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2017大连市优秀文学作品集:中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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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然 我的狼剩儿

作者简介

刘晓然,文学博士,大连外国语大学教授,主要从事古代汉语的教学与研究。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

 

我的狼剩儿

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

——但丁

大梁进来把扁担甩到门旮旯里,哗啦啦一阵爆响。我连忙从厨屋出来,顺手递碗水给他,问:“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火?”

大梁接过碗,咕噜噜将水灌下了,撩起衣襟,擦掉胡茬上的水珠。他瞄着自个儿的脚下,鞋尖几寸外的地面上有一摊溏鸡屎。他像是盯着这摊鸡屎说:“东洋人把金宝他女儿放回了,你去上塆看看吧。”

“二丫放回了?谢天谢地!”

“谢个卵球!还不晓得糟践成么样子!”

我一下愣住了,不晓得说么事好。三月间二丫她姑大从方高坪带信来,说是病得动不得,想叫她过去招呼两天。二丫匆匆跑去,哪晓得快到方高坪了,她竟遭(遇上,黄冈方言,下同)了东洋人!东洋人把二丫逮到了团风,到今朝放回,这中间五十多天,晓得天杀的东洋人把个姑娘糟蹋的!她妈害病走得早,这遭了大难,冇(没有)得个亲娘疼的,想想都伤心。我说:“大梁,我们给二丫做(宰杀)个老鸡婆(母鸡)吧?”

大梁说:“这你看着办。那个女儿造孽(可怜),是该补补。”

我抓住那只最肥的芦花鸡,怀着满心愧疚,提刀在鸡颈上拉了个口子。鸡血涌出来,像一线猩红的泪水。抱着痛苦抽搐的芦花鸡,我眼窝也潮热起来,蹲在那儿直念叨:“鸡呀鸡呀你莫怪,你是人家一盘菜,早做菜来早投胎,转世做人来讨债!”

我把鸡料理干净,盛进瓦罐,放到灶膛煨着。刚烧的棉花秆,这会儿明火灭了,灶膛里的棉花秆扭动着血红的虬枝,漫出一波一波的热浪。我坐在灶门口,听着鸡汤在瓦罐里轻轻地跳动,不时有几个小泡泡冒出来,把罐盖顶得一颤一颤的。

这罐子啊,还是二丫她妈莲米帮我择(挑选)的。

那年二丫刚满月,莲米就邀我去百福寺赶集。我解怀(分娩)也快两个月了,就把儿子甩给大梁,跟着莲米屁股走了。

十月的阳光暖洋洋的,就像新麦面蒸的馒头,又松软又暄腾。莲米问我儿子取号冇。我说他父取了,叫桂生,说是桂子飘香时节生的。莲米说:“这两个伢啊有福气,都赶着节气出生。”我笑着说:“我桂生中秋生的,有月饼吃;你二丫生在重阳,么事(什么)吃的都冇得,那福气可就差远啰!”莲米说:“那叫你桂生匀点儿福气给二丫唦。”我停下脚步,拉了莲米一把,一本正经地说:“唉,莲米呀,给这两个伢结个亲吧?”莲米哈哈笑着说:“那要看你桂生将后有冇得好造化。”我说:“中秋生的,么会冇得好造化呢?你将后看吧。”

到了百福寺,我俩从上街逛到下街,摸摸九江贩的南洋印花布、汉口上的东洋擦脸油,瞄一眼孝感的麻糖、团风的狗脚、黄石港的喜饼,冇舍得买一样。在下街的桥头,我俩相中了一个土漆红的拨浪鼓,要九个铜圆。紧讲慢讲,掌柜总算答应让一个铜圆,我跟莲米各买了一个。走了几步,我俩又在一个卖瓦罐的地摊前歇下了脚步,莲米帮我择下了这个陶店窑的好罐子。

回到家,我把拨浪鼓塞到桂生手上,握着他的小手摇晃着。??的小鼓声在我们的手上跳跃,短促的余音脆生生的,像六月间头茬的嫩黄瓜。悦耳的鼓声显然冇撩起桂生的兴趣,他敞开嗓门响亮地哭着,一边头直往我怀里拱。那时我婆婆还在,齁病气肿的,成天困在床上。她从房里撂出话来:“去个百福寺就是大半天,伢饿得前胸贴后背,还不快点儿喂奶啊!”我就在堂屋门槛上坐下,奶头一塞进桂生的小嘴,他就止了哭。桂生吃得真是舍己(卖力)啊,秋凉的天,他的鼻尖竟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我瞅着桂生的小模样,在那小脸上找寻大梁的影子。他张着小嘴,鼻翼透亮,微微翕动着,真是爱死个人。我从他的小手上拿过拨浪鼓,翻来倒去审视着。奶黄的鼓皮,大红的筒身,双耳吊两穗红绳,系着两个猪肝色的酸枣核。我把拨浪鼓举起,眼前立刻升起一团红光……如今那拨浪鼓还在我的梳妆盒里静静躺着,可我的桂生,我的狼剩儿,不晓得他在哪一方天!

灶膛里火力慢慢退去,坐在灶门口已不觉得烘人了。那时候我婆婆总嚷着要给桂生叫个贱名,说名叫贱点儿好养活。我跟大梁总不愿意,说叫桂生不是蛮好的嘛。后来桂生两岁半那年,我带他回娘屋,转来时路上遭了狼,我们这才依了他奶奶,给他叫了个狼剩儿的贱名,大号还是桂生。

我娘屋在寨上的枫树塆,离这儿也就八九里地吧。我有事耽搁了,动身回家时日头已偏了西。我把桂生抱起,匆匆往前赶。走在早春的田野间,满眼的紫云英迎着夕照,紫花都披上了红色。到王家山时,天还是黑下了。我们就着云缝洒落的月色,奔走在山脚的官道上,眼看就到了东坡梁子。桂生在我的肩头说:“妈,有个狗跟在我们后面。”我问是我屋的阿黄吗。桂生说不是的。我住脚回头瞄了瞄,还真有只狗,大模大样的。我冇理会,继续朝前赶路。桂生说它还跟着。我想起了么事,猛地一惊,汗毛根根竖 起——这莫不是狼吧?这念头刚一闪过,路旁山坡上就冲下个畜生,朝我们直扑过来。桂生尖利的哭声刺破了夜的空寂,我也扯起喉咙喊打狼啊救命啊。后面那个像狗的畜生也蹿上来。我想完了,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喊也冇得益,就抱住头趴在地上,把桂生牢牢地罩在身下。畜生们在我们身边疯狂地跳跃着,撕咬着,发出瘆人的尖叫。我似乎听到肌骨断裂、骨肉分离的声音,又好像听到远处传来大梁“嘿嘿嘿”的吼叫。奇怪的是这些畜生一会儿就停止了撕咬,周遭忽地掉进了死一样的寂静。

片刻之后,我恍惚觉着有一丝亮光在向我们逼近,似乎越来越亮。抬起头,我看到大梁正举着一支火把,朝我们飞奔过来。原来那些畜生是叫这火把吓跑了!大梁将火把挂在路边树杈上,扶我起身,地上的桂生又号哭起来。我觉会(发觉)到桂生头上有一片红光,随着哭声在那儿摇晃。定睛一看,那是桂生血淋淋的小脸!我紧忙抱起桂生,热乎乎的鲜血洒在我的手背上。我顺着滴血的地方瞄过去,大叫起来:“大梁不得了啦,桂生的耳朵咬没了!”大梁端来火把,我们看清了,桂生左耳的耳郭被咬去了一大半!再看桂生,还好别的地方冇得伤。大梁围着我转了一圈,问我有哪儿疼不。我说我哪儿都不疼,得幸菩萨保佑,这狼冇下死口。刚那畜生是狼吗?大梁说是狼,有两只。他举着火把四下张望。我问:“你在找狼?”他说:“我找保佑你们娘儿俩的菩萨。”大梁突然往前跑出了丈把远,在路旁的壕沟边蹲下。我抱着桂生跟上去,看到我屋的阿黄趴在沟里,身子瑟瑟发抖,前胸和脖子上撕开了两个大口子,鲜血一股一股往外漾着。我的泪水一下子开了闸,汩汩涌出来——原来是阿黄救了我们娘儿俩!我心里像乱云翻涌,彻心彻肺地呼号:“我的阿黄啊,你对我有大恩哪!那两头狼该是几(多么)凶残,你可是一点儿也不惧怯,你叫人敬重啊……”

大梁右手抱着阿黄,左手擎着火把,在前面奔走着,像是要把阿黄引领到一个光明的处所去。我抱着桂生,紧跟在大梁身后,翻过东坡梁子,终于回了家。我到灶膛刮了半瓢锅底灰,抓一把捂在桂生还在滴血的耳朵上,扯了块棉布把他半个脸都包起了。大梁把瓢接过去,锅底灰刚撒上阿黄的伤口,很快就被鲜血洇湿了。我把桂生料理困了,就来陪阿黄。它躺在我的脚边,眼睛闭着,一个劲打寒战。到后半夜,阿黄冇打寒战了,只是隔一刻就抽搐一下。它终究还是冇能熬到天明!五更天鸡叫头遍,我看到阿黄好久都冇动静,摸了摸它的身子,冰冰凉的——可怜的阿黄,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匆匆走完了它短暂又卑微的一生!

大清早塆里人听说了,都跑到我屋来。他们来看桂生,更多的人是来看阿黄。女人们在一边抹泪,男的都说是义犬啊阿黄是个义犬。对门塆有名的塾师李先生,就是住在塘角的杨细婆她娘屋三叔,还专门打发学童给阿黄送来一副挽联:

一方厚土清风正气百年风尚多教化,

二尺微躯取义舍生千古义犬到如今。

大梁收下了,说要给阿黄立个碑,把李先生这幅挽联刻在碑上。他用杉木板给阿黄钉了个匣子,可往哪儿埋却犯了愁。我们河浦规矩严,抬红山阳坡那叫“葬”,是善终;送驼背山那叫“埋”,是夭殁。可那死的都是人,死个畜生也埋,冇得先例。正踌躇间,塆里主事的姜大爹和旺明叔就来了。旺明叔说:“不能把阿黄当畜生看啊。我跟大爹商量过了,就葬在红山的阳坡吧。”姜大爹说:“阿黄仁义啊,也有福啊。李先生的挽联金贵着呢,阿黄当得了这个福!”

那天午时,一塆里的人只要能动弹的,都来了,隆重地把阿黄抬上了红山的阳坡。回到屋,我听到婆婆在唠叨:“狗金贵,人也金贵呀。伢烧成这样子还冇见你们的人影!”我跟大梁赶紧跑到桂生房里,见婆婆坐在桂生床边。我有些吃惊地问:“妈您么起来了呢?”婆婆说:“我不撑着起来,我孙儿哪有人记挂的?你来摸摸他的头!”我伸手一摸,哎呀,桂生的额头像火炭样!婆婆对大梁说:“你去南上姜家里,谋点儿隔年的鸭跖草,鸭跖草煎水能退烧。”大梁出去了,婆婆又数落我:“我说叫个贱名吧,你们偏要逞主张。这回是捡条命回,耳朵缺一块是老天下的警示!”

桂生喝下鸭跖草汤后,到夜里烧就退了些,只是还说胡话。婆婆说这是叫狼吓着了。她到厨屋取了个小碗,里边倒点儿清油,放根棉芯,点着后把灯碗放到水缸里。她趴在水缸边,视线跟着那一豆灯亮在水面漂移,轻声呼唤着:“狼剩儿啊回来吧——回来吧狼剩儿啊——东神验,西仙灵,你们高抬贵手,放我狼剩儿回来吧——”声音从水缸传出,嗡嗡嗡地裹着些水汽,在夜夕的厨屋里回荡,我听着瘆得慌。我婆婆就这样把桂生的贱名给取了。她说那恶狼再多咬一口,哪能还有个全完伢啊!就叫狼剩儿吧。

狼剩儿病养好了,百事都好,就是耳朵看着怪怪的,左耳那儿只剩下半个铜钱大,像缀着一瓣蚕豆。有一天我带着狼剩儿去舂米,碰巧姜蛮子也在那儿舂。姜蛮子先瞄瞄狼剩儿,又瞄着我,说:“腊枝啊,这狼剩儿缺半个耳朵,是坏事也是好事呢。”我晓得他冇得好屁放,说:“闭上你的乌鸦嘴!”就把一箩稻子放到地上,拉着狼剩儿转身走开。可身后还是传来姜蛮子的聒噪:“将后要有人贩子拐了狼剩儿,不管拐到哪儿,你找缺耳朵总能找到!”这个杀千刀的姜蛮子,总冇得句善言!一年后狼剩儿真的丢了,姜蛮子远远看到我总绕过去,好像是因为他那句话才招来了人贩子。有时候在局促的地方碰上了,我看到姜蛮子目光躲闪,神色似乎有些愧疚,先前的怨气也就开释了些。我还记得,狼剩儿丢了以后,姜蛮子也是跟着没日没夜地找。那几天真是苦了塆里的乡亲!狼剩儿到底冇找到,我的心缺了一大块,空荡荡的,可乡亲们情意厚重,暖人心呢。后来日子长了,我就往好处想:说不定狼剩儿去了个好人家呢。人家稀罕儿子,会拿他当个宝吧?说不定还会送他上学堂呢。他今年十七了,要是冇丢,那肯定跟二丫结了亲,那他就会陪着二丫去方高坪的。那儿有人陪着,东洋人总不至于大白天抢人吧?那不就躲过东洋人了……可有哪个说得到呢?

鸡汤煨好了,我扯了把稻草,包住瓦罐,抱着就往上塆去。到了金宝屋里,他坐在山墙边的矮凳上,头埋在裤裆里,见我进门,忙抬头招呼:“她细婶过来了哈。”

我点点头,叫他拿来碗筷。金宝感激地说:“杨细婆才送来一瓢鸡蛋,前脚刚走。这小半天啊就过来好几位乡亲,连姜大爹也碰动了,叫姜大婆代他来的。这个情啊我几么早(多久)才还得清啊。”

我说:“乡里乡亲的,哪个不遇到点儿事?么事还不还的!”

