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了,到了 Roll up, Roll up
趁着夜色,他们到了,车队平稳缓慢地悄声驶来。货车拖着体积庞大、形状怪异的挂车和篷车,里面挤满了哼哼唧唧蹬蹄子跺脚的动物,它们和斯雷特一样,都迫切地想要快点抵达目的地。这一路开了很久很久,他在长凳上坐着,挤在杰克和老丹尼尔中间。过去的三个小时里,斯雷特眼前唯一的风景就是前面那辆货车脏兮兮的屁股,某个聪明的讨厌鬼在那泥印上写了几句粗话,斯雷特由于读了太多遍,以至于他断定自己今晚做梦都会梦到。当然,前提是他没再看见别的东西。
通常而言,丹尼尔是个不错的同伴,他喜欢回忆往昔,那些旧事通常都很粗俗,那时候,他的头发还健在,牙齿也一颗不少,偏爱追求那些被父亲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漂亮姑娘。不过,他不喜欢杰克,而且由于杰克也在驾驶室里,老先生不得不闭上了嘴巴。
斯雷特并不怪他,他自己也不喜欢杰克。
不过,这就使得这段旅途变得尤为漫长,难熬。
当小镇的指示牌在卡车头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时,上面印着的字——“科克黑文欢迎您,毗邻巴利卡斯尔,请小心跳水”——让他的心里生出恐惧、无奈和决心的同时,还感到一阵轻松。
他们的车沿着商业街滑行,在小镇唯一的环岛处拐弯向山下开去。他们驶上一座中世纪风格的桥,过河之后又穿过一片住宅区,就在路灯暗去、整个世界重新被黑暗包围之前,前面那辆卡车亮起了转向灯,向右一拐,开进了一座大公园里,这是当地议会同意给他们的地方——据斯雷特所悉,对方有些勉强——他们可以把嘉年华建在这里。等到明天,“巴伦·特雷维恩的天堂马戏团”的海报就会被分发到全镇的各个角落以及邻近的村庄,根据他一知半解的判断,那些村庄是小镇的菜篮子,也让他在商业街上看到的各种营生得以为继。
丹尼尔把车停在其他游乐设施的旁边,熄了火。今天晚上,这些设施都会被留在这儿,准备明天早上正式开工,到那时,他们要把一片草地(很快就会变成泥地)变成一个魔法动物园,要给人们带来惊喜和欢乐。更重要的是,他们要把游客们手里的辛苦钱挣过来。
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今晚就无事可做,已经有人把斯雷特和杰克合住的那辆篷车拖到了宿营地,但是还得把它支起来,为了旅途安全而拆开的一切都得重新接上。杰克会忙着安顿他的动物——他负责那群矮墩墩、暴脾气的小马,游客可以骑着它们在游乐场的外围兜圈儿。这项工作很适合他,因为相比于人,他更擅长和动物打交道,而那些骑在马背上大呼小叫的孩子也不会介意牵马的人是不是凶巴巴地板着脸。不过,鉴于斯雷特的项目准备起来比其他人的要快一些,整理篷车内务的任务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今晚天儿不错。”舟车劳顿之后,丹尼尔对他说。这时,杰克的身影消失在混乱的人群里。
“是啊。”斯雷特回答。他抬头望去,只见星光闪闪,小镇很小,所以镇上人家的灯火并不足以影响夜空中的景致。空气也很怡人。四月即将结束,气温终于开始攀升,有了春日的暖意。其实,斯雷特没在意这些。
“老实说,”丹尼尔说,“我还以为今天早上一醒来,就会发现你已经连夜逃走了呢。当时我感到一阵痛苦,以为车里只会剩下我和杰克。”
“我不会这么对你的。”斯雷特微微一笑。他见丹尼尔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便加了一句:“我想过了。”
“唉,也许你真的应该跑掉。”丹尼尔轻声回答。
“不会的,”斯雷特喃喃地说,“我跟你说过。该睡了。”
“好吧,假设今晚你一切安好的话,”丹尼尔说,“明天早上见。”
“晚安。”斯雷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挥挥手,接着便两手抄进衣袋,穿过密密麻麻如同迷宫一般的停车场。
他向场地后面停篷车的地方走去。路上,他从几个人旁边经过,其中有一两位跟他打招呼,但是大部分人只是咕哝一声,就算是表示看见他了。他并不觉得奇怪,也不生气。他已经在这个戏班待了差不多六个月——这一回——在这样的一个群体里,想要放下对陌生人应有的戒备,需要比这更长的时间。丹尼尔帮他拍过胸脯,这为他扫除了不少障碍,但是除非他能证明自己,否则就不可能真正受到欢迎。
不管怎样,斯雷特认为自己在这儿待不到那一天。
