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2017大连市优秀文学作品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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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三题

萧红的性格

萧红的性格,我以为用三个关键词可以概括:孩子气,任性,神经质。前两者有关联,几乎成正比关系,孩子气越重,越任性。而神经质跟前两者关系不大,相对独立。

我一向把《呼兰河传》看作是萧红的回忆性散文,那里边的萧红,孩子气很浓。五岁,祖母生病,自己坐在炕上熬药,萧红恶作剧,猛敲墙壁,把祖母吓一跳。祖父在菜园里拔草,萧红偷偷给祖父的草帽插上二三十朵红玫瑰,香气浓郁。祖父说:“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么香,二里路也怕闻得到的。”这事惹得全家人笑,萧红更是笑得满炕打滚。背古诗,故意把“几度呼童扫不开”说成“西沥忽通扫不开”,自己很得意。谁家鸭子掉到井里,死了,祖父买来,用黄泥包上,烤给萧红吃。她每吃一口,祖父点一下头,高兴地说“这小东西真馋”或者“这小东西吃得真快”。祖父越是称赞,萧红吃得越多,直到祖父“看看不好了”让她停下来为止。之后,再没有谁家的鸭子掉到井里,萧红着急,拿秸秆往井口赶鸭子,还招呼看热闹的小孩帮她赶。祖父看见,问她干什么,她说:“赶鸭子,鸭子掉井,捞出来好烧吃。”祖父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擦汗,说,跟爷爷回家,抓个鸭子烧上。萧红在祖父怀里挣扎,喊:“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

散文《蹲在洋车上》,主要写萧红的孩子气。

不过这都是小孩子的孩子气,很可爱的孩子气。绝大多数人,随着年龄增长,孩子气会慢慢脱落,如蛹化蝶。萧红却不。她似乎不舍得脱掉自己的孩子气,她似乎不肯长大。这在她的散文里,有三个层面的呈现。

之一,萧军经常叫她“小孩子”。散文《他去追求职业》里有一段,萧军从外面回来,抓住她的手说:“小孩子,饿坏了吧?”这证明萧军跟她同居不久,就叫她“小孩子”。散文《小黑狗》,写她看见房东家的一条小狗死了,发了“神经质”,哭,萧军说她:“小孩子!”散文《决意》,写她和萧军打算离开哈尔滨去青岛,她感慨:“这些锅碗怎么办呢?”萧军说:“真是小孩子,锅碗又算什么?” 散文《十三天》,引用萧军的话:“用不到一个月我们就要走的。你想想吧,去吧!不要闹孩子脾气,三两天我就去看你一次……”

之二,她自称“小孩子”。散文《最末的一块木柈》:“我对着火焰生气,女孩子的娇气毕竟没有脱掉。”1940年,她给华岗写信,发泄对胡风的不满,说:“当我晓得了这事时,我坐立不安地度过了两个钟头,那心情是很痛苦的。过后一想,才觉得可笑,未免太小孩子气了。”

之三,鲁迅说她有“孩子气”。1935年年底,鲁迅给她和萧军的一封信中说:“我不大稀罕亲笔签名制版之类,觉得这有些孩子气,不过悄吟太太既热心于此,就写了附上,写得太大,制版时可以缩小的。这位太太,到上海之后,好像体格高了一点儿,两条辫子也长了一点儿了,然而孩子气不改,真是无可奈何。”这么短的信,竟一连用了两个“孩子气”。

再说萧红的任性。这任性,贯穿她生命的始终。多种萧红传记,都说到她的任性。

曹革成《我的婶婶萧红》里写,萧红小学毕业,想去哈尔滨上初中,父亲不同意,大伯也不同意,“任性的萧红果敢地起来抗争”。后果是,“萧红病倒了,天天躺在炕上”。后来,萧红听说一个女同学出家当修女,威胁父亲:“不让我外出读书,我也出家当修女!”祖父坐不住了,跳脚大骂,还以死来威胁,如此这般,萧红如愿以偿。