我盛好鸡汤,端着碗走进二丫房里。二丫斜靠在床头,她抬眼看我,泪水跟着就淌出了。她嘤嘤地说:“细婶,我冇脸活了。”

我说:“莫瞎说!再大的坎都过得去。”

瞅着这个造孽的女儿,我的鼻根也酸了,泪水盈满了眼窝:这还是那个在这十里八乡最宁馨(漂亮)的姑娘吗?脸上冇得一丁点儿血色,像是蒙了张月白色的草纸。头发乱蓬蓬的,跟打了霜的巴茅草一样。眼睛深深陷下去,光把两个空眼眶丢在杂乱的眉毛下面。房里有些阴冷,浮动着坟墓的气息,我一下子想到了十多年前莲米临死时的样子。莲米是冬月间下湖挖藕害下的病,喘气跟抽风箱样,呼呼响。我摸着莲米的手,皮包骨头,像一把干柴。她才二十出头啊,女儿还不到四岁!我泪眼婆娑的,莲米细声细气地说:“腊枝你莫哭,我还有事要托你呢。你还记得向前年我俩去百福寺,你说的要给两个伢结亲吧?狼剩儿肯定找得回,要走的人说话最灵了。等找回了,你们就给两个伢儿定亲吧。”莲米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两句话把她累得气喘吁吁。我鸡啄米样不住地点头。莲米的眼圈看着变红了,泪水不断线往出涌。她哽咽着说:“我就是舍不得二丫啊。跟着你了,知根知底的,你要把她当亲女儿啊。”我说:“你放宽心吧,不管狼剩儿回不回,二丫都是我的好女儿。”

这十几年过去,我一直记着莲米的托付,心里总牵挂着那个女儿。三月间做软萩儿粑,我叫槐生:“给你二丫姐送两个去!”五月里蒸槐花糕,也叫槐生:“去叫你二丫姐来尝尝!”我是看着这个女儿一天天长舒展,一天天长出模样的,出落得跟白莲湖的嫩藕样,水灵灵的。只是一看到二丫,我就想起我的狼剩儿。我总问二丫:“还记得你狼剩儿哥不?”二丫摇头,有时又点头,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父说狼剩儿哥有个耳朵叫狼啃了半边。”每当这时,我就搂着二丫,感觉搂着的就是我的狼剩儿。我说:“小时候你狼剩儿哥总护着你,带你摘桑枣,捋槐花,捡麦穗,挖荠菜,你还记得吧你狼剩儿哥……”我一遍一遍地讲着这些陈年往事,说给二丫听,也是说给我自个儿听,就在这一遍遍的重复中排遣着我对我的狼剩儿的思念。狼剩儿是在快满四岁时不见的。那一天是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八月初三,这个日子我一直刻在心里头。过了一个月,莲米就走了。她说她的话灵验,说我的狼剩儿一定能回来,可这十三年都过去了,也冇见到狼剩儿的影子。

我把碗搁在床头柜上,在二丫的后背塞了个枕头。去拉二丫的手,我像烫着了一样又缩回来——这手太像莲米的手了,也是一把干柴!我说:“二丫,细婶给你炖了鸡汤,吃口呵。”

二丫说:“细婶,我吞不下。口里苦得很。”

我欠起身,把碗端在手上。“撑着吃点儿。来,细婶喂你。”

二丫只吃了一块,喝了两口汤,就把我的手往外推。我刚把碗搁下,二丫猛地转过身,趴在床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她的腰身扭曲着,拱得高高的,像是空中有个恶鬼把她死死地钳住了。她两手抠着床沿,肩膀一抽一抽的,终于“哇”的一声,稀里哗啦地吐开了。瞄着她那生不如死的难受样,我在心里直骂娘,天杀的东洋人!菩萨么不开眼啊,叫天雷劈死这帮畜生!

这一刻的折腾耗尽了二丫的气力,她靠在床头,一个劲地喘粗气。稍微平静了一点儿,二丫望着对面的山墙说:“细婶,我好像看见狼剩儿哥了……”

这个女儿一定是病糊涂了,她在说胡话。我说:“别说话了二丫,好好儿困着吧。我去把地扫一下。”

二丫伸手拉住我,凹陷的眼睛也看着我,不像是说胡话。“是真的,细婶……我在东洋人那儿好像看见狼剩儿哥了。”

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眶都有些发胀。

二丫说:“东洋人那儿有个人,跟大梁叔长得一模一样,他也缺了半个耳朵。”

就像透亮的阳光射进了发霉的屋子,我的心一下子敞亮了。我抓着二丫的肩膀,急切地问:“东洋人那儿?那不就在团风?”塆里都晓得东洋人在团风有个碉楼,二丫就是被逮到那儿去的。

二丫说:“不在团风。在铁冶。”

“你不是被逮到团风去了么?”

“起先,东洋人是把我逮到了团风,关了个把月,又把我送到了铁冶。”

“铁冶还有东洋人啊?这么多年了,他们还在那儿开矿?”

“嗯……”

“那东洋人是逮了狼剩儿做苦力?”

二丫摇摇头,还是望着对面的山墙说:“狼剩儿哥也成了东洋人。”

“莫瞎说呢二丫!你肯定是看错了。”我在想,我的狼剩儿怎么可能成了东洋人呢?那是八竿子都够不着边的。

二丫冇作声,眼神恍恍惚惚的,像冬日里水塘蒸起的薄雾。我想起了么事,又问:“那,那他也糟蹋你了?”

二丫轻微点了下头。我说:“这个杀千刀的!”

我匆匆回到家,见槐生挎着一篮新鲜的猪草,正往后门猪圈去。我问:“你父呢?”

槐生说:“到畈里送土粪去了。”

我转身就走,身后撂了句话,叫槐生洗几个洋芋蒸着。我火急火燎跑到大梁跟前,他忙问:“出了么事事唦?”

我喘着粗气说:“二丫说她看到狼剩儿了,在东洋人那儿!”

大梁睁大眼睛看着我,冇吱声。

“你倒是开腔呀!”我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大梁说:“哪能说风就是雨的?二丫说的,二丫晓得狼剩儿长得么样?”

就像我也有过那些疑惑,大梁说四岁的伢还不记事,二丫的话哪能作个数呢。直到我说,二丫说那人长得跟你一个模子,还缺了半个耳朵,大梁才喑了下来。他从怀里掏出根自己卷的土烟,点起吧嗒吧嗒抽着,半天不作声。他该是掂量我那句话的斤两吧。要说耳郭缺了一大半,又确定是左耳,天底下能找到几个这样的后生呢?更要紧的,是他还跟大梁长得像。狼剩儿几个月大渐渐现出模样,那时他还叫桂生,我就看出他像极了大梁。跟大梁说起,他总嘿嘿笑着,说我的种当然像我啰,还把脖颈子扭到一边,头枕在半边肩上,一脸的得意样。大梁一直闷头抽烟,都快抽完了,还死命地吸上两口。骤然变亮的烟头都要烧到嘴唇了,他“呸”的一声,烟头在空中拉出一道弯弓,落到地里,砸出几个小火星。大梁说:“那,你说么样办!”

“我要去铁冶把他找回!”

大梁一下子跳了起来,冲我吼道:“你说么事啊?你疯了吧?你去铁冶,去东洋人那儿?那二丫还在床上挺着,东洋人是个么德行,你不是看到了吗?”

我说:“二丫是个姑娘家,我都人老珠黄了,东洋人不会对我么样的。再说,我是去找儿子,又不是去扯皮打架,有么事怕的呢?”

“你去找儿子,十几年冇打照面,狼剩儿认得你是哪个啰!”

“母子连心,我只要往跟前一站,他肯定认得!”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年也是,听到点儿音就瞎跑!几百里路跑到阳新,见了面又说不是的,风里雨里白跑了个把月,还把怀的毛毛跑落了。”

我白了大梁一眼,冇想到他把这个事也扯出来,这都过去十年了!我说:“去阳新不是你也愿意的么?当时你自个儿还要去呢。”

大梁冇话说了,又摸出根土烟卷叼在嘴上。这事他怕我难过,以往从冇提起。今朝是怎么啦?话赶话,把伤心的事也赶出来了?

那是在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狼剩儿丢了的第四年。收了麦子后,塆里来了个说书的,我跟他打听狼剩儿的消息。那几年我像丢了魂一样,逮到个人就问,篾匠铁匠砌匠弹匠裁缝博士(木匠)箍桶匠,剃头的劁猪的推车的说媒的看风水的挑货郎担的,逢人就打听,见冇见过个细伢,左边缺了半个耳朵的。问到后来,我也觉着冇多少希望冇多少信心了,但只要一碰到外乡客,还是不死心,总要去打听。听说这个说书的是个江西佬,从南边来,走了上千里路呢,那不就有了上千里路的见闻?我去找他时,他正在杨细婆屋里吃派饭。杨细婆见我进屋,明白我是为么事来的,忙对说书的说:“尹先生,您看我这还忘记了个紧要事。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这塆里的腊枝,她儿子向前年丢了,耳朵上有个大记号,缺了半个,您在哪儿见过吗?”尹先生放下筷子,抬眼看着我,说,缺了半个耳朵?我不住地点头。尹先生说:“这回你们算是问对人了。去年冬闲我在阳新的木港镇,就见到个男伢,耳朵缺了半边。一问主家,说是那伢叫狗舔了。”我一听就叫起来,连忙说对对对,我狼剩儿耳朵就是叫狼舔了!

我风风火火跑回家,对大梁说我要去阳新,去找狼剩儿。大梁不放心,又去尹先生那儿打听,回来说去找可以,他去。我说:“你个男人跑那样远的路,碰到抓丁的抓走了么样办?”见他冇作声,我又说:“我恨不得这一刻就见到我的狼剩儿,还是我去吧。”大梁说:“你身子都有五个月了,跑到五远八远,哪个放得心呢?”我说:“那有么事不放心的?莫说是五个月的身孕,我妈说她生我头日还在往地里挑土粪,次日早上生了,下午就上厨屋做饭。乡里女人,哪有那样金贵呢? ”

次日一大早,大梁送我上路。走过东坡梁子,我说你转去吧。大梁说不急。走了十几里,到林家大塆了,大梁还要送。就这样往东南走,一直走到了巴河边,冇想到河水涨了,要过河还得往上游冤枉走五十里,上巴河那里才有个便桥。我又催大梁回去,说你不是顶喜欢听书的么,这说书的几年才来一趟,你回去听听吧。大梁说我送你到上巴河吧。

我们往上游赶了二十来里,天就擦黑了。那晚夜夕,在巴河长满青草的堤坡上,我们和衣躺下。听着河水在脚下哗哗流着,看着天上繁星点点,我想起小时候我妈唱给我听,我后来又唱给狼剩儿听的那首儿歌:“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洋钉,数一数,数不清,一颗一颗亮晶晶……”望着高远的夜空,我又想起小时候缠脚的事。缠了两天,疼得我哭爷喊娘。得幸我当时由着倔劲,几天不吃不喝,我妈才松了口。要不然缠了细脚,那我么样能走得这样远路,么样去找回我的狼剩儿啊?想到过几天就可能见到我的狼剩儿,我真恨不能冇得夜夕,都是白昼,好让我早点儿赶到阳新的木港。星星一闪一闪的,在天上眨着眼睛,我想,哪一颗会是我的狼剩儿呢?

次日午时,我们赶到上巴河桥头。大梁说:“我就送你到这儿吧。你莫着急,一天顶多走个四五十里。正午热的时候,找个树荫歇歇脚,早晚凉快再赶路。”我笑着说:“我晓得照顾自个儿的,你早些回吧。”大梁说要看着我过桥。这是个木桥,有半里路长,我到了桥那头,回头见大梁还站在那儿。冇想到大梁也这样心慈,我向他招手,催他回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鼻根一酸,眼泪就漫出来了。

接下来是我一个人的旅程。五月的太阳毒得很,就是早晚太阳也挂得老高。路上不时吹来阵阵热风,熏得人闭气。我怀着身孕,总感觉浑身透着疲乏。肚子也饿得快,出门八九天,有一餐冇一顿的,经常是饿得咕咕叫。带的那点儿洋芋、红苕早就吃完,我后来是走到哪个塆子,就在哪儿随便讨点儿吃的。坐下歇息的时候,我就勤心看看附近,有么事吃的冇得。茅根,菊苣,马齿苋,野毛桃,做细伢时吃过的这些野菜、野果子,只要看到了,抓起就往口里塞。就只一桩,路过人家的菜园瓜地,再饿我也不伸手。

最难的是夜夕休息。跟大梁分手那天,我歇在个破败的土地庙里,一晚都胆战心惊的。那个庙坐在个小山包上,荒郊野外的,越到夜深,越觉得瘆得慌。树林里有时突然传出啪啪的响声,跟着是一声刺耳的老鸦的聒叫。老鸦飞走了,长长的叫声像飘动的鬼火,还在夜空游荡。我老朝四周瞄,总怕哪个地方会冒出个么东西,根本不敢合眼。次日以后,我再也不敢在野外过夜了,走到再晚,也要找个塆子,就在人家的屋檐下将就歇一夜。就是蚊虫多,困不到个全完觉。

终于到了长江边的蕲州城,我在那儿坐轮渡过了江。一踏上江南的土地,我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结结实实地站在了阳新的地面,我只需往南再跑一百多里,就到木港,我的狼剩儿就在那儿!三年冇见,他肯定长高了不少吧?丢的时候还只我大胯高呢。等见了面,我的狼剩儿该不会认不得我了吧?他会生分我这个亲娘吗?……我似乎触摸到了他的鲜活的气息,这气息招引着我一路向南,奔向远方我儿子生活的那个地方。我心里涌动着幸福的期盼,脚步轻快了许多,才一天半工夫,我就赶了近百里路,次日擦黑就来到了富水河边。问了河边的人,他们说你从石浮桥过河,再往南走三十里,翻过十转山就是木港。

我赶到石浮桥,原来这桥是青石板拼成的,一块一块搭在河上,难怪叫石浮桥。桥面只两三尺宽,隔河三四丈长,那边闪着几点灯火,该是他们说的石浮村吧?我站在桥头,四周悄无一人,只有脚下的河水在哗哗流淌。

在桥头的堤坡上歇了一夜,我在喜悦的期待中迎来了次日的晨光。富水河清得很,我捧起河水洗了把脸,吃了块头日讨来的麸饼,喝了几口河水,精神满满地踏上了石浮桥。走到河中央,这冇得栏杆的石桥还是把我吓得够呛。河水汩汩地从脚底下穿过,我恍惚觉得整个石桥都在颤动,一看上下都是翻滚的流水,就再也不敢挪脚了。我缓缓蹲下身子,战战兢兢地,一寸一寸往前挪,到离岸边丈把远时,才站起身跑过桥去。

