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2017大连市优秀文学作品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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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里堡

也许是地域的关系,北方的城镇总是富有自己的风情,粗犷,直接,明澈,一如北方人的性格,容易接近,容易面对。

尽管如此,有些抵达,我还是姗姗来迟。

如这座几乎湮灭在历史深处的辽南小镇,像一幅镂空布饰的史料,漏去了它曾经的繁华与荣光,留下一些零碎的片羽,成为人们口口相传的花朵、枝蔓或是根须,装扮着往昔的岁月。个中的绵绵情意,深藏在眉眼间。

它,任光阴斗转,一直守在渤海之滨,仿佛可以随时拜访的近邻,耐心地等待着某一时刻的动身。

于是,初夏时节,蔷薇花密集的花朵挤上家家户户院墙的时候,我走进了这座视线中常常相遇的小镇。

登上镇子东侧的四棱山顶,环顾整座小镇,目光所及,是碧野的各式交错,是河流的婉转闪亮,是城区的繁盛气象,是公路铁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迎着微风,仿佛百余年的时光正在指间滑过,浓缩成一个又一个的影像,映在小镇的石板、木门、瓦片上,轻轻地想要和我诉说。

我知道,一场重要的相邀已经开始。我的脚步,开始一次又一次把小镇的名字擦亮;口中梦里,开始涌起一遍又一遍的念词,长出一些魂牵梦绕的意味。

该以怎样的笔触来写下它的名字,我纠结不休。

三十里堡!

最简单的,往往不那么简单。而我,只能用北方女人干瘦的文字,记录它的独语。

驿路风尘起

没有比这样的名字更缺少想象力的了。一个数量词加一个简单的汉字,倒也干净利落道出了自己的出身。

三十里堡,不容你想入非非。

但是,可以顺着它的“名”与“姓”,抖落光阴的尘埃,知道它从哪里来。

看来,非得有一场陌生的触摸和穿越了。

翻开汉语词典,“堡”(音pù,通“铺”)的注解十分清晰:本为驿站,今多用于地名。一句话,指向了小镇之名的唯一来历。

莫非,三十里堡曾是古代供传递官府文书和军事情报的人途中食宿、换马的场所?

疑问成为最好的风向标,引导我朝着历史的纵深地带扎下去,在有限的史料里,抽丝剥茧,抖落出三十里堡的前世今生。

借助考古工作者的双手和慧眼,了解到三十里堡果然和“驿站”一词紧密关联。

历史的光束把我引到了遥远的深处。我看到了金州古城的身影,也发现了三十里堡的存在。

坐落在辽东半岛最南端的金州地区,从远古开始,就成为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朝鲜半岛之间北上、南下的桥梁。汉代沓氏县的建立,开通了一条从今天辽阳到今天金州一带的驿道(曾经的哈大线、今天的202国道前身,史称“大官道”),并通过金州与海路相接。虽然汉唐以后的数百年,政权多变,这条驿道上的站名也多次变更,但驿道的走向,基本保持原貌。

那时候,驿道从三十里堡的地域穿行而过,而“三十里堡”这个名字,还没有被正式启用。

或许,它是在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只是我不知道,三十里堡和明史纠缠得这么紧。

1368年,明太祖朱元璋称帝,明的时代缓缓拉开大幕。拓疆守土,成为帝王责任和能力的象征。雄阔的东北,朱元璋自然不会掉以轻心。镇守总兵府、镇守太监府和巡抚都察院,“二府一院 ”成为明朝在东北地区设立的最高军政机构,以控制渤海的金州湾至黄海的大连湾这一辽东半岛最狭长地峡——金州地峡。1371年,明太祖在辽东设置定辽都卫,1375年改为辽东都指挥使司,并设置金州卫,成为明代辽东二十五卫中建立最早的一个卫所。

金州卫的设置,让三十里堡的出现成了一种可能。

此时的明朝,辽南地域与江浙一带常受倭寇的侵扰,战乱不断。为了抵御倭寇,明朝以金州卫为中心,南至今天旅顺,北至辽阳城,其间设置了多座烽火台和烽火墩架,十里一台,五里一架,构筑起一道细密的防御信息传递通道,成为军情敌情传播的“驿站”“驿路”,只是不再供人换马、食宿。据《辽东志》记载,时有烽火台1067座,操守官军555人。而《全辽志》记载为1629座,操守官军520人;金州卫内烽火台、架、墩95座,复州卫29座,庄河庄15座,共计139座。

