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高个子、黑皮肤的陌生人 The Tall, Dark Stranger
安娜的床上简直就是垃圾食品的大杂烩,羽绒被上,没被三个姑娘占据的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散落着巧克力、薯片、果冻和软糖。梳妆台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一部女生爱看的言情剧,不过其实她们都没在看。她们都在忙着回味下午的事。
“你们觉得,负责骑矮马的那个人多大年纪?”吉玛问道,她嘴里挂着一段草莓图案的蕾丝花边,好像叼着一根香烟。
“反正比你大!”贾打趣说,“还有,他可真是一脸苦相。”
“那叫时髦。”吉玛告诉她。
“那是自大。”安娜说,“我也同意贾的观点,他看着的确是一脸苦相。”她想了想,又说,“我也觉得他比你大。”
“我看上去可比实际年龄要大。”吉玛冷冷地提醒两位朋友,“我不像你们,还是个小宝宝,稍微坐一圈就想吐。”
“那哪儿是稍微坐一圈,”贾举起手,在空中比画了一个引号,“把我的平衡感都给弄乱了。”
“胆小鬼。”吉玛断言,哈哈大笑着躲开贾挥过来的枕头。
“你们觉得那个算命先生怎么样?”安娜突然问。
关于下午埃米利安(这绝对不是他的真名!)身上发生的那段令人毛骨悚然的插曲,她一个字也没跟贾和吉玛提起。她当时觉得怪异,可是现在回过头来再想,又觉得他一定是在演戏。这出戏太吓人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同意明天再去……她想说自己不会去,可是又感觉会去。
而她用来为自己辩护的理由——万一他真的能预知她哥哥的未来呢?——又和埃米利安这个名字一样,像是骗人的鬼话。
“挺可爱的!”吉玛立刻回答,“不过没有矮马小子可爱——”
“矮马小子?”安娜问道。
贾哼了一声:“她以为自己这样引经据典很酷呢。当然了,她真正读过的书只有《局外人》(1)这一本,所以……”
“随你们怎么说,”吉玛假装生气地看着她俩,“那个算命先生长得还行。”
“是的,可是——”他长得的确还行吧,不难看。不过安娜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跟你俩都说什么了,关于你们的未来?”
“不能说!”贾大喊一声,吓得安娜赶紧冲她摆手,示意她小声点儿。已经过半夜十二点了,爸爸妈妈的房间就在隔壁,而且爸爸明早还要上班。要是他忍无可忍敲墙让她们安静,她就死定了。
“什么意思?”她问。
“命是不能说的,”贾解释道,“要是说了,就不能成真了。”
“哎呀,算了吧,”吉玛嘲笑她,“我才不觉得我们当中有谁会真的相信那些鬼话呢。”她冲安娜咧嘴一笑。“他跟我说,我以后会住在巴黎!”
“真的吗?”贾吸了一口气,明显已经忘了要保密的事,“做时尚工作?”吉玛点点头。“好吧,那——”贾看了安娜和吉玛一眼,确保两人都在认真听着,“他叫我小心一个红头发的女人。”
“萨伦·桑德斯。”吉玛立刻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贾叫道,“她就觉得自己比我强。圣诞音乐会的时候,我拿到那个小号独奏的角色,她还让她妈妈写信去抱怨!”
“也可能是詹金斯夫人,”安娜提醒她,“她也是红头发。”
“是的,不过她有什么可让我担心的?”贾问道。
“我也不知道,”安娜耸耸肩膀,“也许她会布置一项繁重的家庭作业,或者别的什么。”
“也许吧。”贾耸耸肩,接着又转向吉玛,“我打赌是那个泼妇萨伦。”
吉玛果断地点点头。
“那……”安娜不满足她们的回答,皱起眉头问,“他的声音变成那样的时候,你们不觉得诡异吗?”
“变成哪样?”吉玛一脸困惑,眉毛都拧到了一起。贾也是一脸茫然。
“你们知道的,”安娜搜索着合适的词,不确定该如何形容,“变得又低又——”
“男人味?”吉玛挤眉弄眼。
“不是!”安娜心里烦得很,打断了她,“他开始说话,声音听起来很……不是机械,但是很奇怪,就像……我也不知道,就像他控制不了似的。或者是有别的人借他的嘴巴在说话。”
贾和吉玛脸上的表情告诉她,对于她所描述的情形,她俩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贾看看吉玛,又扭头看看安娜,“我觉得他的声音很正常啊,很性感,有北爱尔兰的口音。”
吉玛点头赞同,又仿佛表示歉意似的耸耸肩膀。
“好吧。”安娜只好放弃这个谜团,接着又问,“那他也握你们的手了吗?”