将近午时,我终于要走进木港镇了!从铺着鹅卵石的古驿道爬上十转山的垭口,那边山脚的木港镇就展露在我的面前。我站在垭口那棵枝叶繁茂的黄桷树下,审视着眼前这个小镇,这个我牵肠挂肚的木港镇!也就一条街,百十户人家,都是清一色的黑布瓦,高高低低的,散落在街道的两边。哪一片布瓦的下面住着我的狼剩儿呢?整整三年了啊,一千个日夜,娘真的就要找到你了吗?……

下山的路顺风顺趟,我很快就赶到小镇,找到了那户人家。真到了眼跟前,我反而有些怯怯的,抬起脚半天不敢落下。我试探着走上前去,刚到门口,屋里就冲出三个小子。我在他们中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缺耳朵的,见到他我立刻就泄了气:不消瞄别处,就那眉眼模样,分明不是我的狼剩儿!三个细伢见了我,连珠炮似的问:“你是哪个?你从哪儿来?你是我屋的人客吗?”我嘴唇动了动,冇得气力回答他们,腿一软,就瘫坐在他们家的屋檐下。最小的那个朝屋里喊道:“妈妈,来了个讨饭的哑巴!是个女哑巴! ”

知了在树上放肆地叫着,夕阳的余晖照过来,我看到西天堆起大山一样的乌云,一重连一重。一注一注的阳光从乌云的后面射向天空,给绵绵云山缀上了一道炫目的金边。我强撑着爬起来,漫无目的朝前走着。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冒出几个细伢跟着,他们齐声唱道——

哑巴哑,哑?,

?没馅叫哑?,

哑巴吃?不说话,

给我一个哑?,

叫你一声我的大。

……

街边有个男人大吼一声,铜泉——后面那些伢就一哄而散。

走到北街,我实在走不动了,就靠在一棵大樟树底下歇着。暮色漫上来,小镇上的炊烟也裹挟在一起,弥散着一阵阵柴火的焦香。不时传来驱赶鸡鸭进圈、牛羊进栏的吆喝,还有母亲召唤贪玩的孩子回家的喊声。我突然不可遏止地想念起我的狼剩儿来。都三年了,你在他乡还好吗?你的他乡是在哪一方天呢?你该不会不在人世吧?……思念漫出我的眼睛,泪水哗哗地滚落下来。这时候肚子里边动了一下,我恍然悟到,这是我的毛毛在动!斜靠在樟树脚下,我想着这里离家好几百里,肚子里的毛毛是怕我孤单吧,他踢我一下是说有他在陪着我呢。我抚着肚子,心里涌起对他的无限怜爱。

天明了我就往回赶。从木港镇到石浮村也就三十里,转来我走得慢,天擦黑了才到那儿。到村里讨了点儿吃的,在桥头人家屋檐下将就歇了一夜。次日清早,我壮起胆子踏上了石浮桥。我光看桥面,不敢瞄流动的河水,这样就少了许多惧怯。只是头晕得很,昏头昏脑的,走着总觉得不大稳当。过了一半,迎面大步流星走来个后生,我一紧张,打个趔趄,身子砸在桥边滑进了河里。后生跑过来跳下河,从流水中把我推上了石桥。

河堤外是一大片杨树林,密密麻麻的。我走进树林找了个避嫌的地方,脱下衣裳拧几把水,又那样湿漉漉地穿上;再打开包袱,把换洗衣裳和些杂物都拿到太阳地里晒着。这些忙消停了,我就坐在树荫底下等着。坐定后才感觉真有些累了,肚子还有点儿隐隐作痛。后来疼得越来越厉害,我觉得不对劲,一摸下身,竟然流了血!我立刻紧张起来:刚才桥上我摔那一跤,莫不是动了胎气?我不敢乱动,就那样倚在树脚坐着,心里不停地念叨,菩萨保佑啊菩萨保佑,千万可别伤了我的毛毛!

午时过后,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毛毛在我解手的时候一下子掉出来了!他血淋淋地掉在青草上,有筷子长,小手似乎还动了一下。我扑过去把毛毛捧在手里,眼泪直往下淌。他都快成人形了,眉眼都看得清,可是还冇睁眼见见世面,就一下没了!晾晒的衣裳早已干透,我把那件雪青色的府绸褂子扯过来,叠了两个对折。这是我走人家才舍得穿的最好的一件褂子,我把毛毛轻轻放在上面,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皮肤透亮透亮的,细小的血管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可怜又脆弱的小生命!这里远离家乡几百里,你就要孤单地长眠在这异乡的土地,我想想都心疼,泪水一直流个不停……

日头偏西了,我收拾好包袱,抱着无声无息的毛毛,走向杨树林后面那个林木茂盛的山丘。山顶是个几丈见方的平台,长满了青青的艾蒿,靠南处有一棵高大的黄桷树。我把毛毛放在大树底下,从包袱里拿出防身用的剪刀,走开丈把远,扯掉周围的艾蒿,开始削凿起毛毛的墓穴来。劳作了一个多时辰,暮色落下来,我开凿的穴坑也显出了大致的模样,两边的活土越积越高。这墓穴我要尽量开得精致些,方方正正,平平整整,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好受些,觉得对早夭的毛毛少点儿愧疚。穴坑到我胸口深了,我费力爬出来,躺在坑边的土堆上,这才强烈地感到腰酸背疼。仰望疏朗的星星,我想,我的毛毛也会飞到天上去,变成一颗晶亮的寒星吧?在远方的天国,你会遇到三年前才升仙的奶奶和姐姐,也许还有你的狼剩儿哥哥,那你就不会觉得孤单了。我走到黄桷树下,捧起毛毛,默默凝视着这个幼小的生命,又放到脸上亲了好半天,再用我那件府绸褂子包裹好,轻轻放入墓穴。月亮升到中天,墓穴一片空明,这个小布包在寒光中显得特别渺小和无助。想到布包中的毛毛生命刚开了个头就草草结束了,我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我抓起两边的活土,一把一把撒向墓穴,垒起一座向着北方家乡的新坟。

月亮已转到西天,无牵无挂的,好像随时都会落下去。隔河石浮村那边,破空传来几声嘹亮的鸡鸣。我朝那边望过去,富水河上水汽蒸腾,一片苍茫。我感觉筋疲力尽,浑身酸软,就瘫倒在毛毛的新坟上,昏昏沉沉地困着了。

我守着毛毛的新坟,在山顶歇了四夜。我实在是太累了,头也疼得很。渴了就下山到河边喝点儿,饿了就啃两口讨来的米粑。那米粑水泡过再晒干,硬得像铁似的,我还是当个宝样,生怕洒落了一星半点儿。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么事风吹草动我一点儿也不怕,反倒热切地盼望有鬼就出来吧,你既然是灵是仙,那你告诉我,我的狼剩儿如今是在哪一方天!你告诉我,我的毛毛他转世投生,是去了个好人家吗!

第五天清早,我噙着泪水,告别了我的毛毛。走了好远,我回头望,远方那座青山渐渐模糊,山顶那棵黄桷树也只能望见一点儿影子了。这是一块伤心地,我来去匆匆走过一遭,除了把亲生的骨肉撂在这儿,什么都冇留下。转身离去,把忧伤撇在身后,我晕晕乎乎地往前走。两天后,我来到了蕲州对岸的长江边。坐在江堤上,望着茫茫大江,我的头里边好像也是一片迷茫。我这大老远跑出来是为么事?现在我是要回河浦吗?……见到大梁,他会埋怨我吧?我也实在是太对不起他了,狼剩儿冇找到,又把怀的毛毛给丢了,我还有脸再见他吗?……江涛声声,江风阵阵,堤脚的防波林,树叶迎风招摇,像一大片绿色的冥幡……

阳新那事都过去十年了,冇想到今朝话赶话,大梁把这陈年旧账都翻出来了。他随即觉会到伤了我,连忙说:“我脾气急你莫见怪,我是怕你吃亏。那东洋人个个歹毒,去那儿能有个好的?你不着我看也要着槐生看啊。”

我还是有些生气,站起身说:“先回吧。槐生一个人在屋呢。”

到家吃晚饭,槐生把蒸洋芋端上桌,还煮了钵清水白菜汤。大梁问我二丫么样了。我冇好气地说:“能么样?病怏怏的,跟那年她妈那样!”

大梁说:“你看,二丫都这样了,你这个干妈舍得走开?”

正说着,金宝进来了,也不落座,一脸愁苦地说:“腊枝啊,二丫说想叫你帮她洗个澡。”

我应承下,把锅碗洗了,就过来给二丫洗澡。我脱下二丫的衣裳,她身上密麻麻的新伤旧疤吓了我一大跳。我问二丫:“东洋人弄的?”

二丫点点头,泪水又漫出眼眶。她委屈地说:“有个长着马脸的东洋人,每回都拿烟头烫。”

我把二丫揽在怀里,这个冇得亲娘疼的女儿,真是造孽啊。我愤愤地说:“这些畜生,迟早要遭报应!”

给她洗完澡,二丫叫我陪她坐会儿。我拉着她的手,这个脱了人形的可怜的女儿,她有气无力地说:“细婶,我撑不了几天了……”

“哎,你莫乱说!你这么年轻,能挺过来的!”

二丫苦笑了一下,接着说:“就剩我父一个人了。将后他要有个三病两痛的,您和细叔多照应着点儿哈。”

我伸手把二丫脸上的一绺头发捋开,叫她放心,又说:“你还是安心养病,别的莫多想。”

回到屋里,我满脑子晃着二丫的影子,一会儿又变成了狼剩儿。我在想,狼剩儿我是一定要去找回的,只是眼前二丫病得这样重,动身去铁冶得往后拖拖了。困在床上,我心里电光石火,一点儿睡意都冇得。身旁大梁扯起了鼾声,我轻轻爬起身,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坐在梳妆台前。月光泻进来,空明澄碧。我拿出梳妆盒里的拨浪鼓,迎着月色,细细端详。那时候家里日子紧巴,冇给狼剩儿添置么事玩具,他就跟这个小鼓亲,连困醒也要放在枕边。有一回他失手掉地上了,大梁刚好踩在鼓槌上,两个好端端的酸枣核硬生生地踩破了一个!当时把狼剩儿哭得哟,看着人心疼!我急忙到塆里去谋小鼓槌,问了好几家,找到个散落的算盘珠,这才勉强配上。狼剩儿抽噎着举起拨浪鼓,翻来倒去地瞄。两个小鼓槌,他摸摸酸枣核,又捏捏算盘珠。两个都是陈旧的猪肝色,颜色倒是很配;就是敲着音不一样,一边清脆,一边浑浊。起先听着怪怪的,听习惯了,又觉得这样更好:清浊相辅,更有韵味。狼剩儿也更喜欢这个拨浪鼓了,在我后来的印象里,他的小手好像总是攥着这个拨浪鼓,在宽阔的紫云英草地上,在繁花如雪的槐林深处……

我看到狼剩儿摇摇晃晃地穿过月光,走进一片银白的世界。他摇着拨浪鼓,跟我摘槐花。河浦塆西头有一大片槐树,年年初夏时节花香四溢,那串串肥硕的白花捣碎,和上碎米粉蒸的槐花糕,格外香甜。菜篮的槐花装满了,我和狼剩儿坐在树下,轻声唱着“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手里拿串槐叶,一片一片地应声数着……春天时打紫云英草,狼剩儿在开满紫花的草地上奔跑,跌倒了再爬起来,脸上身上都沾满了紫花,成了个小花人。紫云英打好了,我就搂着狼剩儿躺在草地上,望着瓦蓝瓦蓝的天,心静如水……

那时候我的狼剩儿模样周正,聪明智慧的,多讨人爱哟。在汉口教大学的杨会泽杨先生回乡探亲,给他老娘盖个披屋。狼剩儿望着大人们忙忙碌碌的,就问杨先生,披屋要不要做个屋顶呢?杨先生看着这个三岁的小人,来了兴致,就问他:“你说要不要做个屋顶呢?”狼剩儿一本正经地说:“放肆向高里砌,一直砌到天上去,就天做个顶!”狼剩儿小小年纪,竟有这样丰富的想象力,杨先生大为惊奇。他后来跟我说了这个事,还说这个伢啊不一般,好生培养,将后大有出息的。他奶奶身体差,他那么个小人,心细着呢,每日都到他奶奶床前嘘寒问暖。到稍大一点儿他能拿得动些小东西了,奶奶的尿钵他总抢着抱到茅厕去倒掉,再到沙河洗干净。有一回姜大爹看到了,专门把我跟大梁叫到面前,说:“早就听说这个伢仁义,是棵好苗,传言不虚啊。不过这伢现在太小,在河边洗尿钵,溜下去了么办?以后这事啊莫让他做了。你们好生把他养着,过两年送他到李先生那儿,发蒙读书,那个学费啊祠堂补贴一点儿。”我跟大梁再三言谢,心里乐开了花。这个狼剩儿啊,就是我们的盼头!

哪晓得狼剩儿冇等到发蒙,忽然就不见了!

他喜欢到塆里玩,那天天擦黑了还冇回。我把正在怀里吃奶的大女儿撇给大梁,跑到中塆塘堤上大声喊:“狼剩儿——回呀!狼剩儿——你野到哪里去了?回来吃饭啊——狼剩儿——”塘角的杨细婆跑出来说:“腊枝啊,你火烧房子,这着急做么事啊?塆子就这大点儿,狼剩儿还能跑到外国去?”

我喊了一顿饭工夫,狼剩儿连影子都冇见到!事情惊动了姜大爹他们。旺明叔敲响了祠堂的大钟,各家各户主事的都聚到姜家祠堂前的场子上;十几家杨姓外来户,据说是当年闯王南下队伍的后人,他们也都照惯例来了。姜大爹说:“狼剩儿不见了,这无缘无故损丁折口,在河浦塆还是头一遭,这个恶例开不得!女人都回去,房前屋后旮旮旯旯,多找几遍!男人点起火把,方圆十里大路小道儿,沟渠河汊,过细找找! ”

那个夜夕的河浦塆,灯火通明。通往外乡的五条山路上,一个个火把排起长龙,在黑夜的山野间游走。人们扯长声音,呼唤狼剩儿,山鸣谷应,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召唤他。野鸟惊起,狗群狂吠,夏虫也拼了命地尖叫。我站在高高的东坡梁子上,望着那样壮观的场面,百感交集。多年以后,那样火龙飞舞、喊声震天的情景,还牢牢地印在我的心里。只可惜那样兴师动众,狼剩儿还是无影无踪!

