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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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还在呢。”

安琪于散会许久后转过廊弯见挽住我的手臂道。

我未否认她对于我仍在等待道桥专业散会的猜论,亦未告诉她自己实在依恋这处生满藤蔓芽孢的浅豆绿色的长拱。

“他过来了。”

安琪见他往这边走来低声羞涩与我。

她从始至终都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过来了。”

我喃喃颔首贴背于廊壁。触手侧若晨起吸吮在舌尖的椰青清凉。

他的鞋面前有一处似雪化下的洇湿,为此稍黯的咖色便若残朵掩着起伏的云翳了。

他站在我对面不足半块,地砖的米黄上叠着雾际般的浅痕,条条芡饰渐而归齐的融隙于我们的脚尖间穿过去。

那儿有一只橘褐色的瓢虫。

“你们组选定哪个交叉口了?”安琪随问。

“这个还不清楚,资料都在少华那边。”他说道。

我只站沐在他们简单的语声中,与他一时侧面听安琪讲话,或随安琪的回答将目光停驻在他那儿。

便像是某种追随式的拥有了。

芽孢抽穗成一曲一绕指的纤纤须触缱绻于屋顶模糊着的弧度间。

他倏忽稍退了半步去。

他低头将食指横在鼻息下似在确认一卷久远的烟草香味,他在和缓持掩住恍而兀自的笑意。那样的距离更合乎情理些。

三人漫走在廊道,他始终未问起我说还未还的他的书——这次等待的真真假假的缘由。浓白的积雪承着语声谈说的落印而疏密有别,那似是极含蓄而温柔的宣誓了。

“过会儿一起吧。”他说。

晴空朗阔,树圃枝丫上的淀络于风中星散在安琪裸露的后颈。她惊着拢起衣领缩躲。为生于此的灵悦笑语如若回颤于远山的溪石潺潺。

他往人们于积雪茫茫中纷纷划踏出的湿黛长径那边走远了。

洇化的砖红瓷砖砸于高墙坠扑在雪簇中,没有灰尘沾去耳所未闻声声低落闷音而轻步继续走着的人们的衣带上。散起的冰埃于暖阳中飘逝着。

“他去哪儿了?”

“回去了。”

“你会不会跟着他一起去?”

安琪将菠萝汁的吸管转与我喝,在她羡慕而起声提起道桥专业的实习地点选在了很繁华的城市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是在问曲晓。

“会。”

我倏忽迈离甬道跑跳往两旁的积雪中笑起来。

“早些时候这儿全部都是落叶。”

“会有蛇吗?”

“有吧。”

我托扶住安琪的双手拉她一并来这儿。

“不过不用害怕的。”

我捧旋凉晶晶的埃沫浣落往彼此的肌肤发丝间。

秋季来临前的雪水渗润出绒绒浅绿。

土地上成片成片的洁白与金黄在无尽地更迭,不会枯颓。

它门永远不会消逝。

“雪山深处有神灵吗?”安琪坐在叶尽了的银杏树下指着露来那些高大建筑叠叠绰绰的缝隙的遥远山峦支离的轮廓问与我。

“有神灵。”

风穿拂过疏透的枝丫眠雪无声。有光碎若金子般。

我抬头望去。

“想结束掉了。”安琪抵在我的肩上喃喃。

我惊诧不已。

我惶惶扶转来那孩子的身体审视往她的眼眸间。手指在她樱粉色的面包服上抓攥住道道勒痕如若悬崖草木的根须于石壁的崩裂一般。

“和那个人的情侣关系。”

“啊。”

“有些厌倦了?”

我放开手靠背往身后的树干随话起来。

“好像没喜欢过。”

安琪捡了树埂的小石子扔往甬道上断断续续来如若薄石片掀弹在水面往湖心去的声音,它滚停在紧嵌在径面的繁错地碎石中。像迷失在林间的鹿。

那种迅疾旋转着的景象光影使人眩晕。

“是相当高可怕的荒芜啊。”

那是种似因过度乏惫而全然舒展了的沮丧,若风在干涸朽木拂来的半层灰尘——那些由曾纤锐的,敏感分明的悲欢磨挫来的轻柔粉沫。

“一起久了的缘故吧。”

我深知它们与时间的关系甚微,却仍抛去罪名说出这样的话。

“喂。”

安琪抵了抵我的肋旁俏笑道。她黯淡的眼睛里泛闪光亮,若风拂尘洗去那层朦朦。

“那你和他?”

“都是一样的。”我说。

“我是说,他。”

安琪指了指延往白雪远去的那条黛色长径。

有东西将柴烬般的落寞燃炼若碎碎星辰般。它们散在那青润的石色零落像隐约着的无数个小小偏差微露来白雪的岔角,像生在厚厚秋色下的孢芽儿。

“什么?”我低头笑。

我扣甲在指尖泛出浅红色,像是掐捏着某个圆鼓鼓的气球紧口,它们一不留神便会飞窜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啊。

“前阵子可是与女朋友分手了哟。”

安琪挑了挑眉毛与我轻黠,她描在那儿的眉粉和轻痕若丝线般将孔口扎紧,又若针尖刺破了任它们朗阔无垠的遥远苍穹的灰白中。

摩挲着的指尖于毛衣的环镂上刮缀了一下。

清凛渐缓回,那若胶纤错落下锁扣的拉坠感浮来某种木生生的哀逐而细锐。

像看见乍于雪地里现来的一截僵硬冻白的小臂。

我呆愣在那儿。

原是拇指上生了的一颗倒刺,回神时已然生疼了。

“什么时候。”

我遁藏在尚存温适的某种混沌中,我稍稍探出前额来。

我试图寻找出一须臾的偏差。

它们便若药箱般,像失意人对遗落在过往的一念,或空空如也,或是只存贮着落寞回声的密封骰匣。

像寥寥碍瘴。

像烟草升燃入阳光萦萦不去的幽蓝,我知道自己不该去析别那些缠绵着的丝缕和香。像浮在那晚湘凝与岚岚笑语中的清凉一般。

没有缘由。

那是相当辛苦的事情啊。

我翻捡起一片扇叶别在耳廓上。

叶至金黄仍此般盈绒绵软只它一树罢。银杏总是过分温柔的。

“刚刚好的。”安琪笑道。

她闲铺着洗净便堆簇往衣服口袋边缘的羽绒往空缺了的襟前樱色布余间。

安琪说每次在洗衣机中混论搅甩晒干后都是这般恼人的。

“多缝扎几道线格能避免。”

