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暗里的一道光 A Light in the Dark
斯雷特跟在那对男女后面，从帐篷里出来了。那两人爱得死去活来，他能做的只是不要为他们预言疾病、穷困，还有无休止的苦痛。客户要是不满意，他们的反馈有那么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会传到布莱恩的耳朵里，所以他必须管好自己的嘴巴，不得不说点儿诸如“生活美满”之类的废话来打发他们。他们很高兴，手拉着手走了——四只手都拉着——那姿势有点儿别扭，似乎在表示“我离不开你”，步子都迈不开来。斯雷特盼着他俩摔上一跤，可是神灵们依然拒绝给他一点儿好脸色。
他深吸一口气，想把头脑里熏香的气味冲走，迎着微弱的阳光，他眯起眼睛。帐篷里的光线很昏暗，即便是午后阴沉沉的天色，他的眼睛也难以适应。
他仿佛知道她们会来，刚才隔着一段距离朝他看的那三个小姑娘现在在他的招牌旁边尴尬地晃来晃去。他奉上职业的微笑，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肥大的紫色衬衫的衣袖，俯身向她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女士们，”他轻声招呼她们，“我可以鼓动你们进去吗？我看到你们戴了手环，所以不需要再付钱给我。”他眨巴眨巴眼睛，接着说，“我可以告诉你们，会不会遇上一个又高又黑的陌生人，会不会踏上一段漫长的旅途……还有，会不会得到权力，或者财富，或者名望！”
其中一个女孩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斯雷特便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她穿得很招摇，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她正翻着白眼，仿佛他说的话都是垃圾——的确如此。不过，他从她的目光里察觉到了一丝兴趣，他知道怎样能钓她上钩。
“当然，”他说，“要想让我真正看见你们的命运，还得一个一个面谈。”他的眼神仿佛在看选美比赛的冠军，“私下会见。”
这句话让她动了心。他看着她把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扬起下巴，有点儿挑衅的样子。
“好，”她说，“我先来。”
“悉听尊便。”他冲她咧嘴一笑，露出比恰到好处稍微多那么一点儿的牙齿，他以为她可能会在最后一刻退缩，不过其中一个朋友对她耳语了两句，她便昂首阔步进去了，斯雷特麻溜地跟上。
“坐吧。”他示意她坐在其中一张折叠椅上，然后自己在凳子上坐下。他摊开两只胳膊放在桌面上，手心向上，等着她把手递过来，然而，她似乎突然犹豫起来。她很紧张，仿佛在后悔刚才太过莽撞。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感觉自己多了一点儿慈爱。
“吉玛。”她回答。
“握住我的手，吉玛，”他鼓励她，“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
“我——”她似乎有些迟疑，不过还是握住了他的手。他感觉她的手指凉冰冰的。“我以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
“你要勇敢，”他说，“不能缺少相信的勇气。”他又看了一眼她梳得溜光的头发和考究的衣着。“你不需要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只需要给你自己。”他松开她的手，不再像父亲那样给她建议，而是说，“我预见你会很长寿、很幸福。你真正的目标在这个小镇外面，在某个更有活力、更繁华的地方。”
“是巴黎吗？”小姑娘吉玛惊得倒吸一口气，“我想去巴黎生活，去从事时尚工作，可是我妈妈说……”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接着，她又挺起肩膀。“可是，我干吗要在乎她说了什么！”
“的确如此。”斯雷特喃喃地说。他站起身，向吉玛暗示他俩的这段小插曲已经结束了。
“没了？”她似乎有点儿失望。
“命运之神只给我看到这么多。”斯雷特压低音量，沙哑低沉的嗓子似乎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好像某个神灵正借他的口在说话。
“谢谢啦！”吉玛喜笑颜开，问他，“我叫一个朋友进来？”
斯雷特点点头，想着自己又可以少自欺欺人五分钟。
门口闪过一道光，第二个女孩进来了，在那一瞬里，斯雷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便笑了笑。
“请坐。”他郑重其事地说。这一回，他没有主动要握她的手。他指指椅子，她坐下了，不过只坐了一点点边。
“我叫贾，”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就脱口而出，“我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他没有急着回答，仿佛正在宇宙中搜寻真相。
“你会很富有。”他告诉她。她这么直入主题，八成能发财。“你一旦看中了什么东西，就会一直追随，这一点会帮助你。”他突然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小心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她想从你这儿拿走点儿东西。”