季红真《呼兰河的女儿:萧红全传》里写,初中毕业时,教英语的马梦雄老师问萧红今后的打算,她说要去北平读高中,马老师立刻警告她:“你的性格跟别人不一样,你可要特别注意。”作者的说法是:“萧红的性格如休眠的火山,平时安静沉稳,一遇到重大关头,就会突然爆发出难以遏制的激情,做得比别人更激进,更极端。”还提到,她“说服不了家人的时候,也会愤怒得大声哭喊”。家里不同意萧红去北平读高中,要她完婚。她“大吵大闹,坚决不同意”。继母把这事告诉萧红的大舅姜继业,要他来管教一下“这个小孽种”。萧红“从厨房抄了一把菜刀冲出来,和大舅对抗,姜继业脸面全无,灰溜溜地走了”。

萧红在文章里也写到自己任性的一面。不光任性,还冷冰冰。散文《弃儿》写她从东兴顺旅馆逃出不久,去医院生孩子。引用文中护士的一番话:“小孩子生下来六天了,连妈妈的面都没得见,整夜整夜地哭,喂他牛奶他不吃,他妈妈的奶胀得痛都挤奶了。”萧红自己的说法是:“孩子生下来哭了五天了,躺在冰凉的板床上。涨水后的蚊虫成群成片地从气窗挤进来,在小孩的脸上身上爬行。他全身冰凉,整天整夜地哭。”有的萧红传记作者说萧军把孩子送人了,不是,是萧红自己送的。在《弃儿》里,萧军听说这事,瞪大眼睛,说她“真想得开”。几年后,萧红第二次生孩子,像第一次生孩子的临摹本,她还是“真想得开”。

最后说说萧红的神经质。还是两个角度:她自己的文章或书信,别人的看法。

萧红在散文《同命运的小鱼》里,写萧军在厨房里做鱼,以为鱼死了,没想到它在菜板上跳起来,噼噼啪啪响,她吓得“躲到门口”,“眼泪都跑上眼睛来,再不能看了”。随后又看到房东的使女小菊挨打后在墙根哭,萧红大发感慨:“这是凶残的世界,失去了人性的世界,用暴力毁灭了它吧!毁灭了这些失去了人性的东西!”我看得糊涂,“失去了人性的东西”指谁呀?指萧军还是房东?散文《破落之街》,写萧军跟她吃饭回来,说:“你进屋去吧!我到外面有点儿事情。”她感慨了:“好像他不是我的爱人似的,转身下楼离我而去了。”这抱怨有点儿无厘头。我弄不懂,做她的“爱人”,连“转身下楼”都不可以吗?散文《小黑狗》,写房东家死了一条小狗,“挤在木板下,左近有苍蝇飞着”,看到这一幕,萧红说:“我的心情完全神经质下去,好像躺在木板下的小狗就是我自己,像听着苍蝇在自己已死的尸体上寻食一样。”而萧红写给萧军的书信里,充斥着大量对生活的不满:“他妈的,这年头。”“他妈的,混账王八蛋。”“心情又闹坏了,不然这两天就要开始新的。但,挺住了。睡觉也不好起来,想来想去。他妈的,再来麻烦,我可受不了。”“这里没有书看,有时候自己很生气。”“对于自己的平安,显然是有些不惯,所以又爱这平安,又怕这平安。”最让我震惊的,是1937年5月她在北平期间写给萧军的书信,信中说:

这几天我又恢复了夜里骇怕的毛病,并且在梦中常常生起死的那个观念。

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

我常常是怀疑自己或者我怕是忍耐不住了吧?我的神经或者比丝线还细了吧?

我是多么替自己避免着这种想头,但还有比正在经验着的还更真切的吗?我现在就正在经验着。

我哭,我也是不能哭,不允许我哭,失掉了哭的自由了,我不知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样,连精神都给自己上了枷锁了。

这回我的心情还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么能救了我呀!上帝!什么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那只曾经把我建设起来的那只手把自己来打碎吗?

从各种萧红传记里,也都能看到萧红神经质的一面。这里只举两个例子。在武汉,她因感情纠纷苦恼,跑到朋友舒群家里,把鞋子一踢,栽倒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还跟舒群争吵,整整吵了一个晚上。在重庆,她到好友白朗家准备生孩子,变得暴躁易怒,有两三次为一点儿小事,对白朗发脾气,有时还对白朗的婆婆发脾气,让白朗陷入两难。有的传记作者猜测:“这时候的萧红很可能是精神状况有了问题。”

萧红的“生前好友”,不少人都认为她神经质。白朗说她“是一个神经质的聪明人”。丁玲说她有“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许广平比较委婉,说她“也许感情胜过理智”。胡风的夫人梅志则直抒胸臆,说她的遗言“半生尽遭白眼冷遇”,“那是有点儿夸大的感伤!其实在旧社会有谁能如她一样幸运,二十岁出头,挟着一本《生死场》原稿来到上海,就得到了鲁迅先生和许多朋友的赞扬和爱护。在创作方面,在对她个人的接待方面,我想当时谁也没有给她白眼和冷遇。”梅志认为:“在个人生活上她是一个弱者、失败者!”

