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东风将至 An Easterly Wind Is Coming
他试图划水,可是他不知道水面在何方。他试图呼吸,可是没有空气,只有痛苦。他试图拍水,可是只被水拍打得更厉害。他的肺在灼烧,他的头在抽痛,他的四肢勇敢地想要听从大脑的指挥,可是浑身都疼得厉害,仿佛被刺进了无数把尖刀。他一次又一次地寻找救命的空气,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恐慌,他慌得大脑一片空白。
接着……一片安静,压在他胸口的巨石仿佛被移开了。他的眼前冒出了星星,可是随着他沉入更深的深渊,所有这些小小的星星都熄灭了,一颗接着一颗。
斯雷特睁开眼睛。梦境逐渐变得模糊,但是由于后劲儿,他的身体仍在灼烧。他感到精疲力竭,仿佛被拧成了麻花。他浑身是汗,床单都贴在身上。他深吸了一口气,随着氧气慢慢进入血管,他才感到胳膊和腿上的刺痛逐渐消退。
立在厨房台面上的小钟显示现在是早上五点四十七分。还早,不过他是铁定睡不着了。斯雷特坐起身,把前额一绺一绺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拢了拢,苦笑了一下。幻觉给他带来的影响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他向前耷拉着脑袋,头发重新滑落下来遮住了眼睛,他也不去理会,只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专注地呼吸、专注地感受空气一点儿一点儿充满肺部。过去这……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每天夜里都会梦到自己溺水,这种感受对他来说非同小可。
篷车里面很冷,皮肤上凉下来的汗水很快便让他瑟瑟发抖。斯雷特站起来,从乱糟糟的一堆衣服里抓起一件套头衫,从头顶套进去。他光着脚踏进卫生间——有意避开了镜子——接着便开始忙活早餐。他从橱柜里翻出来的麦片散发着一股子不新鲜的气味,但是煎蛋和培根的香味又会把杰克吸引过来,斯雷特可不想让他在旁边晃悠,暂时还不想。
也许丹尼尔是对的。斯雷特根本就不应该来,应该中途跑掉,去找一个别的嘉年华戏班。可是,干这一行的人越来越少了。游乐场啊,嘉年华啊,马戏团啊,都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们趋之若鹜,现实的情况是,如今根本也没那么多下家可选了。斯雷特在每一个戏班都尽可能待得久一点儿,然后在人们心生怀疑之前离开,可是,除非他想离开英国,再次踏上欧洲大陆——他并不想这样——他就只能被困在这里。重新加入吹牛大王巴伦的这支队伍,是他精心设计的冒险之举。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头,他原以为认识他的人早就走光了,没想到丹尼尔还在。丹尼尔看见他,眼睛都直了,跟见了鬼似的。
不过,丹尼尔曾经是他的好朋友,现在也仍然是,当时以及后来,丹尼尔跟布莱恩和其他人都只字未提斯雷特的事。
现在,他们到这里了。这是他在幻觉中预见自己死亡的地方。他知道这个镇子在布莱恩的巡演路线上,这也是他来这儿的原因。过了这么久——跑了这么多年,停滞了这么多年——该直面它了。
这里是他看见自己死去的地方,现在,是时候看看他会不会真的丧命了。
斯雷特把碗扔进水池,把伸缩床收回去,把床单和被子卷起来放进沙发下面一个隐蔽的隔层里,这样车里就能腾出一点儿面积来,能有地方坐坐。他拣出牛仔裤和衬衫,迅速冲了个澡,穿戴整齐准备出门,这时,杰克出现了,一副睡眼蒙眬的样子,并且一如既往地暴脾气。
“没有早餐?”
“我看着像你的女佣吗?”
“你就像闯进我篷车的猪头。你起码可以早上给我做点儿煎饼。”
斯雷特咳出一声笑来,心里知道杰克很可能真是这么想的。
“我跟你说,咱们换换,我睡卧室,你睡沙发。这样每个该死的早晨我都给你做早餐。”
“滚。”
斯雷特哧哧笑着推开门,杰克只穿了一条发灰的平角内裤,被暴露在早晨的冷风和一束刺眼的阳光里。
“请你快滚!”
