抄录宏智的《坐禅箴》之后,道元马上写下如下话语:
“所谓坐禅箴之箴,大用现前也,声色向上之威仪也,父母未生前之节目也,莫谤佛祖好也,未免丧身失命也,头长三尺,颈长二寸也。”
“佛佛要机,佛佛必以佛佛为要机,其要机现成也。是坐禅也。祖祖机要,先师无此语也。此道理,是祖祖也,法传衣传也。大凡回头换面之面面,是佛佛之要机也。换面回头之头头,是祖祖之机要也。……”
较之道元的注释,宏智的原文反而更好懂。不管怎样,姑且对引自道元的文字做个大致的解释。道元一开头不说坐禅是一种用结跏趺坐的姿势凝思冥想的修行方式。他解释说,坐禅本身就是大用现前。所谓“大用现前”,其含义就是绝对的真实存在本身。他说,坐禅就是廓落无依,没有任何约束,自由自在地劳作的当体。声色是我们日常的世界。向上可以说是超声色的观念界。道元的见解是,这两个世界就是一个世界。向上的世界就是父母未生前,即自己还未出生以前的世界。这世界只是坐禅这个节目——形态——而已。不知道坐禅即是大用现前的人不免凝滞在声色堆里,不能看透父母未生以前、天地未分以前的消息,不能彻悟禅非坐卧,因此不得不毁谤佛祖。希望大家无论如何也不要这样做。如果不想毁谤佛祖,就必须直截了当地行动,即不惜丧身失命。若能这样,就能参见头长三尺,颈长二寸的怪物。某僧在问洞山良价“如何是沙门行”时,良价回答“头长三尺,颈长二寸”②。道元在此引用了这句话。至此,道元结束了对宏智《坐禅箴》的序论一样的文字。由此进入正文,开始评讲解释每一句。总之,坐禅是佛佛祖祖的要机,佛之所以为佛,祖之所以为祖,其实都在这里。
道元的《正法眼藏》中的对告众乃是一群专家,所用术语很多是普通读者不懂的。而且如果不通禅史,也不可能领会他极其平和地引用的故事成语。在这一点上他与盘珪 ①等大为不同。虽然本来就有时代、背景等的不同,但除此以外还应考虑到个性的不同。他们主要的不同点应该说是因为两者对禅思想的理解不同。这一点在拙著《禅思想史研究》第一部(岩波书店出版)中多少提及一些,所以这里不再赘述。前文说到,道元在注释“祖祖机要”时,一上来就写道“先师无此语也”。这里有以下的因缘(《五灯会元》卷四《南岳下四世》)。
杨州光孝院慧觉 ②是赵州从谂的弟子,平时以“觉铁嘴”闻名。一次去临川崇寿院时——
眼 ③:“近离甚处?”
觉:“赵州。”
眼:“承闻赵州有庭前柏树子话,是否?”(听说赵州和尚被问到“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时,赵州回答:“庭前柏树子。”④果有此事?)
觉:“无。”
眼:“往来皆谓,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州曰‘庭前柏树子’。上座何得言无?”