“可横竖纹路太多余又不好看的。”

安琪将它们大略展匀后懒懒吹开散下额前的长发,碎发若蛛络般飘落在她的腮边唇角如若失了风筝的丝线般。

天一直没有放晴。

曲晓站在水果超市前等我,那间姜黄色风衣陈旧了。

“今天公交上的空座位很多。”他为站班一整天能在回程休息片刻而欢愉。

他攥住我的手放进大衣口袋里。

“雪天出门的人少了。”

他的耳缘通红,我忙踮脚将风衣的帽子掀扣与他带上。

寒风淌过林间干净的枝丫去。

我着意淡忘手指尖的刺。

岚岚将笼子拎下窗台的时候,那只般蹲眯着的兔子惊慌簇往栏角去。被切碎混合投喂的菜蔬剩了大半在悬吊在门栅上的塑料食槽中。

它们像一众打翻了的丙烯的颜色。

我将牛奶倒在杯中兑半滚烫的白水,醇香若熏灯晕出的温度。

“这没什么啊。”

“都什么时候了。”

岚岚聊赖甩着于湿发中抽下的沉漉漉的嫣红色速干巾嘟囔,偶尔缠碰在床栏上的声音如若浸水的细鞭临空抽打。

没人像往常那般就此打趣了。

明天又是查寝的日子。

我将杂物往稍隐蔽的地方串串罢便面向墙壁侧卧下来,随伸手够出陷落在海绵垫与墙壁缝隙中的手机。

“看过了吗?”

“我在莲花山迷路,太阳下山我孤单一人。”

“现在是二十二岁的冬天。”他说。

“今天买了青皮桔子吃。”他说。

“刚好是这个季节了。”

乃芹顺推开窗子,对面楼的女孩们正围桌似为其中一个女孩庆祝生日,蛋糕上的烛芯摇曳在她们熄灯暗下的屋子里如若透过那闷拱起的毛毯孔洞的光碎般。

它们在精致的银质蜡台上闪跃着。

有孩子在那场相当漫长甚至凶险的晚宴结束后,在一片杯盘狼藉中触燃起它们。

我起身喝温热的牛奶。

我自那次旅行回来便不再吃晚饭。

像白粥的脉脉始终漫在身体里,便再不像从前那般频频感到饥饿。

那些谷米终于不必被推下疾扩而昏暗猩红的口齿深处了。

“啊!”

竹珂琦尖叫了一声。

她收拾床铺而毛躁掀碰到半露出桌板的竹筷,它随那折压撬搅起重重覆乱其上的纸页、叠镜、杯碟、鼠标的长线和许许多多抹拭化过的唇珠沾妆釉而红了边角的棉棒。

它们崩裂溅散,抛迸和坠落。

流动的空白像被扫拢成丘的落叶于底被挑悬了半层缝隙。

筷头上缠裹着盐渍式的半弧臃白如若火柴端尽般一般。

手肘被碰撞而微微荡出的浓白洇浸在夹在缝隙中那些通报单据角,墓碑渐而瘫颓而倒溃成一片片的碎络柔软若海水涸在裙摆的白色弧痕。

我在折镜斜斜别卡支立出一角中看见自己。

颊上微微潮红。

很多东西清减了去。

我犹疑着将那方折镜拿过来,打开和摆正。

像个初耕的幼儿,被某种鲜悦——胆怯怂恿着于谷物青青的季节趴去田埂上守望那片金灿灿的麦田。

我仍惧怕自己的脸,就像惧怕或许早也逝去的它们的纠缠。

我转瞬望往那片晶莹的倏忽陷入惶惶之中,那种缥缈无着的东西像一场又一场梦魇。

“到哪里了。”

“二十三岁的秋天。”

我掀开笔记本寻找确切恰见那片扇叶轻沾在合页一角,被半遮着的文档标识露来如若漫入纤络着的丝丝雏脉般的浅晕沙红。

屏幕启瞬的柔色靛蓝深处映出我脸颊的轮廓。

“她们都还在。”

“都在。”

我拿过柔软的扇叶悬往额心,尝试着将那隅美丽衬饰在鬓发、眼尾和唇角的空余。

它随淌余脉息的指尖微微颤曳,像银白枝梢唯余的叶回望于晚秋的明朗风和。一线缘弧触扫在皮肤上的清凉如若隐在叶子痕痕叶纹里雪的羽化与升凝。

“什么时候回去的?”

“刚刚。”

“很久以后,或者还没离开。”我说。

屋角的暖气上覆着一条白色纱巾,左角边索处以丝线绣着半朵黄色玫瑰。乃芹走过去捻了捻湿度而将它收挂往衣柜中了。

“水分充足瑕疵都隐形了啊。”

竹珂琦敷罢面膜揭其又往手背上拍裹,她探身往朦了屋里暖气窗玻璃上左右瞧了瞧双颊水润着的肌肤。她低头随将微支出笼格的胡萝卜条推回食槽去。

“相当干净啊。真是可惜。”她望往那笼格深处。

那样的语声清冷。

白兔小心上前一步,它磕食而微微颤动的胡须像孩童聊赖攥下三五芒穗拖于倦怠归家的田埂小路上。它们挲摆伏跌在石子砂砾间,像是刻录着随黄昏夕阳流走着的那天的跑跳说笑。

“去走廊吸烟的时候。”

“看见他了。”

他说。

竹珂琦将杯中余下的清水浇往帘后的藤茂根丛,它的丝蔓郁郁生生,温柔伸挽着触及往每一寸镂着夜色如水淌漫而来的孔隙。

那儿的声音急促起来。

“怎么安置它呢?

“明天和以后。”

她们一直在寻找和争论着那只白兔的归途。

“有什么可怕的,哎呦。”

“都这时候了嘛。”

岚岚的不以为然中半笑着胆怯,喃喃声模糊在自语与交流的界限上如若随时准备逃走的小偷小摸的贼。她的声音像机械农具匮乏燃料而熄了火,残喘的尾气在铁管中喷咳着渐渐熄弱成失了调的噗余。

她只是妄想想留住它。

她并无错处却何以怯懦愧疚至此。

“它是活物!”