众多评价之中,我觉得萧军晚年的说法,最贴切。萧军在《漫谈萧红——萧军、萧耘父女恳谈录》中表示:“萧红的基本体性是神经质的,是消极浪漫主义的。”

“消极浪漫主义”,这说法,新鲜,准确。我的理解,这话,不光指向萧红的性格,也指向她的作品。很多时候,作家的性格,也是作品的性格。

萧红的爱情与命运

萧红的命运走向,裹挟在她的爱情走向之中,两者很难撕扯得开。在短短一生中,她前后跟五个男人有过情感交集。我是指在精神的层面上,当然有些人,同时也包含身体层面。交集程度最深的,自然是萧军和端木蕻良。但另外的男人,未必就不重要,只是转瞬即逝而已。

让我按时间顺序,一个一个说他们。这里要挑明,萧红早期的情感经历,众口不一,相互矛盾的地方甚多,连人名都不统一。涉及三个人:汪恩甲,一说叫“汪殿甲”或“王恩甲”;陆哲舜,一说叫“陆振舜”或“陆宗舜”;还有一个李洁吾。这里采信流行的说法来叙述。

读初中时,家里做主,萧红跟汪恩甲订婚。这是那个时代的惯例。她小姨梁静芝晚年回忆,小伙子“也算相貌堂堂”。她比较满意,跟汪恩甲情书不断,给汪恩甲织毛衣,还经常约会。汪恩甲的父亲死了,她去吊唁,戴“重孝”,汪家很满意,奖二百大洋。不久她在学生运动中认识陆哲舜,来往密切,生出退婚之念。各种传记,都称陆哲舜是她“表哥”。其实不是直系亲属,是出了五服的转折亲。那时候陆哲舜已经结婚。萧红初中时期的女同学刘俊民证实:“因为她表哥的关系,她才不喜欢汪……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萧红与陆哲舜的关系,到底亲密到何种程度,比较模糊。相关史料不多,最直接的,是李洁吾的回忆文章《萧红在北京的时候》。李洁吾是陆哲舜的朋友,跟他同期在北平读大学,跟他和萧红,接触频繁,对他们的关系,应该很清楚。但在文章里,有点儿轻描淡写似的故意。尽管如此,也很容易让读者产生“灵与肉”方面的联想。

萧红与陆哲舜的关系里,至少有三个疑点。她到北平后,跟陆哲舜同住一个院落,对外以甥舅相称。表兄妹相称,没问题,转折亲也是亲。为什么以甥舅相称?这是第一个疑点。她给李洁吾写信,说陆哲舜对她“无礼”,李洁吾大骂,陆哲舜呜呜哭。后来李洁吾悟到了什么,写信给陆哲舜,引用古词自省:“‘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陆哲舜对萧红“无礼”到什么程度?这是第二个疑点。后来,陆哲舜受家里胁迫寒假回哈尔滨,萧红说他“商人重利轻别离”。这话出自白居易的诗《琵琶行》,是以妻子的口吻说出来的。她为什么引用这句话指责陆哲舜?这是第三个疑点。

多种萧红传记都说,萧红是为了抗婚,才离家出走到北平。从李洁吾的文章分析,这说法太武断。在我看来,关键是追随陆哲舜,其次是读书,再次才是抗婚。抗婚是手段,不是目的。另外,读高中,哈尔滨也可以,不一定非到北平,对不对?学者郝庆军也认为“逃婚说”不能成立,并对此考证甚详。

有一种说法,把陆哲舜和李洁吾位置颠倒,说萧红当初是追随李洁吾到北平的,有亲密接触,后来被李洁吾抛弃。同时提出,李洁吾的文章,是晚年时候,萧军的女儿萧耘根据李洁吾的谈话录音整理,李洁吾在文章中完全撇清自己,可信度大打折扣。这个插曲证明,萧红早期的情感经历,在研究者心中,始终笼罩着一团迷雾。但我对这说法存有怀疑,证据是:1937年,萧红去北平访友,到李洁吾家里拜访,还住了一段时间。如果李洁吾抛弃过她,按人之常情,她不会去拜访。