下宽上窄、中间填土、四周用石块或青砖砌垒的瞭望哨台,在辽南的大地上绵延北去,与其说是一道景观,不如说是一个王朝的决心或面孔。没有办法去想象,当烽火台的烽烟燃起,当古驿道上蹄声阵阵、马铃当当,历史的天空将是一副何等模样?如今,这一切的想象都沉眠于远走的时光里,缄默不语。

由金州卫向南、向北,十里一台,不偏不倚。因此,金州卫南北三十里处,因为有古驿道相伴,有烽火台设置,所以,便诞生了两个“三十里堡”,比肩共存于史。

如果说,一条古驿道、一座烽火台打造了三十里堡的身躯,那么它的丰满则另有机缘。

许是宿命使然,三十里堡在交通要塞生,也要在此长与老。不可阻挡的命运,像粗壮的链条,紧紧地将此地捆绑,留给后人诸多无法详解的细节。

在辽东驿路上生长的很多古镇,大抵拥有同样的命运吧。

据载,在当年金州古城北的三十里堡东北四公里处,有个叫苏家屯的地方。1903年,沙俄所筑中东铁路南下支线的长春至旅顺段建成通车,欲在苏家屯设立火车站。按理,就该直取地名称苏家屯站。不巧的是,沈阳火车站南已经有一个苏家屯站了,只能另易其名。选来选去,沙俄相中了附近古驿道上的三十里堡用作铁路线上的一个标志。但是,新的麻烦又出现了,以金州为中心同在铁路线上的南北两地,有两个三十里堡。为区分方便,干脆简单地以“南三十里堡”“北三十里堡”称之。

于是,“北三十里堡”之名毫无征兆地替代了金州地域的苏家屯,成为北三十里堡站,在蒸汽火车的南来北往中,开始孕育着一个小镇的模样。

历史,总是以极其特殊的方式“眷顾”着这座小镇,甚至有些野蛮,有些屈辱。

1905年,日俄战争结束后,一纸《朴次茅斯和约》,把长春宽城子站以南的铁路划归日本。1919年的11月,日本殖民者将“南三十里堡”火车站改名为“南关岭”火车站,“北三十里堡”火车站改名为“三十里堡”火车站。

那一年的冬天,应该格外寒冷。寒气深入骨髓,才可以铭记这段更替之痛。

至此,三十里堡才正式启用这四个字作为辽南铁路小镇的符号,站在小黑山余脉之西,行走在历史的长河中,呈现在尘封的记忆里。这其中,永远能听到车轮滚滚而来呼啸而过的余音。

不仅仅是一座水塔

毫不夸张地说,现在的三十里堡是因铁路而生的小镇,它的精气神,与铁路密不可分。铁路小镇,是它始终不变的名片,搭乘着火车,走向了大江南北、国内国外。

这一走,就是百余年。

没有影像可以重现,没有图片可以明示,也无法找到详尽的文字,解读这个铁路小镇百余年的累累往事。无字的历史,是遗憾,是深念,随着风雨容颜渐老,在小镇的老城区里栖居着,渴盼着一次相逢,等待着一声亲切的问询。

直到走进铁路之东的老城区,在火车站旁见到高耸的水塔,我才清晰地听到它的低语。

建于1900年的水塔,在老城区的建筑中,简直有点儿鹤立鸡群,远观可见,近需仰视。灰色的水泥支架托起圆柱式的塔身,像大漠深处等待发射的火箭塔,伫立在火车站的东侧,储水量达一百立方米。游走的时光在此停留,把属于三十里堡的故事,塞满了整个腰身。

那些年,水塔满载的故事随着清澈的水流爬上一列列火车,奔赴他乡;这些年,水塔沉积的故事伴着每一个探访者的脚步,撩开一层层面纱,把一座小镇的喧闹与清寂,轻轻表达。

这不是矫情,这是无奈与必然。

每一个铁路小镇,都是统治者以火车站为圆心铺设的一个圆。半径多长,是它兴盛几何的指数。三十里堡也不例外。

日俄战争,日本殖民者攫取了对铁路的统治权,不仅从此改称南满铁路,还扩建了三十里堡火车站,以此为城镇建设的起点,在火车站之东大兴土木,修建了很多日式建筑,增设了警察局、俱乐部等机构,城镇的规模日渐扩大。