斯雷特感觉得到，这个小姑娘绞尽脑汁在想他说的这个人到底会是谁。好在她的两个朋友都不是红头发，所以他并没有在她们之间种下嫌隙。
“好吧，”她若有所思，慢吞吞地点点头，然后说，“我想我知道是谁了。”人们会无比热切地相信他对他们说的话，这一点总是让斯雷特震惊。他好奇自己是不是应该感到内疚，可实际上，他顶多也就制造了一点儿青春期的戏码，不会有什么更严重的后果。
也许是因为埋藏已久的良心突然发现，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等到疼痛消失，他起身笑笑，表示结束了。
“哦，好的。”她跳起来，“谢谢！”
接着她便走了，帐篷顶上的盖布一阵窸窣。
虽然万般不情愿，斯雷特还是转身走到帐篷后面，又点上几根会让自己头疼的熏香。瞬时烟雾缭绕，刺激着他的鼻腔。等他回来，想着要出去把三个姑娘当中的第三个叫进来。他还在想她会不会已经临阵脱逃了，但她已经进来了。她站在帐篷入口的地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她看他的眼神仿佛无助的兔子在瞪着狡猾的狐狸。她是三人当中打扮最素净的一个，很可能也是由于这个，她看上去比另外两个年纪要小一些。在斯雷特看来，她也是最漂亮的一个。即便在帐篷里昏暗的光线下，黑色的长发仍然将她的脸衬得很白，她的眼睛特别大，正打量着这个狭小的空间。
斯雷特不想把她吓跑。他想让她留下来，他疯狂地想要听她说话，听听看她的嗓音是不是绵软温柔，抑或在她羞涩的外表下，是否隐藏着锋芒。他默不作声地走到桌子旁边，在凳子上坐下，满怀期待地伸出双手。
她并没有急着坐下，但是斯雷特发现自己愿意一直这么等下去，等她终于坐到椅子上，她却并没有把手伸给他，而是合在一起放在大腿上。斯雷特冲她眨眨眼睛，然后不再打扰她。她在重新考虑。小姑娘在观察帐篷里的一切，她的视线扫来扫去，想躲避他的目光。她局促不安地动了一下，然后又动了一下。
他沉默良久，让她有足够长的时间来休整或逃跑。终于，她问：“好吧，应该怎么做？”
斯雷特把头凑上前，冲她微微一笑，说：“你问我一个问题，然后，我向命运之神寻求答案。”
“哦，好吧，我——”她顿了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再次移开了视线，牙齿斜咬着嘴唇。她稍稍皱起了眉头，斯雷特注意到她非常轻微地摇了摇头，应该是想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但不论是什么，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温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似乎并不想告诉他，不过最终还是说了：“安娜。我叫安娜。”
“把你想问的问题说出来吧，安娜。”
帐篷里静得只听得到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有一份工作，”她突然开口了，“只是一份兼职，在一家面包房里。是周末的轮班，不过是早班，差不多早上五点吧。”她一直盯着桌子，直到这时才抬起眼睛。斯雷特冲她点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她紧张地握起拳头，虽然他怀疑她还有其他大事由于害怕而不敢问，但他意识到，这件事对她来说也很重要。
“还有呢？”他说。
“嗯，我父母不想让我去。他们是出于对我的保护，不想让我太辛苦。他们说，我要上学，又要参加游泳俱乐部的活动，再去做兼职就太累了，而且早班就意味着我会非常累，学习的时候就难以集中注意力。可是……我真的需要这笔钱。”
她垂下头，耸起肩膀，斯雷特看出她很尴尬。
“所以，你是想知道他们会不会允许你接受这份工作吗？”他猜道。
“不是，”安娜果断地摇摇头，第一次表现出内心的锋芒，她挺直肩膀，“不是，我是想知道我能不能得到这份工作。如果我压根儿就得不到，那就没必要为此跟父母吵一架了。所以，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我递交申请，会成功吗？”
斯雷特舔了舔下嘴唇，思忖着。放在从前，回答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他每一天每一秒都在为失去这份天赋而难过——不过，是出于自私。没了这份天赋，他感到仿佛失去了光明，感到软弱无力。可是后来，他不时会因为别的而怀念它。这让斯雷特感到惊讶，可是他真希望自己能够回答小姑娘的问题。
好吧，要是他不能帮她预知未来，至少可以为她提供点儿好的建议。毕竟，他活了这么多年，多少也有了点儿智慧。
“如果你真的想得到这份工作，并且为之努力，你就会得到它。你要自信，要对自己充满信心，那样别人也会相信你。”
她郑重地点点头。
“虽然不是很清楚，”因为不想让她失望，他又补充道，“但是，我看见你在面包房里。”他也的确看见了，在他的脑海里，可惜这只是他的想象。“你浑身都是面粉，”他告诉她，“而且刚刚手还被烤箱烫了一下。”
安娜被逗得吸了一下鼻子，他冲她笑笑。他注意到，如果她不是一脸惊恐的表情，好像汽车前灯照射下惊慌的小兔，还是很漂亮的。她让他感觉自己仿佛也成了外表下的那位少年，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听起来棒极了。”她说。接着，她又轻声加了一句：“谢谢你。”