萧红跟汪恩甲的感情纠葛,在萧红一方,我没有看到丝毫被迫的迹象。她受到家庭压力,回到家乡呼兰县。没多久,再次离家出走。未婚夫汪恩甲追到北平,跟她一起回哈尔滨同居。这事,激怒了汪恩甲的哥哥汪大澄,找到汪恩甲,大骂,要求解除婚约。萧红一气之下,把汪大澄告上法庭,告他“代弟休妻”。这说明,萧红对这桩婚姻是认可的。

法庭开庭。没想到,汪恩甲出庭作证,是他自己要解除婚约。萧红败诉。半年之后,萧红又一次离家出走,到哈尔滨,跟汪恩甲和好如初,两个人住进东兴顺旅馆。

这些事,发生在1929年到1931年之间,也就是萧红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

萧红和汪恩甲在东兴顺旅馆住了几个月,到1932年5月,欠旅馆食宿费四百多元,另一说为六百多元,旅馆催款,汪恩甲说回家取钱,一去再无踪影。汪恩甲到底去了哪里?是蓄意抛弃萧红,还是出了意外?不知道。叶君在《萧红图传》中说,这是“萧红研究中最令人沮丧的迷案”。据郝庆军考证,说汪恩甲抛弃萧红,也是证据不足。有人声称几十年后汪恩甲出现,精通好几国外语。此言没有旁证,不足采信。

以上只能算是萧红爱情生活的前奏,等萧军和端木蕻良前后登场,大戏才真正开始。这两段感情经历,资料很多,争议很少。为了给读者留下一个清晰印象,我把萧红这两段经历简要梳理一下,然后再捉几个关键性细节进行分析。

1932年7月9日,萧红向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主编裴馨园写信求救。裴馨园很快带人到旅馆探访,并跟友人商量营救,未果。7月12日,受裴馨园委托,萧军到旅馆探访,跟萧红有一番谈话,爱情就此萌芽。第二天傍晚,萧军又来。这次见面,萧红把自己的命运跟萧军紧密联系在一起。按萧军的说法:“我们不过是两夜十二个钟点,什么全有了。在他们那认为是爱之历程上不可缺的隆典——我们全有了,轻快而又敏捷,加倍地做过了,并且他们所不能做、不敢做、所不想的,也全被我们做了……做了……”8月7日,哈尔滨连降多日的大雨,导致松花江决堤,东兴顺旅馆所在区域一片汪洋,街道可以行船。8月9日,萧红乘船离开旅馆,住到裴家。很快,萧军也住进来。8月底,萧红在医院生一女孩。9月下旬回到裴家,几天后与萧军一起搬出,住进欧罗巴旅馆。11月中旬,萧军找到家教工作,住到商市街25号。

在欧罗巴旅馆和初到商市街的日子,是萧红一生中最悲惨的时光。食不果腹,衣不保暖。日子刚刚安定下来,不再为吃穿操心,麻烦来了。有两个女人,跟萧军来往密切,萧红频频吃醋。一个是萧红的同学,也是萧军学生的姐姐,萧红在散文里称她为“汪林”。另一个,是上海小姑娘,陈涓。后者是读过《跋涉》之后,慕名上门的,萧红在散文里称她为“程女士”。

1934年6月中旬,萧红跟萧军一起去青岛。11月初,离开青岛去上海。这短短几个月,对萧红来说,是一段平静、快乐的时光。11月底,与鲁迅见面,开启跟鲁迅短暂同时也是永恒的友谊。

1935年,对萧红来说,也是比较平静的一年。 1936年春天,麻烦又来了。陈涓从哈尔滨回到上海,跟萧军产生感情纠葛。萧红大受伤害。在鲁迅病重期间,连续多日到鲁迅家闷坐,让许广平无可奈何。7月,她决定东渡日本,让自己安静一下。7月21日,到达东京。从上船开始,她不断给萧军写信,情绪极不稳定。

