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是响石
雨天我会唱歌,而荷花就会跳舞。
一朵朵荷花从荷叶里颤巍巍地冒出来,开满了水塘。风轻轻吹过,荷花轻盈地旋转,整个水塘都好像是打着雨伞的少女在翩翩起舞。
火龙做梦都想有把雨伞,想到心尖尖上,放不下。
火龙那一日闯了祸挨了打,不记得疼,就记得水仙阿嬷的一句话:“等下一垄菜再长起来,卖了就给你买雨伞。”
三日前,火龙跟着水仙阿嬷走了十几里山路赶圩市,买了好些爱吃的菜籽和菜苗儿。火龙高兴我也高兴,我一路都给他唱着歌。
因为我唱得好好听,火龙就捡了一颗这样的我揣到了口袋里。
火龙捡的这颗我,拇指大小的,滑滑的,很中火龙的意。
火龙是真真看着水仙阿嬷将菜籽、菜苗儿种进菜畦土洼里去了。
一连几天,火龙在床上觉都睡不安稳,每夜都要翻来覆去烙好多张烧饼,今天尤其觉得躁,还哪里痒,感觉有蚊子。火龙坐起来,凭空打了几巴掌。
皎洁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他的布兜兜上。
火龙趴到窗棂边,月光辉映下,碧绿的菜畦绿茵茵的,蝉鸣蛙叫此起彼伏。
火龙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起身,出门,来到了菜畦里。
火龙撅着屁股,勾着身子,头就差没贴在地上了。他仔细地窥探着菜苗儿,嘴里忍不住嘟嘟囔囔:“菜籽,我给你浇水,你快点出芽,我好换钱买雨伞去上学。”
火龙想要帮帮菜籽、菜苗儿长个子。他每天早晚都给菜畦浇水、施肥,细心地打理菜地。
火龙每天都会忍不住用手指比量着菜的长势,菜苗儿长得慢着哩,火龙便每次都忍不住偷偷向上拔苗。
每拔出一点点,他就会从兜兜里掏出我来,轻轻再把菜苗儿边上的土轧实。
“菜籽,我给你浇水,你快点出芽,我好换钱买雨伞去上学。”
我每次都干得很卖力气,一边轧土一边唱歌。
黑狗听到了,会汪一声来附和。
过了好些天,一天早上,火龙起身到了菜地的时候,发现菜苗儿不肯起来。菜苗儿脸色蜡黄蜡黄的,蔫蔫的,睡不醒的样子。
我跳到了土洼里,想唱歌叫醒菜苗儿,但是我却听到火龙呜呜地哭起来了,黑狗汪汪汪地叫,水仙阿嬷被叫醒,从房里跑了出来。
水仙阿嬷眼睛好尖,才望了一眼菜畦,就晓得火龙拔这菜苗苗了。
然后水仙阿嬷就拿着竹条追着火龙打,一边追一边骂骂咧咧:“你个蠢蛋拔苗做什么?哪个叫你这样糟蹋成片菜地!可惜了,都死翘翘了。”
六叔公和邻居夫妇跑出来了,他们都赶紧跑到各自的菜地里拔菜和割菜。
六叔公一边拔菜、割菜,一边不时抬头瞄一眼火龙家的方向,关注着动静:“就只是想要一把雨伞嘛,都快想到心尖尖上了嗨!”
邻居夫妇割菜、拔菜的动作越发紧促起来,“嗖嗖嗖”就是一箩,一边割一边念叨:“快点快点,赶紧拿到水仙阿嬷家的菜地里去,兜兜仔快被打成窟窿仔了。”
六叔公和邻居夫妇到了水仙阿嬷的菜地里,把已经蔫黄的菜搂走,将才拔出来的菜栽进地里去。
黑狗在菜地上一会儿拱着菜,一会儿在一旁打着圈圈,忙忙碌碌的。后来又来了几个乡里,手里都拢着一些菜,也帮着将菜栽到地里去。
虽然隔着好远,但他们都能看见水仙阿嬷还在追着火龙打。好在火龙跑得脚底生风,水仙阿嬷追不上。
水仙阿嬷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一不小心被石头磕了一下,脚崴了,“哎哟”叫了一声。
火龙就顿住了,我差点从火龙的口袋里蹦出来。
火龙接着往回跑了,我又在火龙的口袋里撞来撞去。火龙到了水仙阿嬷跟前,架住了水仙阿嬷。
水仙阿嬷气得还要打火龙,但是力不从心,手才落下来一次,没等火龙叫疼,水仙阿嬷脚疼得厉害,就先“哎哟”了起来。
黑狗过来了,汪汪汪地欢叫,火龙不晓得他在报告好消息,黑狗就着急地咬着火龙的裤脚把他往回拖了。
“不要打了,我晓得了。阿嬷,我先扶你回家吧。”火龙说着就扶着水仙阿嬷往家走了。
水仙阿嬷被火龙搀着走到自己的院前,两个人呆住了。
菜地里是长得郁郁葱葱的新鲜的蔬菜。
芥菜盛开白花,白菜簇生黄花,椰菜欢腾卷心,韭菜尖顶纳籽,茄子金紫银青,辣椒纷红骇绿,被露水洗得油光锃亮,盎然生气,格外悦目。
水仙阿嬷抬头四下里看,邻居夫妇和远处几个乡里正往这边看着,他们看到水仙阿嬷,都纷纷悄没声息地进了自家屋子,把门关上。
火龙半晌回过神来,手舞足蹈地跳到菜畦里去,连翻了几个跟斗。我从火龙的口袋里掉了出来,跟着他一起跳舞。
“阿嬷,现在有菜可以卖了哪,可以给我买雨伞了!”
