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四种心理地位
真情中的悲伤是正常的,反映了童年纯真人性的诚实和质朴。
——索伦·克尔凯郭尔(Søren Kierkegaard)
在生命早期的几年里,每个孩子都会认为“我不好”,在他们看来,父母是“好的”。孩子终生都在试图了解自我和他所生存的世界,而该观点是他得出的第一个结论。“我不好—你好”这种心理地位是孩子一生中最具决定性的想法,它被永久地记录在孩子的头脑中,并影响他所做的每一件事。由于它只是一种态度,因此可以被新的态度所取代,但首先我们得理解它的含义。
为了说明这种观点,在本章前半部分,我要先谈谈新生儿、婴儿和成长中的孩子在语言出现前后的情况。许多人坚持认为他们“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因此不会出现“我不好—你好”的态度。但我坚信,尽管他们拥有“快乐的童年”,但每一个孩子仍会出现以上的观点。首先,我要解释婴儿出生时的情境,并通过证据说明每个人的出生乃至婴儿时期的生活都会被记录下来,尽管他们可能在意识上已不记得上述事情。
这里,我们要再次重复潘菲尔德的主张,他认为人脑具有三大功能:(1)记录;(2)回忆;(3)再体验。尽管我们无法回忆起生命初期的记忆,但有证据显示,我们可以用复原新生儿情绪状态的方式重温早期的经验。婴儿没有语言能力,他们的反应局限在感觉、情绪和模糊的幻想中,只能通过哭泣或身体动作表达不快或舒服的感觉。尽管婴儿无法说出自己的感觉和幻想,但它们仍会被记录在大脑中,并偶尔会在以后的梦中重现。
例如,一个患者报告她的一生重复做同一个梦。每次做梦,她都会在极度的恐惧中惊醒,心跳加快,呼吸沉重。她试图描述这个梦,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一次,她尝试描述说“我感觉自己只是一个很渺小的斑点,一些巨大的圆形物体包围着我,那些东西就像巨大的螺旋,越来越大,威胁着要吞噬掉我,而我好像被淹没在这些巨大无边的物体中。”尽管她报告自己看到了自我的消逝,极度的恐惧却表明她害怕死亡,即面对死亡时一种本能的生物性反应。
后来她又谈到这个梦,这是一年之后她再度做同样的梦。当时她正在外出旅行,和丈夫在一家环境优雅的餐厅吃午餐。饭店的环境布置得很好,食物却很差。当他们回到旅馆后,她感觉很不舒服,因此她便躺下来小憩片刻。她睡着了,入睡后不久,就被噩梦惊醒,同时感到剧烈的胃痛,“疼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当时并没有任何令她焦虑的事情发生,恐怖的梦似乎与她的胃痛有直接的关系。她仍然无法描述这个梦,但却谈到了另一种感觉——窒息感。
患者母亲的资料有助于我们解释这个噩梦的起源。她的母亲身材高大丰满,用乳汁喂养孩子,并坚持这样的观点:任何问题都可以用吃东西来解决。在母亲看来,“照顾得好”的孩子就是“吃得好”的孩子。同时,母亲还是一个争强好胜且支配欲很强的女人。由于患者无法描述梦的内容,我们推论(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做的),梦魇产生于孩子开始说话之前,而胃痛则与早期的进食经历有关。一种可能是,当患者还是婴儿时,当她已经吃得很饱或很满足不想再吃的时候,母亲坚持要她再多吃一些(这通常发生在孩子要求自己吃饭之前,母亲说:吃饱些,免得挨饿),因此出现了如梦中的昏昏欲睡、窒息和胃痛的感觉。梦的内容再现了她对婴儿时期处境的感觉——自己是一个小斑点,被母亲巨大的圆形乳房或高大身躯所淹没。
这种梦支持了以下的假设:人类最初的生活体验,尽管无法用语言形容,但仍被记录下来并在今天重现。同时,早至出生时期的体验也被记录下来,并保存了过去曾经获得的信息。婴儿对外界刺激的反应最初出于本能,但不久就成为条件性或习得性的体验。例如,他会学习望向母亲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如果所有的体验和情感都被记录在大脑中,那么今天我们在特定情境下感觉到的极度恐慌、愤怒和害怕,只不过是婴儿期所有感觉的再体验而已,我们可以称之为原始录音带的重播。
欲进一步理解,我们需要了解婴儿发展的情形。在图7中,横线代表从开始怀孕到5岁这段时间。第一阶段为怀孕到自然分娩之间的9个月,这是个体体验到的最完善的生存环境,这种生存方式属于与母亲共生的亲密状态。
图7 个体从胚胎到5岁的不同分娩
接着是自然分娩,胎儿弱小的躯体在短短的数小时内被推出母体之外,来到一个与母体反差巨大的新环境中。他完全暴露在陌生和令人极度恐惧的寒冷、粗糙、压力和噪声中,感到毫无支持、光亮、被隔离和被遗弃。在瞬间,婴儿的脐带被剪断,他与母体分离,从此再无共生关系的存在。许多出生创伤理论都假设,婴儿在分娩时产生的各种情绪都以某种方式记录在大脑中。很多人在极度压力之下都会做“下水道”之类的梦,这种情况支持了该假设的合理性。一个患者描述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被人从平静的水中抛到排水沟或下水道中,他还体验到加速度和压迫感,患幽闭恐怖症的人通常会有这种感觉。婴儿被铺天盖地的不愉快的刺激包围着,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由此产生的情绪即成为将来所有焦虑的来源。[1]
很快,婴儿迎来了拯救者,有人将他抱起来,包在温暖的毯子里,搂在怀里,并接受舒适的“安抚”,这个阶段称为心理分娩(见图7)。这些信息告诉婴儿,子宫外面的生活并非完全都是坏的,这种与母体亲密关系的恢复,点燃了婴儿生存的意志。轻抚或亲昵的身体接触,是婴儿存活下来的根本。没有它,婴儿将会死去,不是肉体死亡,就是心理死亡。一种被称为消瘦的身体死亡,常常发生在孤儿院的孩子身上,这些孩子被剥夺了早期的爱抚,除了缺乏这些最基本的刺激外,找不出其他生理的原因解释这种死亡的发生。
这种时有时无的痛苦经验,常常使婴儿处于一种不平衡的状态。在生命的最初两年中,婴儿还没有掌握思维工具——语言,因此无法解释自己在世界上的不确定性地位。但是,婴儿持续地记录与他人交往时产生的情感,主要是与母亲的交往,这些情感与婴儿是否获得安抚直接相关。无论是谁,只要给予安抚就行。婴儿对自我的评价没有把握,因为好的感觉总是很短暂,通常会被不好的感觉所取代。最后,不确定性使他相信“我不好”。但是,到底在何时,儿童形成最后的“我不好,你好”的结论呢?