“当然握了!”吉玛跪坐起来,一堆糖果顺着她在床垫上压下去的方向滑了过去。她低头看了一眼,抓起一小包哈瑞宝软糖。“我觉得他还用小拇指胳肢了我的手掌心,故意的。”
“那八成是蜘蛛吧。”听见贾这句玩笑,吉玛抓起那包糖就朝贾身上砸去,尽管她似乎立刻就后悔了,尤其是当贾一把抓住空中的纸袋,撕开来说了一声“谢谢”时。
安娜已经开始感到尴尬,不过还不至于放弃这个话题。
“他没有抓住你们吗?”她苦着脸,“我的意思是,我都站起来了,可他还是不放我走。”她一边搓着手指一边回忆道,“有那么一点儿疼,而且我感觉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这么做。”
两个女孩都盯着她。吉玛先摇了摇头,然后是贾。
“看来只有我,”在尴尬的沉默中,安娜说,“真棒。”
“也许他喜欢你?”吉玛提出这个解释,尽管听起来她自己也不太相信。
安娜也不太相信。她原本打算告诉朋友们自己答应明天再去见他,可是现在,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她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而且,听见朋友们的经历和自己不同,虽然她应该重新考虑先前做出的承诺——老实说,应该赶紧退出——可是她却知道,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下午,三点刚过,安娜又一次踏上了嘉年华的入口通道。这里和昨天一样热闹。不过,她注意到今天簇拥而来的人群发生了一些变化。成群结队的青少年少了,拖家带口的多了。她径直走过售票亭前面的队伍,她的手环已经失效,不过她本来也没打算再玩其他的游乐项目。昨天下午,她已经跟贾和吉玛在游乐场里玩了个遍。
今天,她要直接去算命先生的帐篷。
实际上,她颇花了点儿工夫才找到那儿。嘉年华的布局就像一座迷宫,明显是故意这么设计的,想让人尽量在里面待得久一点儿,在不同的游乐设施之间多逛逛——就像宜家一样。安娜曾经和她妈妈花了倒霉的一个小时(虽然实际的感受要长得多),就为了找一块合适的垫子,来遮住客厅地毯上难看的污渍。区别在于,宜家里有随处可见的指示牌,告诉你卫生间和厨房的区域应该往哪儿走。而在这里,安娜只能绕来绕去。懊恼地走了十分钟,她还是没找到,于是决定先找到最大的那个——那个可怕的转车——然后从那儿出发再去找。
接着,终于——很快——她已经站在埃米利安的帐篷前面。
他不在。当她发现这一点时,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失望。一个看上去脾气很坏的男人站在外面,正吃力地管着两个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他们跑得很快,因此安娜猜想他们吃了很多很多的糖——现在,这个男人后悔了。没看见孩子们的妈妈,安娜估摸着她应该在帐篷里。
失望感很快就变成了解脱。安娜站在附近等着,跟两个横冲直撞的小家伙保持了足够远的距离,免得被他们撞到。接着,她慌张起来。然后她往远处走了半步,又站住了。她咬着嘴唇,心里犹豫着。
她应该离开这儿。太傻了。那个算命先生不可能有办法帮她。他很可能只是在拿她逗乐,或者是另有企图。
太傻了。她绝对应该离开这儿。
可是安娜的两只脚怎么也不听使唤,等埃米利安从帐篷里出来时,她依然站在那儿,尴尬极了,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大傻瓜。一个女人紧跟在埃米利安后面,也出来了,小孩子们尖叫一声“妈妈”,证实了她和那个一脸疲惫的父亲是一家子。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刚才听到的话显然让她非常满意,安娜悄悄挨近一点儿,听见她对丈夫说:“他说咱们还会再生两个!”听到这句话,那个男人脸上现出惊恐的表情,被安娜看到了。
安娜向算命先生转过身去,正好看见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笑容。下一秒钟,他也看见了她,很明显,他一脸的如释重负。
这让安娜感到奇怪:为什么他看到她,会松一口气呢?