1937年1月中旬,萧红回到上海。很快发现她在日本期间,萧军又跟一个叫许粤华的女人搞在一起。这事对她打击甚大。3月,组诗《沙粒》在《文丛》发表,把自己跟萧军之间的情感危机公布于众。4月,与萧军的关系更加恶化,离家出走,到一家私人画院学习绘画,被萧军的朋友找回。4月下旬,到北平访友散心。5月中旬返回上海。8月底,参加一次文学聚会,认识端木蕻良,对端木蕻良有好感。9月下旬,受抗战形势影响,与萧军一起离开上海到武汉,住在诗人蒋锡金家里。10月下旬,端木蕻良应胡风和萧军之邀,来到武汉,也住在蒋锡金家里。这期间,萧红与端木蕻良关系密切,与萧军的关系持续紧张。

1938年1月底,萧红与萧军、端木蕻良等离开武汉去山西临汾,到民族革命大学任教。没多久,日军逼近临汾,因去向的分歧,萧红与萧军产生激烈争吵。后与萧军分别,与端木蕻良等一行去了西安。临别时,跟萧军约定:再见面,愿意在一起,就在一起;不愿意,永远分开。3月初,抵达西安,发现自己怀孕,想堕胎未果。4月初,萧军到达西安。刚一见面,萧红就跟萧军提出正式分手,随后公开跟端木蕻良的关系。4月下旬,与端木蕻良一起去武汉。5月下旬,跟端木蕻良在武汉举行婚礼。婚礼前后一段时间,周围朋友对萧红施以“友情封锁”,很少跟她来往。8月上旬,武汉形势危急,端木蕻良赴重庆。9月中旬,萧红也到重庆。11月,她生下一个男孩,产后第四天,面色平静地告诉白朗,孩子昨天夜里抽风死了,白朗很吃惊。

1940年1月,萧红与端木蕻良离开重庆飞往香港,在香港结识青年作家骆宾基。1941年7月,萧红因病住院治疗。11月初出院,茅盾、胡风、巴人等在港作家前来探望,其中包括骆宾基。12月,日军偷袭珍珠港,对英美宣战,同时进攻九龙。很多文化人准备撤离香港。骆宾基向端木蕻良和萧红辞行,被端木蕻良挽留下来照顾萧红。1942年1月12日,萧红住进养和医院,做喉瘤手术,术后发现是误诊。后辗转多家医院救治,22日上午10点左右离世。至此,爱情落幕,命运也落幕。

不可思议的是,从1941年12月到1942年1月上旬,在短短四十四天时间里,萧红与骆宾基的情感热度快速上升,甚至达到向骆宾基示爱的程度,同时,她“对端木的抱怨像泉水般汩汩涌出”(骆宾基语)。

在这里我要分析,萧红本人的性格,对她的命运走向,起到了什么样的负面作用,以及起到了多大的负面作用。

1936年到1937年,是萧红和萧军感情最紧张的时段。出走日本,出走北平,都因为感情不和谐。这严重的不协调,跟萧红的性格,有没有关系?我认为有,而且关系不小。

萧红这人,说话速度快,说起来还滔滔不绝。柳亚子在《记萧红女士》一文中说:“尝亲以电话邀余语,喋喋不休,余恐损病体,未敢多流连也。”说“恐损病体”,也许是托词,柳亚子大概是受不了她的“喋喋不休”,才赶紧走开。在罗荪的怀念文章《忆萧红》里,也有微词。在武汉期间,一次饭后,萧红说到重庆后,要开一个“文艺咖啡室”,一本正经地说,一直说到“咳嗽”和“疲倦”。这种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女性,生活中并不罕见。民间有一句口语,含贬义,称说话多说话快的人,叫“嘚吧嘚吧”。萧红无疑就是“嘚吧嘚吧”型的女人。这种类型的女人常会跟人吵架。萧红跟朋友舒群,为一个小问题,能吵一晚上。想想看,跟萧军,为别的女人“插足”这样的大事,她会吵多久?张秀珂的文章《回忆我的姐姐——萧红》里边说得清楚:“她经常跟萧军闹意见。一次我刚进屋,萧红就告诉我:方才他们吵架,萧军把电灯泡都打坏了。萧军就马上抢过来说‘是碰坏的’,并分辩他是如何有理。而我问萧红到底为什么,她反而支吾不答。所以我当时是拥护萧军,不赞成萧红的。从此,有些事情我就不大听她的话了。她准备上北平访友,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瞅瞅,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赞成”她,“不大听她的话”,说明她当时闹到什么程度。这就不难猜测,萧军动手打她,有个什么样的前提。在东北,“嘚吧嘚吧”的女人挨男人打,比较常见,都是气急眼了才打。没事打老婆玩的男人,不能说绝对没有,肯定少之又少。萧军是个文化人,说他没事打萧红消遣,你信吗?倒是萧红,闲着没事,喜欢刺激萧军。她的组诗《春曲》里,有这么一段:“三郎,我并不是残忍,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立起,这期间,正有说不出的风月。”这是故意惹萧军生气,消遣他的坐立不安。萧军后来评价萧红没有“妻性”,这话的后边,显然隐藏了很多不为人知的苦衷和无奈。