作为辽南铁路小镇,三十里堡占据了交通方便的优势,加上古驿道的通达,使天南海北的各色人物相聚而来,像一颗颗种子,撒进了这座小镇,然后顽强地生长,开花结果。

商贾云集,货通八方。昔日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的画面,九十二岁的张福令老人、八十六岁的盛超老人等都清楚地记得。

时光倒流,曾经的雅号“小上海”,让几位老人灰白的发梢都抖起了精神。悠长的回忆,恰似辽南版的《清明上河图》,令人慨叹小镇的荣光。

三十里堡老城区地域小,只有两条商业街,布满了一家家商户,牵动着人们进出的脚步和目光。那华丽鲜亮的丝绸锦缎,那穿梭往来的人流,成为小镇耀眼的花边,在辽南的土地上,书写着热闹的商贸密码。“大盛德”“德盛和”“福记号”“同源成”“裕昌盛”“德盛兴”“德盛茂”“长兴德”“德丰东”“洪大” 等为绸缎百货庄,“共和楼”“海盛园”“德盛园”“德成园”等为知名的饭庄。不同名号、不同种类的店铺掌柜操着不同的乡音,带着同样的期盼,在小镇上演绎着各自的奋斗史。

除此之外,还有人们津津乐道的药房、医馆、大车店及戏园子,大大小小四十余家商号,簇拥着这座小镇,让它成为金州城北的商业中心。这里不仅使沙俄军官、日本军官和他们的侨属骄奢乡里、纸醉金迷的生活得以铺展,也让四面八方的客商、百姓趋之若鹜,走驿道,乘火车,在三十里堡这个富庶之地圆自己各式各样的梦。

距金州古城仅仅三十里,三十里堡就如此“招摇”,多么令人不可思议!

铁路这条大动脉,让三十里堡以不同的方式走向五湖四海,对日本殖民者来说,更是他们掠夺东北的粮食、煤炭、木料、海盐等大量物产的便捷通道。他们不仅在三十里堡创建了汽车公司,还建立了东亚生果株式会社,把三十里堡出产的优质苹果,贴上“关东州三十里堡苹果”的标签,销往海内外。触角所到之处,都是东北及辽南各种优质的物产。

飞驰而去的列车,装载着多少三十里堡人的不甘与愤恨,或许,那座水塔都看在了眼里。

在用煤水生力的蒸汽年代,给机车加水是一项重要的规定动作,这也是很多火车站建有水塔的唯一原因。水塔形状可不同,容量可不同,但功能是一样的。有水塔的火车站,位置都处在一个节点上,不可轻视。

当年的南满铁路线上,南来北往的火车经过三十里堡车站都要停车六分钟,通过水塔为机车加满清水。这其中,货车、客车兼而有之,其中,也许还有最为世界瞩目的“亚细亚号”特快列车。

随手百度一下,就可看到有关的文字记载:

SL7-757蒸汽机车,它在世界铁路发展史上曾风光一时。这一型号的蒸汽机车是1934年由日本川崎重工株式会社与满铁沙河口工场制造,当时共生产了十二辆。满铁沙河口工场就是现在的大连机车车辆有限公司。

当时著名的“亚细亚号”特快列车就是由这种蒸汽机车牵引的。“亚细亚号”特快列车是当时最科学、先进的客运列车,它从大连出发,仅八个小时就可以到达长春,是当时世界上时速最快的列车之一,被称为“东亚珍品”。目前,“亚细亚号”牵引机车世界上仅存两辆。

1943年3月1日,随着战局的演变,“亚细亚号”特快列车最终在满铁线上消失……

团团缭绕而起的白色蒸汽,阵阵清脆入云的汽笛长鸣,是心怀愉悦?是心生感激?或许,什么都不是。因为,一列列火车,无论是客是货,都匆匆离去,年复一年。

而今,蒸汽时代已经成为记忆,内燃机车、电力机车的穿梭奔驰,废掉了火车站旁的这些水塔。据说,三十里堡的水塔还能正常储水,但已经“英雄无用武之地”。在三十里堡人心中,水塔不是废物,是他们可以对接过去、重温往事的媒介。他们庆幸保有着历史的遗存,让他们的精神家园不再贫瘠,甚至有底气宣告:我们曾经经历过,我们曾经拥有过……

初秋时节,我又一次走近水塔。塔旁的银杏树高大粗壮,婆娑的叶片已经零星地呈现黄绿色,有一种秋天独有的斑斓之美。微风掠过树梢,一阵沙沙响。这响声,是银杏送给水塔的赞歌吗?还是银杏在回应水塔讲述的沉浮往昔?