斯雷特把门关上时,听见里面有什么东西撞了上去,他不禁咧嘴一笑。杰克之后八成会报复他的,比如在他准备睡觉的时候半醉半醒地冲进来把灯全部打开,不过,眼下他暂时占了上风。
天气比他预想的还冷,他没走几步便后悔刚才出门的时候没有停下来把外套拿上,可他懒得再去面对一场跟杰克半说笑半认真的口角了,不管怎样,等他开始干活儿,很快就会暖和起来。他享受着营地里诡异的宁静——其他人暂时一个也没出来——斯雷特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往装着自己那套家伙什儿的卡车走去。
他没多少东西。他的项目不需要什么闪烁的灯光或庞大的机器。最麻烦的就是那顶很重的帆布帐篷。帐篷是深蓝色的,上面画着黄色的星星,看上去有点儿像中世纪的场景(因为斯雷特的玄机就源自那里)。帐篷中央的尖顶上有一弯用金属铸成的月牙,侧面被他钉了一片又一片层层叠叠的盖布,从而保证里面的光线足够昏暗。一切都是为了营造氛围。
帐篷里面,他尽量维持着老样子,后面是一张又高又窄的桌子,那里长年点着熏香,让空气里烟雾缭绕,中间摆着一张圆桌,上面铺着紫色、青绿色和蓝色的丝巾。桌子一侧是给顾客坐的两张椅子,另一侧是他自己的矮凳。
一个人把这顶帐篷支起来,简直是一场噩梦,不过他还是搞定了。接下来,他花了不到十五分钟把里面收拾停当,又把一个招牌插进外面正迅速变软的烂泥里:
让占卜大师埃米利安为你算一卦吧!
凝视你的眼睛,他就能预知你的前程!
5币/人
和斯雷特一样,埃米利安也不是他的真名,不过听着像那么回事。相较于他所提供的服务而言,五个币基本相当于抢钱,但价格都是布莱恩定的,而且似乎总有数量惊人的顾客愿意买单。
要是斯雷特真能洞悉未来,那么就是付上十倍的价钱也不算多。可惜,那段岁月早已过去。相反,他现在只能靠耍花招了,看人们的面相,还有肢体语言,再问两个探究性的问题。很简单,真的,可是这让斯雷特感到恼火。他的烦恼并非源于欺骗顾客——进帐篷的人,对于自己究竟能得到什么答案,基本上都心知肚明——但是他原本不需要这么做的。
斯雷特把招牌往土里砸了最后一下——无意中把它弄歪了,形成了一个俏皮的角度。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要不要再捶两下让桩子回正,不过,接着他又握着木槌走开了,任由招牌像喝醉酒似的斜在那里。
他去找丹尼尔了。
丹尼尔年纪大了,只能干点儿监管的活儿,现在照看嘉年华仅有的几个游乐项目当中的一项。如今,大多数游乐场都更像是移动的游乐园——到处都是坐在上面嗖嗖转圈的玩意儿,再加上几个食品摊,还有一个卖啤酒的帐篷。布莱恩是个老古板,他好不容易才同意增加了给小孩子坐的旋转木马和迷你过山车,但是给成人坐的只有一个大项目:旋转怪兽。它有六条巨大的手臂,转得很慢,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每条手臂的末端还有三辆小车,小车以两倍的速度旋转,还反复变换方向。斯雷特坐过,就坐了一次。等他下来,连肠子都要吐出来了。
虽然这个项目设计的是便携式,但是把底盘的各边展开或折叠却是两个人的活儿——还不算丹尼尔的。斯雷特一到,便用胳膊肘把老先生支开,协助负责旋转木马的工人戴维,两人一起把底座轻轻放下。丹尼尔则在一旁操作液压机,满脸的不高兴。
“这活儿我完全能干,”他冲斯雷特发牢骚,“你这样会让人认为我已经不中用了。”
“不是不中用,”斯雷特快活地答道,“而是太宝贵了。你要是被这东西压到,布莱恩没准儿要让我来操作它了。你不会这样对我的,对吧?”