其实萧红与萧军分手的主要原因不在感情纠葛上,是两个人对待革命的态度不同,同时也是对待写作的态度不同。这是根本性分歧。在临汾,两个人吵吵闹闹,就为这两件事。萧军要投身到革命中去,留下来打游击,写不写文章,无所谓。萧红不同意,说你是作家,不应该做这样的牺牲。由此,她跟萧军之间的裂缝才无法弥合。萧军晚年说当初跟萧红分手的原因“是性格不合”,萧红“需要一个写作环境,一个舒适的小家”,而萧军“决心走向抗日战场”。这说法,比较可信。

萧红跟端木蕻良结合,原因有三个。第一是喜欢。尽管,萧红在聂绀弩面前说过端木蕻良坏话,但骨子里,她喜欢端木蕻良,认识之初就喜欢。萧军跟友人谈论萧红的作品,说“她的文章结构太散”。当时在场的人也都纷纷赞同。只有端木蕻良表示异议:“太太的文章形散神不散,读起来别有一番韵味,是文坛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这话传到萧红耳朵里,她高兴起来:“端木蕻良兄算是一个真朋友,以后待他,更需多加关照。”从此跟端木蕻良越走越近。以至于朋友们纷纷劝告,不外乎注意点儿影响之类。萧红的回答是:“端木蕻良是一个顶可爱的人,不同于我认识的人,他是从心底里尊敬着我,并且能大胆赞美我的作品。”更重要的是,萧红说:“他认为我的文学成就比萧军高的。”说她比萧军写得好,她得意啊,怎么能舍得跟端木蕻良疏远呢?第二,端木蕻良也看重写作,跟萧红的兴奋点重合。在萧红看来,端木蕻良有能力给她提供“一个写作环境,一个舒适的小家”。第三,萧红选择端木蕻良,也有“实用主义”的考量。这话说出来不太好听,但实情如此。那时候,端木蕻良的写作受到广泛认可,影响剧增。有论者称,1937年是中国文坛的“端木年”。骆宾基在《萧红小传》里,写到一个“C君”与萧红对话,问:“为什么必定要男人的友爱呢?”指的是她跟端木蕻良的关系。萧红回答:“因为社会关系都是在男人身上……”

有人提到,“端木和萧红的结合,也许操主动权的是萧红”。这话有道理。端木蕻良在《我与萧红》中说:“当时,我们要出去散步、吃饭。萧红呢,经常总和我在一起,这也许没什么奇怪,很自然的,但有时她念出这样的诗:‘君知妾有夫,赠我双明珠。’‘感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她常念这诗,我也很奇怪,也没放心上……这种诗谁都可以念,只是她常念给我听。”

萧红与端木蕻良的快速结合,让周围朋友很不理解。胡风耿直,当面说:“作为朋友,我们为你摆脱精神痛苦感到高兴,但又何必这样快?你冷静一下不更好吗?”萧红那时候正爱得发狂,哪能冷静下来?她跟端木蕻良初到武汉,没举行婚礼之前,曾经住在日籍友人池田幸子家里。没多久,池田幸子在胡风面前发牢骚:“我请她住在我家,有一间很好的房子,她也愿意。谁知晚上窗外有人一叫,她跳窗逃走了。”说完又气恼地补上一句,“好像夜猫子一样,真没办法!”