她没多少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很快便镇定下来,径直走到她跟前,伸出双臂,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你来了。”他笑眯眯地说。他轻快的语气让她的紧张情绪舒缓了一些,接着,她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拉着,朝帐篷里去了。
“呃,我……”她吞吞吐吐,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你说你也许能帮我,关于我哥哥的事?”
此时此刻在他面前说这个,显得更荒唐了,可这是安娜给自己找的理由,尽管根本站不住脚。不过,对算命先生重复一遍,倒也没什么坏处——
除了她说话时,他的脸上掠过的阴影。
安娜突然有些怀疑,站住了,他不再是握她的手,而成了使劲儿抓住,然后是硬拽。
“埃米利安——”
“是斯雷特。”他说。
“什么?”安娜盯着他。
“我的名字是斯雷特,不是——”他朝招牌的方向示意,厌恶地皱起鼻子,“埃米利安,那是骗客人的。”
“哦,好吧。”安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不是客人吗?还有……斯雷特又是个什么样的名字?至少在她看来,这个名字的奇怪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埃米利安。
他开始温柔地把她往帐篷里拉,安娜发现自己一只脚已经踏了进去,突然又害怕起来。她跟着这位叫斯雷特的算命先生往帐篷里又走了一步,接着使劲儿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他松开她,来到帐篷里面,摆弄几根熏香。空气里已经弥漫着熏香的气味,要是再浓一点儿,安娜就要窒息了。
“坐吧,”他说,“我就——”他抓起一盒火柴,可当他看到安娜皱着鼻子准备坐下时,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你不喜欢熏香?”安娜摇摇头。“我也不喜欢。”他冲她一笑,把火柴扔到一边。
帐篷很小,斯雷特的长腿一个大步就跨了过来,一屁股坐在自己那张矮凳上。桌子依然隔在他俩之间,可他突然觉得彼此离得好近,尤其是当他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可看的时候,没有水晶球,也没有塔罗牌。桌子上的布块很漂亮,铺得错落有致,让下层的色彩也能完整地露出来。安娜伸出手,指尖捋着一块深青绿色布条的流苏边缘,感觉像是丝缎,非常滑。
“好吧。”她终于开口了。她抬起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方才意识到他一直在等着。吉玛说得对,他长得不错,不过安娜觉得不应该用“可爱”来形容。他的脸上有太多尖锐的棱角,目光也太过炽烈。光线昏暗,很难分辨出他的眼睛是深蓝色还是灰色,不过里面似乎蕴含着暴风骤雨。
“好吧。”他也学她。
“你没有——”她刚一开口,又停住了,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但他耐心地等她说下去,“我还以为会有个水晶球什么的。”
“我有一个。”他承认了,身子轻轻往后活动了一下肩膀,仿佛在舒缓肌肉的压力。这个动作让安娜意识到自己也驼着背,也很紧张。她感觉到脖子周围的肌肉很紧,于是皱皱眉头,努力把身子坐得更直一点儿。
“是吗?”她问。她扬起半边眉头,迅速扫视了一圈,然后重新看着他。帐篷里没有能藏下一个水晶球的地方。
“我用它来当镇纸。”他主动说。
“有塔罗牌吗?”安娜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在我的篷车里垫桌脚呢,那张桌子老是不稳。”
她哈哈大笑,笑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点儿刺耳。
“我开始觉得你像个骗子了。”安娜开起了玩笑。
“可事实是,”斯雷特把身子往前探了探,脸上幽默的表情似乎瞬间消失了,“我不是骗子。”
“什么?”安娜微微朝后缩了回去,重新保持彼此之间的距离,“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能预知未来,安娜。”斯雷特叫了她的名字。她告诉过他,不过不认为他能记得。“我能预知未来,而且,有的时候,我还能看见幻景,产生幻觉。”
他似乎想用这个来镇住她,仿佛她的信任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安娜突然感到一阵不自在,做了个鬼脸。“好吧。”她终于应道。
“你不相信我。”他坐直身子,有意想跟她靠近一点儿,然而安娜却往后倚了些。他脸上失望的表情——并不是因为她不相信自己,而是对她感到失望——令她坐立不安,她很想扭扭身子,仿佛自己是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明知故犯被抓了个正着。羞愧,她惊讶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心情。她为让他失望而感到羞愧。
怪了。
“可这不过是……读懂别人,不是吗?”她问,“他们不是这么说的吗?说那些自称能预知未来的人只是精通肢体语言,擅长解读别人的表情,再问两个探究性的问题。”
“大多数时候的确如此。”斯雷特连忙表示赞同。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于是安娜发现自己不得不帮他说完。
“……但你不是?”
