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图经典文库:三岛由纪夫·晓寺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旅程首先从海路乘船进入加尔各答,再由加尔各答到贝拿勒斯,其间六百七十八公里,整整乘了一天的火车。从贝拿勒斯坐汽车到莫卧儿瑟赖,接着从这里乘两天火车到门马德。再由门马德坐汽车到阿旃陀。

十月上旬的加尔各答,正碰上一年一度的杜尔迦节,十分热闹。

在印度教的万神殿中深孚众望,尤其在这孟加拉地区和阿萨姆地区最获尊崇的迦梨女神,同她的夫君破坏之神湿婆一样,具有无数名称和无数化身,杜尔迦就是其中一种化身。但比起充满血腥气的迦梨来,她是一位较为温和的女神。城里到处装饰着杜尔迦高大的塑像。她诛杀水牛神的英姿,以及瞋目而视的剑眉,都雕得栩栩如生。夜间,迎着熠熠的灯火,越发清晰可睹,备受人们的崇敬。

加尔各答因为有一座迦梨女神庙,而成为信仰迦梨女神的中心。每逢赶庙会的那些日子,寺院的热闹情景是无与伦比的。本多及早雇了印度人做向导,前往参拜。

迦梨的真身是夏克提(Shakti),夏克提的原义是“精力”。这位大地母神将全能女神的肖像分发给世界各地的女神,使她们都富于以下这些神性:诸如母性的崇高、美姬的艳冶,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残虐等。迦梨被寄予作为夏克提的本质——死亡和破坏的神性,代表瘟疫、天灾地变,以及给世上所有生物带来破坏和死亡的各种自然力。她身体黝黑,嘴被鲜血染得通红,牙齿露在唇外,脖颈上戴着用头盖骨和活人头缀成的项链,在疲惫而瘫倒地面的夫君身上疯狂跳跃。这位嗜血成性的女神,为了治愈饥渴,总是能迅速招来瘟疫和天灾地变。因此,为了安抚这位女神,必须不断奉献牺牲。据说,一只老虎的牺牲可以为女神解除百年之渴,一个生人的牺牲供献,可以为她止千年之渴。

本多访问迦梨女神庙,是在一个燠热的雨天的午后。

山门前的雨地里,人群同站在那里强求施舍的乞丐们挤作一团,乱糟糟的。境内极为褊狭,大殿里都是人。大理石基座上高广的神殿周围,人流涌动着,拥塞不通。雨水打湿的大理石基坛闪耀着白光。攀登而上的杂沓的脚印,涂抹于额头上祝福的辰砂掉落下来,交相飞舞。这些赤褐和朱红的颜色将大理石基座濡染得一塌糊涂。这多么像渎神的狼藉,但人们还是如醉如痴地一个劲儿闹腾。

一位僧侣从寺里伸出又长又黑的手臂,给每个投香火钱的信徒,在额头涂上圆而小的祝福的辰砂。人们为了早些涂抹这个红点儿,争先恐后,奋不顾身。一位女子,经雨淋湿的宝蓝色纱巾紧贴在身体上,从肩头到臀部的肌肉清楚地显露出来。一位男子,白麻布衬衫的颈项,堆积着油光闪亮的疙皱,每人都盯着僧侣那只涂着朱红的灰黑的指尖儿,蹦蹦跳跳,急不可待。那副举动,那种狂热,使得本多联想起博洛尼亚折中派画风的一景——安尼巴莱·卡拉齐l《圣洛克的布施》中群情振奋的场面。白昼里依然一片昏暗的寺院内部,垂挂着红舌、戴着人头的迦梨女神的偶像,在烛光里摇曳不定。

跟着向导在后院里转了一圈儿。这块地方面积不满一百坪,雨点敲击着凹凸起伏的石板路,人影稀疏。一双低矮狭窄的门柱般的廊柱,下面是凹陷的石门槛儿,还有洗涮长丝的围栏。旁边紧挨着完全相同的小小的雏形。小型的一双廊柱被雨水淋湿了,门槛里蓄积着血水,石板上血迹经雨点儿的敲打,缭乱不堪。听导游介绍,本多才明白了这些。大的是水牛的牺牲坛,现在已经不再使用;小的是公山羊的牺牲坛,尤其在杜尔迦这样的祭祀活动中,一次要宰杀四百只公山羊。