萧红对骆宾基的好感,也有原因。认识骆宾基之初,萧红老是觉得自己老了,不好看,端木蕻良不爱看她。可能是话赶话,骆宾基说她“比那些美艳太太还要漂亮”。这话萧红上心了:“我倒是开心,有人认为我是漂亮的。”一位女作家说:“女人的心动总是从赞美开始。”呵呵。萧红心动了,心动导致行动,顺理成章。

这里不能不说的是,萧红对自己的爱情生活不满,跟她蔓延了一生的“祖父情结”有关。在她笔下,祖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这“最好”,无外乎是宠着她,哄着她,由着她的性子来。萧红的任性,什么“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都没有干涉我的权力”(类似的话,我女儿也说过。呵呵),某种程度上,是她祖父溺爱的结果。可萧军和端木蕻良,都扮演不了“祖父”的角色。萧军脾气不好,人所共知。端木蕻良脾气比萧军好得多,但在料理生活方面,据端木蕻良夫人钟耀群说,“实在低能,根本不会照顾人”。萧红情绪的失落,跟没有找到爱情中的“祖父”有很大关系。作为对比,萧红对鲁迅的深厚感情,很大程度上,是鲁迅在文学方面和生活的某些细节上,都为她扮演过合格的“祖父”角色。我这样说,有确凿证据:萧红跟李洁吾谈鲁迅,李洁吾说鲁迅待她像父亲一样。萧红立即反驳,不,像祖父。

萧红之死,直接原因,是她自己的任性造成的。那个喉瘤手术,端木蕻良竭力反对做,理由是肺结核患者动手术,伤口不易愈合,他家里就有这样的病例。可惜,端木蕻良说服不了萧红,她执意要做,自己签字。

郝庆军说:“萧红的不幸固然是社会造成的,但她自己,她的性格中的不和谐因素,她的心理层面中存在的某些不健康,是否也应负一定的责任?”对此,月下女士在《此生注定爱就是痛:萧红别传》中的回答是:“她的这种任性、倔强也是导致她悲剧命运的根源。”我倾向于这个答案,不过还要稍微修正一下:是萧红的任性和神经质,决定了她的爱情与命运走向,其他,是次要因素。

萧红的“寂寞”与“寂寞论”

读萧红的文章或书信,我发现,她特别喜欢使用“寂寞”一词。由此想见,生活中,她的口头禅很可能就是“寂寞”。旁证是,萧红从东京写给萧军的信说:“现在我随时记下来一些短句,我不寄给你,打算寄给河清,因为你一看,就非成了‘寂寂寞寞’不可,生人看看,或者有点儿新的趣味。”这证明,“寂寂寞寞”是萧军对萧红的形容。萧红若不是整天“寂寞”不离口,萧军也不会这么说她。

我们一起看看萧红的散文有多么“寂寞”。散文《搬家》:“多么无趣,多么寂寞的家呀!我好像落下井的鸭子一般寂寞并且隔绝。”散文《他的上唇挂霜了》:“好寂寞的,好荒凉的家呀!”散文《新识》开头:“太寂寞了,‘北国’人人感到寂寞。”自己“寂寞”也就罢了,怎么知道“人人感到寂寞”呢?表达的随意性太大。散文《破落之街》里,写他们在一个小饭店吃饭,看见一个老油漆匠,为饭碗里有一只苍蝇嚷起来,见没人理他,就站在木凳上,掌柜呼唤伙计给老头换了一碗粥,老头才从木凳上下来。萧红接下来叙述:“但,他寂寞着,他的头摇曳着。”把“寂寞”用在这里,显然是误用。

再看萧红书信里的“寂寞”。书信里的“寂寞”不比散文中少,最典型的,是1940年春天,萧红给白朗的信:“不知为什么,莉,我的心情永远是如此忧郁。这里的一切是多么恬静和幽美,有田,有漫山遍野的鲜花和婉转的鸟语,更有澎湃泛白的海潮,面对着碧澄的海水,常会使人神醉的。这一切不都正是我以往所梦想的佳境吗?然而呵,如今我只感到寂寞!”