夜深回到家,开门就听到婆婆从厨屋水缸传出的湿漉漉的呼唤:“狼剩儿——你回啊!神明照引,大路通天,你回啊——狼剩儿——”困到床上,听着婆婆一声一声的哀鸣,我泪如泉涌。

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嘤嘤的哭声。这是我的狼剩儿吗?你遇到难处了?一大群饿狼扑过来,你陷在沙河边荇草青青、紫花点点的泥沼里,绝望地号哭?我拔腿就冲过去,可刚跑两步也陷到泥沼里了,只能拼命地挥手。大梁一骨碌爬起来,摇着我的肩膀问:“你打我做么事?”我睁开眼,愣了会儿神,说:“我听到狼剩儿在哭。”大梁定神听了一会儿,说是他奶奶在哭。我也听出了他奶奶的声音,哽哽咽咽的,像坟地的鬼火时隐时现。

接下来两天,乡亲们把附近大小塆子都找遍了,狼剩儿依旧是杳无音信。只在第三天午时,姜蛮子带回了一点儿有些沾边的消息:方高坪有个邵记热干面馆,那里的伙计说,前日午时刚过,有两个男人带个细伢在他们邵记吃面,吃完就往团风方向去了。两个男人都背个黄牛皮箱子,手里还拿着几件古怪的家仪(工具)。我说:“那个细伢是不是耳朵缺了一块儿?你问冇问他?”姜蛮子说:“我肯定要问呢!去年我就说过,要是人贩子拐了狼剩儿,找缺耳朵……”姜蛮子突然打住话头,怯怯地瞄着我骤然沉下的脸色。过了一会儿,见他还不吱声,我就问:“那他么样说?”姜蛮子说:“那伙计说细伢儿左耳缺了一大块,看着扎眼,他记得真真的!”我低下头,不再言语,心想那个细伢儿肯定就是我的狼剩儿!

可那两个男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我正纳闷,姜大爹就朝人群发了话:“塆里这几天来过生人冇?”眨巴眼杨绍友说:“来过两个看风水的,他们要去铁冶,是杨细爹带的路。”杨细婆挤上前说:“那两个风水先生文质彬彬,又有钱,一甩手就给了我爹爹五块现大洋,不像是人贩子。”旺明叔说:“人贩子像不像又冇写在脸上。”就问杨细爹,“那两个看风水的是不是背了个黄牛皮箱子,还有几件古怪的家仪?”杨细爹点点头:“是的呀。皮箱里也装着些小家仪,有锤子、钎子么事的,还有他们捡的些细石头。”姜大爹说:“这是八九不离十了。那就团风去几个人,找那两个看风水的!”大梁抢着要去。姜大爹说:“去城里男人不得动脚,要防着抓丁的。还是派几个女人跟腊枝去吧。”

那天跟我往团风跑的,是小砌匠姜宝亮的后娘红莲嫂子,还有姜大爹的儿媳妇马兰花和杨铁柱他寡妇嫂子李淑英。

团风城在长江边,六七千户人家,红莲嫂子指派我们分头找。她说:“吃住莫操心,祠堂给我们支了三块钱盘缠。我们来一趟不容易,大家过细点儿找,一家都莫漏!小巷小弄,旮旮旯旯,都去看看! ”

我们找了两天,把团风的大街小巷都翻了个遍,狼剩儿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站在城中的十字街头,眼泪哗哗地涌出来,我觉着精神都掏空了,我感到自己正在变成一截干枯的木头,傻傻地杵在惨白的日光中。路人来来往往,经过我身边都奇怪地打量我。马兰花和李淑英上来两边拉着我的手,叫我莫伤心,说不定明天就找到了呢。红莲嫂子说:“腊枝你要想开些,这该找的都找了,你这做娘的也算尽了心。日子还要往前过,你屋里还有个奶伢呢。”我抬起头,抹去眼泪,说我还想再到码头去看看。红莲嫂子说:“那你快去快回。我们还要趁早赶回去。 ”

我又回到码头,前前后后仔细搜寻,逢人就问:“见冇见过一个四岁的男伢,左边耳朵缺了半边的?见冇见过两个风水先生,背个黄牛皮箱子的?”上下码头的过客匆匆忙忙,影子似的从我的眼前飘过。我感到我的狼剩儿正离我越来越远:“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两个看风水的究竟把你带到了哪方天啊?你这会儿也是在路上奔波吗?你还那么小,受得了那个苦吗?”泪水又夺眶涌出,不断线地往下掉。我爬上江堤,望着茫茫大江,放声呼号:“我的狼剩儿啊——你在哪方天啊——你回啊——狼剩儿—— ”

江涛拍打着堤岸,一声一声的,陪着我不倦地呼唤。

红莲嫂子她们奔上江堤时,我还坐在那儿对着大江哭号。李淑英递给我块手绢,我揩去涕泪,站起身说,现在回吧。红莲嫂子说:“她俩说等这么久还冇见你来,不会是想不开,要投江吧?我说你不会的。丢了这一个就不活了?屋里那个还等着吃奶呢。这个狼剩儿啊,兴许就是你的个冤家,早丢了早脱爽!”马兰花把头唰地转向红莲嫂子,李淑英也张着嘴,一脸惊讶地望着她。红莲嫂子说:“你们冇听明白唦?冤家就是来讨债的!”

兴许是我的命里犯了克星,屋里大女儿也跟着变成了讨债的冤家?冇想到她在这当口害下了重病!

我们赶回河浦时天刚擦黑。路边田里姜月娥在割稻子,她冲我喊道:“腊枝你快点儿回去!你伢病得么事样的,把百福寺的先生都接来了!”我听了心里一紧,拔腿就跑。赶回屋,见大梁蹲在摇篮边,抬起紧锁的眉头,求救似的望着我。我跑过去,双手扒着摇篮,见大女儿小脸潮红,紫色的小嘴开张着,透亮的鼻翼费力地翕动,呼呼地直喘气。我把大女儿抱起喂奶,她小脸贴在我胸前,嘴巴一动不动!我慌了神,把奶头硬往她口里塞。她就那样懒洋洋地噙着,像是噙着一粒石子、一个土块,无动于衷!

后面房里传来她奶奶的叫唤:“腊枝回了啊?狼剩儿找到冇?”我的泪水应声漫出,簌簌往下掉。我把大女儿放回摇篮,起身到婆婆房里。我说:“妈您莫着急,我们还要找的,一定给您找到!”婆婆说:“我不着急。我等着你们把狼剩儿找回呢!我还要看到他成房立户,生儿抱子!”

回到摇篮边,我直勾勾地瞅着眼前的这个小人,双手搓来搓去,不晓得能为她做点儿么事。不一会儿,厨屋又传来她奶奶执着的呼唤:“狼剩 儿——你回啊——大女儿——你回啊——你两个宝器子迷了路啊?奶奶给你们点着亮,早点儿回啊……”

我和大梁抱着大女儿又赶到百福寺药铺。许先生号过脉,摇头说:“无力回天了。上午我冇明说,开的方子也是几味补药,不济事的。”我抱着大女儿,扑通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抱着伢儿只能叩到半个身位,我哭着说:“许先生啊,求您救救我的女儿!您妙手回春,华佗再世,么会冇得法呢?您一定要救救她啊!”许先生忙把我往起拉,连声说:“言重了言重了。治病不治命,就是华佗再世,也开不出良方啊。”大梁把我扯起身。许先生说:“我也听说了,你们刚丢了一个。”他“唉”了一声,又接着说:“要看开些。还是要往前看。再生一个吧。”又回头叫他徒弟:“绍明!从柜上支三块钱来。”大梁说:“许先生,您这——”许先生说:“收着吧。哪个都有个难处。”

八月初七的上弦月挂在王家山的树梢,冷冷地照过来。路上清清白白的,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狗叫。我抱着气若游丝的大女儿,泪流满面,默默前行。大梁要接过去,我一直舍不得松手,生怕放手了女儿就会飞走。到屋后,我问大梁:“送她奶奶看一眼吧?”大梁点点头,擎着油灯走进她奶奶房里,我抱着大女儿跟在后头。奇怪的是,她奶奶不在床上!大梁喊了几声“妈”,冇得回应。我想起她奶奶叫魂,忙说,快到厨屋去!

我们跑进厨屋,见水缸里倒插着两只小脚,僵直地指向低矮的黑暗的天空!大梁“哎呀”大叫一声,冲了过去。我也跟着跑上前,见她奶奶半个身子都栽进缸里,水漫得满地都是!大梁把油灯放到灶台上,伸手去水缸里捞人。缸里的水猛地涨出来,响亮地砸在地上,流水不停漫过我的脚背。

我跑回堂屋,把大女儿放进摇篮。刚转过身,就见大梁抱着他妈,湿淋淋地走了过来,两人身上的水直往下淌。大梁怀里,老人一脸水气,面色惨白,像刚出水的鲢子鱼。我问大梁,还有救吗?大梁表情木木的,泪水无声,唰唰往下掉。

我突然一阵眩晕,瘫倒在墙脚,眼泪放肆地漫出来。几声呜咽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呼天抢地号哭起来。我想起婆婆受的苦,想起婆婆的好,想起她对狼剩儿的亲,对大女儿的爱——我突然一惊,连忙翻身起来,端着油灯来到摇篮边。我看到大女儿的脸色都变了,跟个白蜡样。我颤抖着伸出手,放到她的失了血色的口唇上,冇得丁点儿热气!她双眼还留着一道缝,似乎还想看看这个世界。我用手一抹,合上了她的冰冰凉的小眼睛。

我的大女儿到底飞走了,去陪她奶奶去了。这个讨债的冤家,她才七个月,连大号都冇取啊。我哽咽着说:“大梁,你女儿也……她陪她奶奶走了……” 大梁的头猛地一抬,口唇剧烈地抖动起来,突然像决了堤,喷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两天后,乡亲帮衬我们,把婆婆和大女儿送上了山。人客都走了,屋里空空荡荡的,我心里也空落落的,强烈地感到活着冇得奔头。我一连几天都冇进厨屋。办丧事有些剩菜剩饭,我跟大梁用开水泡泡,就那样凑合扒几口。中秋那天,杨细婆给我们端了碗汤圆来。她拉着我的手说:“腊枝啊,人死如灯灭,你要想开些啊。这几天我就觉会到,你屋里烟囱一直冇冒烟。这样可不对啊。日子要往前过,往前过了才有奔头儿,你说是吧?”我望着杨细婆,苦笑着点点头。

晚饭时候,我还是进了厨屋。到缸里舀水,我看到缸底躺着个小碗。这个他奶奶叫魂的灯盏碗,我瞅着它出神。想起我的狼剩儿还在外头流浪,他要是想回来了,山高路远的,乌墨漆黑的,他看得清路不?我这做娘的,要为他照亮回家的路啊。我用锅铲把碗捞起,擦干水痕,往里面倒点儿清油,扯段棉线搓了根壮实的灯捻子,点着后把灯碗放进水缸。灯亮浮在水面上晃悠,辉映出一个空明的世界。我趴在缸沿,对着那炬踊跃跳动的火苗轻轻地呼唤:

狼剩儿——回来吧——

回来吧——狼剩儿啊——

娘在屋里等你,你一定要回啊……

我看到在水底深处也有一盏灯亮,两个灯亮连成一线,上下通明,一直通到那看不见的远方。我好像望见我的狼剩儿就在那远方,他在倾听我的呼唤。那一天是八月十五,是团圆的日子,也是狼剩儿的生日,我就是从那天起开始给狼剩儿叫魂的。以后每到月朔月圆,我都要点亮那个光明的世界,去召唤我的狼剩儿,就像是去奔赴一个神圣的约会。都十三年了,除了民国二十四年去阳新那个月,我月月都要呼唤,初一、十五那两个夜夕,空中总是回荡着我的湿漉漉的哀鸣,经久不散。

只是平素过日子还是有些不习惯。往日一大家子热闹惯了,突然间只剩下我跟大梁两个,怪冷清的。我们之间好像也变得有些生分了,话也越来越少,在一个桌上吃饭,有时眼光碰到一块儿了,又很快挪开,瞄到别处。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槐生出世才有些改变。

槐生是在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春上生的。他来得真不是时候!那年东洋人进攻,塆里人跟着姜大爹和旺明叔跑反(因躲避战乱而逃离家乡),跑到半路上槐生要出来。姜大爹吩咐他婆婆和杨细婆带几个女人留下接生,大梁和三个后生望风,其余的人继续往山里跑。我困在路旁一棵大槐树下,几个女人围成一个圈,勉强挡挡路人的视线——其实兵荒马乱的,路上也冇得么人。大梁他们四散在各个路口,都在里把路开外。姜大婆搂着我的肚子,在肚皮上从上往下捋着,好像要把毛毛从肚子里赶出来似的。杨细婆把我的头抱在怀里,口里直叫唤:“腊枝啊你争口气,快点儿生啊,那东洋人在后头跟着,那要撵上了可得遭大殃啊……”我望着头顶上槐树的青枝绿叶,在枝叶间找寻那一条条淡绿色的花芽串。过不了两个月,这些槐花可都开了,那样满树槐花,如六月披雪,真是个清凉世界……

折腾了半个时辰,槐树下终于亮起了毛毛的哭声。大梁他们抬着我和毛毛,一行人匆匆上路了。我伸手扯了扯大梁的袖子说:“毛毛叫槐生好吗?”大梁一愣神,回头望了望那棵高大的槐树,随即说:“好哇,你说叫么事就叫么事。就叫这个号。 ”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我们在牛车河追上了姜大爹他们。我们沿着去山里的路跑,姜大爹说山里偏远,不招兵丁。咸丰年间遍地是长毛,山里也冇闹过,东洋人就更不会去山里的。可东洋人偏偏让姜大爹失了算。我们近五百号人,还赶着猪啊牛的,拥成一大堆,还真是跑不快。赶了十几里快到杜陂时,一队东洋人就把我们追上了。

他们就八个人,矮矮个子,端着枪把我们围在一个窑场。姜大爹走出人群,拱了拱手,说,我们是河浦的,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敢问贵军围着我们,有何公干?有个穿墨绿军服的东洋人好像是头,他上来就对姜大爹鞠躬,客气地说:“老人家,我们要去铁冶,路不熟,能不能在您这儿请个向导?”东洋人说的是地道的官话,他一脸严肃地站着,仰头望着身材魁梧的姜大爹。姜大爹说:“路在嘴上,要向导做么事?”东洋人说:“你们一见我们就跑,我们找谁问去?请您务必帮忙!”说完他唰地低下头,一副不答应就不抬头的架势。

人群中有人小声说:“铁冶杨细爹熟,那年他不是给风水先生带过路么?”听到“风水先生”几个字,我心里猛地一惊。塆里人都朝杨细爹看。杨细爹回头扫了大家一眼说:“铁冶你们哪个不熟啊?要带路你们带去!他们舞枪弄棒的,我可不去!”说着就往人群中退缩。

那个东洋人拨开人群,径直走到杨细爹面前,也是鞠了一躬,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我们保证您的安全,请您务必帮忙!”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大洋,塞到杨细爹手上说:“这是您的酬劳,五块银圆。”人群中有几处响起啧啧声。下塆的姜祖武姜细头挤上前说:“钱给我,我去。”东洋人伸手把他撇开,还是对着杨细爹,猛一低头说:“请您务必帮忙!”