“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吗。”

赫平抬眼近乎怒视,那尾声沉肃如若远处高塔整点的钟鸣传至幽深湖底的渺渺偏又厚重的余萦。

它们洇渗、影绰幽缓着难以抵御的逼迫。

我惊惧不已。

“周三幸好是没有排班儿的。平时他过于辛苦了。”

我惶惶以它们撑披起自己与曲晓的某种亲昵而迅速躲藏进去。就像钻进他脱让给我的那件风衣里衬厚密的短绒下。

我曾穿着它去帮那孩子明了串并联电流的走向,极为短暂地捕捉住永远躁跃无稳的高频赫兹的掠影、画许多幅伏安特性曲线在一页又一页的白纸上。

我向他——自己骄傲地宣告从容、泯灭所有偏差以求错失最美丽的危险、我以最残忍的方式提防住蛰伏在条条缝隙中的跳蚤般的卑微、避离那些能轻易将人坠入深渊的东西。

它似乎是一条可供优雅离场——即刻逃遁的路。

通往平坦和荒芜。

他终于没再说话了。

“没关系的啊。”岚岚借以更换床单背对着她们仍碎碎嘀咕着那些已然被某种隐在的巨大恐惧被判处了死刑的话。

她总还痴痴妄想留住它的。哪怕只是到来年春天草食略微长出的时候。

“都是粪臭味,这样迎检找死呢。”赫平骤而狠狠拽开窗子。

那些划扣偏差着的金属豁缺别卡出决裂刺耳的声音。那是种如若冗长地寄生在活物身上的虫卵乍然孵化怪形般的狰狞。

寒风凛冽。

桌板上的纸纷落四处,终究沾滞、洇溃在地面滴渍的摊摊水湿上面目全非。

“别说了。”

诣文与她低声阻呵,抑住的愠怒中漫散着温柔。某种感念式地呵护浮沉在急流冲撞出的巨大漩涡中。白兔一开始便是诣文带回来的。

“不养就不养嘛。”岚岚蚊哼着。

她被突来的凶恶吓的呆愣,仍不忘以片语在仓皇逃窜的倏忽挽回实在卑微的体面。她落败于铁床横栏竖架搭焊出的齐整整却如若囚笼般的铺中,在那些张贴和未张贴在墙面的制度挂图对面。

她卷携了几件脏衣服于胸前惶惶溜走了。

像个胆小如鼠的勇士,不自量力的守陵人。像个冥顽不灵的英雄。

她是个傻瓜。

水房里拥挤不堪。

我看到她时候,她正对着饮水机钢面映出的芸芸影绰呆愣,它们如若块块于高温扭曲融逝着的锡软一般了。她似想起洗漱的事情而转身与众人同面向久久溅满水渍混乱的白瓷护壁方向。

那些动作机械卡顿如若一盘被划损无泽的光碟。

我将空盆放在龙头下,水滴落在那儿断续着“咚咚,咚”的回声,像无数只啄木鸟击喙在被虫蛀空蚀的病溃树桩上。

像会诊医生们的手指弯扣在桌面的声音。

“岚岚。”

我朗声唤她的名字。

于那人们猜忌狐疑、怨怼和所有讪笑着回头打量中。我划闭龙头的旋把拎盆沿向她走去。

新启龙头的水柱奔腾清凛如若新化冰川折转疾处的瀑布一般。

草木生华。

麋鹿已逾身量的长角上葡藤生簇延漫,而至通红的海棠沙果于苍郁叶茂中如若珠珠火晕般了。翠鸟落巢啁啾缱绻。梢尾纤细上的雪络枯棕末上有蝴蝶独落。

农夫山泉的新式水瓶立在桌板一众杂物中,透过留白后的水柱看去,开敞着的窗口方寸澄澈若那隅众多生灵栖息安眠着的夜色深邃幽蓝。

鹿脚下有虫鸣鼠蚁在它踏月色归来的倏而消沫宁谧化融在那一晕一晕的浅青朦朦中。

“屋子里养了一只白兔。”我与他说。

匀称在腮边的修复精华是洋甘菊香薰的。

“你看。”

他发来的照片上两只乌龟正在卵石充当的浮岛上晒背沉睡。

他说那是承莱前日带回来养在寝室窗台上的。

“瞧啊。”赫平哼笑。

“天天嗞泄出这些恶心来呕人。”她厌烦的将笼子一把扒拉到正对窗口的边缘。

铁笼下层的托盘上漏着菜叶微腐的残渣和三五簇圆滚滚的黑色颗粒。

“灵气喜人偏偏不乖,你怎么总是动生出清理不尽的污秽啊。”乃芹将微掉出的胡萝卜托递到白兔嘴边望它欢悦磕挫着新鲜蔬茎而嗔溺点额轻叹。

“确是不怎么好闻。”竹珂琦手指并扇在鼻子前挥了挥顿切切环顾探道。

那是种深秋半涸在垄埂的寒水浸渗着枯叶豁碎的某种沉生生的味道,像剩在砂锅暗黢黢的底层的草药渣滓。未消化殆尽的截截梗断挽缠续接出深浅不一的黛纹环环首尾相契。

像藤纤树维的编织着的根根捻丝。

像团团全裹住巨石风霜裸驳柔韧护握它不坠海崖深处的绳索。

像如白月混朦中浅红脉络着的的胎脐。

“要是当真喜欢买真皮毛缝就的摆件也是一样。”杨薏楠伸手指往笼格中轻柔触了触白兔背脊似云若雪的团绒随相并望向她们诚恳和劝。

“它是活物啊。”我说。

“过阵子的车流量统计你去吗?”

“下周五。”

老师说那是这煤炭城市唯余天然温泉的地方了。在那县区最北群山雪厚的松林深处,泉眼前的石壁上有神灵挥下天水谷的名字。

“最近你总是一个人。”我说。

诣文打开栓扣小心以指尖触沾开白兔额上的不明埃碎,似是怕惊扰那警怯的生灵又若似惧怕那未拧边余而于只半页纸张方寸的笼门圈缘支乍的铁棘的扎刺般,她缓缓前去的手肘微微颤晃着。

“两个月前的事情了。”他说。

那儿没有时间差的。

在某种血营抽离式的沮丧袭来后,我溃卧在自己的床榻上。

压摆于地砖的桌椅顺序混乱,谁挂在那儿的羽绒服扎隔中半湿填充物被灯光朦照成一团团乌黑,它们全然颠倒着的映在粘了一线亘贯对角的发丝的镜中。

那隙影儿如若水湿玻璃上拭不净的蠕痕。

“一定很寂寞。”我说。

“不是。”

“从前很寂寞。”

“一直。”