从上述引文不难看出,萧红的“寂寞”,完全针对个人的生活境况,是个人的小情小感,没有丝毫言外之意。不料到了某些评论家笔下,她的“寂寞”顿时华光四射,拥有了别样的文学意义,甚至是政治意义。

萧红身后,有一个“寂寞论”。这个“寂寞论”的创始人,是茅盾。他在1946年,写下一篇《论萧红的〈呼兰河传〉》,说“《呼兰河传》给我们看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整篇文章使用了28个“寂寞”和4个“单调”。1947年,上海寰星书店再版《呼兰河传》,把茅盾的文章收入,作为序言。此一旧例,沿用至今。“寂寞论”的影响也随之越来越大。《呼兰河传》走到哪里,“寂寞论”就走到哪里,每个读过《呼兰河传》的人,都会知道这个“寂寞论”。

萧红的生活以及写作,就这样笼罩在“寂寞论”的云影之下了。

2004年,有人对“寂寞论”提出质疑。《文学评论》发表王科的文章《“寂寞论”:不该再继续的“经典”误读》,副题为“以萧红《呼兰河传》为个案”,认为所谓“寂寞论”“并非是文本细读的科学结论,在很大程度上,是感情的、直觉的、感性的判断”。还说,如果说谁谁的作品,是“大弦嘈嘈如急雨”的话,《呼兰河传》充其量不过是“小弦切切如私语”。时隔一年,这篇文章的观点遭到反驳。2005年《文艺争鸣》发表陈桂良的文章《“寂寞论”果真是对萧红作品的“经典误读”?》,副题为“也谈茅盾评《呼兰河传》并与王科先生商榷”,认为茅盾的“寂寞论”,是对“创作文本的精致解读,表达了他对萧红其人其文独到的感悟与认知”,以此为前提,对王科的观点,有选择地进行反驳。又隔一年,2006年,《文艺争鸣》发表王科的文章《“寂寞论”,真的是对〈呼兰河传〉的“经典误读”》,副题为“就茅盾《〈呼兰河传〉序》答陈桂良先生”,对陈桂良的观点进行有针对性的回击。

这三篇文章,我都细细读过。就大处论,我偏向于王科的观点,但王科的论据并不能完全说服我。相反,我觉得陈桂良文章的某些细微之处,也说得颇有道理。那么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我寻思再三,感觉王科和陈桂良,对萧红的作品和“寂寞论”,都有些“过度阐释”。

我在《〈呼兰河传〉:描摹故乡的“工笔画”》一文中,也稍稍涉及这个问题,摘录如下:

茅盾在序言里再三说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这让我对第三章的阅读格外精心……

我看到的是,一个小女孩跟祖父之间的天伦之乐。一个快乐的小女孩,一个快乐的祖父。“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够止住,不知哪里来了那许多的高兴。把后园一时都让我搅乱了,我笑的声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这仅仅是快乐中的一幕,还有更快乐的时候……

也不是一点儿寂寞也没有。“刮了风,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样,在我却是非常非常寂寞的了。”不能到后园里去玩嘛。不过这样的天气,一年当中,有几回呢?按说冬天最该寂寞,可萧红说:“我有记忆的第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没有感到十分的寂寞,但总不如在后园里那样玩着好。”

萧红再次说到“寂寞”,是祖母病危的时候,要准备后事,家里来了很多人。“家里边的人越多,我越寂寞,走到屋里,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一切都不理解。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记了。”读者不难看出,对于萧红,童年的快乐与寂寞,完全是“九个指头跟一个指头的关系”。

所以这“寂寞论”的出笼,真的如王科所说,“并非是文本细读的科学结论”。当然,这跟萧红在别处对“寂寞”的滥用也大有关系。她到处嚷嚷“寂寞”,茅盾受她误导,认为她真的“寂寞”。其实,人活一辈子,谁没有寂寞的瞬间呢?但像萧红那样,把寂寞放大很多倍的人,并不多见。由此也可以说,“寂寞论”的源头,是萧红本人。

品鉴历史人物,唯一的凭据,是史实。

偶尔的寂寞,是人的普遍性遭遇。但每个人对待寂寞的态度,相差甚大。萧红是使劲嚷嚷,让别人误以为她快受不了了。鲁迅的态度有所不同,他说“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这话正合我意,大概也契合多数人的心态。也有走向另一个极端的,比如英国作家莎拉·梅特兰,她把寂寞当成享受。回忆录《我自静默向纷华》,写她在喧嚣的世界里寻求内心平静的经历。二十年间,梅特兰深入荒原、孤岛、沙漠、高地,离群索居,孤独行走,通过各种方式,体验“静默”,思索“静默”,实践“静默”。跟萧红相比,你说梅特兰达到了怎样的境界?

我喜欢“静默”这个词语,它是“寂寞”的升华。我也很想,往“静默”的方向走。

原文标题为《萧红的真相》,本文有删节,原载《海燕》201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