姜细头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脸上有些挂不住,就一个劲地小声叨叨着:“这好事么让他一个人独占了呢?上回给风水先生带个路,五块现大洋。这回给东洋人带个路,又是五块现大洋!这钱也太好赚了!那风水先生有钱,这东洋人也有钱,一个要去铁冶,这一个也要去铁冶,还真是他娘的凑巧…… ”

这几年我总在琢磨,那两个风水先生是哪里冒出来的呢?可总也理不出个头绪。姜细头这一阵唠叨,我打了个激灵,心里豁地一亮。我一骨碌从担架上翻下地,扑到这个东洋人跟前,抓着他的领口说:“那两个看风水的呢?你们是一伙的,是你们拐了我的狼剩儿!”东洋人一愣,脸色沉下来。他招了下手,两个东洋兵端着枪刺冲过来,人群像洋船劈开的波浪,慌乱地倒向两边。东洋兵冲到我跟前,枪刺一横,两道寒光就抵在了我的胸口。前面那五个东洋兵,有两个忽地趴到地上,架起一把大枪,喇叭样的枪口对着大家。其余三个把枪栓哗啦拉了一下,警觉地瞄着躁动的人群,像三条抬起头颅的响尾蛇。姜大爹急忙跑过来,把我的手掰开,连声对东洋人说:“莫见怪莫见怪!她丢了儿子,这是急昏了头。”旁边旺明叔扭头大声喊:“大梁死哪儿去了?还不把你堂客拉回去,在这里现世! ”

东洋人把杨细爹带走后,塆里人你言我语,一下子炸开了锅。有的说:“这东洋人文质彬彬的,不像传说中那样凶神恶煞啊?”见多识广的姜篾匠马上反驳:“你说的屁话!上个月我在上巴河做生活,东洋人就在那儿杀人放火,光李源丰药店就杀了大小八口!桥头的油菜田里,有个女的赤身裸体倒在那儿,肠子流了一地,毛毛还在她身上哭着找奶吃。这是我亲眼所见!”姜细头清了清喉咙,想说点儿么事。旺明叔瞪着他说:“不知眼瞧的东西!老虎屁股上抓痒,一塆人的性命当儿戏!你吃饱了撑的,冇得事扯那风水先生做么事?”姜细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粗大的喉结滚上去又滚下来,想说的话都跟着滚回去了。

回家的路上,好多人都嘀咕,那铁冶穷山恶水的,这东洋人去那儿图个么事呢?后来才晓得,东洋人是在铁冶开矿!说是铁冶有个大铁矿,他们挖开了,把矿石运到团风的码头,再用大洋船拖走。

那几年东洋人开他们的矿,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日子倒也平静。有人问起姜大爹,他说:“这东洋人图的是铁矿。他们人不多,出来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激起民变他们还开得成个矿?”日子如水,平淡流过。再到后来,我们都忘记了,六十里外的铁冶山里,有一伙东洋人在那儿开矿。

槐生一天天长大,屋里慢慢恢复了一些生气。看他咿呀学语,满地乱跑,我的心里又涌出了喜悦——这样的感觉只在六七年前才有过。槐生困着了,我长久地瞄着他的小鼻子小眼,总也看不够。只是一闭上眼,还是爱想起我的狼剩儿,想起夭折的大女儿和那个冇来得及出世的毛毛。有一天夜夕,我又到厨屋给狼剩儿叫魂,槐生跟着进来,一脸稚气地问我:“妈妈,狼剩儿是哪个啊?”我把槐生搂在怀里,望着缸里漂动的灯盏说:“这狼剩儿啊,是你的大哥。他要是冇丢啊,比这水缸还要高。他比你大整整十岁呢。”缸里水映着灯亮,空明澄碧,像是盛满了月光。我趴在缸沿,好像看到我的狼剩儿正穿过月光,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整个世界眨眼间都亮堂起来!

“腊枝腊枝,你么有床不困,在这里趴着?”大梁把我摇醒,我睁开眼,见天已经大亮,窗外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我埋怨大梁:“都怪你!狼剩儿正在给我托梦呢,我们娘儿俩差点儿就见面了。你一打岔,这面又冇见成!”

大梁说:“梦能作个数?”又侧过身子瞄我手上,“你把这拿着做么事?”

我一低头,见手上还拿着狼剩儿的拨浪鼓,就把它放回梳妆盒。我站起身说:“等二丫好点儿了,我就去找狼剩儿。”

“你还是要去啊?”大梁忽地动了怒,陡然扯高了声音,“真是头犟牛!”说完就气冲冲地走开,撂下句话:“我去问问杨先生,听听他的见识!”

吃过早饭,我就去看二丫,给她带了碗锅巴粥。一进门,金宝就把我拉到一边,红着眼睛说:“已经水米不进了。”

我问:“冇去接先生?”

金宝说:“旺明叔一早派人去接了。”

正说着,旺明叔的大孙子姜汉城领着许先生进了门。许先生现在年近古稀,身子骨还硬朗,就是须发全白了。许先生给二丫号了脉,看了舌苔,就起身出来。他对金宝说:“无力回天了。安排后事吧。”

我又听到许先生说“无力回天”这几个字,心里突然一冷,五月天打了个寒战。十三年前,许先生这几个字送走了我的大女儿;那今朝,这几个字又要送走造孽的二丫吗?我噙着眼泪,见金宝愣在那儿,就代他送走了许先生。刚转过身,大梁跑来,拉着我就走,说:“杨先生叫你去!”

在路上我就想,杨先生找我,无非是劝我莫去铁冶呗。可人家是好心,见识又高,听他说道说道冇得坏处。那年躲东洋人跑反,个把月后,杨先生一家从汉口搬回了,也是躲东洋人。过了些日子,姜家祠堂就传出了学童读书的声音。杨先生说大学里搁不下个安静的书桌,就在这山里教几个学 童吧。

到了祠堂门口,杨先生就出来招呼我们进厢屋。他对我说:“事情大梁都跟我说了。你一定要去?”

我说:“一定要去。”

杨先生不作声了。他摸出包烟,抽出两根,递给大梁一根。他说:“马占山将军牌的烟。这烟现在金贵,汉口市面上也早都冇得卖的。这还是慢成带给我的,我搁了好几年。么样,是不是有点儿霉味?”

大梁嘿嘿笑一声,问:“慢成还在重庆?”

杨先生说:“他娘身体不好,他早调回了,在黄州县党部。”又转向我,“你就是要去,也不能现在去。等两个月吧。慢成来信说,东洋人快完蛋了,快的话,就这两三个月的事吧。”

我说:“我一天都等不了。等两个月,那会等疯的。”

杨先生又喑了,只发了狠地吃烟。我和大梁都呆呆地望着他,等他言声。这厢静得出奇,隔壁学童的读书声就变得更响亮了——

清明带雨临官道,

晚日含风拂野桥。

如线如丝正牵恨,

王孙归路一何遥。

……

学童念的啥,我懵懵懂懂的,听到“恨”,听到“归”,好像明白了一点儿:这不是念的我的狼剩儿吗?他流落在外十三年,该是多想家啊。他想归不得归,那才是个恨呢。想到这里,我更铁定了要去找他的决心。

杨先生吃完烟,又从口袋把烟盒掏了出来。我有些着急——他还要吃啊?杨先生把烟盒递到我们面前,指着上面的人像说:“这是马占山将军,你们听说过吗?”

我瞄瞄大梁,他也正瞄我,又都转向杨先生,摇了摇头。

杨先生说:“不容易啊。从马占山将军算起,国人抗战,打了十四个年头。现在好容易要把东洋人赶跑了,你这时候去那狼窝,要有个三长两短,就太不值了!”

我说:“只要能把狼剩儿找回,就是值。先前是不晓得他的下落,找也是瞎找。现在有了准信,说么事我都要去把他找回!”歇了口气,我又低声说:“就算找不回,我也要去跟他见个面!”

杨先生瞄着手中的烟盒,一时无语。沉吟半晌,他抬头说:“这样吧,大梁先去黄州,问问慢成,看政府能不能出面。我写个信,你拿着信去找他。他现在的身份是省党部驻黄州特派员。”

杨先生说完就写。我小声对大梁说:“去城里,碰到抓丁么样办?”

杨先生站起身,把信封递到大梁手上,朗声说:“那抓丁是有遭数的。闹长毛的时候抓,闹军阀的时候抓,现在还算安全,你放心去吧。”

回屋后,大梁收拾了一下,就动身奔黄州去了。说好的次日转来,可到了夜夕还冇回,我就隐隐有些不安。挨到天明,一大早我就爬起,跑上东坡梁子,张望了许久,还是不见他的人影。转回时,我顺道去看二丫。这两天我一有空就来看她,她还是不见好,水米不沾牙,看人眼光也散了神。今朝倒还好,二丫好像有点儿精神,还说想吃我蒸的槐花糕。

我立刻转回屋里。淘米,舂粉,挎着菜篮,奔到了西头槐树林。这里又是一片雪白世界,空中流淌着甜蜜的清香。阳光从树缝挤进来,把绿叶白花映得亮晶晶的。远处一群细伢在嬉戏打闹,槐生也在里边。看到我,他就跑了过来。

“妈,又蒸槐花糕吗?我帮你摘槐花!”他上来就把菜篮抓了过去。

看他提着菜篮,仰起小脸,映在满眼的槐花中,那神态跟他狼剩儿哥一模一样!当年的情形恍如昨日:我踮起脚尖,摘下槐花递给狼剩儿,他提着菜篮跟在后头,到提不动了,才把菜篮放地上,再来接过我摘下的花串……槐花年年开,可当年立在花下的那个小人,如今还流落在远方的他乡。瞄着眼前的槐生,这个小人也是立在花下。一念百感生,我悄悄流出泪来。

菜篮装满了,我对槐生说:“妈先回了。你玩好了就去告诉你二丫姐,说妈在给她蒸槐花糕。”

中饭时候,槐花糕蒸好了。我尝了一口,酥软香甜,正是二丫往日欢喜的那个味。这个造孽的女儿,几天水米不进,今朝总算想开口吃点儿么事了。我盛了几块,正要给二丫端过去,槐生泪流满面跑进屋,哭着说:“妈,二丫姐……她死了……”

我吃了一惊,手中的碗掉到地上,砸出一记破碎的响声。

停了两天灵,二丫就葬下了,是葬在红山的阳坡。照说按河浦的规矩,像二丫这样还冇成亲,又不到二十就殁了的,还算是夭殁,只能埋在驼背山。当时是姜大爹拍的板:“葬红山阳坡吧。跟她娘在一路(一起)。”

姜大爹还叫人把他的楠木棺材抬了来。那宝屋他藏了十几年,一年一漆,他说要给二丫困。“这个女儿啊太造孽了,生冇享到福,临了再不能亏了她啊。那东洋人冇把她当人,我们可不能这样,不把她当人啊……”

姜大爹说这话时,视线从我们头顶越过去,瞄着铁冶的方向。他早已年过古稀,拄着摸得溜光的檀木拐杖,须髯飘飘,一副仙家的做派。

忙完丧事我就赶紧回屋,大梁还是冇回,今朝可是第五天了!一种不祥之感像密实的蛛网,把我牢牢地笼罩起来。这两天忙二丫的后事,心思占满了,现在腾出空了,这不安是一阵紧似一阵。天还冇擦黑,我们就早早吃了晚饭。我叫槐生就在屋里玩,想困了自个儿上床,就慌忙火急锁上门,朝东坡梁子奔去。

爬上那道梁,我站在路边那棵孤单的乌桕树下,焦心地眺望着暮色迷茫的远方。时间像蛇一样悄没声地溜走,月亮从王家山那边爬上来,明晃晃地挂在半空。路上早断了行人,我不敢往前去,那年在王家山脚下遭狼,到如今我还后怕。想到这里,我又祈愿大梁莫走夜路,晚就晚个天把吧,那年桂生就是这样咬成了狼剩儿的,你可不许遭了狼啊。我在树下走来走去,像个烦躁的困兽,不时扯起脖颈向四周张望。

“那是腊枝吧?”是大梁的声音!

我睁大眼睛,路尽头有个人影在晃动,瞄那路相,是我的大梁!

“是大梁吗?你个死苕,么今朝才回?”我朝那边喊。

大梁跑过来,喘着气说:“慢成去了汉口,昨日夜夕才回。”

“那他么样说?政府能想法子吗?”

“白跑了一趟。”大梁说,“先回吧。”

回屋的路上,大梁说:“我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跟慢成讲了,他说二丫看到的那个东洋人,应该可以肯定是狼剩儿。他们查到,从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开始,东洋人就假装看风水、货郎担,到湖北来找矿。除了铁冶,大冶、阳新、荆门、宜昌,都有。东洋人顺带拐走狼剩儿,养大了又让他当兵,这完全有可能。”

我问:“那政府能救他不?”

大梁说:“慢成说他父糊涂,白当个大学教授。儿子给东洋人当兵,那是汉奸,提都不能提!”