“我不是。”
他一本正经,不是在开玩笑,也没有因为提起如此不同寻常的事而感到尴尬。安娜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了。
“好吧,那是什么原理呢?”她问。
他耸耸肩膀:“那些幻觉,其实我也太不确定。我并非总能控制它们。要是有什么东西是我注定要看到的,那么,我就会被它控制住。”
“就像昨天。”安娜轻声说。她记起他好像突然一动不动,然后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那个声音……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就像昨天。”他喃喃地说。他伸出胳膊,仿佛想要握她的手,然后明显又改了主意,只放在桌子上。“我吓到你了。”他说。
是的,他把她吓坏了,而她依然无法确信昨天的事会不会是他在玩什么把戏。她偷偷朝帐篷的角落里瞥了几眼,搜寻有没有隐藏的摄像头。她看过电视节目里有人拿毫无防备的人搞恶作剧,耍他们一把。她痛恨这种点子,她不明白羞辱别人有什么意思。
斯雷特迅速向身后扫了一眼,然后回头看着她,困惑地皱起眉头来,仿佛不明白她在看什么。不过,他似乎决定不去理会。
“昨天……”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昨天,我看见了一些事。”他止住了。安娜等待着,然后继续等待着。斯雷特仿佛僵在那儿,她屏住呼吸,希望他不会再来一次小小的状况。要是再有,这回她就准备跑了。几秒钟后,他微微摇了摇头。“我看见关于我自己未来的一些事,”他有点儿难为情地冲她笑笑,“你只是碰巧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了错误的地方。”
安娜皱起眉头:“你说是关于我哥哥的,是一个隐喻。”
“不是,那是你说的,”他反驳她,“我只是让你这么认为而已。”
“你经常这么做吗?”安娜感觉自己很笨,急切地问道。斯雷特一言不发,而没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所以你是个骗子。”
“不是!”他窘迫地大喊,“可是我又没办法准确地为自己解释,不是吗?”安娜刚想说他现在就在为自己辩解,他又插了一句,这句话关乎那件重要的事,立刻便让她转移了注意力。“我的确去探寻你哥哥的未来了,”他温柔地说,“后来。”
“什么?”
斯雷特把手伸到桌子下面,从衣袋里掏出来一个东西。等他放到桌子上,安娜看出那是一个很大的扇贝壳。
“来,”他说,“看看。”
安娜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个贝壳。从外表看,它很正常,尽管有些残渣落在她的手指上,黑乎乎的,像是燃烧过后留下的灰烬,可是里面有些刻痕,还有裂纹。她看出来有几个字。因为光线太暗,加上周围都是裂纹,不太容易分辨——上面还沾满了奇怪的红色的东西。
“那是……?”
“是血。”斯雷特证实了她的猜测。“是我的。”见她惊恐地看了自己一眼,他又补充了一句。安娜不确定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血迹只在内侧,她也不打算去碰它。
“我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她不好意思地对他说。
斯雷特心里突然一阵不高兴,仿佛她不知怎的,不经意间侮辱了他似的,但他还是从她手里把贝壳拿过来,倾斜到合适的角度,正好让光照上去。字迹清晰了一些,刻痕比裂纹要稍微深一点儿。
“安娜,”她轻轻地念,“哥哥。”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斯雷特。
“我刻了这几个字,问了这个问题。”他说。
“问谁?”
他耸耸肩,无助地表示歉意:“我也不知道。问命运之神吧,要是你相信的话。问神灵,或者是时间,或者是鬼魂。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只知道有时候他们会回答。”
“答案是?”
“在裂纹里。”斯雷特告诉她。
安娜不太满意他的回答,做了个鬼脸。他知道,她不知道该如何解读。
“好吧,裂纹说的是什么?”