夜色纯澈,月光笼纱在镜上一角若秋水湖心的霜凝清凛。

亦温脉若日照燎燎于漫野的烟白萦萦。

那儿宁谧至极。

我渐沉沉睡去。

白兔不见了,连并那个铁笼子也消失在窗台上。

我起身在晨光斜折在墙壁的偌大角余中,开敞着的窗口中涌进一汪又一汪甘冽若冬泉的潺潺寒澈。那儿渺渺着锤凿起落、钢架彼此拉离碰契的茫茫错错的声音。

像自北门外隔路空地的许久以后的某个晌午傍晚,又如沿着秋冬霜雪半覆的辽西平原的大地垄脉西行北去的遥遥千里相望处的此时此刻。

我觉得心口空泛荒芜。如失弛了的丝弦牵绞离绪的隐隐余余。

我怅然呆愣久久。

我下床喝一早晾在杯中的温水。

随在台历当日的格中标划了一笔,墨水湛蓝在一排转过一排走向参差错落的简迹最末了。它们便像一间间搭建了于松林深处的小木屋,融洽着愿意生活在那儿的过去。那些日子再不会走失不会流浪,不会无家可归了。

我往门外走去。

“它真的在这儿。”我惊诧不已。

廊道尽头的曦光晕络于幼兔绒白硕润如珠,若雾凇纤梢云云松升的雪雾幻幻暄喧于寒。于巨大的蚌壳中以生命孕育而生、燕衔津唾于涛击汹的崖壁之上丝丝摹络而寸寸腴泽。

是那个生命。

“你可以带走它吗?”诣文蹲在那儿抬眼笑与我。

她逆着光提笼环穿挂在我的无名指上。

寒风凛冽。

我走过许久回神,恍而是在那条灰砖铺就的似是通往图书馆还是什么地方的石路正中了。两侧攒簇的积雪锥堆灰蒙错落着,已然半化淌浑成无尽数的浆水泥泞——那些耗于自身源绕的清流秽缚系的格闭间。

亦有疾风烈日抽离蒸腾而出的缺陷——偏差于那环环缠缠破生就的豁然开朗。

如若层层残垣废墟下的芽孢。

那铁环生霜刺骨无尽勒荡在那儿,它随脚步于尚未化释了如若黑色疤瘤延亘在长长泥泞狭促中的污秽棱兀颠簸趔趄着,渐深嵌磨入我泛红僵木的手指弯节深处。

我紧紧攥着它。

一直往前走。

到浅草点点遥看如若小虫惊蛰而上濡饮清露的那一倏忽的冬。

往片片深秋芒草黎绒摇曳的朦白宁谧深处。

我于那里将它放生。

雾气很浓,很多轮廓被拂去很远的地方如同已经消散掉了。

某种期许像松林上挂来化在袖口的一片雪。它们玩捉迷藏,倚躲在膝盖弯弯曲曲的关节缝隙凉丝丝痒嗖嗖的。

一只橘猫在南门口的景观石上跳下来跑到林中去了。

“一定是这个缘故了。”曲晓就我近来鲜活的状态顽笑起来。

他误会而惆怅出的居功自傲实在不讨人喜欢。

“不是。”我说。

“还说不是。”他笑将手轻戳我的肋下逗闹。

像是孩童以脏兮兮的手指压支火柴往擦皮上咻地弹开,焰亮长尾若引信若星陨般燃掉层层若油毡般的蒙覆——像脱尽了衣服在海边、滩涂奔跑。

雾气愈浓,我肆意跌撞往周身云朵般的团团软糯中。那如若永远不会落空,不会消失的棉花糖般的絮络,像老爷爷胡须的白色——他是城堡的掌灯人,守候某种亮晶晶的东西于星空归来到玻璃瓶中安睡。

他为夜晚点上一小盏橘晕。

他会在铺了松软月羽的窗台上侧卧。

“要去哪儿。”

它化成这样来了。

像鲜奶羹舀来的红豆,山洞藤蔓上通透棠果中有光。我原是早已认定了藏在这片茫茫中一无所知却偏偏了然于心的愫绪。像远行而归的渐渐出落的、又若随缓缓离走而模糊混沌了的轮廓。

他站在那儿。在我几步远的空地上半转着身体与我。

我惊喜罢犹疑不尽。

“要去洗澡?”

我见他拎的竹青色筐栏上的洗漱用具忘答而问。

我惶惶看向曲晓——那个时常被临危受命的掩护者和许许多多场混乱中最无辜最蹩脚的战友。他有时被它们杀害,在我的默允下成为某些东西的殉葬品。

那是一场始于自己的残忍的屠戮。

有碎裂的东西淤堵在甬径的兰芝芬娜的交错节点互不相让,时间被滞留着,激亢深沉,慌乱、倦怠而无可奈何。

“那,先去了。”我看向于那儿走来站在我紧身前的人。

像想再去冰箱吃光剩余巧克力派的孩子抬头于父亲那儿搜寻许可。

我怯怯地指往雾气更浓的地方。

他点点头。

却又是温和而中肯了。

像是在宽慰来客的庄园主人——于葡萄藤上失意划了浅痕并不是有失礼貌的事情,请放心些。像是在尽力忠诚——他确认了某种拿捏不定后,便安心替它承担将某种落寞安置稳妥。

那样的凝视中又满是深邃的体贴了。

不远处的水果铺面的轮廓像是被小兽啃食过的白面包的环缘,披旧军绿大衣的老板出来门口将处理下的菠萝皮涸抛到旁边的纸箱中,那些稍枯硬的痂片勾划简陋兜垫在箱底的塑料袋上留漾半纹湿络,像有雨丝斜落在那儿。

“等一下。”他的声音冲涌着犹豫。

我停步转过身去,于朦白中等待寻觅似早已预感到的迟疑。

他回身迈走往我的身前。

“忘了这个。”

他看向曲晓将书递到他手上去。

他从来没说要将书于那天拿给我。

浓浓柔白的雾漫中,我辨不得那是他还来的岚岚买过未看便被我借来再借与他的我知道他一直喜欢的《白夜行》还是我们常一起说起的那本书的初版。

“是这本书啊。”

曲晓稍侧身将我背包的拉链打开平声道。

大概是想将它放地更平展些,他的跨几乎贴顶在我的腰上了。

我看向他困惑着他悠缓得出奇的动作。

“别动。”

那是种从容至不允拒绝的温和,是极自然而亲昵的命令。

那是我从未发觉过的他声音里那般深沉的部分。

拉契索扣的摩挲轻柔,他侧站在原来的地方攥起我的手。

“别忘了早些去车流量调查的路口。”

“那儿小满时节的白昼相当短暂。”他说。

淌沥溅越在楼檐半破的白色管道空延的雨水凝冻在那儿,像冬瀑。

他向浴池的方向走去,手提的竹青栅格筛滤缕缕雾白缓缓若平伏着那儿的草木静烟。那些搭编地方方正正的几何框圈轮廓随之模糊而消失不见了的。

如若野炊于溪边,热印于整片白石杯碗碟盘于酱汁沫渍于冰凌化作的颤颤拂拭了干净。

像解禁。

“今天吃苹果吧。”曲晓于满是瓜果的格栅木架前随问我道。

我原已随他进到满溢酸甜香酯的屋子里了。

“嗯。”

我失神应允只过厚帘半挑半遮着的门望向那雾白深处,久久沉浸在某种自欺欺人的疑窦暧暧的涡旋中。

“怎么看起那种晦涩的书?”他挑捡中一个通红的苹果往袋子里。

“晦涩?”