我也连跳带滚地唱:“可以去卖菜了,可以买雨伞了!”
细雨就在这时候落下来,窸窸窣窣地告诉我的同伴这个好消息。我们一族的伙伴们这时便响成了一片,齐声跟着火龙歌唱。
黑狗汪汪地跟着附和,水牛也跟着哞哞应声。
火龙高声地欢叫着:“我有雨伞了,我有雨伞了!”
快乐的声音飘荡过黄灿灿的油菜地、绿油油的田庄、炊烟袅袅的乡舍和清波微漾的池塘。
荷叶一夜间漫过池塘,仿佛是一片绿伞。
水仙阿嬷给火龙买回雨伞的那天,火龙竟然没有唱歌。
“拿到心尖尖上想要的东西了,心底乐开了花吧!”
火龙竟然也没有接水仙阿嬷的话。
火龙的心尖尖里又藏了一件东西。
有一天,火龙、吕格旋和果果放学跑过桃源洞,我就听到火龙把他心尖尖上的主意讲出来了。
其实是火龙突然发现了水仙阿嬷心尖尖上也有想要的东西哪。
这一次火龙要自己计划,吕格旋和果果加入进来,帮助他。
这天是星期六,没有课。
好早起来,火龙就把蚊帐拆下来,全部拢了来了。
果果在荷塘边翘首等待着。
荷叶田田,迎风招展,袅袅婷婷的荷花轻盈曼舞。
吕格旋从后面的竹林砍下一根细竹,又一起拢了几根细竹棍拖出来,截断,慢慢用刀削平整。
一片硕大的荷叶游动着到了荷塘边,火龙的头露出来,手里捧着几只河蚌螺蛳,果果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
做这件事,火龙和伙伴都是行家。几个孩子将几根细竹棍截成两截一般粗细长短,十字交叉绑起,折弯后四个棍脚扎上一块纱布,纱布是旧蚊帐剪下的,裁成小桌面大小,做成后像一只倒置的降落伞。
“这么大的蚊帐得做好多个。”吕格旋有些兴奋。
火龙敲碎蚌肉拴在网底作为诱饵,用长竹竿挑起一只只网沉进水里,坐在岸上。
天空碧蓝如洗,竹林瑟瑟作响。几个孩子在我铺就的石子路上跑来跑去,响声煞是好听。捕虾的远景如诗如画,孩子们的对话清脆动人。
果果着急:“真能捉到虾?”
吕格旋犹疑:“昨晚听我阿爸这样讲哪。”
还是火龙淡定:“我看能捉到。虾是水里的憨子,贪吃,只顾两只钳捧着肉吃,等离了水就只有干蹦跶了。”
光影交错,水光潋滟,不觉已至晌午。
几个孩子默默等上片刻,仍然没有。虽然有些沮丧,但是想到明天是周日,又好像看到希望了。
“明天来喽。”吕格旋说。
火龙和果果不情愿地起身,将东西收拾好了,就藏在一旁的竹林里。
“明天要来得早些。”果果说。
火龙想了一下,点头。
“黑狗不能叫。”吕格旋提醒。
火龙又点了一下头。
一路上,火龙手里捏着我滚过来滚过去,我晓得那是他把今天捕虾的每个细节都在心里淘了一遍,想找出破绽来。
真到了周日再把网撒下去,几个孩子又紧张起来。
果果紧张地盯着水面:“这一次会有吧?”
吕格旋拍了拍果果的肩,安慰这个妹妹仔。
“试咗咁多次(粤语:试了这么多次),这一次肯定有啦。”
果果抿着嘴憨笑,心里甜滋滋的,但又害怕惊扰了塘里的虾。她凑近火龙的耳边,细声细气地絮絮念叨:“卖了钱给兜兜哥哥的阿嬷买件过节的壮服,再买个花牛头,我们去看春牛舞!”