一静一动,亲切相依,如同我们与历史,谁也抛弃不了谁。

信步而行,我来到了几经改造的火车站。红瓦白窗的二层小楼,楼下售票、候车、检票、出站,楼上办公,功能齐全,规模很小。

一楼大厅里没有一个旅客,一位身穿制服的售票员守着一屋子的静悄悄,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三等小站,昔日每天出入的旅客多达两三千人,停靠的列车更是你来我往。现在每天只有大连至通化的列车停靠三十里堡,出入的旅客多则二三十人,少则十余人。其他的南下北上的列车,都成为三十里堡火车站匆匆的过客了。

难怪,高铁开通了,火车提速了,谁还能容忍一个“慢”字呢?

可我心里,倒是真的怀念那一段慢时光。

三十年前,我在瓦房店师范学校读书,每次回家或是返校,都要乘坐火车。记忆里,不管是慢车还是直达快车,好像都经停三十里堡。每次火车停靠站台,我都要透过车窗好奇地打量这个地方,打量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打量着那些围着车窗叫卖面包、香肠、鸡蛋、水果的商贩,打量着人群中的热情相拥或是依依惜别。能够天天有火车经过的地方,多么令人羡慕。最高兴的是火车快到三十里堡了,车内广播就会送来甜美的播报:

各位旅客,列车前方到站三十里堡车站,停车两分。有下车的旅客,请提前做好下车准备……

这样的播报,预示着我离家也近了。车过三十里堡,就是金州。三十里堡,在三年的时间里,一次次让我回家的脚步轻灵如风。

一切都在改变着,更替着。唯有历史的篇章,我们不能随意涂抹。

车站走向了落寞,小镇也守着满腹的沧桑,坐看日升月沉,花开花落。

老街咏叹调

一座可以称古的小镇,一定有着自己标榜于世的旗帜,任凭风吹雨打,总能递给你一本值得翻阅的苍老。这其中,古建筑是众多古镇的首选。

一个“古”字,就是一本内容丰富的字典。朴实的存在,淡然的过往,都收在建筑的一砖一瓦、一门一窗里,成为素面朝天的表情。细细摸索,难免动人心魄或是触目惊心。所以,我对古建筑一直很是着迷,每到一地,凡是沾上“古”字的建筑,都令我心向往之,带着一腔的敬意,轻轻叩响陈旧的门扉。我想走近再走近,嗅一嗅它们的气息,在无限的遥想里,破解一些隐藏,发现一些秘密。

三十里堡这座小镇,没有让我失望。

从夏到秋,我一次次来,耳边回响的都是作家张炜的一段话:

一个生命在一个地方徘徊得久了,会将至关重要的什么留下来,并在长久的岁月中挥发不尽,这是肯定的。一处居所往往成为一个人的象征,因为它盛满了他的精神,这是需要感知的。

无疑,我是应该来走走的。那么,我将感知些什么呢?

三十里堡的古建筑,都是一些百年以上的老房子,由车站向东,分布在老街上。所谓的老街,南端在街里的小客站附近,北至北乐小桥洞。俄式的、日式的、德式的、中式的各色建筑,有的是联排院落,有的是二层洋楼,有的是独门四合院。青砖黛瓦,白墙红砖,托举着各种风格的屋顶,如同挤进了一个建筑大观园,时疏时密,散落在小镇的街巷里,历经百余年,成为小镇的人们世世代代休养生息的逗点或句号,见证着三十里堡百余年的风雨兼程。

据统计,老街上保存完好的老建筑有近百座。自火车站正对着的中心路往北,有一条路叫“民盛路”,一条路叫“民安路”。这两条路的两旁,是老建筑最为密集的地方。

岁月是一把钝刀,无情而有力。斑驳的墙面,残缺的门楣,模糊不清的图案,四处漏风的门楼,都是岁月的杰作,仿佛是在提醒每一个到访的人:请记住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只是很奇怪,在老街上随处可见的这些破旧残腐,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亲切,像一位独居的老人,用他衰老的肢体语言,轻轻地述说:从前啊……