我困惑不已。

曲晓笑说自己虽不关注文学却也多少知道那史诗脱胎于圣经,大概是说撒旦上帝亚当夏娃那些人绕来绕去的又是罪孽又是救赎的宗教纠纷。

“纠纷?”我重复他颇具烟火判决意味的顽闹用词笑道。

天色稍晴,渐洒的光线将雾气偏散地一簇稀薄一簇浓白若衣襟扎缝隔方中团团湿滞的羽绒的影儿,人们穿行其中的轮廓断续匮了墨汁的笔迹。

偶偶见现、偶偶隐没。

又是如若童话般凶险的偏差了。

“那是场轰轰烈烈的叛逆。”

我且拿出尚未与老板结账的大红苹果实实在在地咬了大口。

那片锥堆外缘始终荒芜的空地上停满亮橘色的挖掘长臂,灌木根虬倒置裸露于苍穹下若龙吟于戗逆劲风般。

“他们开始了。”

冻土渐化,校方年末审批下的三栋实验楼项目动工了。

工人们登在深埋而入的钢筋笼柱横截上呼喊挥汗,捣毁清理和重建着一切目之所及的方向。那翻卷呼啸着的灰白混凝土浆沙于高立的拌和天柱冲灌而下如若于壶口巨大狭落的黄泥瀑布一般。

它们于浓雾中奔腾往那方汪洋之中。

路尽头是一处望不见圈围的大型狩猎场。

隔道新建起的商场大楼像一座古老的宫殿,深灰色的墙体上密密麻麻挤簇的商标像许多处理好的鹿头与剪裁考究的兽皮,它们高高张挂在那儿若猎人的勋章一般了。

观光式凸出主体的全透电梯的玻璃筒上下运行着,里面的人双手趴附在厚厚的曲面上张望不住升移坠络的车水马龙的影儿。

玻璃上的掌印叠掺重重渐而模糊了。

“这样薄的衣服。”

他踩在斑马线最后一条划杠侧头打量道。

那是种相当陌生的嘲笑式的费解语声,它们少的可怜的关切灭绝于某处阴冷的墙角回旋过的寒风里。

像滚隙入白煮蛋壳空的开水倏忽淌漏于闲逸剥落往凝了的蛋清的指尖。

我惊诧于它们自那莹白若玉的凹滑里浇泼下那一刹失声的惨烈。

“冰凉。”

安琪握住我的手呵气替我回暖道。她嗔怪我说何以明知要在折隆冬街口调查而只穿搭了这条纱料百褶裙来。

安琪挽呆愣着的我随同来的人往下一处待调查的路口去。

“多热闹。”安琪指了指两侧的商面与我。

五金商店门框的粗铁钉上叠挂着各类型号的宠物项圈,长长垂下的铁链在进出客人掀帘走动中碰荡出哗、啦的声响。殉葬用品店的绢花堆满了大半间纵深的屋子,那些颜色高度锐丽艳绝而衬地那昏暗之处愈发阴森起来。

轻巧透亮的奶瓶嘴摆满了孕婴小铺的橱窗。

雪彤放下于街边水果店买的一箱樱桃而于路对面抱手哈气。她的红围巾缘的流苏随掩摆在那件雪白羽绒服的襟合间。街角的烘焙屋里传来温郁的奶香味儿。

“终于找到这儿了。”雪彤踮脚顾盼欢悦走过斑马线来。

她纯净灵动若一只跑过雪原通体红色的小狐狸。

“好美。”

我喃喃呆望若失了神般。

绿化带脱落的松针坠在进我的衣领里,后颈的皮肤已然木生生的淡钝了感知。

安琪随挽拉我绕开下水道篦栅上冻淤的一突突旁逸斜出的冰楞。

“哇!”

她惊叹而松开指扣着的我的手,只意欢悦地跑到街角去。她蹲在错落悬缀着缤纷丝线结索成的颗颗璎珞的展架前歪头喃喃喜赞。安琪轻抬往那条条飘逸在风中的流苏丝绦的指欲触而还,如若怕划磨、污染了丝毫。

对美的向往、追逐甚至惧怵的姿态便是已然拥有了它们啊。

像结起了绸带。它们便自那条条光莹中流转、消尽和生还。一丝荡漾着一丝久久遥远、归往着看似万般缠错却是那般圆满的潺潺与艳绝。

井沿上没有人常留,却是有许许多多条美丽的绳索。

他始终走在雪彤身边。

南山的枯叶无辜落满缓坡。

我低头不再望向那儿。

“买一个挂在那棵树上,祈愿放生。”

老板对袖揣手只以肘尖扬扬半山腰寺庙前香火轻萦中的参天草木笑道。遥望去它的枝丫上满系的红带若许多名山峰顶铁索上于风中落日间飘动着的条条经幡。

“回去挂在窗边也行,会引来旺运的。”

他的旧军帽双侧的护耳随之忽忽颤颤着寒酸市井,却也是无尽轻释了的不恭与洒脱。

“只是有点儿”安琪犹豫。

大抵是觉得这颜色虽明艳极美却不知与房间配饰能否合契。璎珞空心的檀木颗粒会在夏季过后失了香气。流苏尾坠的铃铛受潮便会哑去的。

“都不重要。”

“这个明晃晃的最是好看。”

我摘了那颗大红心形的璎珞塞到她的手心。

朗日正于那时刻折映光泽于编缠的线绳流转,那儿泛出葡萄酒的颜色若贮藏、捕获住的四季的浓烈、清凛回环与逝去。

商场大楼顶层的覆着新商牌的巨大方绸倏而垂落,若薄云微着的雨后天幕拂滑而往,若风于湖心漾生浅弧颤颤粼粼。

明耀的阳光泼洒入露来的玻璃橱窗,正着伸出墙面的麋鹿长角上挂坠着无数于节庆罐瓶中迸压的绦络。那儿的许多店面重整开业了。

“绒嘟嘟的,咱们一人一条。”

安琪于那酬宾欢闹中买了盒红白相间的条纹毛巾分送与我。

“快跟上啊。”着墨绿冲锋衣的儿子于人行道上笑与父亲招手催促。

“得再回去旅馆一趟。”

“猎枪出问题了吗?”