斯雷特微微一笑,仿佛赢了什么似的。安娜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要相信他了。她确定自己并不信他,但是听他说说也无妨。
他微微转了一下贝壳,让自己能看见它的内侧,接着便用指尖拂过最大的那道裂纹,它的纹路在两个字中间横切了一道,然后又向右边延伸开去。
“要是让你说,你觉得那像什么?”他问她。
安娜耸耸肩。像一条线切进另一条线。不过,她心里想……
“镰刀?”她问道,“就像万圣节的时候人们会拿的那种?”
“是的,就是那个,”他说,“镰刀。”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死亡的象征。”
“死亡的象征?”安娜说,“那不是骷髅头吗?”
她的声音依然轻快,带着询问的语气,这简直是个奇迹,因为她的内心似乎突然被掏空了,斯雷特的话就像钟楼里的钟声,响彻她的全身。
“是死神,千真万确。”斯雷特向她解释,“是乔装打扮想要带走你灵魂的那个家伙。”
“不!”安娜坚决反对。她感觉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想走出帐篷,可是不确定两条腿会不会听使唤。“不对!那不是康纳的未来。你错了!”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并不这么认为。斯雷特道出了她心中最大的恐惧,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忍不住想听他解释——因为在她的梦魇里,她看见的的确是这样的场景。康纳现在结交的人喜欢用暴力来解决分歧,她打赌他们当中至少有一半的人身上都带着匕首。事态可能会迅速朝着致命的方向发展。当地的报纸上经常会有这种报道,安娜很害怕康纳会成为下一个悲剧人物,下一个戛然而止的生命。
“也可能是错的。”斯雷特主动说,“占卜也不是绝对可靠。”
“那还有什么意义!”安娜脱口而出,“要是你都不能相信它,还要它做什么!”
“怎么说呢,看你怎么解读,”斯雷特说,“而且人总会犯错。”
他又低头看着那个贝壳,看着那道裂纹,此时此刻,安娜已经无法再把它看作镰刀了。他脸上的表情,还有他身体蜷曲的紧张感,都在对安娜说,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解读是错的。
“我不相信,”她坚持说,“我才不信!”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我看啊,这是你伪造的,用刀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刻上去的。你在给我设圈套,是不是?好吧,不管你想搞什么名堂,我可不奉陪!”
她转身要走,可是听见一声“等等”。他的声音里透着恐慌,这使她停住了脚步。她慢慢转过身子,重新冲着他,看见他正毅然决然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过,那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仿佛他被吓得魂不附体。
安娜往后退了一步,她摸不着头脑,又怕又气,但是她没有走,她站在那儿等待着。
“我们可以再做一次,现在就做。其实,你在的话,结果会更准。”他等了片刻,可是安娜站着没动。“请吧,”他乞求道,“请坐。”
她应该直接走掉。老实说,她本应听从脑袋里那个理智的声音,它一直在对自己说,这样做是多么愚蠢至极,可是当她看到他热切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她现在断定他的眼睛是灰色的——里面闪着一丝绝望,仿佛在说他需要自己时,她就无法狠下心来离开。此时此刻,逻辑思考已经不起作用。她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决心,仿佛天命一般,又坐了下去。
“咱们重新算一卦。”说着,他长舒了一口气,她想象着他应该没打算表露得这么明显。
“好吧。”安娜答应了。她把手臂放在桌子上,手心向上,做出邀请的姿势,但是斯雷特却摇摇头。
“这不是用幻觉,是解读。我做这个不需要握着你的手。”他的语气里有某种东西在提醒安娜——他需要点儿别的更可怕的东西,但他并没有解释,只是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拉出一个盒子来。
“那你是把水晶球放在这里了吗?”安娜想活跃一下气氛,问道。斯雷特迅速冲她笑笑,把盒子上的盖布掀开。他并没有向她展示里面放的是什么,而是冲她做了个手势。“挑一个。”他说。
安娜想站起来,看清楚自己的手伸进去会摸到什么,可斯雷特似乎有意不让她看见。她微微撇了撇嘴,身子前倾,一通乱摸。