觉:“先师实无此语,和尚莫谤先师好。”①
法眼闻之,赞道:“真狮子儿,能狮子吼。”
作为历史事实,在分别意识的认知方面,可以说觉铁嘴撒了谎。而且这个谎还撒得煞有介事,毫不含糊,始终坚持自己主张的势头很是强烈。实际上,他没有站在可以妥协的温和的立场上。在当下应对法眼的问题时,他将赵州回答“庭前柏树子”的机要和盘托出了。可以说正应了所谓大用现前的“铁嘴”这个称号吧。正因为道元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说“此道理,是祖祖也”。道元的“坐禅”,道元的“兀坐”,道元的“非思量”都可看到觉铁嘴的这个立场。只有了解了这一点,才能将宏智的《坐禅箴》和道元的对照着理解。达摩西来以后,大力提倡一个“心”字。但是“心”很容易被解释成心的意思,如同物心的心、色心的心,很容易变成对立的概念。然而一方面大机大用在起作用,同时另一方面“独坐大雄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一无位真人”②等以“突出哪吒铁面皮”③改变了禅界的氛围,使禅思想明显地带有现实性。为了再确认这一点,并给前文的道元的“兀兀地”下注脚,再举二三例证。
禅不愿游离于现实之外,不肯超越个。但是分别识上的现实,从禅的角度来看,就不是现实。禅不顿着于这样的现实。个也是如此。我们一般认为是个,以为没有超越它的具体事物。禅与之不同。从分别角度看到的个是抽象的,是概念性地重构的。禅不关注这样的个。“庭前柏树子!先师无此语!”从这里看到现实,看到个的是禅的眼。分别识欲将柏树子看作个,认作境(现实)。错,错,大错。所以赵州才说“我不将境示人”。甚至被问到祖师西来意时,也肯定地说“庭前柏树子”。禅者不仅仅是努力到底,还要在分别识方面紧紧抓住怎么也不能认可的个——现实,然后再走出来,不管怎样也要说出“先师无此语”。赵州、觉铁嘴等人所见到的柏树子的个,就是由“个不是个,所以是个”这样一种般若的即非逻辑中产生出来的个。现实也是如此。所以禅的立场、禅的思想与“历史”“现实”“个”“逻辑”等相反,是全然否定性的。但是不消说这个“否定”不应是从分别逻辑上看到的。下文的上堂问答都必须从这一点来看。
洞山良价有一次在上堂问:
“有一人在千人万人中,不背一人,不向一人,你道此人具何面目?”
在众多人中,不背对任何一个人,也不面对任何一个人,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在普通物理学中,这样的问题当然是无法说明的,但是洞山却像“小孩问为什么”似的将这个谜一样的问题抛在众人面前。这本来就不可能是单纯的谜,但洞山的真实意图又在哪里呢?洞山又进行了下面的问答。
僧:“和尚出世几人肯?”(和尚现在是一寺的住持,但有很多人随喜吗?)
山:“并无一人肯。”
僧:“为什么并无一人肯?”
山:“为他个个气宇如王。”①
“气宇如王”的人们无论面向哪里,都是没有向背的“一人”,这不能被视为是分别识上的“个”,都是“头长三尺,颈长二寸”的怪物。但是这个“个”平时不是那样的怪物,也不具有如王者般的傲慢,也不应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他有时在秋风落日前,似一茎细弱的枯草。有僧人来访洞山,恰好看见有人死去,他问——
僧:“亡僧迁化 ②向甚么处去?”
山:“火后一茎茆。”③(火烧过的灰土上长出一根茅草。)
如果有人只将这些当作神秘论、泛神论来处理,我们的祖先肯定会大瞪着眼珠子大喝一声:“你们这些无赖!”当他们听到说“有时立于高高峰顶,有时行于深深海底 ④,有时三头八臂 ⑤,有时丈六八尺 ⑥,有时拄杖拂子 ⑦,有时露柱灯笼 ①,有时张三李四 ②,有时大地虚空”的时候,肯定会说:“这才是泛神论。”道元用“坐禅箴”之类将同样的事情反反复复地卖力主张,真的就是血滴滴地老婆心切 ③。如果不说泛神,而说个神的话,也许有的地方多少会吻合道元以及祖祖之意吧。“回头换面之面面”“换面回头之头头”等未必是同一事实的重言再叙。一回举着一回新 ④。无论从上看还是从下看,无论从左右看,还是从前后看,个都是寂然不动,而且没有不大用现前的时候。只是有一事最为紧切,不可欠缺,那就是知。知是肯或肯定,是承当。如果没有知,个就仅仅是分别识上的一个泡沫。
潭州招提寺的慧朗 ⑤禅师是石头希迁的弟子。有一次他问石头——
朗:“如何是佛?”
头:“汝无佛性。”
朗:“蠢动含灵 ⑥又作么生?”