“是忘记带捕蝴蝶的网抄了。”那父亲回身往停在空地上的皮卡车旁。

车斗中散着几个排球苍褪若整冬未启的浴场边缘的浮漂、半旧的轮胎和松落叠叠的靛色麻绳于日光下泛泛,合着外侧几处淡淡若水浸的蹭痕迹那车竟若一条搁浅经年重又航行的老木船只般。

“还有相机!妈妈的淡青色纱巾。”

“妈妈说要在春景中带它。”孩子喊道。

格栅里偌大的原野浅草莺飞,场地门口的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于钢管规环的廊道中。和风温煦中有蜻蜓飞来飞去。

窗边的人正淌下剩在杯底的几滴水往那盆腴润的桃美人上。

这已是岚岚与诣文搬来我旁边座位的第三天了。

楼上的自习室挪用做校史展馆,准备研究生或谋职考试的人们皆寻了新的去处。

“马斯络是谁。”

被倏而抽开的习题册上被笔尖划出一条长痕贯破了纸张的末缘。

“是某个金字塔的搭建者。”

我对岚岚时不时的询扰感到懊恼而故意留白答案,以望她的愚钝迫切之态微做戏弄。

像是对某种温脉绑架的妥协的报复了。

我暂且停下来伸转了转伏案疾笔许久而困乏了的脖颈。

远处的灯火错落若妆容精致的女孩虚映在隆冬半阴天气里双重玻璃里的脸。

“吃点这个吧。”

曲晓拿出午饭剩下装在袋中的花生沾,他平贴脸在桌面上笑与我。眼中亲昵欢喜若是终等到主人下班回来的猫咪。

那上面搁置过久的糖霜却若兀麻在墙壁上的枯涸石灰一般。

“嚼起来真是香甜呢。你也尝尝。”

岚岚伸手攥了大把塞进嘴巴里,那种舌齿咀嚼的吧嗒声像满身粘液的巨形水蛭抽扭在潮湿满是滑苔的泥石上,她随又大方递了几颗与诣文。

我与曲晓对视挑眉无话。

在某种车辙般的禁锢中,我无法驱赶她出这屋子。

笔盒嵌角的小镜中我偏额发际中的那根白于黑发中兀兀若匮了一丝的刷排绘缺在浓墨中的隙,像重粉的偌大墙面失覆裸渗着原墙枯褪的纹痕。我将它于脑后扎束中抽脱倏而拽曳而下,便若指肚破了血珠润往刺绣的针尖般。

我将它映在镜上,那渐变往梢尾的银白、枯黄、半青至乌黑如若深夜艺术体操舞者漾在清凛星空中的绸带般的。不明来处交错着的微弱鼻息将那长发拂拂往看不见的地方去。

我回神展看了看曲晓早上帮我打印出的准考证罢重将它折好放回笔盒中,随在他于我准备应考的第一天手工制作的台历栅格里划去当天的数字。

考试临近了。

我重拿回被戏弄而蹙眉研看着的岚岚眼前的习题册继续写起来。

“在做什么。”

他的消息弹出我才更换的绿野主题那只麋鹿的角岔上。

他与我问候的频率渐升若蓄往云朵中的绵绵湿度。

“刚刚在做教师资格证的试题。”

我端起空杯随起身走到门外去。

“现在在想念你。”

龙头淅淅沥沥的水声如初夏的雨落在被瞬走入而微撩往房檐半寸的珠帘上,像于那隙中拂入的清凉的风吹动散在桌上的玻璃糖纸。

“是什么时候?”

“嗯?”

“考试是什么时候。”

“三月中旬。”

洗揉指尖沾着的蓝色笔墨的女孩向这儿瞥了眼随拧合水柱重又匆匆往屋子里走去。

“安心准备。”

“晚上和你说。”

我将棕色粉沫倾倒,它们沾在湿润的杯底上结成薄沙斑驳如若无菌皿中极美丽的菌落般。那是在于岚岚所占座位离开的男生遗弃桌角的散落物中捡来的两条蓝山咖啡。

他上月不明缘由地办了休学。

我站在饮水机不锈钢银流曲转中等待。

刹时冲涌的开水浇灼沁出那菌落浓郁的味道如若焦炭渐冷丝丝隐隐的烬香。

我扯下发圈任发丝散落,它们扫在后颈与背脊上若才随风于此的轻纱拂拂错落而过。

墨绿桶深水中的水母莹白盏盏如月。

勾满笔记的模拟卷验算纸纷乱叠覆住着大半张桌子,我惶惶将烫在提端环柄而撑触侧壁的指弯的那望灼热置在它们微微错余出的格面中。

“慌什么啊。”

岚岚嗔笑挑眉与我。

我感到一阵厌恶如注。

如若被窥伺般,我对某种窥伺得逞的得意的痛恨远甚于对似被其看穿的事情本身的厌恶。我刹时想将自己拥有的美好全部喧告与她。

似乎是想用那人永远望尘莫及的东西施以杀戮报复。

我决不舍它们沦落为沾满秽物的武器,甚至连一闪而过的意念也被自己视为难恕的玷污

我懊悔不已。

我感到某种胀硕与充盈,和随之横冲直撞的焦灼与躁郁。

我拿过手机欲于那黯着的光屏中冲涌入肆意了所有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灿灿。

我紧握住桌角连并指甲也钳苛在密密的木茬中——以那隐隐钻心的痛克制住猝不及防归来的东西。

甲缝渗出血来。

艳若深夜蝴蝶兰尖旋搅着无数绚彩灯离的一滴悬露。

我缠挽住他的手臂感知隔着大衣虚空棉络的热烈。

“老实点儿。”曲晓低声嗔暧。

我恍神而避离开。

我端起那杯子将鼻息深深探入被绵绵笼晕的咖啡潮温中。

“别忘了我的书啊。”