“我要是真那样,你也该!”丹尼尔嘟囔着。
斯雷特嘿嘿一笑,他知道丹尼尔的愤怒只是表象,更深层的原因是,逐渐老去的身体让其感到懊丧。岁月侵入了丹尼尔的骨髓,他的手因为风湿病已经成了钩子的形状,哪怕操作控台上简单的操纵杆和按钮都很吃力。斯雷特知道,丹尼尔害怕要不了多久,布莱恩就会过来跟他说,他太老了,戏班需要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那时候,丹尼尔就无处可去了。他的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毕竟,从他打工的第一天起,他就没离开过这个戏班。
多年前跟他一同开始打工生涯的小伙子如今又一次和他站在一起,这样的场景恐怕并不能让他好受一点儿。斯雷特依然是少时的模样——年轻、健壮。他很想跟丹尼尔解释,说他宁愿自己满脸皱纹、弯腰驼背地站在朋友身旁,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个善意的谎言在两人中间徘徊,但彼此都避而不谈。
此时此刻,他们仍然回避了这个话题。
丹尼尔只知道这个小镇对斯雷特而言,承载着糟糕的回忆,可究竟是为什么,他并不清楚。斯雷特对自己这位朋友的脾性足够了解,知道真相不会让他欢喜,尽管他很可能会相信。
“咱们今晚开业?”他想换个话题,消除两人之间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便问丹尼尔。
令他惊讶的是,丹尼尔摇了摇头。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五晚上的收入一向很好。
“旋转木马的发电机出了点儿故障,需要一个零件,明天才能送到。咱们八成也能开工,但是布莱恩觉得少了点儿什么,而且海报也是今天早上才贴出去的,他觉得今晚有点儿太赶了,客人们说不定已经有安排了。而且,今天要下大雨。”丹尼尔睿智地点点头,又说,“我估摸着,星期六会是个好天气。”
“你有预感?”斯雷特半扬着嘴角,做了个鬼脸。斯雷特喜欢逗丹尼尔,说他能够通灵,这个笑话和丹尼尔对此气恼的程度都让斯雷特感到好笑——而且,丹尼尔不知道的是,真正能通灵的是斯雷特。
他用的是过去时。
他突然绷起脸,跟丹尼尔的表情一致。
“没有。”虽然仍旧满脸怒气,丹尼尔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只是想起了我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情景。当时很忙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他用的是询问的语气,看着斯雷特,因为有戴维在,斯雷特耸了耸肩。
“我们都没你年纪大,”戴维快活地回答,“我是第一次来。”他转脸又问斯雷特:“你呢?”
