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谈　第三

【题解】

本篇主要论述了军队中制定严明制度的重要性，以及国家政治对战争胜利的保障作用，同时提出了还要注重对贤才的任用。具体指出“凡兵，制必先定”的首要性，以至“天下莫能当其陈矣”。所谓“制”包括编制（卒伍偏列）、纪律（禁舍开塞）、修号令、明赏罚、举贤能等相关事项，以此“使天下非农无所得食，非战无所得爵，使民扬臂争出农战而天下无敌矣”。

对于这些“制”的阐述，可以说是字字珠玑，表述深刻，令人读来具有极强的画面感，并有极大启发。

【原文】

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则士不乱，士不乱，则刑乃明。金鼓[1]所指，则百人尽斗；陷行乱陈，则千人尽斗；覆军杀将，则万人齐刃。天下莫能当其陈矣[2]。

古者，士有什伍[3]，车有偏列[4]。鼓鸣旗麾，先登者，未尝非多力国士也；先死者，亦未尝非多力国士也[5]。损敌一人，而损我百人，此资敌而伤甚焉，世将不能禁；征役分军而逃归，或临战自北[6]，则逃伤甚焉，世将不能禁。杀人于百步之外者，弓矢也；杀人于五十步之内者，矛戟也。将已鼓，而士卒相嚣，拗矢折矛抱[7]戟，利后发。战有此数者，内自败也，世将不能禁；士失什伍，车失偏列，奇兵捐[8]将而走，大众亦走，世将不能禁。夫将能禁此四者，则高山陵之，深水绝[9]之，坚阵犯之。不能禁此四者，犹亡舟楫[10]绝江河，不可得也。

【注释】

[1]金鼓：即四金和六鼓。古代战场上击鼓时表示要进攻，鸣金时就要收兵。

[2]当：抵挡。陈：通“阵”，阵势，战阵。

[3]什伍：古代军队的编制方式。五个人为伍，十个人为什。

[4]偏列：古代战车的编制方式。五辆为一列，二十五辆为一偏。

[5]未尝：不是，没有之意。多加在否定词前面，构成双重否定。国士：这里指为国家立功、受到人们称赞的人。

[6]北：败退，败北。

[7]抱：同“抛”，抛弃，丢弃。

[8]奇兵：古时用兵分正兵、奇兵，这里的奇兵指小股奇袭编队。捐：抛弃。

[9]绝：断，这里用为横渡江河之意。

[10]亡：同“无”，没有。舟楫：船和桨。

【译文】

凡是统率军队，必须要先建立军法制度，先定下制度以后才能约束士兵不混乱，士兵敬畏刑罚而不混乱就能纪律严明。这样一来，听到击鼓鸣金所代表的进退号令响起，那么成百的人都能竭尽全力奋勇杀敌；即便是冲入交战的乱阵之中，成千的人也都能竭尽全力奋勇当先；覆灭敌军擒杀对方主将时，上万人都能齐心协力举起兵刃拼杀。如果能做到这些，就会势不可挡，天下间就没有谁能够阻挡得住这支军队了。

在古代，军队士兵都有“什伍”的编制形式，战车有“偏列”的编制形式。每当战鼓敲响，旌旗升起时，先登上敌军城池的，没有一个不是为国家尽全力的勇士；率先战死的，也没有一个勇士不是为国竭尽全力而献身的。倘若敌军损伤一人，而我军却损伤了一百人，这无疑是在助长敌军的士气而严重地伤害了我们自己，这是平庸的将领所禁止不了的；新征来的士兵偷偷离开军队而私自逃回家乡，或者身临战场自行败退，这样就造成了极其严重的逃溃和伤亡，这是平庸的将领所禁止不了的。百步之外能取人性命的，是弓箭；五十步之内能取人性命的，是长矛和戟。将领已经下达击鼓进军的命令了，可士兵们却互相吵嚷喧嚣不止，有的人甚至把弓箭和矛折断，把戟丢弃在一旁，面对敌人的进攻畏惧不前而只想快速跑到后方保命。如果战斗中出现这些情况，就会内部混乱而自己先溃败了，这是平庸的将领所禁止不了的；士兵擅自脱离“什伍”编队，战车的阵列也一片混乱，奇兵编队抛弃主将而逃跑，大多数的士兵见势也跟着一起逃跑，这也是平庸的将领所禁止不了的。如果有能力的将领能将以上这四种现象禁止，那么，再高的山也能跨越过去，再深的江河也能横渡过去，再坚固的战阵也能冲杀过去而制服敌人。如果不能将以上这四种现象禁止，如果想战胜敌人，那么就像没有船和桨也想横渡江河一样，是不可能成功的。