火龙的鼻头渗出汗渍,眉头一挑,转脸望着吕格旋,吕格旋心领神会。
火龙只张嘴不出声地喊:“一、二、三!”
果果也赶紧凑拢来,三个孩子一起起网,网上来八九十只虾。
几个孩子的眼睛瞪大了,果果吃惊地捂住了嘴。
吕格旋兴奋地哈哈笑着:“捞啦,快点捞,还有好几只网呢!”
日上三竿时分,三个孩子到了圩市上,但是圩市显见着早已经散了,看不见摆摊的,地上是一些丢弃的未来得及处理的菜叶和果皮。
一脸一身泥浆的火龙、吕格旋抬着装着半桶水和虾的小桶过来,果果跟在后面。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一脸落寞。
“先蹲在这里看看,说不定吃了中饭还会有人来的。”吕格旋这样安慰说。
火龙和果果将信将疑地把桶放下,蹲在一边,胳膊肘抵着膝盖,撑住自己的小脑袋,巴巴地等着。
一个时辰过去,没有人。
又一个时辰过去,还是没有人。
虾眼见着翻肚皮,浮在水面上,开始起泡泡了。
果果先挨不住了,她揉着眼睛,沮丧地说:“我们来得太迟了哎。”
没有淘换到钱,但他们还是忍不住逛到那间卖壮服的店里。火龙和果果的两双脚已不愿只停在外面,就踅摸着进去了。
吕格旋守着桶,桶里拎出了些死虾,眼看着只有小半桶虾了。
火龙和果果在一件绣花的黑色壮服前驻足,摩挲着。价签显示:130元。
店主是个五十岁的女人,挽了髻,脸如月盘般宁静,拢过来。
“买给哪个?”
果果看着火龙。
“阿嬷。”
女店主摸着火龙的头,道:“好懂事的细路仔,打个折,100元就行了。”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悻悻地望着门口。
门口的吕格旋还拎着那只水桶,仍然在清理浮在水面不动的死虾,把它们一只一只拣出来扔掉。
火龙和果果跑出来,拖着吕格旋往外疾走。
“买不到的东西就不要看了,看了也冇用。”果果这样说着,不停拿手背揉眼睛,好像要洗干净眼睛。
火龙的手几次伸到口袋里来,但是只能摸到我,摸不到钱。
我要是钱就好了,火龙的手一伸进来,我就会这样想。然后看到他失望地把手拿出去,我就会好失落。
火龙和吕格旋抬着水桶往前走,果果跟在后面,三个孩子的背影映在地上,越拉越长的影子看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沮丧和落寞。
女店主追了出来,对着他们喊:“一桶虾不行哦,至少还要三桶!”
火龙、果果、吕格旋转过头来,女店主手里拿着塑料袋包好的衣服,两手撑着双膝,弯着腰,别有意味地看着几个孩子。
三个孩子纳闷地看着女店主,视线落到了女店主手上的塑料袋上,咧嘴憨憨地笑了。
果果最先向着女店主跑过去,脚板底下生着风。
吕格旋和火龙抬着水桶向着女店主跑过去,我在火龙的口袋里颠啊颠,就快要跳出来了。
“眼尖尖的好会挑呢。”
女店主把三个孩子再领进店里。火龙和果果对着一件穿在模特身上的壮衫挪不开脚,女店主看出来了。
一套浅灰麻布右衽型壮衫和长裙,上面短衫纽路从颈口往右直下到襟边,做工讲究,很挺括的样子。袖口和下襟底边均绣有彩色条纹,纹丝像彩霞般漂亮。底下的长裙是九幅麻布手工缝制的百褶裙,百褶裙外还配着一条方形套裙。
火龙的手已经攥着衣摆,转过脸来,乞求地看着女店主。
“这个可比先前的那件贵好多。”
“我可以多捕几桶虾来。”火龙说,果果跟着点头。
“好咧!”
女店主话音未落,三个孩子已经惊呼几次:“真的吗,不哄人?”
女店主已经将壮衫包起来,装进塑料袋里,塞到果果怀里。
女店主捏了一下果果的脸蛋。
“哪个会哄你们哦,这么听话的细路仔。”
夕阳在天边映照得彩云满天。
火龙、果果和吕格旋兴高采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在火龙高兴地翻第三个筋斗的一刻,从火龙的口袋里跳出来,就在桃源洞边口,和着我的族群,一块儿叮叮咚咚地唱响了欢快的歌。
火龙等几个细路仔穿过桃源洞,映在桃花河里的身影好奇怪:他们身上披着已制作成网的蚊帐,杵着竹竿,头上顶着鱼篓子,装着衣服的塑料袋挑在竹竿上,一路晃悠着。
他们哼唱着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