岚岚收拢书本的衣料摩挲声若蛇入枯叶,她背包起身走开前眨眼讪笑与我。那是双充满欲望而近淫邪的眼睛。

我的身体猛弹离开椅背。

随放在虚搭错掺若深秋渺远无际的林层落叶般的纸片的杯子倾覆而下。悬出边角的三五张讲义顶涌冲落到地板的水渍上沾粘在那儿。

所有的字迹洇湿化糊了。

“小心。”

曲晓蹲身去捡,它们于他轻拎下溃糜着碎碎而落重覆粘于那滩湿泞间。如若浓春耕地翻浆出的去岁稻草人烬葬潜掩在那的点点褴褛衣布的白。

像那团阴白的絮络。

那声音如裂帛。

有消息的艳红标示闪在那麋鹿长角末梢。

在屋子里所有人刹回首的盯视中。

曲晓顿在那儿任残余掌心的字迹纷纷溃烂不堪了。

他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我对此惊诧却亦是侥侥不明的。

“算了,那已经都是做过的了。”

我笑意于他的侧脸试图窥探出什么,娇赖攀住他的手臂轻晃。

“三月中旬就考试了。”

“好好学习啊。”

他微微挣脱开的语声仍是泛着温腻的。

前排男生书包上挂扣的钥匙链上有一颗红色的木骰,它在那个时间人们陆续离开这间屋子而开合不尽的门隙拂进的风中微微旋旋着。

卷压在书脊的纸页欲掀欲着极轻妙的声音。

像弛在窗框遮雨的塑料膜颤颤于细雨中,像纸鸢最远着骨架虚挣着的一处边角于高空。

“他是谁。”

“他要做什么。”

曲晓将握在手中疾书的笔筒抛扔开,纸页上密密墨迹如若断离无处的风筝线般。

“思远。”

“我们班的班长。”

我将随点开敞落了的聊天界面推递到他的面前去。

城楼上的琴音飘摇于万千金戈铁马的凝神中,我于那片茂密的松林间迷失,望月追念却峰延叠盛、深潭无底凛冽久久而身缠重病不起。落叶围铺松软暖溢而孑孓蚁卵频频噬肌肤灼痒无庇。迷雾朦白瘴瘴难散。

我期许——惧怕它们散去。

他的脖颈僵直往窗外若后别定罪木牌跪在刑场的桀骜义士。就像决不向那些于制度谄媚压之行罚夺其生命的官僚瞥视。

他决不低头看那块光屏。

就像深觉那是对极度圣洁之物的玷污。

他桀骜而怯懦于它们。

“不如删除掉他啊。”

我听到自己凛冽的声音。

它自然应该是心虚之下的慷慨陈词,可某种冲动于刹那真切强烈像于那高楼的窗口被推开之日便始终萦萦绰绰着的雪天的雾。

像对纯净——绝望的渴求。

我夺过那块光屏。

与他惊诧阻止的撕扯中,书页纷落、灯色迷影惶惶迅疾其中便若破坠下那漆黑夜幕的玻璃折耀着的凄喊、狂欢和警笛。

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至那玻璃与所有彗星遗浮下的微弱的长晕朦白一并撞碎在广场砖石豁角的积水中,若陨火刺穿深秋的湖,彼此溅落似残阳,似焰沫。

烬若初阳下银色茫茫的雪。

不知谁失错触下那一处。

就像隆冬于皑皑中被山野兽类掏吃了肺腑般,那是种巨大的空缺与坍塌,窒息而唯余着对那邃切切寒意的微弱感知了。

淌涌的血液随渐渐被之洇塌的雪糜刹冷下去,崎岖无尽于裸出的巉狭之上。

“赶紧加回来,啧!”

“就说,就说是清理列表误删了!”

他蹙眉,为怕这小小偏差对我与“别人”相处的龃龉伤害而焦急,如若随所有白衣白褂的人推自己孩子入那大字“禁入”的双门的至亲。

我又到了那个很好的地方。

冰凌化那儿的谷堆院落在廊檐经年下卵石涡旋中,像鱼儿破水呼吸“啵,啵啵”的声音。

吊瓶殷红的液体滴落往透明壶囊水下。

我惺忪醒来闻见一凛草木幽冽,竹珂琦正将兑滴修护乳液中而余在指尖的茶树精油淋颤在桌板上。

他问起刚刚的那个偏差。

我恍而发生过的事情都原都是真的,我近来愈频频走不出梦境与现实了。

“你猜。”

“我猜。”

“别说出来。”

“好。”

“不说出来。”

熄灯了。

夜色清澈。

阳光空洞在那样的温度中,我蜷抱着自己于站牌后来回踱走着试图暖回僵麻的趾尖。

少华垂手与路对面的同学说笑她数记了许久的流量数字错了大半,相隔随信号灯变稀落而过三五人离析寥寥中,我看不清那儿站的是谁了。

到处清冷而熙攘,像通勤自行车的车铃铛合着蹬着它穿过寒冷往一处朝阳屋子里的人气息下的哈白,标志线上划过枯黄的花瓣去,像是从前发生过和从未发生过。

像出现在这儿又像出现在别处。

那是隆冬一个异常明朗的早晨到午前。

“我实在太冷了。”

我将手背贴到少华的手背上,我发现那儿是唯一一处可以触摸到的温度的白。

“穿的太单薄了。”他扭头见我说,随将半放在口袋中的手背全示来与我。

“谁让你穿这么少呢。”一荻半笑道。

她的耳廓泛着好看的浅红,像一湾遇到冲在双氧水中的海。

他站在不远处。

我们原来是在等回去的公交。

思远的设计需要这个岔路口许许多多的数据,在周末便求助唤了大家来此。早高峰已末,那些纸张上的字迹渐而密密麻麻了,寒冬沥青路面的车辙消涨如若指尖在漫暖着的白雾的玻璃上划落、愈合的纹纹晶透。

“车要来了,咱们就回去了。”安琪拥抱住我的声音温柔——哀凄若那日说起神灵所在的座座雪山的回音。

“我实在太冷了。”

我将头埋进她羽绒服松臃的襟前喃喃。

“咱们打计程车走。”他挽住我的手肘。

他的声音果断如若廊下的冰柱坠下折离、碎散和遥远。

他握在那儿的手掌内敛甚至克制着某种如若岩浆喷的汹汹。像是在承担这场出乎发起者的人道,和某种深切的炙。

“等那个码着柠檬慕斯的厢子来。”

“烘焙坊的透明橱窗全是冷藏过的焦糖布丁。”

我在安琪倏而温热了的襟口抬头与他。

“热可可和糖葫芦。”