她的指尖从一连串奇奇怪怪的表面滑过:粗糙的、光滑的、圆的、尖的。她稍微用点儿力,里面的东西就会移动,她一边选,一边听到轻轻的敲击声和摩擦声。她意识到,是贝壳,或者至少大部分是贝壳。她触到了一个更大、更结实的东西,便用手指包住它,向尽头寻去,那儿……奇怪,像是球形。是骨头吗?安娜连忙放下,瞪着斯雷特。
“我选哪个有关系吗?”她问道。
斯雷特点点头,他的眼神很严肃:“其中会有一个让你感觉是对的。”
安娜还没来得及翻个白眼问他“对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的指尖便拂过一个贝壳,让她感觉皮肤一麻,整只胳膊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她身上穿着T恤,斯雷特注意到她的变化,满意地点点头。
“就是它了。”他一边说,一边放下盒子,让她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自己伸手等着。
安娜并没有立即递给他。她身上的鸡皮疙瘩迅速消失了,跟来时一样快,但是这个贝壳拿在手里,感觉有点儿……怪怪的。她闻了闻,搜寻着有没有什么化学气味,因为她触到它表面的那处皮肤感觉有点儿被灼得疼,就像上面涂了层漂白剂似的。不过,她闻到的只有淡淡的咸味,是它从大海里带来的。
为什么是它?她不知道,只知道斯雷特说得对,感觉它是对的。它看上去普普通通,虽然很漂亮,外面红艳艳的,内里是纯洁的白色。它比她在盒子里摸到的其他大部分贝壳都要大些,她基本确定是一个螃蟹壳。这有什么区别吗?她不知道,只是庆幸自己的手从盒子里的那根骨头上掠了过去,不管那是根什么骨头。
她不太情愿地把贝壳递给斯雷特。他虔诚地握起双手将它托住,然后放在桌子上。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根蜡烛,就放在安娜原以为是放水晶球的地方。他从帐篷后面放熏香的那张桌子上迅速拿来火柴,把蜡烛点燃,又从桌子下方摸出来一把刀。
安娜警觉地看着。这不是用来切土豆的那种刀,刀刃很厚,有一点点弧度,手柄上包了一层皮,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露出大大的黑点,看上去很古老,也很致命。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斯雷特问,“昨晚我还不知道。”
“康纳。”安娜告诉他。她看着斯雷特小心翼翼地在贝壳表面刻下这两个字。这一回,他把字刻得大多了,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
“好了。”他刻完了说道,“我要把它放到火苗上方。我这么举着它的时候,你就提出你的问题。”
安娜一阵慌乱——她还没有想好一个明确的问题,只是一种无形的担忧——但是斯雷特没有给她时间去思考,径直把贝壳放在蜡烛上方近得几乎只隔了一根头发丝的距离,期待地看着她。
“我哥哥会怎么样?”她轻声问道。
几乎就在她说话的一刹那,极细的裂纹开始出现在贝壳白色的那一面。她嗅到一股淡淡的煳味,虽然她并没有看见他是如何做到的,因为他的手指并没有移动,总之斯雷特把蜡烛熄灭了。
“这是最后一步。”他一边说,一边放下贝壳,拿起刀。他盯着安娜:“你和你哥哥是血亲吗?”
“什么?”她笨笨地问,“他是我哥哥呀!”
“对,但他是不是领养的,或者你父母之前跟别的人结婚生的?”
“不是,”安娜回答,“我们同父同母。”
“很好。”斯雷特右手仍旧攥着那把刀,左手伸过来抓住安娜的一只手,然后拉过来摁在桌子上。“就疼一下下。”他说。
安娜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在她食指的指尖划了一刀。她轻轻叫了一声,想把手缩回去,可是他抓得很紧。
“抱歉。”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捏住那根手指,让涌出的鲜血滴进螃蟹壳里。安娜不确定血触到贝壳表面时那声轻微的嘶嘶声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但是当斯雷特用手掌托着贝壳,慢慢将它来回倾斜时,她出神地看着那鲜红的液体流进那些裂纹和斯雷特刻下的字迹上。突然,贝壳毫无征兆地碎了,斯雷特惊得失手让碎片都掉在桌子上,残余的细小血滴把桌布都弄脏了。
“就应该这样吗?”安娜气喘吁吁地问。
斯雷特脸上的表情清楚地告诉她不是。
“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的话里似乎含着一种敬畏。他几乎虔诚地把那些碎片拾起来,放在握起的手掌上,像拼图一样把它们重新拼在一起。
等他拼好,连安娜都看出了先是向上,然后向右拐的那道弧线,又丑又凶。边缘还沾着安娜的血,微微闪着光。不是凶兆,这还能是什么?
“该死!”安娜咕哝道,接着便感觉血朝脸上涌。她从来不骂人,但是说真的,要是她想骂,现在不骂,更待何时?