头:“蠢动含灵却有佛性。”
朗:“慧朗为什么却无?”
头:“为汝不肯承当。”①
蠢动含灵什么都不知道,却在其生活方面没有一刻不行为着“佛性”。但是人不是鸟兽虫鱼,不能像他们那样生活并行为着“佛性”。人在伊甸园品尝到“知识”的果实之后,如果没有肯心自许,就不再是人。虽然没有是非的次第,但这其实就是人的最高的祝福。“为汝不肯承当”,有承当之处方才有人,才有人的无上幸福。
雪峰义存 ②是唐末的著名禅师之一。有僧人从海山 ③来,雪峰问他——
峰:“海山有何言句?”
僧:“某甲曾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海山据坐。”(被问到祖师西来意时,海山和尚什么也没说,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峰:“汝肯他否?”(你首肯海山吗?)
僧:“某甲不肯他。”(某甲没有首肯他,即“我不知道”之意。)
峰:“海山古佛。汝速去忏悔。”④
这个问答中最重要的是“海山据坐”。在据坐之处必须承认“于一切处不动本据”这一兀坐的真谛。只要不承认这一点,对禅的理解就不能更深一步。因为有“据坐”,所以必须有“肯他”。肯他大约就是自肯,就是自知。而且应该记住,这个知就是宏智的“不触事而知”的知。至此,到了该谈谈宏智的时候了。
中国的文学家创作对偶句异常地努力,有时也叫“镂刻骈偶”。他们为此而闲却了文学的精神层面,这也是事实。但是美丽的、极尽技巧的文字不仅在文学方面,也渗透到日常生活之中,这也深深地诱发了我们的情趣。汉字本身以一种特殊的形态发展起来,所以人们相信,创作对偶句,来自形态方面的影响也不小。像宏智的《坐禅箴》就巧妙地使用了隔句对,雕琢出串串珠玉。道元循着宏智的足迹,以一种欲与他相拮抗的意志,充分展示了自家底。今将两者做一比较,宏智似乎着眼于知,而道元让人感觉似乎更倾向于形。若将前者看作认识论,那么后者就可以被看作存在论。无论哪个,都是以坐禅、兀坐、非思量等为中心的,所以自然不可能看到像临济禅那样的马上将军,飒爽英姿,也不可能接触到马祖一喝,百丈耳聋三日 ①那样的情景。因为各自抖落自家的家丑,所以禅让我们了解到它内容的丰富性。
宏智的《坐禅箴》以知为主,是因为他想用“不触事而知,不对缘而照”这样的对句来阐发佛祖的要机,即坐禅的当体。不触事,不对缘,这都不是对象的。我们的分别识都被分为能所 ②两部分。这是分别之所以为分别的原因,若没有分别识,知识就不成立。但是禅所说的知不是指那样的知,而是在弃绝对偶的、不用个多限制的、不进入事的世界的地方发挥功用的知。这个知,道元做了如下解释:
“知者非觉知,觉知者小量也。非了知之知,了知者造作也。斯故知者,不触事也;不触事者,知也。不可度量为遍知,不可局量为自知。云其不触事者,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①,坐破娘生皮也。”
我想再没有如此清楚地阐明禅之知的文字了吧。这实际上也极尽委屈地描述了知之为何。“知者非觉知,觉知者小量也”,意思是说,禅之知不是被限制的。觉知是对面有物,而对于此物的知识,是通过平时所说的分别识而得到的认识。禅之知与分别识上的知识,其层次完全不同。所谓了知之知者造作也,就是说了知和觉知是相同的,其功用具有某种目的,具有作为性。它不可能像“不触事而知”的知那样可以叫作知而无知、无知而知——无分别之分别、分别之无分别。了知的了是了别,觉知的觉是念起。这自然是小量,有时还被认为是遍知。即使认为是遍知,对于遍来说,也有不遍与其对立。