回到屋,槐生早已先困了。我给大梁煮了碗清水面,给他留的两块槐花糕也热了端上桌。大梁很意外,抬眼问我:“端午早过了,你么舍得蒸槐花糕呢?”

我想起了二丫,眼里很快洇出泪来。我哽咽着说:“二丫说想吃槐花 糕……都蒸出锅了,尝都冇尝一口,就那样走了,饿着肚子走了……”

“二丫死了?几么早的事?”大梁吃惊地望着我,筷子悬在空中。

我点点头,眼泪连珠似的落下:“就在前日,你走的第三天。今朝午后刚落葬的。”

大梁说:“那不是十五?”

我冇作声,大梁随后也低头不语。喑了半天,他才拿起筷子,有一搭冇一搭地吃着。

我抬起袖子揩去泪水,问他:“你有冇问慢成,东洋人真的快投降了?”

大梁抬起头:“他说是的。他去省城汉口开会,说的就是这个事。他们正在做受降的准备,说是白莲湖的新四军也在准备,他们要抢在前头。”

“那投降了东洋人是不是就要回去?”

“大概是的吧。这个慢成冇说。”

“那就麻烦了!回东洋去了,我们还找个鬼!”

大梁睁大眼睛瞄着我,脸上木木的,半天不说话,发了会儿怔,又转过头,瞅着对面的山墙,眉头皱成一堆。我说你累了几天了,早点儿歇息吧。就带上门,想出去转转。

走到月亮地里,满眼都亮堂堂的。我信步来到园堑边,菜园里丝瓜、瓠子已爬满了架;架下的胡萝卜和洋芋,禾蔓蓊蓊郁郁的,铺得满地都是;新栽的黄瓜,也有半人高,该给它们搭个架了。身边不时飘来丝丝清香。我走过去,看到栀子花开得正好,绽开的花朵在月下更显皎白。这棵栀子树,栽下正好十三年了,是那年端午前两日,我带狼剩儿回娘屋送节,转回时在娘屋塆里谋的。当年树苗才尺把高,如今是枝繁叶茂,大如车盖了。树旁有块长条青石,这是大梁请了几个后生,帮忙抬回做凳子的。夏夜乘凉,坐在石上,凉沁沁的。当年狼剩儿喜欢这大青石,后来槐生也爱这石头……我坐在石凳上,抬眼望着黛青的天空,月亮还是又大又圆。想起十五过去有两天了,这几日忙着二丫的事,给狼剩儿叫魂也耽搁了。再坐会儿就回去叫吧,我都叫了十三年了,这不就快叫回了?你就在六十里外的铁冶,大半天就能赶到,我,还是要去把你找回!

大门吱扭响了一下,大梁推门出来。他边走边说:“这一夜夕,早点儿困唦。”

大梁走过来,挨我坐着。月色如水,静静地淌过。我们并排坐着——刚过门那阵,也常是这样坐;后来狼剩儿丢了,大女儿死了,婆婆死了,毛毛也落了,就再也冇得那个心气。我们都冇言语,就那样空坐着。过了许久,我把手抚在大梁的膝头,平和地说:“大梁,我再三想了想,我还是要去把他找回。要不然,我这心里过不去,我过不了这个坎。”

这回大梁冇像往日那样发躁。他握住我的手,听我讲完,一直喑着不说话。我说:“我认下了狼剩儿,就算在东洋人的窝里,那儿子总会护着娘的。”

“那他要不认你呢?”

“那么样可能?要不别人么说母子连心呢?”

大梁又喑了,半天才说:“我还是觉得不靠谱。狼剩儿是东洋人带大的,兴许连中国话都不会讲,那你么样认得他?”

我把手抽了过来,瞅着大梁,有些吃惊地说:“不会讲中国话?哪个说的,他小时候话说得那样溜爽!”

“是慢成说的。”大梁也扭头瞄着我,“慢成说很有可能。他说什么橘生淮南就是橘,挪到淮北就不是橘了。东洋人带了十几年,很可能讲的东洋话。”

这个我往日可冇想到。一下作了难,不晓得说么事好。喑了好半天,我决绝地说:“不会讲中国话也不怕,就是个哑巴也认娘的!”

大梁埋着头,一直不言语。过了好半天,他抬头说:“这还是太冒险。这样吧,这回让我去,大不了挨几下打,别的亏吃不了。”

“那么样行?你个男人,东洋人当你是当兵的,还冇拢身人家就开枪打死你了!”

大梁张了张嘴,还是冇言语。我又缓缓地说:“我是个女人,再么样他们不会打我,更不会杀我吧。好男不跟女斗,这老话都说了。”我站起身,转过脸对着大梁,“只能这样了。我明朝一大早就去。早点儿困吧。”

大梁说:“那你,你去了要放灵光些,要风车斗转……只要认下了就成,千万莫硬来。这次带不回还有下次,日子长着呢。”

我不停地点头,让大梁放宽心。他困下后,我端着灯走到厨屋,在灶门口默默坐着。明朝就要去找狼剩儿了,我盼了十三年,等的就是这一天。这幸亏有二丫啊,是她带回的这信,拿命换回的信!我要是不去找,也对不起二丫啊……这个女儿那样造孽,她要是还活着,我把狼剩儿找回,跟她结个亲,不就遂了莲米的愿吗?那该多好哦。可事情啊,不能净往好处想。人这一辈子,不如意的事多着呢。就说狼剩儿吧,东洋人不把他拐跑,那我的大女儿也不会死,毛毛也落不了,他奶奶就是死,也能落个善终。可过日子,哪能事事都由着自个儿的愿呢……要说我这小半辈子,我今年三十五,十七岁到大梁屋里,十八岁生的狼剩儿,过了二十又添个女儿,儿女双全,前头的日子多美气哟。大梁身板好,对我也贴心;狼剩儿生得俊,又省事理,多好的个伢儿哟。哪想到后来……就求菩萨保佑,明朝顺顺利利的。只要认下就好办了。东洋人再畜生,有我的狼剩儿护着,他们总不至于乱来吧?都是娘生父母养的……

夜已好深了。我站起身,从橱柜取出那个用细布裹着的小包,把细布一层一层打开,拿出小碗,撩起衣襟里外擦拭一遍,就往里倒清油。碗底淹过,新搓根捻子浸到油里,点着后果然清亮,嗞嗞烧出淡淡的油香。我把灯盏搁到缸里水上,半身探入缸中,盯着那一豆亮莹莹的火苗,轻轻地呼唤:

狼剩儿——娘明朝来接你回,

你要认娘啊——

你在外流落十三年,

娘这就来接你啊——

你一定要跟娘回啊——狼剩儿——

我一遍一遍地召唤着,直到油尽灯灭,才起身离开厨屋。我擎着灯来到槐生床前,看到他困得正香,小小的鼻翼轻微翕动着,细小的鼾声好像还透着奶香。躺到床上,我把槐生揽在怀里,聆听他细密的呼吸。这一刻我感觉揽着的,是整个世界,我是天底下最富足、最幸福的人。槐生今年七岁了,也像他狼剩儿哥一样,生得又俊,又有礼貌,人见人夸。他已进了学堂,跟着杨先生认字了。杨先生也喜欢他,每回见了我都夸他,聪明智慧的,将后大有出息。杨先生也这样夸过狼剩儿。那时候我觉着,狼剩儿就是我的整个世界。直到狼剩儿丢了,我的世界一下子抽走了精神,变得空空荡荡的……现在好了,娘就要去把你找回。槐生凭空多了个大哥,他该幸得……我不能不去啊。我要是回不来,槐生还有个父亲照看着;可狼剩儿呢,一直漂在外头,将后百年归逝,那就成了孤魂野鬼啊……都是娘的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槐生你知书达理的,要懂娘啊……

天麻粉亮,我起床轻手轻脚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了。大梁也爬起来,说要送我。我又到槐生跟前,摸着他的小脸,轻声叫着:“槐生,槐生——娘走了呵……你要听父的话,等我回哈……”说着说着就掉泪了。槐生“嗯嗯”应着,眼都睁不开——他会以为是个梦吧?

出门走了几步,我说:“哎哟,我忘记把狼剩儿的拨浪鼓带上!”

大梁说:“已经出了门。算了吧。”

在我们河浦,随哪个出远门,只要跨过了家门槛,即便有要紧的东西落下也不回头,图的就是一个顺字。我瞄了眼大梁,往日他是不信这个邪的,出门后落下么事,想回去拿他照样回。今朝这话,有点儿不像他说的。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转回去,拿上才安心。

爬上东坡梁子,天已经大亮。我说:“大梁,你转去吧。槐生醒来冇见我,会以为整夜夕都冇见我的,那他会怕。”

大梁说:“那你一定要当心……千万莫硬来,只要认下就成……”

我不住地点头。“你放宽心回吧。我一定当心。跟槐生说,我顶多明朝就回的。”

我转过脸往前跑去,不想让大梁看到我的一脸泪水。走了好远,我回头望,大梁还站在那儿,旁边只有那棵孤零零的乌桕树……我想早去早回,急匆匆地往前赶。手里紧紧攥着那拨浪鼓,有时碰出一记或清亮或浑浊的鼓声。余音袅袅,我感觉狼剩儿就等在那余音的尽头。当年只要传来这清浊相杂的鼓声,跟着肯定就跑来了我的狼剩儿。这鼓声已经十三年冇再响起了。有一回槐生要玩这拨浪鼓,我都冇准,我怕听到那鼓声。今朝这鼓声我不怕,我爱听。我攥着这鼓声,像是攥着了一根丝线,线的那一头就是我的狼剩儿。

午时过后,我就赶到了铁冶。这是个小镇,几十户人家。我把拨浪鼓揣进小衣(长裤)口袋里,找人打听东洋人在哪儿开矿。那些人都有些吃惊,往后退几步,转身就跑。只有个卖筲箕的婆婆问我:“大姐,你问这做么事啊?”

我一下愣住了。这还真不好回答。想了一下,我就把事情原委跟她说了。听着听着,婆婆就落泪了,说你这个娘真不简单。“你往西走六七里,西山有个骆驼坳,他们在那儿。”她出来指了下方向,又说:“那里险着呢。方圆二三里,男的见了就开枪打死,女的见了就掳进去糟蹋。这拢岸的人啊,冇得哪个敢去那儿,你要当心呵。”

我听了心里打个激灵。这得幸大梁冇来!可我……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心里的不安一阵紧一阵。

半个时辰后,我就望见远处那个大山坳了。难怪叫它骆驼坳,山坳两边是两座高山,就像前后耸起的驼峰。杨细爹两次带路,都说来的骆驼坳,应该就是这里。山坳深处,半面山都劈开,山石裸露,在西照的阳光下白得刺眼。前后都是林木葱郁的青山,中间嵌着这一大块白花花的岩壁,好像把这青山的肚子给捅破了。山坳近处有几排矮房子。敞口有个碉楼,顶上飘着个膏药旗,像坟头的白幡。山坳的豁口围着高墙,墙头还架着铁丝网。我心里发怵,放慢脚步,慢慢朝前挪。

看得清门口的两个兵了!他们背着长枪,枪梢的刺刀白得晃眼。旁边碉楼上也有个兵,端着长枪晃来晃去。我有些害怕,再也不敢挪脚。门口那两个兵哇哇叫着冲过来,带刺的长枪指着我,看得出他们都不是我的狼剩儿。我想打听,还冇开口,一个兵的枪托就砸在了我的腿弯。我打个趔趄,刚伸直腰,他们又是拿枪托擂,又是用手推,口里还大声哇啦着,把我推推搡搡朝前赶。

我被东洋兵搡到一排青砖房子的西头。他们打开房门,一脚把我踹进去,哐当一声就把门给锁上了。我爬起身,使劲拍着门板,大声叫唤着:“门打开,门打开!我有话跟你们说!”

房门猛一下推开,嘭地磕在我额头上,差点儿把我撞倒。一个东洋兵冲进来,口里叽里呱啦的,抬起枪托就把我砸倒了。他反身出去,我忍痛抱住他的腿,大声说:“我儿子在你们这儿!我是来找儿子的,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这儿!”

他哇啦哇啦吼着,提起枪托,又朝我背上重重砸了两下。我松开手,他又踢我一脚,扯上门出去,从外面落上了门锁。隔门传来几个东洋兵的聒噪,叽里哇啦哇啦叽里的,活像一群公鸭在打架。

门口的聒噪渐渐远去。我浑身疼得厉害,抬手额上一摸,抓了一把的血。门边洗脸架上有盆清水,我掬起几捧,把手脸洗净,盆里的水很快就被鲜血洇红了。我靠在门上,觉着疲乏得很。抬眼一扫,房里摆着两张床,白蚊帐,蓝铺盖,干干净净的。床头柜上搁着镜子梳子么事的,还有洋擦脸油、洋烟、洋火……这该是女客的房间,东洋人把我安在这儿,是么事意思呢?我走了一天了,又累又乏,头晕乎乎的,就靠在床头困着了。

迷迷糊糊听到开门的声响。我使劲睁开眼,看到个衣裳光鲜的女人走 进来。

“呀!你么困在了我的床上?”她瞄见我就惊叫起来。

这下可好了,总算来了个说人话的!我连忙起身道歉,坐到另外那张床上。这女人反身关上门,坐在我对面床上,摸过洋烟,点起一支叼在嘴上。她又把烟盒递向我,我摇摇头,她顺手一丢,就把烟盒丢到床头柜上。我抬眼打量她,见她正放肆地盯着我,眼都不眨一下!她缓缓吐出一串烟雾,还是盯着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东洋人还真是他娘的馋,连老妈子也 稀罕!”

我问她:“你不是东洋人?”

她瞅着我点点头:“不过,看着还养眼。”她又吐出一口烟,“哎,你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吧?”

我又问:“你是中国人?”

她说:“是的啊,老娘是汉口人,汉口翠春苑的头牌!老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去汉口宝顺路、六渡桥访访,都晓得老娘的大名——赛十娘!”

“那你跑这里来做么事?”

“你跑这里来做么事?”

“我来找儿子的。”

“你说么事啊,找儿子?”她又扑哧笑出声,“你到这里能找到儿子?你儿子在山上卖苦力,就算瞄见了,你敢去?动脚他们就崩了你!”

“我儿子是东洋人。”

她一愣,一会儿又放肆地大笑起来。“你是有点儿发烧吧?净说胡话!”