斯雷特壮着胆子迅速瞄了一眼丹尼尔,然后才回答说:“是啊。从我目前看到的情况判断,感觉还挺好的。”
“你会有机会仔细看看的,”戴维一边说,一边在斯雷特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一把,使他不得不上前一步才站稳,“布莱恩说要派你出去贴广告。”
斯雷特哈哈大笑,以为戴维在开玩笑,可是等他匆忙回到篷车停的区域,又帮两三个工人装好设备,然后暖暖身子喝了杯茶,嘉年华的主人便把他叫了过去。布莱恩的篷车比其他任何人的都要豪华得多,需要时,他车里的客厅就是会议室。显然,今天他觉得没必要在车里开会,因为他就站在门口跟斯雷特打了个招呼,圆滚滚的身子挡住了车里的热气。
“给。”他把一沓五颜六色A3大小的海报朝斯雷特面前一拍,斯雷特不得不慌忙接过来,免得一失手,让那堆纸掉进烂泥里,“把这些贴到镇上去。一定要贴得漂漂亮亮的,还要显眼。贴好了再回来。杰克会开车带你去周边的村子,在村子里也贴几张。”
布莱恩往边上挪了一步,于是斯雷特看见了杰克,他正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地在客厅里坐着,一只手端着马克杯,另一只手把一块糕饼往嘴里送。他甚至还有脸朝斯雷特眨巴眨巴眼睛,然后把一整块糕饼都塞了进去。
“好的,”斯雷特小心翼翼地让自己面不改色,“没问题。”
他一直这么回答:好的,当然,没问题。要是他对布莱恩多一点点尊重,也许还会再加“先生”两个字,可是,他有意让自己习惯了低调做人,埋头做事。要是被赶出去,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已经无处可去——而且,和丹尼尔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大千世界里还能做点儿什么,他从来就没干过别的——此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想回来,回到这个小镇。他有一种敢死队般的渴望,想要来到风暴的中心,看看会发生什么。
天还没暖和起来,斯雷特知道自己的篷车里现在没人,就先七拐八拐地回去拿了外套,然后拿着那沓海报,大步流星地往场地的出口走。入口处的门柱上已经贴了一张广告,于是斯雷特继续向前,朝挨着公园的住宅区走去。
这地方一片凄凉的景象,大部分像是社会福利房,住在这里的人显然对园艺也不太感兴趣。春天到了,草又开始发芽,斯雷特从一块又一块杂草丛生的草坪旁边经过。图实惠的人家直接在门口铺上了水泥,或是摆上鹅卵石,制造出一个停车位。车比花花草草还多,明显也被照顾得更好。斯雷特懒得在开头的几条街上贴海报,不过,在目测是这片住宅区唯一的一栋公寓楼外面,他还真发现了一块公告栏。他把A3的大广告啪地贴在一张呼吁人们举报补助金诈骗犯的公共安全海报上面,还用胶布多粘了几道,确保不会被当地的小孩子轻易扯下来。
接着他便向小镇的中心走去。他在桥最高处的两侧各贴了一张广告,然后站在那儿,隔着齐腰高的石头围墙,凝望着脚下流淌的河水。河水看上去清澈温柔,而且很浅,连底下长出来的水草都能看见。不过,这条河仍然让他紧张起来。任何开阔的水域都会让他心生戒备,而此时此刻在这个镇子上,谁知道呢——这里有可能就是他溺水的地方。他有可能就是从这座桥上掉下去的。斯雷特不禁打了个寒战,然后继续向商业街走去。他看见一间用木板封起来的倒闭的店铺,便在整个门面上贴满了海报,因为布莱恩给他的广告数量多到愚蠢,要是不找点儿战略性的地段把它们赶紧贴完,他就得搭进去一整天。而且,商业街也是人们很可能会逛的地方,会来看橱窗里的东西。他退后两步看了看自己的杰作,心想布莱恩一定会满意的——绝对显眼。
谢天谢地,海报贴完了,斯雷特又冷又饿,于是便往回走。哪里也找不到布莱恩,更棒的是,杰克也不见了。斯雷特一边在心里盼着自己躲过一劫,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块三明治,然后便躲到了他认为他们不太可能找过来的地方:他自己的帐篷里。他路过门口时,朝招牌上踢了一脚,不但没把它踢正,反而歪得更厉害了,接着他便进了这个幽闭恐怖的空间。他坐在自己的板凳上,面对着两张折叠椅,要不了多久,椅子上就会出现充满期待的脸庞。他们会问他问题,而他会……撒谎。他会观察他们的面部表情,品味他们话里的弦外之音,然后想出一些老掉牙的废话来满足他们的期待。偶尔他也会扯上两句,纯粹是为了给客人们造成困惑,因为他也得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他做不到的是预知未来。不论他曾经有过怎样的天赋,现在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无法摆脱、反复上演的一个噩梦。他终于决定,他得去面对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