所谓遍与不遍,是只有加入大小远近等度量之后才被考虑的观念。无论怎么叫作遍,叫作整体,它都不能跳到度量之外、计较之外,它仍然具有局量性,从而具有造作性。禅的知不能是全知或遍知的知,而且禅的知也不是自知。自知相当于今天心理学家所说的自觉。自觉仍然是有对象的,受局限的,不能是无对象——不触事——不对缘的知。禅的知不是度量的限定,而是无媒介性。所以正如普化 ②所说的“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面八方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那样,自由自在,哪儿都不滞涩的功用产生了。于是这个知在坐破受到时间、空间限制的这个娘生的面皮时,才开始照彻一切,所以坐禅被说是身心脱落、脱落身心。
宏智更是展开其意,说:“其知自微,曾无分别之思。”在此,他明确表示不是禅之知的分别。这自不必说。但是,道元的注释中却有略微不同的展开,就是将知变换为形。道元的“坐禅箴”与宏智的不同之处也在这里。宏智的着力点专在知上,反之,道元则点出山河之形。
“其知自微,曾无分别之思。思之知,未必借佗①力。其知者,形也。形者,山河也。此山河者,微也。此微者,妙也。使用,活泼泼地;作龙,不挂禹门内外。仅使用今之一知者,拈来尽界山河,尽力知也。山河之亲切若无我知,不可有一知半解。云云。”
说“其知自微,曾无分别之思”,又说“仅使用今之一知者,拈来尽界山河,尽力知也”,这是道元的创意。宏智没说到这个程度。“山河之尽力”“山河之亲切”等,按今天的思维方式,总觉得不顺耳,但是这里正是道元下大力气的地方。知和形不可分。如果不灭亡形的世界、个多的世界,那么知就不成立。知是无知的知、无分别之分别。但这个无知、无分别只有在个多的世界才有可能。而且个多本身只有等待无知的知,才能保住其存在性。不是一出自他,而是“未必借佗力”。但是,也不是说一又是他。这里有禅的知。因此知是知,也是形。道元的见地可以说就在这里。
宏智在鱼跃水中之处,在鸟翔天空之处看到知与形圆融无碍、回互自在的身影。道元的注释准确地传达出这样的消息。
“水清彻底兮鱼行迟迟。曰水清,能挂空中之水于清水不彻底也。况泓澄于器界,非水清之水。边际无崖岸,以之为彻底之清水。鱼若行此水,则非无行。行虽云进不知其几万程,却不测也,不穷也,无所量之岸,无所浮之空,无所沉之底,故无谁测度。欲论测度,仅为彻底之清水。坐禅之功德,如彼之鱼行,谁某度千程万程。彻底之行程,举体之不行鸟道也。”
道元说,宏智的“彻底之清水”就是无底无涯无分别的世界。这个世界有分别的个鱼在游动。因为个鱼是无分别之分别,所以无论其游进几万程,也无可测度之物、之人。这样一来,如说个鱼是无,则“行此水,非无行”。于是鱼之个,又个又非个;行,又行又非行。彻底的清水“无所量之岸,无所浮之空,无所沉之底”。这便是“彻底的行程”,换言之,即“举体之不行鸟道也”。宏智的文本是“鱼行迟迟”。迟迟——极尽形容之妙。不说没踪迹,也不说遍界不藏身,而说鱼行迟迟。禅总是不离个多。
“不行鸟道”有如下之因缘。有僧问洞山良价——
僧:“师寻常教学人行鸟道,未审如何是鸟道?”
山:“不逢一人。”(遇不到任何人的地方就是鸟道。)
僧:“如何行?”
山:“直须足下无丝行。”(甚至连细细的丝线也不能带着。)
僧:“只如行鸟道,莫便是本来面目否?”
山:“阇梨 ①因什么颠倒?”(什么?这像什么话?)
僧:“什么处是学人颠倒?”(哪里不像话?)
山:“若不颠倒,因什么认奴作郎?”(如果不做点什么,又怎么视你是身份卑贱的人?)
僧:“如何是本来面目?”