我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她还笑着说:“哎,说说,你儿子长得么样?”

我问:“这里是不是有个缺耳朵的东洋人,左耳上郭冇得的?”

她一下跳起来。“吔——!还真是的唦?”她瞄着我,又笑出声,“你该不是听说他长得俊,想来会会他吧?”

我看她年纪不大,说话么这样冇深冇浅的,就懒得理她,眯起眼靠在 床上。

这个赛十娘还是不依不饶。我感觉她凑近了瞄我,就睁开眼瞪着她。她收起笑声,一本正经地说:“哎,你莫说,他跟你还真有点儿像呢。”

听她这样说,我忙问:“你见过这个人?那他会讲中国话吗?”

赛十娘先点头,后又摇头:“我前日还见到他。中国话嘛,冇听他说过。”

“那你懂东洋话?”

“我懂个鬼!呜里哇啦的,那叫人话?猪哼个音都比那好听!”

我又喑了。过了一刻,我又问她:“那我么样能见到他呢?”

“这个嘛——”赛十娘怪怪地笑着,“容易!像我一样,你就能见到他了。你莫急,东洋人会让你见到他的——他好像还是个小头。”

房门又推开了。有个兵送来两碗肉丝面,放桌上就转身走了。赛十娘对我说:“这是托你的福。来了新人,头两天他们会给点儿好吃的,让你先尝点儿甜头。平素可冇得这好的伙食。”

她擦根洋火,点亮桌上的罩子灯,屋里映得跟白昼样。吃完饭,赛十娘把碗一推,又叼起根烟。她长长地嘘出一口烟雾,拿腔拿调地说:“饭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

“你在这里快活?”

“想那多做么事呵?我是过一天快活一天,在哪儿都是个卖。”

“卖?”

“忘记跟你说了。他们进门都要给个小牌牌,那可要收好,那就是钱呢。住在这里,吃饭穿衣,梳洗打扮,就是擦个手纸,都要用那个牌牌买。你莫看东洋人个子矮,可猴精着呢。”

我低声嘟囔着:“我可不是来卖的。”

“哪能由着你?”赛十娘又笑出声,“还是顺着他们,少吃点儿亏。莫像河浦那个女孩,烈得很。越烈越吃亏。”

“是叫二丫吧?”

“你么晓得?”

“我也是河浦的。”我冷冷地说,“她死了。”

赛十娘喑了下来,只闷头吃烟。一直到把烟吃完,她才哀哀地说:“果然冇撑几天。东洋人见她病得不轻,良心发现,前几日才把她放了。”赛十娘又点起根烟,朝我努了下嘴,“你困的那个床,原先就是二丫的。她就是吃了烈的亏。她不晓得,东洋人有些怪种,你越是烈,他越是来劲,把人弄得死去活来。”

赛十娘说着眼睛就红了。我想,这个女人心还是蛮善的。她像是有点儿破罐破摔,兴许她是有说不完的难呢。夜夕她跟我搭嘴,就说起她娘老子,泪眼婆娑的。她今年二十三,民国十一年(1922年)冬月生的。刚满周岁,他父亲就死了。是参加汉口江岸的工人罢工,叫吴佩孚的兵打死了。她怏怏地说:“我妈后来说,么那样倒霉呢?几万人罢工,流弹就把他逮着了。再过一天就是小年了,那天还飘着雪花,我妈抱着我靠在门边,望我父亲回来过节,哪想到等回的是我父亲的尸体……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六月间,东洋人进攻汉口,街坊们一窝蜂跑反,看着飞机冲过来,跟着就丢下几个炸弹。我妈趴在我身上,她是护着我了,自个儿却炸死了……”

赛十娘说着就哽咽起来,眼泪直往下掉。缓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飞机走远了,我翻过身,见我妈身上都是血,后背掀掉了一大块。我妈当时还冇断气,她拉着我的手,流着泪说,娘再也护不了你了……你已经十六了,娘是真想看着你成家啊……”

赛十娘说不下去了。这个女儿,她的苦愁也是一箩一箩的呢。我噙着泪说:“这个世界,么时候才得太平啊!”

赛十娘头一抬,又笑起来:“算了不说了,都过去了。”她伸手把罩子灯亮拧小了点儿。屋里一下子暗下来,倒显得宁静温馨。我们偎靠在蚊帐里,隔床搭嘴。“这几天我是憋坏了,一口气说了这多话。二丫走了六七天,我一个人守着两张床,就盼着有个说话的伴。哎,你也说说,那个缺耳朵的东洋人,真的是你的儿子?——这也太出奇了!”

她提起狼剩儿,我就来了精神。我就是想听她说狼剩儿。在河浦就想听二丫说。好像只要是狼剩儿的消息,不管是好是歹,我都爱听,听了就觉着离狼剩儿近。可二丫身子弱,我不敢多问,多问那不是戳她的痛处吗?眼前这个女儿看得开,我就很过细地向她打听:他有多高啊?是国字脸吧?头发长不长,能遮住耳朵不?见他笑过冇,是不是笑得很厚道?——他父亲笑得就很厚道的……赛十娘这会儿算是有点儿正形,问一答一,冇哼啊哈的。我的心里,十七岁的狼剩儿逐渐清晰起来。他兴许就在隔壁的某间屋里,我似乎看见了他的帅气的身板、厚道的笑容……真想冲出这个屋,早些见到我的狼剩儿!可他也糟蹋这些造孽的姑娘,见了他,我头一桩就是甩他两个耳刮子,再来认他!

我跟赛十娘说,他原先叫桂生,是狼啃了半个耳朵,才叫的狼剩儿。四岁那年,两个风水先生把他拐跑了。我塆的慢成有见识,在县上做官,他说那风水先生应该是东洋人,假装看风水,其实是到铁冶找矿,顺带拐了我的狼剩儿……我发了疯地找啊,塆里人也相帮着找,找了整整十三年!跑团风,跑阳新,还把怀的毛毛跑落了……

赛十娘很有耐心地听我絮叨,一直喑着不说话。我问她:“能帮我想个法子吗,让我见到狼剩儿?”

她有些为难。“我只晓得他叫伊藤……这还是估摸的。说的话都不 懂……明朝试试吧,看叫得来不。”

“你要能把他找来,那我么样谢你呢?我……我么样报答都不为过!”我翻身坐起,冲着蚊帐那边说。

赛十娘平静地说:“还是很难,只能试试看……各处都有好人坏人,东洋人也是种种色色。这里就有个叫古贺的东洋人,看着就善。他总挑着最后一个进来,来了总是先坐着,安静地看着我。那眼光很柔和,有时还挂着泪花……明朝要是碰到他就好办了。”

我轻轻地“哦”了一声,问她:“你就不想成个家吗?听说东洋人要投降了,那你以后……”

“回翠春苑呗。”赛十娘爬起床,点起根洋烟,坐在床头柜上,悠闲地吐着烟圈。“我这样的残花败柳,还过了东洋人的手,哪个会要?就混日子呗。混一天快活一天。”

我想不到个好主意,只怜惜地瞄着她。她说那年她就等着她娘的五七,到娘的坟头哭了一场,就跑到汉口街上。找不到活路,瞎摸乱撞,被人骗进了翠春苑。也遇到两个真心的,当时说的海誓山盟,过后都没了下文,人也冇见了。一回一回这样往心上戳刀子,不时又遭些歹人欺侮,人心就冷了,也看穿了,那就自个儿找快活呗,总不能去投江,去上吊吧?她在翠春苑做了六年,名头也熬出来了。也是怪这个名头,东洋人听说了,叫个医生查了下她的身子,就出了几个钱,把她买了去。先送到大冶的金山店,那儿是个大铜矿。三个月前,又把她弄到这铁冶来。

“反正到哪儿都是卖,我也懒得计较。”她拍了拍身下的床头柜,“那个小牌牌,我这里攒了好几百呢。除开平素的花销,还可以换大洋,十个牌牌换一块。二丫走的时候也换了,有一二十块吧。”

我不晓得说么事好,就喑着听她说。灯光突然开始变暗了,慢慢地越来越暗,最后跳着亮了两下,就全熄了。赛十娘说:“话长夜短,洋油都烧 干了。”

我听到她摸黑上了床,接着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就是好多东洋人喜欢恶肆地整人,往死里整,跟个有仇样。他们想一出是一出,强迫人做些龌龊的事。我是每回都就着他们,就望早点儿解脱那苦刑。要不然,我也跟二丫一样,早就整死了……”

赛十娘的声音异常清晰,隐隐回响在夜夕的黑暗中。

次日清晨,我早早就爬起。心想今朝一定要见到狼剩儿,我都跟大梁说了,今朝要赶回去的。抬眼瞄赛十娘,她困得正香。我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伸手拉门,外面还锁着。轻轻摇了两下,冇得人应。

赛十娘听到响动,几步跨了过来,用力拍打门板。她说:“我每日都这样拍的。”

我说:“那个伊藤,帮我问问哈。”

她点点头。东洋兵很快就过来开了门。赛十娘说:“伊藤,伊藤,我们找伊藤!”

东洋兵瞪眼瞄着她,板着个脸,像个门神。

赛十娘又说:“古贺,古贺,找古贺!”

东洋兵愣了一会儿,伸手就要关门。赛十娘连忙把门挡着,用手指指肚子:“拉我们出门上茅厕。”路上我们东张西望,身后东洋兵哇啦哇啦吼一声,把枪刺猛地横在我们脸旁。赛十娘说快低下头,慌忙拉着我去了茅厕。转来时东洋兵也紧跟在身后,把我们推进屋,锁上门才走。

赛十娘说:“看来希望不大。东洋人呆板得很。他们只管自个儿的事儿,话也不多说——说了我们也不懂。”

“那你刚说的话东洋人懂了吗?”

赛十娘愣住了。想了想说:“‘伊藤’‘古贺’肯定懂的,我听他们也这么叫。别的他们可能不懂。”

我有些焦急:“还有法子么?我今朝要回不去,屋里会急得么事样的!”

赛十娘无奈地摇摇头。

早饭时候,昨日送饭的那个兵又来了。我忙凑上前说:“伊藤,我找伊藤!古贺,古贺也可以!”

这个兵吃了一惊,放下碗筷立刻抽身走了。

整个上午,我们都关在屋里。中间去个茅厕,也是有个东洋兵紧跟着,站在茅厕外面。中饭时候,早上那个兵又来送饭。我刚要开口,他低头小声说:“你莫为难我。我帮不了你。”把东西搁桌上就着急走了。

他是中国人!听那口音,就是我们这一带的!再一想,他的衣裳跟东洋兵是有点儿不一样,褂子是个旧军装,下身却是本地常见的青布棉小衣。我问赛十娘认得他不。她说:“往日都是他来送饭,从冇听他说过话。冇想到还是个湖北老乡!”

吃饭时,赛十娘又说:“不过也指望不上他。他不敢乱说乱动,那样会送命的。”

我刚生出点儿盼头,又成了枉然。到下午我实在忍不住,就使劲拍门板。东洋人开了门,我大声说:“我找伊藤!伊藤!我是他娘……”

东洋人见我不是要上茅厕,抬手一搡,把我推了个仰八叉,哐的一声又把门重重地扣上了。

赛十娘过来扶起我,一边说:“你莫乱来。惹恼了他们,是要吃亏的。”

她拍拍我后背的灰尘,扶我坐到床上:“只有那个法子了。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叫你去的。伊藤是个小头儿,他一般会先进来。”

可那能算是个么法子啊,那是自讨羞辱!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我跟赛十娘商量对策。恐惧像茅草一样,把心都塞满了。

晚饭很早就送来了。那个伙夫老乡神色慌张,生怕我们找他搭腔,扔下饭碗就跑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暮色刚刚落下,又进来两个兵,抓着我的肩膀就把我往门外推。赛十娘追在后面嘱咐:“记住呵,去了就大声喊伊藤!”

我被他们带到后面的一个小庭院。这里种了两畦瓜菜,还摆了几盆花草。尽头一间大房子,他们把我搡进去,就把门扣上了。屋里梁上吊着盏汽灯,咝咝地响。进门摆张方桌,桌上有个精致的漆盒,描了鎏金的花鸟,米升子一般大。墙壁刷得雪白,两边贴着几张画,是些好看的东洋女人。最大的一幅是满树红花,花的后面一座圆圆的高山,白茫茫的山顶像是冰冷的积雪。靠里边一张大床,我瞅着这床直犯怵,我找了十三年的狼剩儿,冇想到会是在这样个怪怪的屋里见面,还是以这样一个羞煞先人的方式。将后塆里人要问起,还真是难以启齿啊。

门外传来东洋人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吵闹声,越来越聒噪。我连忙跑到门口大叫:“伊藤!伊藤!我找伊藤!”

我盼着狼剩儿头一个进门,那我就赶紧认下儿子,认下了他,他就会护着娘的。可先来的要不是他,东洋人跟个畜生样,那可么样得了啊!想到这儿,我又趴在门口焦急地叫唤:“伊藤!伊藤!找伊藤!伊藤——”

门推开了,进来一个穿深色军服的东洋人。我瞅了他一眼,倒吸一口凉气:不是的!这不是我的狼剩儿!这个人拉着张马脸,走到桌前,往漆盒里丢了个小牌牌,取下腰间的长刀搁在桌上。我回过神,伸出双手把他往门外使劲搡,一边大声叫:“伊藤!伊藤!我找伊藤!”