遥远的从前,从青砖瓦房雕花的房檐下,从四合院门楼长出的一簇蒿草上,从日式洋楼五颜六色的窗饰上,从紧闭门窗的沙俄旧军营里,从一代代守着老屋度光阴的老人口中,一层层叠加着、覆盖着、发酵着一种特别的“古”味,一点点渗入肌肤与神经,不没齿也难忘。

沿着民安路向北走,有两座门头上刻着五角星、屋门相对的老房子,门朝北的1945年以前是日本会馆,门朝南的1945年以前属日本俱乐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都归三十里堡供销社所有。两所老房子水泥造面,石条筑门,虽门窗朽败、脊断瓦残,但都耸立如松,不改初衷。

在三十里堡老供销社后身,有一处砖墙斑驳一片的院落,隐约可见有着浮雕花饰的石库门,亦土亦洋。几株蔷薇沿着石门洞,爬上高高的院墙,洋洋洒洒举起一串串红艳艳的花环。透过石门,可以看见小院里长势旺盛的杏树,粗壮的枝干弯曲着伸过院墙,油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耀目的光。据说,三十里堡老街曾有三十二处这样的大院子,现在有的被拆掉,有的被改建,带走了往昔的风采。

从民安路穿过民乐路,到达民盛路,有很多旧貌犹存的老房子,一幢连着一幢,一间挨着一间,中间仅有几条东西方向的小巷穿插其中。这些老房子中式建筑居多,但又富于变化,多角屋顶,高脊飞檐,门楼敞阔,透着一种贵而不扬的气势。门窗有的新油了蓝漆,有的底色朦胧。但无一例外地,都装着旧时的木质窗板。长条形的窗板用铁丝或铁环连接着,整齐地排列在窗边,只等日落时分,一块挨着一块排好,再用一根铁条斜插固牢。据说,这是老街上所有店铺的基本装备。由此,你才可以咀嚼出辽南方言中“关板”一词的绵长滋味。每一块窗板的开启或闭合,让窗有了活泼的生命,参与小镇今昔的岁月,观望小镇当代的生活。它不再是一个单调的建筑结构,而是成为小镇的一个符号、一个隐喻,甚至一种精神了。而它收纳了多少的欣喜,目睹了多少的流连,只有窗板上木纹的裂痕或许可以作答。

火车站东南的一片巷子里,有一座四合院,三十里堡人都称之为“老磨坊”。门楼下两扇宽大的木门紧闭着,无法弄清里面的世界是何模样。门楣上极为讲究的木质漆画呈三十度角横列,其中掉落两块,像老人的门牙脱落,露着里面的棱架,仅存的三块历经风蚀雨侵,色彩不再明艳。倒是两扇门面上雕刻的大字还清楚可见:一扇门上刻着“”字,一扇门上刻着“戬”字,充分地表达着院子的主人对良善、吉祥、丰收和幸福的寄望。这两个字,在三十里堡的老街上转一转,很多老屋的大门上都有。

大门是一个家族的护身符,也是他们留下的纪念物。今日紧闭的大门后曾经有过怎样的悲欢离合,都是我们不能想象的。只有门楣上结下的一片蛛网,开出的一朵顾影自怜的花,无声暗示着门中来去匆匆的冷暖,声色上演的悲欢。

门楼左面的几间屋子已经改建过,彩色瓷砖与塑钢窗,像是门楼上外贴的一条胶布,粘在四合院老去的躯干上。门楼右侧的三间老屋,倒是痴心相守,这就是三十里堡人口中的老磨坊,据说,里面的电动石磨有八十多年的历史。老房子,老机器,老时光,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一派浓郁的古韵,透过破败的门窗,晕染成老街上的风景。电机带动两盘石磨转动,玉米、高粱、谷子、水稻,在这里完成一次次半自动的华丽转身;米面、糠皮,经过层层罗筛,自有归处。如今,哪里还能再找到这样的电动石磨呢?磨坊的现任主人小王师傅说,这座四合院原来是卢姓有钱人的,后被隋永义买去。先后有四家接管过磨坊,到他手里也几十年了。磨石换了一批又一批,罗筛已经布满了补丁……