山:“不行鸟道。”②(行在空中的鸟不留痕迹,但连这样的事都不做的人——他就是这样。)
道元对“空阔莫涯兮鸟飞杳杳”做如下解释,也就是说,仅仅前一句,就已经足够了,但喜欢对偶的汉人却很下功夫,鱼对鸟,天对地,山对河,白云对青山等,若不对称平衡,便不被人认可。但是,道元的注也很新鲜,颇具独创性,与前句呼应,具有启示性。
“云空阔,非挂于空。挂天之空非阔空。况彼此普遍非阔空。隐显无表里,是云阔空。鸟若飞于空,则飞空之一法也。飞空之行履非可借。飞空者,尽界也,飞空尽界故。谓此飞几十许,虽云不知,道取卜度之外之道取,杳杳道取也。直须足下无丝去也。空之飞去时,鸟亦飞去也。鸟之飞去,则空亦飞去也。向参究飞去之道取曰,只在者里也。是兀兀地之箴也。争谓只在者里几万程。”
大体上,鱼行、鸟飞是一样的,但这里特别引起读者注意的是鸟飞即空飞的思想。而且还说,此空飞即尽界之空飞。因此这个飞不是卜度计较的界限。若硬要道取之,则“只在者里”,只能不离此蒲团上。无分别之分别的姿态就是坐禅。坐禅就是大用现前。与鱼行迟迟相对,则是鸟飞杳杳。如果都没有深切体验,就不能有这样的表现。道元在此用对句“鱼行似鱼,鸟飞如鸟”。这肯定是道元苦思冥想出来的。禅者坐禅的姿态不可用近似坐禅来弥补。
道元的“坐禅箴”和宏智的《坐禅箴》的不同之处在第一组对句中就已经出现了。宏智说“不触事而知”,道元说“不思量而现”。现相对于知,更有存在性的意义。“不对缘而照”之中有“不回互而成”。照和成,如同前一句,让人读出了对峙。然后道元有对句“曾无污染”以及“曾无正偏”。这些与其说是知的,莫如看作具有存在论倾向的。“无委而脱落”确实反映了道元自身的身心脱落的体验。其个身不萎顿而脱落,以脱落身心且不回互地完成。“其证无图而功夫”,从坐禅的姿势看到修证不二。只管坐禅,不是证,其中必须有修,但修不是图证之后的修——功夫。在坐禅方面必须知道无计较、有计较。日用光中的行住坐卧、运用作为是无限的如去如来、无挂碍的兀兀地,而且其上有善有恶,有正有邪,有美有丑,因此因果历然,业的世界、历史的世界丝毫不顿坏。莫要误将坐禅当作无为的禅坐。
① 《普灯录》——全名《嘉泰普灯录》,禅宗灯录之一,三十卷,别有目录三卷,南宋·雷庵正受编。
② 出自道元《正法眼藏》。“古来至近代,有记《坐禅铭》老宿一两位,有撰《坐禅仪》老宿一两位,有记《坐禅箴》老宿一两位中,《坐禅铭》,无可取处;《坐禅仪》,尚暗于行履,不知坐禅,不单传坐禅之辈所记也。”
① 药山——药山惟俨,俗姓韩,绛州人,传青原行思法脉,对曹洞宗的形成有深远影响。
② 著名的药山问答如下。药山坐禅时,有僧问:“兀兀地思量什么?”师曰:“思量个不思量底。”曰:“不思量底如何思量?”师曰:“非思量。”如能明白“非思量”,就全都懂了。药山是兀兀地坐禅的本体。道元的兀兀地辩、坐禅观、只管打坐等都出自这里。又,该公案出自《景德传灯录》卷十四《澧州药山惟俨禅师》。
① 四仪——即行、住、坐、卧。
② 百丈——百丈怀海,俗姓王,福建长乐人。马祖道一法嗣,制定了禅林清规。
③ 出自《五灯会元》卷三《百丈怀海禅师》。“时沩山在会下作典座。司马头陀举野狐话问典座:‘作么生?’座撼门扇三下。司马曰:‘太粗生。’座曰:‘佛法不是这个道理。’问:‘如何是奇特事?’师曰:‘独坐大雄峰。’僧礼拜,师便打。”
④ 青原——青原行思,俗姓刘,吉州庐陵(江西吉安)人,六祖惠能弟子之一。