“跟我刚才说得差不多。”斯雷特对她说。他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笑意:“实际上,跟我刚才说的完全一样。”
他当然笑得出来——又不是他的哥哥!不过,为斯雷特加分的是,他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下一秒,他已经凑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没有被刀划的那只手。
“对于这个征兆,我很抱歉。”他喃喃地说,“有时候,”他有点儿迟疑,“有时候我觉得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它能改变吗?”安娜问,“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么当然就应该能改变它吧?”
“也许有可能。”他又迟疑了一下,这次时间长了一点儿,“问题是,你没办法知道。我们看见未来发生,是因为它本来就要发生,还是因为你看见了,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所以才达到你所预见的未来?”
安娜皱起眉头,试着理解他的话。
“不过,当然……预言并不知道你未来会做些什么。我的意思是,我们有自由的意志,对吧,所以它并不能预知我们会踏上的每一条路,也无法猜测我们将会做出的每一个选择?”
“要是那样的话,”斯雷特争论道,“我们又怎么能预知未来呢?”
“也许你本来就不能!”安娜回敬他,想让自己的语气里加上一丝防备。
斯雷特叹了口气,摇摇头。
“有太多次我都是对的,所以我已经不相信这种观点了。”
安娜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她不知道什么是对的——这似乎正发展成一种令人担忧的状况。
“我接受不了,”她终于说,“我接受不了你是对的。”斯雷特沮丧地吭了一声,但是安娜摇摇头,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是说,你几乎什么都没告诉我,直接就判了他死刑。”她哽咽了。她伸手捂住嘴巴,可是已经晚了,斯雷特听到她终于哭了出来。
令她万分尴尬的是,他竟然绕过桌子,到她跟前俯身把她抱住了。她完全不适应这种身体接触——除了妈妈,没有人抱过她!——安娜僵住了,但是并没有僵很久。斯雷特的怀抱很温暖,还用一只手抚着她的头发。安娜不再抗拒,把头伏在他的肩上,任凭自己抽着鼻子,尽管眼泪是忍住了。
“你看。”斯雷特微微收回身子,温柔地说。他等安娜抬头看着他,才接着说下去。“我知道我没有告诉你很多,但是我们可以做点儿别的,说老实话,”他咳出一声笑来,“我真没想到,你居然相信我了。”
这句话不该说,但也许恰恰应该说。仿佛安娜本人刚才一直处于一种脱离现实的状态,游离在她的身体之外,听了斯雷特的这番话,她才立即缩回自己的躯壳。
她彻底脱离他的怀抱,坐得远远的,生怕彼此的身体再有任何一丝接触。斯雷特似乎并不喜欢她刻意保持距离,不过他没说什么,也重新站直了身子。
“我……我不知道我相不相信。我是说,这——”她朝着破碎的螃蟹壳、那把刀还有蜡烛摆摆手,“太疯狂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是真的。”斯雷特的语气很温柔。
“我不——我不能——”安娜一边摇头,一边站起身,“我得走了。我得想想。我只是……我接受不了。”
斯雷特立即起身堵在她面前,不过他低着头,因此两人的目光几乎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他想去握她的手,可她退后一步,他没抓到。
“让我跟你一起去吧,”他请求道,“我们一起去散散步什么的。我们可以聊聊……或者我也可以一句话都不说。”他努力挤出一点儿笑容,但是安娜并没有回应,他的笑容也凝固了。“别就这么走了。”他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安娜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的眼睛躲闪了一下,安娜知道他要开始说谎了。
“我不喜欢给出不好的预测,”他主动说,“我想帮你。”
他果然撒谎了。
“也许你是对的,”他接着说,“也许我们可以改变它。我可以帮你搞明白。”
安娜觉得这是真话,可是这使她更糊涂了。
“我得想想。”她重复道。她退后一步,然后又退一步,直到她能够摸到身后帐篷入口的盖布。斯雷特的身子晃了晃,似乎想跟过来,但是他没动。“我……我得走了。”
“你会回来吗?”他问,“你会让我帮你吗?”
“我会想想的。”安娜轻声回答,然后便钻出帐篷,逃也似的跑了。
(1) 《局外人》:The Outsiders,美国小说,亦被称为《小教父》,Ponyboy是其中主人公的名字,字面含义正好是矮马小子。——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