八十多年的电动石磨还在转动着。三十里堡和十里八村的百姓还是喜欢到这里来,亲近一下五谷的老味道,追忆一段久远的时光。

至于姓卢的、姓隋的如何发的家,没有太多的人放在心上。

据考证,早年来三十里堡经商的大多是山东人。辽南肥沃的土地,足以让他们举家北迁喂饱肚子,求得一线生机。温饱之后,他们又瞄准一切时机,经商开铺,让日子衣食无忧。“青岛于”的故事,老人们耳熟能详。

“我们的前辈挑着两个筐、绑上四股绳就是全部的家当,从山东到了青岛村(归属三十里堡),又从青岛村来到这里。先搭窝棚,租地种粮,后来有钱了,开始盖四合院,渐渐地在这里立下家业。”于家后人的寥寥片语,勾勒出一幅又一幅被时间浓缩的画面。在画面中,“青岛于”们在老街上曾经洒下怎样的汗水,曾经喧闹多少街巷,使多少家谱翻开新的一页熠熠生辉,仍然是一个个谜,深藏在老街的某个角落,远走在那些从这里奔向四方的脚步里。

20世纪90年代,是三十里堡老街由盛到衰的拐点。全国铁路第一次大面积提速,使三十里堡的铁路客流量日渐减少。少了人来人往,三十里堡的老街像失去了活水,就少了一半的活气。而随着火车站西侧开通沈大高速路、兴建北乐大市场,三十里堡的商业中心彻底转到了铁路之西,随之,所有的行政管理机构也迁到了那里。人们在新的商业圈里经营着小康,在高耸的楼房里盘点着幸福。

老街慢慢地淡出热闹的生活,像一朵花,芳香过后,不再吸引蜂蝶欢舞。老街开始安静起来,很多老房子终年挂着一把锁,但没有锁住院落里年年抽绿的树木和孤芳自赏的花朵。那些抬眼可见的老房子,苍老的眼神和日渐增多的皱纹让小镇的调子慢了下来,像老人慢慢移动的身影。 徘徊在老街上,一回头仿佛就是百年往事,风吹不散,雨打不湿,长篇短章,自有落脚的地方。

老街没有围墙,在光阴的老去里,始终开放着自己,容你走进,许你离开。

繁华落进尘光里,一声轻叹,满眼烟云。在叹息之外,似乎还有一些东西涌在胸口。

那,该是什么呢?

无法抵达的触摸

秋日。站在三十里河大桥,抚今思古,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三十里河是三十里堡地域内的一条大河。几十米宽的河道,像北方汉子的胸膛,载着一脉清流,缓缓流向渤海。大桥就建在今日的金州滨海路上,也是三十里河的入海口处。人在桥上,如同站在海天之间。

这个季节,河水并不丰沛,因此水势不大,又正值落潮,使宽阔的河床毫无遮盖地裸露在秋风里。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河水忸怩着身子,七扭八拐的,一派羞涩相。河滩上有一簇簇的芦苇和碱蓬草,绿的绿,红的红,各不相干。几只白鹭踮着脚站在河滩上,琢磨着秋天的心事。

放眼东去,是三十里堡小镇的方向。平阔的田野,如同铺开的扇面,平卧在远山的剪影里。据说,古时候,三十里河可以沿河行船,小船可以借力渤海之潮逆水行舟,直达河埠头。我虽然不知道还能否找到古码头的遗迹,但是还是勾勒着一队队人流、一船船货物来来往往的幻影。没有史籍可查,站在桥上,我还是愿意相信关于这条河的传说。

因为,它的奔流,本身就是一个答案。

如果沿着三十里河逆流而上,会和一个叫“马圈子”的地方不期而遇。1988年出版的《金县地名志》中记载:

清代为牧马地,故得名马圈子。后在牧马地内形成东西两处聚落,东部称东马圈子,西部称西马圈子。聚落依丘面野南向东西散列。屯东低丘,多果园。屯西土地平坦,地下水源较丰富,以种粮食为主,近年改种啤酒花。

地肥草丰,自然是牧马的好地方。但后世知道这个名字,绝不仅仅是因为清朝的马群在此逗留过。马儿的嘶鸣与奔腾,或许震动了千年的沉眠,但还没有收到历史的回音。

也许历史并没有沉默。只是兵荒马乱的年代,谁还能听见什么呢!