那些细密的末梢挂坠着六角冰晶摇曳在阳光中,我惺忪跑去玻璃那透澈纹痕中的白色原野里。

我跋涉在松软末膝的积雪深处,捡回那些没有办法飞起来的黄鸟,田鼠和浣熊。

寒冷冰封大地,它们在树洞里睡着了。

我将冻红的手放在他的大衣口袋里。

就像即将失觉前的勇气,像冲破和飘散。

那座院落回曲的溪流两岸大片大片的蒲公英在它别过昼夜轮回那条丝线的刹时如若向日葵溃败的金黄的晕,像那瓶子中的重重絮络,像一盏一盏的太阳。

我虔诚地信仰着它们。

只一会儿,他便借故走开了。

窗外的人们都要回家去了,他们的匆匆与安和栖息在被风吹红如若玉米糕腾起热气中的红枣暖泽的脸颊上。恰恰我们契满了车子最后的一长排。

已经是傍晚六点钟了。

我看向霞色浅渗在远方山峦轮廓,每每日末我都有些想念曲晓。

“想吃什么。”

他问大家。

他恰巧坐在我旁边。

“不如去那家火锅店。”喻雪道。

她昨天新取来的派克服绒绒的毛领微拂在她的鼻息下,温差凝在那儿的水珠亮涔涔的。

“我还是先回学校暖一暖啊。”我笑辞与他们。

“嗯,兀自去买糖葫芦吗。”他手肘撑在膝盖专注着车底地绒上未拭净的烟灰的银色烬片道,那样的语声安和而深沉。

“道桥专业的实践是桥梁结构?还是路堑什么的。”一荻随笑问与我。

“是桩基础。”我想起曲晓与我说的。

“那种桩打的很深。”承莱道,他正慵懒窝仰在车身与座椅的交角中看向窗外,圆腴的颊面映在玻璃那侧如若一块于鼻息生渐的雾气中的椭圆妆镜。

“需得很长时间才能那样稳固的吧。”喻雪随话。

“偏偏疾速。”

“那与时间没有任何关系。”思远说。

“到底还要有养护时间。”

“下好编织密集的钢筋笼旋即再灌入高强度的混凝土进去。”少华叠垫双手在枕靠在椅背的脑后追忆而稍稍卖弄着记下那节课的重点道。

“最少是一周啊。”

“这时候已经相当稳固。寻常荷载难动分毫了。”一荻冷声道。

“自然与时间没关系呢。”安琪借以常被大家调侃与岚岚相恋的男孩的名字的偏差顽说

“他们在一起了么。”思远抬头半问众人。

“没有。”我抬眼与他。

“具体是哪儿?”一荻追问。

“县区最北山的松林外。”

“在一处石壁前。”我说。

他用半蜷起的空拳抵了抵鼻尖。

他笑了。

转弯刹车微急,他手上的半瓶碳酸饮料跌落停在前面的竖把杆脚下。那儿起了许多白色碎沫,它们随车行不住浮荡在斜斜切颤着的水面上,时时沾在瓶壁。

他走过去,欠身捡起它。

那样的眼神温和而笃定。自起身到重回座位上,他一直看着我的眼睛。

烛台上模糊出橘晕。

我并未躲闪开,一直没有。

我又闻到那种异香。

它们被凝在薄冰似的糖脆里,沾浸着夹了红豆沙的山楂凉丝丝的甜味儿。

“可乐这东西相当凶险,年轻人少喝。”承莱赖将那水瓶拿去自己手上仰颈灌了口。

“小爷我的身体健壮着呢。要不你试试。”思远将被赖了大口的瓶子夺回来,顽以指尖勾挑起侵犯者的下吧。

那是那个男孩相当轻狂的少年气。

如若一处在雪原微露枯草隙隘摇曳了的火焰,它们燎燎在古老铜色的神坛中像灵魂在化释与凝聚,草木新萌于初夏潮润中,那儿有了生命和温度。

我感到一阵颤栗。

车子的引擎微弱着朦朦如雾丝的嗡嗡,若那橘红的苗焰渐荣于风中摆动着的轻呼,是棚顶空调栅格中拂来的温和的暖风的声音。

它由远而近缓缓渐渐往那处炊烟浅漫着的清晨、傍晚。

我在距它们最近的地方下了车。

于冬季蒙护着的矮树篱的半弧豁口往那处院落归去。遥遥而望土木楼的屋顶于旁逸斜出的裸露着灰色的枝丫中离析错落,风动又如帆衬掩映在似已垂垂青黄的柳条的柔软中了,像大雪封山半腰的林间小筑。

像一座似乎永远到不了的华丽的宫殿。

车子擎鸣远处,我站在积雪的砖石路正中回望他们。

我走进那场灯电溅碎了一场盛大烟花的建筑中。

那儿又有许许多多的人了。

豆花绒暖上隐隐萦萦着如若于深秋寒水上无意来去的白。白菜半浸在奶色的汤液下出落着点点荧闪若鹅毛落雪末梢的冰晶一般。

“先喝一口。”

曲晓撤开扣盖在饭菜保温的餐盘,只将新新盛来热羹的瓷碗拢于我手中而环它们于自己的手心里。

羹汤甘醇却寡淡。

“真对不起。”

我拿过椒盐罐拧撒了整层灰褐如若封死池塘的枯叶碎沫。

地砖线那边的桌腿骤而溃散若那角被触折的天柱,杯盘哗啦倾滑而下。瓷碎交溅在紫红紫红的醋液间隙像重重碾铰脱落的片片指甲于终究冲破、奔突而出的淤血中。

那桩于静默深处,没有荷载惊扰便断掉了。

像从未相连,又若蚁噬。

米粒溅沾在我袖口边缘。

我低头拂落。

我不知道他们去吃了什么。

刹车声刺耳,警笛声中有光灯旋转交错。

它们撞在一处。

玻璃碎渣碾在车轮下,地面上的油污闪着极艳的色,粘腻勾连而模糊的辨不得是哪个交叉口了。那是种被强压水下的浮漂骤而回荡的宽释感,我背脊的汗洇了床单。

我坐起身来。

月光在临边的床帘上淋下长长的线,口红金色方管的镂空花纹恍如隔世回旋着夕阳的河底的漩涡。

她们睡的深沉。

晨曦似血。

公交车绕过解放广场的环岛往薄雾中去,我坐在窗边听老旧的玻璃摇摇晃晃的声音。

街角白亮的铁皮桶上码着渍满红油糖汁的烤蜜薯,我想起曲晓去岁冬天常常带回它们来给与我吃。我想打个电话给他。

我寒颤不已——口袋里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