迦梨女神庙从内部看去(刚才被众人推拥着,未能仔细观看),唯有大理石基座是清白一色,中央的塔,周围的佛殿都装饰着五彩斑斓的瓷砖,令人想起曼谷的晓寺。精致的花纹,相互对称而连缀一体的孔雀图案,经雨水洗净,纤尘不染,亮丽的色彩冷然践踏着足下的流血。

稀疏的豆大的雨点张皇失措地掉落下来,风雨凄迷,缭乱的空气却酿制了温热的湿雾。

本多看到一位没有打伞的女子走到山羊的祭坛旁边,恭恭敬敬地跪下来。这个体态丰盈的印度中年妇女,从脸型上可以看出有着一颗聪明而诚恳的心灵。草绿色的纱丽已经透湿,手中提着盛有恒河圣水的小铜壶。

那女子将圣水浇在柱子上,点上不怕雨打的油灯,周围撒上深红的爪哇花。接着,她在血水飞溅的石板上跪下来,额头抵在柱子上虔诚祈祷。额头上祝福的红点儿,从雨水粘贴的秀发中,从忘我的祈祷中,闪现着她自身牺牲的血的一点艳红。

本多的神魂摇荡起来,他品味到一种恍惚和难言的畏怖相混合的感情。这种感情所达之处,周围的情景变得朦胧,唯有祈祷的女子的身姿致密地映现出来,致密得令人生畏。这种达于极致的细部的明晰,及其所包含的畏怖,感觉无法继续忍耐的时候,突然,女人身影从那里消失了。他正怀疑刚才是不是一种幻觉,其实不然,因为消失的女子的身影,又在敞开的粗大的铁花后门前边出现了。只不过祈祷的女子和离去的女子之间,总觉得有一道不相连接的隔绝。

一个孩子手里牵着一只黑山羊走来了,这是一只小羊羔。立于雨中的覆盖着羊毛的额头上,露出一颗祝福的红点儿,那里被浇上了圣水。小山羊摇着头,它想逃脱,一个劲儿踢腾着后腿。

一个身穿脏污的衬衫、蓄着口髭的青年出现了,从孩子手里接过小山羊。青年用手卡住羊的脖子,小山羊凄厉地悲鸣起来,扭着身子向后退缩,屁股周围的黑毛,被雨淋得纷乱不堪。青年扼住小山羊,俯身将羊头推进牺牲台两根木柱型的枷锁里,并用黑铁夹子紧紧卡在柱子上。小山羊高高撅着屁股,又是惨叫,又是挣扎。青年抡起月牙刀。刀刃在手里闪着寒光,准确地砍下来。小山羊的头颅滚落到前边,瞪着双眼,口中吐出惨白的舌头。留在木柱这边的羊的身子,前肢微细地战栗,后肢拼命在胸前踢腾不已。那种激越的挣扎犹如钟摆,一次比一次低弱下去。脖子里流出的血也不多了。

执行牺牲的青年,抓住无头的小山羊的后腿,跑向门外。门外有一根木桩,他把羊挂在木桩上,开肠破肚,急急忙忙拾掇起来。青年脚边还有一只无头的公山羊,在雨水的敲打中震颤着后肢。简直就像被一场噩梦魇住了……那种干净利索、毫无痛苦、一瞬间的生死境界几乎于无所感觉之中过去了,如今似乎依然沉沦于未醒的噩梦里。

青年刀法练达,他忠实地执行这桩神圣而可憎的职业,麻木地完成了一道道工序。他的油污的衬衫上飞溅的血斑,那双深沉而清澈的大眼睛全神贯注,“神圣”从农夫般粗大的手掌里,就像日常淋漓的汗水不断地滴落下来。看惯祭祀活动的行人对此不堪一顾。因此,“神圣”在人群之间,凭借龌龊的手足只是占据一个座位罢了。

羊头呢?已经摆放在门内遮挡着粗糙雨布的祭坛上了。雨中燃烧的炉子上撒了艳红的鲜花,有几片花瓣已经烤焦了。在这所崇敬婆罗门教(Brahman)的火宫旁边,七八个黑山羊头并排朝向这方,殷红的切口犹如一朵朵爪哇花。其中之一就是刚刚还在鸣叫的那颗羊头。这些羊头后面,一位老婆婆像做针线一般,深深佝偻着身子,用黑乎乎的手指,从皮内滑腻的体腔内,剥下油光闪亮的脏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