直到1958年,西马圈子的农民在果园里终于发现了异象。考古人员介入发掘,方圆几公里的果园下藏着一个千年之城!

一座东汉时期的土城和墓葬群,以这样的方式破土而出,谁又能想得到呢!据文物普查资料记载:

该城建于东汉时期,辽金时期也沿用。城垣系夯土筑成,厚约四米,南北长约一百二十米,东西宽约八十米。城中间有东西走向的隔墙,将城分为南北两部分。城有南北两门,均位于南北城垣偏东处,门宽约三米,门道铺有长条青石,隔墙上有一宽约两米的小门与南北大门在同一中轴线上。20世纪80年代中期,城垣还依稀可见凸出地表的轮廓,后因耕种已夷平。

如此规模的古城,该有多少传奇筑垒在夯土上,有多少辉光散落在青石上?在墓地西侧流淌的三十里河,荡漾的水波曾有多少的记载汇入汪洋?没有人能够说得清,道得明。

1972年,西马圈子国有农场的工人在啤酒花地里刨水泥支架,又发现了两座汉墓,一座砖室墓,一座石板墓,出土了陶鼎、陶耳杯、陶案、陶盘、陶钵、陶壶、鹿角和铁器残片等五十余件文物。

1991年,考古人员又对东汉墓葬进行了清理,出土了陶灶、陶房、陶罐、陶洗、陶三足尊等二十余件文物。

2007年,金七公路要穿过马圈子地域。公路修到一半,一座汉城遗址又出现在东马圈子。大量的汉代铜币、汉砖、碎裂陶片和完整的城墙惊现于地下。陶器花纹清晰,内壁光滑,种类各异,数量庞大。一枚扣子,一些动物骨头、牙齿,甚至鹿角,相继现身。专家推断,根据出土的器物,可以推定此城址建于约两千年前的东汉晚期至魏晋时期,当时这里的居民生活内容相当丰富。

一座被时间层层掩埋了约两千年的古城,终于给历史留下了一个繁华的背影。在它的背影里,依稀看到了马蹄扬起的黄尘里刀戈相击的火星,看到了烟火中轰然倒塌的城楼民居,看到了妇孺相携蹒跚离去的脚步,看到了断壁残垣上日渐蔓延的蓬蒿。用时光的追光灯一一打亮,我们是不是可以大胆猜测:马圈子古城和三十里堡古镇有着某种关联,是古镇的前身?是战乱、灾害导致的迁移?还是昔日古城繁盛的延续?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三十里堡就是一棵参天的古树。自汉代的王孙栽种了它,已经存活了约两千年。枯荣之间,余荫依旧如盖。如果只是妄谈,还是可以欣慰,毕竟,历史的触角还是将它们勾连在一起,彼此并不遥远。

现在,汉城遗址还没有完全发掘,出土的文物大都存放在金州博物馆。

比如,高23厘米、灯盘口径8.5厘米、底座径14.5厘米的陶灯。我不知道,曾经谁把它点亮,它的光芒里记录着怎样的世间悲喜。

比如,高5.0厘米、口径6.4厘米、腹径8.0厘米的三足双耳陶鼎。我不知道,谁的双手抚摸过它,谁的身影又在微弱的星光里逐渐消失。

比如,通高29厘米、口径46厘米、重30千克的黄铜六耳铜釜。我不知道,它是否听过豆子的哭泣,炊烟升起的时候,可曾熬煮过岁月的苍凉。

…………

躲在心底的追问,沿着三十里河东去,一波簇拥着一波。历史从不孤单地存在,兴衰荣辱,总有蛛丝马迹,满足着我们从不停歇的探求。

这一切,我只能借由橘黄色的灯光与之无言相视。它们身上的每一道色彩、每一处纹饰,都是久远的密码,只有心的温度,才能融化它们坚固的封衣。我只能满怀期待,在这条时光的通道里,凭吊岁月的刀光剑影,勾画历史的眉峰肌骨。

在今天三十里堡街道统计的文物保护名册上,记录着全域内二十一处不可移动文物。这些星散的遗迹,是三十里堡悠久历史的见证者,也是我们寻迹三十里堡的最好索引。

秋风阵阵,都是诉说。

原载《鸭绿江》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