【原文】

民非乐死而恶生也。号令明，法制审，故能使之前。明赏于前，决罚于后，是以发能中利，动则有功。

令百人一卒[1]，千人一司马[2]，万人一将，以少诛众，以弱诛强。试听臣言其术，足使三军之众，诛一人无失刑。父不敢舍[3]子，子不敢舍父，况国人乎？

一贼仗剑击于市，万人无不避之者，臣谓非一人之独勇，万人皆不肖也。何则？必死与必生，固不侔[4]也。听臣之术，足使三军之众为一死贼[5]。莫当其前，莫随其后，而能独出独入焉。独出独入者，王霸之兵也。

有提十万之众，而天下莫能当者谁？曰桓公[6]也。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7]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8]也。今天下诸国士，所率无不及二十万之众者，然不能济功名者，不明乎禁、舍、开、塞也。明其制，一人胜之，则十人亦以胜之也；十人胜之，则百千万人亦以胜之也。故曰，便吾器用，养吾武勇，发之如鸟击，如赴千仞之谿[9]。

【注释】

[1]卒：古代军队的编制方式，一百人为一卒。这里指卒长。

[2]司马：管理一千人的官。

[3]舍：庇护。

[4]侔（móu）：相等，等同。

[5]为一死贼：像个亡命之徒那样奋不顾身。

[6]桓公：这里指齐桓公，春秋五霸之首，前685年～前643年在位，齐国第十五位国君。

[7]吴起：（前440年～前381年），战国初期军事家、政治家、改革家，兵家代表人物。

[8]武子：这里指孙武。孙武（约前545年～约前470年），字长卿，春秋末期齐国乐安（今山东省北部）人。春秋时期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尊称兵圣或孙子（孙武子），被誉为“百世兵家之师”“东方兵学的鼻祖”。

[9]谿（xī）：同“溪”，山里的河沟，溪流。

【译文】

士兵们并不是乐于赴死而厌恶存活。只因号令严明，军法制度严谨周密，才能驱使士兵们奋勇向前。在开战前先讲明如何奖赏，果决的刑罚放在交战之后，因而出兵就能取胜，行动就能立功。

如今一百人就可以设置一个卒长，一千人就可以由一个司马管理，一万人就可以由一个将军统领，这是以少数管制多数人，以弱微的官位统治强大的人群。如果能听从我的统率策略，足可以驾驭三军将士，全军只杀一人而不失刑威。这样一来，就连父亲都不敢出面庇护儿子，儿子也不敢庇护父亲，更何况是对于其他人呢？

一个残暴的贼寇拿着刀剑在集市上杀人，没有不快速躲避他的，我认为这并不能说这个亡命之徒自己很勇敢，而其他人就都很懦弱不能和他相比。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抱必死决心的人和尽量求生的人，本来就是不等同的。如果能听从我的策略行事，足可以使三军的士兵们，像一群拿着刀剑的亡命之徒那样，前进时敌人不敢抵抗，后退时敌人不敢追击，而能做到独自出入进退无阻。能够做到独自出入而进退无阻的军队，堪称所向无敌，也就能够成为称王称霸的军队了。