斯雷特的胸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感，他没有理会。这个小姑娘的问题并不是他的问题。尽管如此，当她似乎准备起身时，他还是伸手想要拉住她，他还没有准备好让她离开。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她呆住了，她扭过头来，警觉地盯着他。
“别走，”他说，“还没结束。”
说不清为什么，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斯雷特一直等着，直到她坐了回去，只坐了椅子的一点儿边。
“把你真正想问的问题告诉我。”他命令道。
有事，他确定，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事……对他也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种确定感席卷了他的全身。
“我……什么？”
他吓到她了。她瞪大眼睛盯着他，准备拔腿就跑。
“你还有别的问题想要问我。”他说。他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向她施加压力。“问吧。”
“没有。”她摇摇头，试图否认，斯雷特只是静静地等着。等她又咬起了嘴唇，他知道她已经被自己说服了。
“问吧。”他重复道。
“是我哥哥，”她终于开口了，“我想知道他会不会有事。他跟一些鬼鬼祟祟的人混在一起，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她停住了，斯雷特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可安娜只是摇摇头：“我想知道他会不会有事。”
“好吧。”斯雷特伸出双臂摊在桌子上，掌心向上，“握住我的手，我来向命运之神寻求答案。”
他想触碰她，想让她表达出对他的些许信任。他并没有想要更多，只是觉得需要触碰到她的肌肤。
安娜低头看看他的手，又抬头看看他。他冲她微微一笑，继续耐心地等着，好像一位猎人，小心翼翼地怕把猎物吓跑。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放在大腿上的手，谨慎地用冰凉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斯雷特体味了一下她的肌肤触碰到自己的感觉，感受着她的手指轻柔地握住自己的手，这时，他的身体里涌起了一股久未谋面的冲动。
老天……现在别来！
幻觉——从第一次出现的那天起，每个夜晚都来折磨他的那个幻觉——抓住了他，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使他不得不一直握住她的手，而且撬开了他的嘴巴，他想闭也闭不起来。
“水，”他发现自己在说话，“翻滚着，掉进水里。水很凉，像酸一样灼烧着皮肤。”
安娜惊得张大嘴巴瞪着他。她试图抽回手来，可即便斯雷特想松开她，也无能为力。她站起身，想借助杠杆的力量挣脱开来，可是斯雷特仍然抓住她不放。
“无法呼吸，也找不到水面。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说话间，他看见了，他感受到了水中刺骨的寒冷，肺里的灼烧，还有由于确定自己会溺死而产生的彻彻底底的恐慌。他浑身直冒冷汗，他想停下来，逃出帐篷，可是幻觉死死抓住他不放。
“游啊游，找啊找，蹬啊蹬，无法呼吸，也找不到水面。”
斯雷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感受到肺里一种虚幻的沉重。他痛恨这个部分，在这里，他只好放弃了。不论多么主动积极，都无法改变幻觉里的结局，除非……
“一道光，明亮地照进来。黑暗中，伸过来一只手。”
斯雷特并没有渐渐消失在黑暗里，而是看见一个身影跳进了自己身旁的水里，掀起一阵水花，也带来了一束光亮。不知道是谁，那个身影在水中翻转，虽然水里漆黑一片，但是斯雷特能清楚地看见对方。那个身影背对着他，伸开双臂在水中搜寻，他想喊出来，想向那个身影游过去，可已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仍然绝望无助地被困在幻觉里。
“这儿！”他大喊，把那可怜的小姑娘吓了一跳。他知道，要不是他死死抓着她的手，她早就跑了。“这儿！”
幻觉里的那个身影好像听见了他的声音，转过身来。斯雷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那人已经在水里把身体弯成一个“V”字，一个猛子扎了过来。那动作一气呵成，优美极了，斯雷特不禁大为惊叹，接着便感到欢欣鼓舞。那人向他游过来了。
那个身影在水中有力、自信地向他划过来，突然间已经来到斯雷特面前，然后抓住他的肩膀，拉着他向水面游去。
“向上，”斯雷特发现自己在说，“得救了。黑暗中的援手。”
他感到自己在被往上拉，不一会儿，他冲出水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气喘吁吁，一阵扑腾，接着又是一阵咳嗽，恶心。然而，虽然窒息已久的肺里重新吸进了氧气，他却并没有去感受那甜蜜的解脱，因为他惊呆了，惊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预言中的那个面孔和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