跟着这个嘉年华巡演的差不多有十五辆篷车。这些车被停成了一个松散的半圆形,夜色掩盖了它们严重失修的状况。有些车里住着一家人,其他的,例如斯雷特住的那一辆,则由单身的人合住,几乎清一色的都是男人。这片区域现在已经安静下来,大多数嘉年华工人还在忙着停车或是安顿牲口,或是加固围栏,防止有人从镇子里溜进来,偷他们的设备。只有两辆篷车里还亮着灯,斯雷特知道,这两辆车都住着有小孩子的家庭,不用说,妈妈们正忙着让孩子们上床睡觉。即使在黑暗里,也很容易就能认出斯雷特的那一辆——杰克在上面涂鸦,想为它“增添一抹亮色”,让它很显眼。斯雷特其实不必介意——它本来就又丑又笨,灰不溜秋——可是一眼望去,仿佛它是被拉进了学校的操场,有人给一群愤怒的少年递了喷墨颜料,叫他们尽全力搞破坏。
好在,杰克还没手痒到在篷车里面搞什么名堂。
昏暗的月光下,斯雷特麻利地把电缆接到发电机上,又把水管插进那只巨大的水箱,他颇费了点儿功夫,因为水箱所在的那辆卡车正好停在中间的几辆篷车后面,而杰克和斯雷特的那辆则在半圆形的最边上。除了要多花些力气,斯雷特并不介意。篷车围成的半圆在场地中央营造出了一个社交区域,其实应该挺好玩的,可他常常只想躲进自己的小天地里静一静。住在边上意味着他将有点儿闭塞,更孤单一些。
正合他意。
篷车里面乱成一片。长途跋涉下来,并非所有的物品都能幸存在指定的位置,斯雷特迅速把它们放回原位,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张伸缩沙发上。这张沙发既是篷车的中心,也是他的床。车里只有一间卧室,早在斯雷特加入之前很久,就被杰克占了。实际上,在巴伦·特雷维恩(大家也叫他布莱恩)让斯雷特和他的项目加入嘉年华之前,杰克一直独占这辆篷车。他毫不掩饰自己更喜欢那样的状态。
要是斯雷特有别的地方住,他倒也乐意让杰克独享这辆篷车,可是最近几个星期,嘉年华里来了好几个新人,没有多余的床位了。因此,斯雷特只好继续在这儿住着,尽管这小小的篷车装不下他和杰克,还有杰克骄傲的自我。斯雷特幽怨地叹了口气,四下打量着。他的沙发床贴着篷车的后缘。在他面前,进门的左手边是小厨房,里面破破烂烂,显出让人恶心的米黄色,不过他们从上一站出发之前,他都刷洗过了,所以还是挺干净的。厨房对面是一张用螺栓固定住的桌子,旁边是一张长椅,还有几张快要散架的板凳。除此之外,就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卫生间,里面有一个马桶、一个洗手池,还有一个花洒——小得只能容一个人站进去——还有就是,杰克的房门。
有一次,杰克忘了上锁,斯雷特偷偷看过一回,知道里面有一张双人床,还有一个小小的衣柜。杰克永远拉着窗帘,因此里面光线昏暗,而又由于他从来不洗床单,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尽管如此,似乎还是有很多姑娘想要进去瞧瞧——杰克也乐于从命。
斯雷特知道这位总是板着脸的浪荡公子随时有可能驾到,便起身一把脱了T恤,和牛仔裤一起叠好,整齐地放在沙发尽头。他套上当睡裤穿的慢跑短裤,侧着身子进了卫生间的门。他仔仔细细地洗完脸,刷完牙,然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镜子里的那双灰眼睛凝视着自己。他的眼睛看上去比平时更黑些,八成是因为面色发灰,而且眼睛下方还有发紫的黑眼圈。他的下巴上冒出了一点儿胡茬,不过形成不了什么气候——他的胡子从来就没长长过。他所看见的大体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的鼻子又高又窄,如刀片一般耸立在微微凹陷的颧骨中间。他的颌骨线条分明,下巴很尖。
他见过自己脸色更难看的时候。虽然他没有杰克那样招蜂引蝶的本领,能吸引那些似乎蜂拥来到嘉年华的姑娘,但是他也知道,只要他想,找个伴儿不成问题,但是他憎恨自己的这张脸,恨到大多数时候都不去看它,每次洗完澡,他不等水蒸气散去,镜子上显出自己的真面目,就逃离了卫生间。实际上,在此时此刻之前,他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认认真真地看这张脸是什么时候。
这张脸上从来也没发生过一点儿变化,有什么看头呢?去年、前年、大前年……他一直是这副模样。
篷车的门砰的一声开了,将他从这番审视中拉回了现实。杰克懒得打招呼,但是斯雷特听出了他粗重的脚步声,里面带着怒气,接着,砰砰两声,这是他在踢掉靴子,他一向如此——靴子从他脚上被甩出来,撞在墙上,留下难看的泥印,斯雷特是死也不会去擦的。
斯雷特又一次鄙夷地瞪了自己一眼,然后从卫生间出来了。他宁愿跟杰克打交道,也不想面对自己,而这,别有一番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