有一位率领十万大军，而天下无敌的人，他是谁呢？是齐桓公啊。有一位率领七万大军，而在天下无敌的人，他是谁呢？是吴起啊。有一位率领三万大军，而在天下无敌的人，他是谁呢？是孙武啊。在当今天下各诸侯国的军队中，所率领的士兵数量没有赶不上二十万之多的，然而这些人之所以没能成就功名，原因就在于没有建立明确的军令，禁止那些奸邪的行为、力求严惩但也要赦免一些小的过失、开辟财源而使军需充足、阻塞奢侈之风而杜绝浪费的奖惩制度。如果明确地建立了这些制度，那么一个人取得胜利，就会带动十个人取得胜利；十个人取得胜利，就会带动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取得胜利。所以说，要改善我们的武器装备，培养我们士兵的勇猛和勇敢精神，一旦打起仗来，我们的士兵就能像猛禽捕食那样快速凶猛，能像溪流倾泻到千丈深的山谷那样势不可挡。

【原文】

今国被患者，以重宝出聘[1]，以爱子出质[2]，以地界出割，得天下助卒，名为十万，其实不过数万尔。其兵来者，无不谓将者曰：“无为人下先战。”其实不可得而战也。

量吾境内之民，无伍莫能正[3]矣。经制十万之众，而王必能使之衣吾衣，食吾食。战不胜，守不固者，非吾民之罪，内自致也。天下诸国助我战，犹良骥[4]之驶，彼驽马鬐[5]兴角逐，何能绍吾气哉？

吾用天下之用为用，吾制天下之制为制。修吾号令，明吾刑赏，使天下非农无所得食，非战无所得爵，使民扬臂争出农战而天下无敌矣。故曰，发号出令，信行国内。

民言有可以胜敌者，毋[6]许其空言，必试其能战也。视人之地而有之，分人之民而畜[7]之，必能内有其贤者也。不能内有其贤而欲有天下，必覆军杀将。如此，虽战胜，而国益弱，得地，而国益贫，由国中之制弊矣。

【注释】

[1]聘：派遣使者去别国访问。

[2]质：人质，这里指将某人送去当人质。

[3]正：同“征”，征调。

[4]良骥：骏马。：良马名。

[5]鬐（qí）：马的鬃（zōng）毛。即马颈上的长毛。

[6]毋：不要。

[7]畜：管理，统治。

【译文】

如今，有的国家被侵犯而处在忧患之中时，就选择用贵重珍宝作为贡品派使者送给敌国，或者用自己的儿子作为人质，又或者是割让土地送出，以此来求得天下间其他国家能够派兵援助自己，然而派来的援兵名义上号称十万，其实不过几万人而已。这些援兵出发前，他们的国君没有不对他的将领说的：“你们不要在其他人上阵之前先去应战。”这实际上不难看出，他们是不可能为你竭尽全力而奋战的。

现在估量一下我们国内的民众，没有一伍不能征用的。经过编制成十万大军以后，而君王必须让他们穿国家的衣服，吃国家的粮食而为国家效力。如果他们没有打胜仗，也没能守住城池，这不是他们的过错，是由于军队内部没有建立良好制度或者指挥不当所招致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天下间的各诸侯国统统都来援助我们作战，敌军就像一群骏马那样疾速奔驰，他们这样勇猛，而我们的援兵就像劣马那样竖着鬃毛奔跑着与他们较量，这怎么能助长我军的气势呢？

我们要善于利用天下间任何可用的东西为我们所用，要仿效天下间任何好的制度来完善我们国家的制度。修整我们的号令，严明我们的赏罚制度，让天下百姓都知道不耕地种田就不能得到粮食吃，没有战功的人就不能得到爵位，鼓励百姓奋勇争先地务农和参与征战，这样的话，就可以天下无敌了。所以说，发出的号令严明，能使全国民众信服。

如果有人说他有办法战胜敌军，不要轻信他的空话，一定要先考察他是否有打胜仗的能力。看到别国的土地要想兼并它，分割别国的民众而想去统治他们，就必须先在国内有贤臣能够辅佐自己。如果国内没有贤臣辅佐却妄想一统天下，就必定会使将帅败亡而全军覆没。像这样，即使一时侥幸取胜，国家也会因此而更加衰弱，即使获胜夺得了他国土地，国家也会因此而更加贫穷，造成这样的结果，就是因为国内的制度有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