这个马脸退了两步,哇哇大叫着,抬手扇了我两巴掌,一下就把我扇蒙了,脸上火辣辣地疼。我还是不住地叫唤:“伊藤!伊藤——”

马脸又扇了我两耳光。我的脸生疼生疼,眼冒金星,口里还在呼喊:“伊藤——狼剩儿——快来救你娘啊——伊藤——”

这回马脸发飙了,抡起胳膊,左右开弓,把我当个陀螺抽。起初我还能听到啪啪的响声,后来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了。马脸打累了,住了手直喘气,掏出根酱色的长烟卷,点着后吧嗒吧嗒抽着。

我不敢再叫了,吓得直往后退缩,一直退到墙角,蹲在那儿发抖。鼻子里像两条毛毛虫在爬,我伸手一摸,满手的血。鼻血不断线地往出涌,地上很快洇红了一大片。我仰起头,鼻血倒流,和着泪水往嗓子眼灌,漾起令人作呕的铁腥气。

马脸脱了褂子挂在墙上,打着赤膊,一步步逼上来。我把头偏向一边,双手举起,护着自个儿的脸。马脸哇哇叫着,叼着烟圈,声音含混不清。他突然伸出双手,猛一下撕开了我的褂子。我眼前泄出一片白光,奶子滚落出来。我尖叫一声,连忙放下双手护在胸前。马脸用手拿着烟卷,冷不丁杵在我的奶子上。我疼得彻心彻肺,这个畜生却笑得马脸直打战。我用力拍了一掌,把烟卷打掉了,马脸反手就扇了我两耳光,捡起烟卷又来烫我。我躲着他,在屋里没命地跑。他捏着烟卷在后头追,一边还哇啦哇啦疯叫着。我跑到门边想冲出屋子,见门口拥着一群龇牙咧嘴的东洋人,他们趴着门缝朝里瞄,也在那里哇啦哇啦乱叫着。马脸的烟卷又杵在了我的胳膊上,我一扭身,他又杵在我后颈上。我尖声哭叫着,疼得受不了,转身一把抢过烟卷,却正好握着火红的烟头。我使劲地挥手甩,烟卷是甩掉了,滚烫的烟头却粘在我的掌心,烧得直冒烟,空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臭味。马脸哈哈大笑,门口的东洋人也在狂笑。我疼得直钻心,手在那儿恶肆地乱甩,一掌拍在了马脸的背上,把他烫得跳了起来。马脸哇哇大叫,发了疯地对着我拳打脚踢。我抱着头倒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个圆球,绝望地听着那一声声沉闷的 钝响……

马脸收了手,呼呼地喘着粗气。我觉得浑身都被拆散了,哪儿都疼。这畜生有的是蛮力,单手就把我夹起了,像抛一块土坷垃,狠狠地把我砸在床上。我的头一阵眩晕,眼前一黑,是这个畜生压上来了。就像那年在王家山脚下,那头饿狼从山上扑下来,劈头盖脸地把我们娘儿俩压在身下,这个马脸也压下来,黑乎乎的像堵墙,口里扑哧扑哧喷着恶心人的热气。那年是阿黄舍命救了我们娘儿俩,可眼前趴着这个畜生,黏黏的像个肥胖的蚂蟥——我再到哪儿去唤来一个阿黄啊!

我想起二丫说的那个马脸,大概就是这个畜生。可怜二丫那样单薄的身子,怎么经得起这畜生的糟蹋啊。二丫叫他们糟蹋死了,我的阿黄也早变成了一抔黄土。我感觉周遭充满了恶狼的气息,我像是陷在鬼气森森的泥沼里,拼了命地招手,却还是一点一点地沉入深渊。泪水漫出我紧闭的双眼,这濒死的一刻,像一百年那样漫长……

马脸终于起身出去了。我傻痴痴地在床角呆坐着,又恍然悟起么事,一把扯过撕掉的衣裳,慌忙套在身上。我的狼剩儿兴许就在门外,他要是进来,见他娘成了这样子,他会么样想啊?明朝回去了,见到大梁,我该么样说啊?真想抠个地缝钻进去!

衣裳还冇扣好,又进来个畜生。他走到桌前,也往漆盒里丢了个小牌牌,然后取下长刀放在桌上,转身就朝我扑来。我想完了,这样没完没了地折磨,冇等见到我的狼剩儿,我就会被他们整死的。往年出去找狼剩儿,东跑西颠,那是冇得个准信儿;这回有了准信儿,却还是这样不顺当——我找个人,么会这样难啊。该怪我昨日清早走了回头路的。连大梁都说,出了门就别往回转了,可我记挂着狼剩儿的拨浪鼓,硬要转去拿着。我伸手摸了摸,这拨浪鼓还揣在小衣口袋里,硬邦邦地实在,称手。可是我的狼剩儿你在哪里啊?你要来救你的亲娘啊!我晕晕乎乎的,看着那个黑影朝我压过来,绝望地呼喊:“狼剩儿——快来救你的娘啊!伊藤——伊藤——狼剩 儿——”

面前的黑影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铁壁,猛地一顿,愣在那里。我恍惚有点儿异样的感觉,揉了揉眼睛,好像见到了年轻时候的大梁!

那年我也十七岁。腊月初六,一顶小轿披着午后细碎的阳光,把我抬到大梁屋里。我蒙着红盖头,心里直打鼓:两个媒婆把大梁都说成花了,说是百里挑一的好后生,那他到底长个么样子呢?隔着眼前的红雾,我辨得出大梁招呼人客的声音,就是不敢揭盖头看一眼。出门前我妈嘱咐过,新大姐要知羞,盖头莫乱动啊,一定要等新女婿来揭。到夜夕热闹散了,我一个人坐在新床上,左等右等大梁还不来,就把盖头扯下了。大梁喝红了脸,一进门就叫,你怎么自个儿揭了盖头?我壮起胆子瞄他,方正的脸形,笔挺的鼻梁,清亮清亮的眼睛!媒婆说他模样周正,还真是的。我又捡起盖头,把脸上的喜悦蒙上,说你来揭呢。隔着红红的盖头,我的心里清晰地印下了大梁英俊的模样。

十八年过去,年轻的大梁再次站到我的面前。我又揉揉眼睛,身子欠到前面,睁大双眼盯着他。一样的国字脸,鼻梁笔挺,眼睛清亮,左耳残缺了半个月亮——这是我的狼剩儿啊!我找了十三年,唤了十三年,想了十三年,娘到底还是把你找到了!我僵直地坐在那儿,眼泪直往下淌。

狼剩儿有些犹疑,有些好奇地试着走上前。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都十三年了,我想了无数个日夜,我的狼剩儿长成么样子了呢。月月初一、十五,我点亮那个空明的世界,到那里呼唤你,在那里感知你的成长。看着二丫一天天长大,出落成个大姑娘,我想你跟她一般大,应该比她高些吧。你丢了六年,你的弟弟槐生也出世了。你从冇见过他,可他举手投足像极了你,我就常把他混成了你。抚着他的小脸,我经常走了神,以为摸的是我的狼剩儿……

我把手刚伸到狼剩儿脸边,他一掌就把我的手扇开了。门口爆发出一阵狂笑,夹杂着刺耳的呼哨声。狼剩儿突然哇啦哇啦叫起来,上来就扯我的衣裳。我猛地惊醒,往旁边一滚,对他大声说:“狼剩儿,我是你的娘啊,你不能啊!”狼剩儿两把就解开了自个儿的衣裳,赤膊跪在床上乱窜,急吼吼地朝我扑过来,一边叽里呱啦呱啦叽里地大叫。我说:“狼剩儿你疯了啊,你是我的狼剩儿是我的儿,我是你的亲娘啊狼剩儿!”他还是哇哇叫着朝我压过来。我又打了个滚,心想完了完了,这狼剩儿是中了魔怔了。我想过他进了大户人家,能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到平头百姓家,爷亲娘疼的,那也能通人情,晓世故,平安度日——就是冇想到他变成了东洋人!鬼魂附体,胡言乱语,连亲娘都不认!

我要把他打清醒!这念头刚冒出,我的手跟着就抬起了,抽了他两个耳刮子。狼剩儿愣住了,冇想到我会动手打他。门外又是一阵狂笑,夹杂着尖利的口哨声。我瞄见狼剩儿脸上起了红印,心里不落忍,说:“狼剩儿你莫怪娘,娘是打你的魔怔。”一边扬起手,想摸摸他的脸。狼剩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睛变得血红。他粗暴地挥了一掌,把我的手扇开,向前一跃,把我扑在了身下,伸手又来扯我的衣裳。我哭着说狼剩儿你不能啊,我是你的亲娘,你那样要遭天雷劈啊!狼剩儿依然哇啦哇啦乱叫,把我的衣裳一下子撕开了。我的胸脯袒露在他的眼前,我感觉热血往上一冲——这可是要遭天谴的啊。狼剩儿发癫,那是他不认得亲娘;你可是晓得,他就是你的十七岁的儿子啊,你么样能容得他这样胡来呢!我大声喊着:“狼剩儿你要遭天雷打啊,我是你的亲娘啊!”我听到的回答依然是哇啦哇啦叽里呱啦的聒噪。狼剩儿用左肘压着我的胸脯,右手就要把我的裤带解开了!我攒起全身的力气,猛地用脚一踹,狠狠地踢在了他的小肚子上。

狼剩儿从我的身上滚落下去。我赶忙穿好衣裳,再看狼剩儿,他的腰弓成个大虾,跪在床上,捂住肚子,脸色惨白。我这一脚也太重了!我伸出手想去搀着他,他一掌把我的手扇到一边。我说:“狼剩儿你是得了魔怔了,我是你的亲娘啊。娘打你是打你的魔怔,那是护着你,你么样能胡来呢?娘找了你十三年,你要认你的娘啊。”门口没有了喧嚣,整个世界都凝固了。狼剩儿翻身跳下床,冲到桌前抽出长刀,转身捅进了我的胸膛。

我觉着心里沁凉沁凉的。望着头顶的汽灯,好像在飘动,越升越高。渐渐模糊的汽灯洒下惨白的光影,如六月飞雪,满树槐花,白得晃眼。那一片铺天盖地的槐花哟,我的狼剩儿立在花下,伸出小手,接过我摘下的花串。花影重叠,那小人又变成了槐生。他提着菜篮,也立在一片白花底下,睁大了眼睛,惊骇地瞄着我。我抬了抬手,对槐生说:“娘是回不去了。你将后要听父亲的话呵……”

狼剩儿抽出长刀,鲜血喷射涌出,溅了他一身。好像飘下一阵紫色的花雨,我恍惚看到了那铺天盖地的紫云英。嫩绿的草茎,紫红的小花,一片连着一片,直铺到远处的天边。我的狼剩儿在草地上奔跑,身上沾满了紫花。他跑远了,消失在满眼红紫的花海中。人影归处,又跑过来我的槐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躺在这一片红花上,仰望高远的蓝天,眼前奔涌着川流不息的白云……

我感觉我的魂灵在不安地躁动,正一丝一丝地挣脱我的皮囊。我可不要做孤魂野鬼,我要飞回我的家乡。沿着来路,我飘过重重叠叠的如黛的青山,飘过瘦瘦的扭曲的小沙河,我望见那日日走过的东坡梁子了。那棵孤单的乌桕树,默默撑起清凉的月色,黛青的叶片,辉映着星星点点的寒光。乌桕树下,大梁牵着槐生的小手,向着远方焦急地翘首张望——他们是在盼着我回家啊。我说好了今朝回的,这夜夕人定了还冇回,他们该多着急啊。明朝也回不去,后日也回不去,永远都回不去——他们爷儿俩该有多伤心啊。将后的日子,他们可么样过呢……我张了张嘴,想给他们捎个信:你们爷儿俩别再空等了,我回不去了……喉咙却哑哑的,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泪水也无声,一行一行淌过我的脸颊。

我还要飞到驼背山去看看。大女儿埋在那儿,小小的坟堆像个扁扁的馒头,卧在蓬乱的荒草中,冷冷清清的。夜风吹过,几茎瘦草在坟头不停地摇摆,那是你在向娘招手吗?将后的日子,娘再也不能来看你了。清明、中元,娘也不能给你烧点儿纸钱了,你要是冇得钱用,就给你父亲托个梦呵。

还有富水河边的毛毛,娘也来看你了。就数你最可怜,冇成人形就背井离乡。十年生死,娘总也忘不了,那条水清流急的富水河,那座林木茂盛的青山丘,那窄窄的石浮桥,高高的黄桷树……娘把你的坟墓朝向北边,你望得见远方的家乡吗?娘在年节里给你烧的纸钱,你收到了吗?……

红山的阳坡,二丫的新坟还氤氲着黄土的气息,坟头的纸幡在夜风中上下翻飞。我婆婆坟前,当年植下的两株柏苗,已有几人高了。月光垂照下来,柏树披上白纱,静穆地肃立着。我跟她们说:“狼剩儿我找到了。”婆婆说:“你带来让我瞅瞅!”我不敢直视婆婆的眼睛,低头小声说:“我带不回……”婆婆厉声责备我:“看你这个娘是么样当的,这点贵气儿(能耐)都冇得!”

现在狼剩儿就立在我的面前。他提着长刀,鲜血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溅落,地上洇着一摊微微颤动的殷红。我的胸前也洇着一汪鲜血。视线越过这汪猩红,我瞄见小衣口袋鼓囊囊的。我吃力地抬起右手,从口袋里摸出拨浪鼓,颤巍巍地举起来。狼剩儿的视线落在这拨浪鼓上,也跟着往上游移。他的脸上像罩着个旧梦,布满了迷惘。我想摇摇拨浪鼓,手一软,它就溜了下来,从床上滚到了地下,弹出一记沉闷的鼓音。狼剩儿皱起眉头,瞄着地上的拨浪鼓。犹疑片刻,长刀从他手上滑落,他向前跨了一步,很慢,很轻,好像生怕踩疼了么事。狼剩儿慢慢弯下腰,捡起拨浪鼓,翻来倒去地瞄。两个小鼓槌,他摸摸酸枣核,又捏捏算盘珠。他轻轻摇了一下,鼓声还是那样不同凡响,一边清脆,一边浑浊,清浊相辅,别有韵味,就跟十三年前一个样。狼剩儿一直紧锁双眉,有时抬眼看着我,一会儿目光又变迷离了,从我的头顶瞄过去,像是去追索一个遥远的往事。我看到他的双眼映出泪光,他好像认出我了!我艰难地攒出一口气,望着他说:“狼剩儿……”

声音传出来,虚弱得像一声蚊嘤。狼剩儿显然是听见了。我看到他似乎颤了一下,好像从梦中惊醒。他瞄一眼手中的拨浪鼓,又看着奄奄一息的我,口唇开始抖动,越来越剧烈,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突然又向前跨了一步,跪到床上,抬起我的头枕在他的臂弯。狼剩儿的眼泪洒落在我的脸上,他不停地用手给我擦拭。我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哽咽着说:“狼剩 儿……你的家在河浦……回啊……”

狼剩儿低声抽噎着,像只受伤的小兽。他哽出几句话,还是哇啦哇啦的,却不带一丝戾气,倒透着拳拳的温情。我似乎分明看见了,我的狼剩儿好像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原载《芳草》201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