⑤ 出自《景德传灯录》卷五《吉州青原山行思禅师》。青原“后闻曹溪法席,乃往参礼。问曰:‘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祖曰:‘汝曾作什么?’师曰:‘圣谛亦不为。’祖曰:‘落何阶级?’曰:‘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祖深器之”。
⑥ 一切不为闲坐即为也——语出《景德传灯录》卷十四《澧州药山惟俨禅师》。“一日。师坐次,石头睹之,问曰:‘汝在这里作么?’曰:‘一切不为。’石头曰:‘恁么即闲坐也。’曰:‘若闲坐即为也。’石头曰:‘汝道不为,且不为个什么?’曰:‘千圣亦不识。'”
① 铁酸豏——铁制的馒头。比喻难解难透。豏(音xiàn),同“馅”。
② 出自《五灯会元》卷十三《洞山良价禅师》。“僧却问:‘如何是沙门行?’师曰:‘头长三尺,颈长二寸。’师令侍者持此语问三圣然和尚,圣于侍者手上掐一掐。侍者回,举似师。师肯之。”
① 盘珪——盘珪永琢,日本江户前期临济宗僧人,游历各地,在家乡创建龙门寺。提倡不生禅,即人人都有不生的佛心。
② 慧觉——光孝慧觉,生卒年不详,唐代僧人,为赵州从谂法嗣,世称觉铁嘴。
③ 法眼——法眼文益,五代僧人,俗姓鲁,浙江余杭人,开法眼宗。
④ 出自《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谂禅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庭前柏树子。’曰:‘和尚莫将境示人?’师曰:‘我不将境示人。’曰:‘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庭前柏树子。'”
① 《五灯会元》卷四《光孝慧觉禅师》。
② 出自《景德传灯录》卷十二《镇州临济义玄禅师》。“一日上堂曰:‘汝等诸人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向诸人面门出入。汝若不识,但问老僧。’时有僧问:‘如何是无位真人?’师便打,云:‘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
③ 无学祖元禅师偈:“一槌击打破精灵窟,突出哪吒铁面皮。两耳如聋口如哑,等闲触着火星飞。”
① 出自《五灯会元》卷十三《洞山良价禅师》。“上堂:‘有一人在千人万人中,不背一人,不向一人,你道此人具何面目?’云居出曰:‘某甲参堂去。’师有时曰:‘体得佛向上事,方有些子话语分。’僧问:‘如何是话语?’师曰:‘话语时阇黎不闻。’曰:‘和尚还闻否?’师曰:‘不语话时即闻。’问:‘如何是正问正答?’师曰:‘不从口里道。’曰:‘若有人问,师还答否?’师曰:‘也未曾问。’问:‘如何是从门入者非实?’师曰:‘便好休。’问:‘和尚出世几人肯?’师曰:‘并无一人肯。’曰:‘为什么并无一人肯?’师曰:‘为他个个气宇如王。'”
② 迁化——变化,也指人死,也是高僧圆寂的委婉说法。
③ 出自《五灯会元》卷十三《洞山良价禅师》。
④ 出自《景德传灯录》卷十四《澧州药山惟俨禅师》。“翱又问:‘如何是戒定慧?’师曰:‘贫道这里无此闲家具。’翱莫测玄旨。师曰:‘太守欲得保任此事,直须向高高山顶坐,深深海底行。闺阁中物舍不得,便为渗漏。'”
⑤ 三头八臂——语出《法苑珠林》卷九。修罗道者“体貌粗鄙,每怀瞋毒,棱层可畏,拥耸惊人,并出三头,重安八臂,跨山蹋海,把日擎云”。
⑥ 丈八六尺——语出《观无量寿经》。“阿弥陀佛,神通如意。于十方国,变现自在。或现大身,满虚空中。或现小身,丈六八尺。所现之形,皆真金色。”