在对婴儿和幼儿进行详细的观察后,皮亚杰认为婴儿在出生几个月后就开始发展因果关系(事物的前后联系),两岁时便完全认识因果关系。[2]也就是说,那些混乱的信息开始有秩序地以某种形式累积起来,从而使婴儿出现非言语的态度和结论成为可能。皮亚杰说:“在人生最初的两年里,随着感知运动思维的发展以及对宇宙万物相关联的解释,导致一种接近理性思维的平衡状态的出现。”我认为,这种平衡状态在两岁末列三岁期间已非常明显,是儿童对自己和他人看法的产物,即心理地位。一旦心理地位得以确定,儿童便产生了具体的努力方向以及预测未来的基础。皮亚杰认为,这些早期的智力过程虽然还不能“认识或阐述”真理,但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表达对成功的渴望和对现实的适应:如果我不好—你好,那么我该如何让你这个好人,对我这个坏人好一点儿呢?这种心理地位也许并不令人舒服,但它却是孩子的真实印象,对孩子而言,这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因此,这就是一种平衡状态。孩子心目中的“成人”让他第一次“理解生命的意义”、解决阿德勒所谓的“生活的中心问题”——对他人的态度,同时也解决沙利文所说的“每个人都有永恒的自我态度”问题。
库比就心理地位的发展问题做了精辟的阐述:
做出某种特定的推论具有一定的可能性:在生命的早期,有时在出生的最初几个月,有时稍晚些时候,经常会建立起一种处于中心位置的情绪地位……临床诊断证明,一旦该情绪地位在早期生活中得以建立,就具有巨大的影响力,会自动地反映到个体以后的生活中。最终这种态度可能成为个人生命中的保护神,也可能是他一生的致命弱点。由于这种心理地位可能建立于婴儿出现言语之前,对大多数婴儿而言出现在他们识别象征符号之前,因此该心理地位可能是影响人类神经症发展过程的最早的因素之一……无论何时,这种情绪地位总是令人痛苦……个体需要终其一生,再次运用意识、前意识和无意识的力量与之对抗,以保护自己免受伤害。[3]
接着,库比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些心理地位在以后的生活中是否会有所改变?我认为会。尽管造成这种心理地位的早期经验无法被擦拭掉,我仍然认为早期的心理地位可以改变,因为凡是已决定的以后都可以被推翻。
人际沟通分析理论把人际交往中可能采取的心理地位分成以下四种:
1.我不好—你好
2.我不好—你不好
3.我好—你不好
4.我好—你好
在开始阐述每种心理地位之前,我要先谈谈我对它们的观察。我认为,在出生后第二年末,有时在第三年,就已经在前三种地位中选中了一种。我不好—你好,这是根据人生第一年经验而产生的最早的暂时性决定。第二年末,这个决定要么更稳固,要么转变到第二种(我不好—你不好)或第三种(我好—你不好)心理地位。一旦某种心理地位得以建立,儿童就会始终坚持他所选择的心理地位并终生受其支配。这种心理地位将伴随他的一生,除非后来他有意识地将之改变成第四种地位。通常人们不会反复地改变他们的心理地位,前三种心理地位的建立完全取决于他们得到安抚与否,这三种地位在婴儿出现言语之前就已建立,它们是结论而不是解释,也不仅仅只是条件反射,它们是皮亚杰所说的认识因果关系过程中的心智活动。换句话说,它们是儿童“成人”信息加工后的产物。
[1] Sigmund Freud,The Problem of Anxiety(New York:Norton,1936).
[2] Jean Piaget,The Construction of Reality in the Child(New York:Basic Books,1954).
[3] L.S.Kubie,“The Neurotic Process as the Focus of Physiological and Psychoanalytic Research,”The Fournal of Mental Science,Vol.104,No.435(1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