⑦ 拄杖拂子——出自《碧岩录》卷七第六十八则圆悟评唱。“百丈当时,以禅板、蒲团付黄檗,拄杖、拂子付沩山。沩山后付仰山。仰山既大肯三圣。圣一日辞去,仰山以拄杖、拂子付三圣。圣云:‘某甲已有师。’仰山诘其由,乃临济的子也。”
① 露柱灯笼——出自《碧岩录》卷二第十五则圆悟评唱。“假使一时无言无句,露柱灯笼何曾有言句?还会么?若不会,到这里也须是转动始知落处。”露柱灯笼何曾有言句,意为佛殿外的露柱和灯笼虽无言句,亦可使人即境见性。露柱,殿外廊檐下的明柱,一说是殿外的拴马桩。
② 出自《五灯会元》卷十《栖贤澄湜禅师》。“问:‘如何是佛?’师曰:‘张三李四。’问:‘古人斩蛇意旨如何?’师曰:‘犹未知痛痒。’问:‘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学人如何得及第归?’师曰:‘不才谨退。'”师,指栖贤澄湜禅师。
③ 血滴滴地老婆心切——语出《碧岩录》卷六第五十五则。雪窦举公案“道吾与渐源,至一家吊慰,源拍棺云:‘生邪死邪?’吾云:‘生也不道,死也不道。'”圆悟夹批:“龙吟雾起,虎啸风生。买帽相头,老婆心切。”圆悟评唱:“道吾恁么血滴滴地为他,渐源得恁么不瞥地。”另,宋·文素编《如净和尚语录·赞佛祖》中有句:“无明业识幢,竖起漫天黑。一句不相当,拳头飞霹雳咦。老婆心切血滴滴。”
④ 出自《碧岩录》卷三第三十则。“镇州出大萝卜”后,圆悟夹注:“天下人知,切忌道着。一回举着一回新。”
⑤ 慧朗——招提慧朗,唐末五代僧人,俗姓欧阳,曲江(广东韶关)人,石头希迁之法嗣。
⑥ 蠢动含灵——泛指一切众生。蠢动,出于本性的自然的行动,泛指人和动物。含灵,指人及一切有性情者,同含识、含生、有情等。
① 出自《景德传灯录》卷十四《潭州招提慧朗禅师》。
② 雪峰义存——唐末著名禅僧,俗姓曾,有《雪峰义存禅师语录》《雪峰清规》等传世。
③ 海山——或为“沩山”之误。沩山,即沩山灵祐,沩仰宗初祖,俗姓赵,福州长溪(福建)人。沩山,亦名大沩山,沩水发源地,位于湖南。
④ 出自《景德传灯录》卷十六《福州雪峰义存禅师》。
① 出自《五灯会元》卷三《百丈怀海禅师》。“师再参,侍立次。祖目视绳床角拂子。师曰:‘即此用,离此用?’祖曰:‘汝向后开两片皮,将何为人?’师取拂子竖起。祖曰:‘即此用,离此用?’师挂拂子于旧处。祖振威一喝,师直得三日耳聋。”祖,即马祖道一。师,即百丈怀海。
② 能所——动作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能,是能动,指施加作用于他者;所,是所动、被动,指被施加作用者。
① 出自《五灯会元》卷四《镇州普化和尚》。镇州普化和尚“乃于北地行化。或城市,或冢间,振一铎曰:‘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方八面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
② 普化——镇州普化和尚,传不详。《五灯会元》卷四《镇州普化和尚》:“师事盘山,密受真诀,而佯狂出言无度”。盘山,即盘山宝积。
① 佗(音tuó)——其他的,别的。
① 阇梨——亦作阇黎,梵语acarya(阿阇黎)之略,意为师、高僧,也泛指僧人、和尚。
② 出自《景德传灯录》卷十五《筠州洞山良价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