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
成化十五年(1479)春,苏州城中的杏花开得正好。这一日,沈周来到庆云庵观赏杏花。傍晚时分的落雨并未影响沈周看花的心情,雨晴月下的杏花别有一番风致,沈周不禁赞叹道:“嫣然红粉本富贵,更借月露添妍清。”(《雨晴月下庆云庵观杏花赋此,明日老僧索作图连书之》)[1]夜晚的庆云庵分外安静,游人皆散,蜂蝶亦眠,独享杏花倩影与芬芳的沈周颇感惬意,作诗一首记之。
沈周居住和生活的相城,位于苏州城东北处,距城区约五十里[2]。沈周赴苏州城办事或会友,往往就寓居在僧舍之中。僧众知沈周善于作画,常常在沈周借宿时索画;沈周也乐于一展画艺,以答谢僧众的招待。这次也不例外,次日,沈周为庵中老僧作杏花图,并将昨夜所赋之诗一并书于纸上。庆云庵中并非只有杏花。成化十四年(1478)三月十日,是一个多云的天气,沈周来到庵中观赏牡丹,是日亦作牡丹图及诗,赠予同游的晚辈徐襄[3]。更早些时候,沈周与李敬敷、杨启同两位友人一道前往竹堂寺探梅,饮酒观梅并作诗绘画:“酒酣涂纸作横斜,笔下珠光湿春露。”(《竹堂寺与李敬敷杨启同观梅》)
在名花异卉盛放的时节,与友人一同观景赏花、雅集宴会,是沈周日常生活与社交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成化二十一年(1485),沈周游南京,先后应吴珵、陈音之邀,赴宴赏牡丹。(《吴元玉邀赏牡丹迨夜》《陈太常师召邀赏南轩牡丹》)席间皆有诗画,歌咏和描绘的对象正是所观赏的牡丹。诗画完成后,或许就直接赠予宴会中的友人,正如《赏牡丹席上作折枝赠刘德成》诗名所反映的那样。
上述画作皆已不存,推想其面貌,应与《牡丹图》(图1.1)、《芍药图》(图1.2)、《杏花图》(故宫博物院藏)、《卧游》册之《杏花》(图1.3)等相类。
据《牡丹图》诗跋,可知该图为某年三月十八日,沈周夜赏牡丹,呼酒秉烛,乘兴而作:“烧灯照影对把酒,露香脉脉浮深杯”,“盈月逼夜,呼酒秉烛赏之,更留此作”。沈周言及此花已六年未曾一观:“东禅此花不及赏者,已越六年。”“东禅”是苏州城内另一座寺庙。从沈周《挽东禅信公》“我来借宿今无主”来看,东禅精舍应当也是沈周入城借宿之地。
手卷形制的《芍药图》同样由诗跋和图像构成。诗作于北寺庆公水阁,沈周来此消遣,甚感清雅闲适,故作诗答谢。友人陆汝器未及前来,沈周因作图,并重录当日所作诗,以满足其未能同游及观赏北寺芍药的遗憾。
尽管沈周对牡丹的艳丽之姿颇为欣赏,“靓妆倚露粉汗湿,醉窗隔纱红晕明”(《庆云庵牡丹》),但《牡丹图》与《芍药图》纯用水墨写就,展示出有别于宫廷绘画和职业绘画的文人趣味。《杏花图》与《卧游》册之《杏花》为设色之作,颜色清淡,用笔亦简,且题以诗文。笔墨、诗意为作品增加了可供欣赏和玩味的层次。对于如何画花,沈周有自己的见解:
图1.1 沈周《牡丹图》
明 纸本水墨
纵155厘米,横68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图1.2 沈周《芍药图》 明 纸本水墨 纵32.9厘米,横135.8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凡梅兰,于画家为之自有法行,干着花叶,不可以无传而自得也。今予戏染此纸,纷乱烂漫,颇得草木丛蔚之真。其间自有逸气,使专擅之人观之,必以牝牡求其骊黄也。知逸气者,必曰:“刻鹄不害其为鹜矣。”一笑。(《画梅兰》)
沈周并不着意于对物象表面形态的捕捉,对职业画家所遵循的法则亦不以为然。他的绘画乃戏笔之作,却具有职业画家所没有的逸气,更能传递出事物之真意。
观赏古木亦为沈周及其友人所好。成化十四年(1478)二月下旬,沈周与吴宽(1435—1504)同游虞山致道观(亦作“至道观”),除访昭明太子读书台、丹井等古迹外,还观赏了道观中的七星桧。(《二月二十日与吴匏庵放舟游虞山,舟中见山有作》《舣舟山下,因游至道观,登梁昭明读书台,访徐辰翁丹井,复作一首》)七株古木令沈周颇为惊叹:“七桧交云霞,灵飙散清馥。”据传七星桧是梁代天监二年(503),创建致道观的天师十二代孙张道裕手植之物[4]。明中期的苏州人相信,仅三株最古者为原植,余则为后人补植[5]。成化二十年(1484)正月,沈周复游虞山,途中画梁桧并作诗记之,名《四日游虞山画梁桧而回》。现存的两件沈周《三桧图》(分别收藏在南京博物院和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图1.4)皆非真迹[6],但亦可由仿本推想原作之面貌。两卷皆以截取式的构图,以独立三纸分绘三木,后裱为一卷。这与旅行途中所绘,带有一定写生成分的创作情境相符。弘治五年(1492)三月九日,沈周泛舟虞山,再观七星桧,并作长诗一首,赞其为地方奇观:“海虞七星桧,宜为群木冠。列生老子宫,与邑作奇观。”(《七星桧》)
图1.3 沈周《卧游》册之《杏花》 明 纸本设色 纵27.8厘米,横37.3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沈周还曾与辽阳人刘献之同游范公先祠,“观外垣三梓”。范公先祠即位于苏州西南天平山中,奉祀着苏州先贤、曾任苏州知府的范仲淹先世三代的忠烈庙[7]。由于范仲淹的历史地位和影响力,及其之于苏州士人的重要象征意义,使得范公先祠与周边的自然风光,在明中期即已成为苏州重要的文化景观[8]。祠外三棵梓树,相传为范仲淹手植,沈周观后作诗歌咏之,并绘图以为同行的刘献之赠别。现存《三梓图》(图1.5),据周鼎题跋,为名“明吉”者复请沈周再作之图。画面主体以浓淡墨色绘三株梓树,两位文士立于树下,作交谈状,似在观赏古木,又似在依依话别。考虑到原图为赠别所作,可知沈周经营画面之用心:推想受画人刘献之在离开苏州后,展阅此图,定将回忆起与沈周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沈周还曾为刘献之绘《参天特秀图》(图1.6),以撑满画面的巨大松干与繁茂松针,比拟和赞美刘献之的才干。
图1.4 (传)沈周《三桧图》 明 纸本水墨 每段纵56厘米,横120.6厘米 南京博物院藏
沈周眼中并非只有名卉异木。“我随草木生长洲”(《题画寄杨提学应宁》),“自视之乃草木之徒”(《五十八自赞画像》),沈周以草木自拟,故而生长在庭前、屋后、园中、田间等处,容易被人忽视的杂草花木,同样受到沈周的关注。芙蓉、栀子、秋葵、菊花,乃至以往较少入画的鸡冠花、雁来红等,都是沈周笔下的常客。《秋葵图》(图1.7)绘黄秋葵花折枝一株,旁题云:
庭前秋葵一枝,欹栏独立,檀心自舒,犹佳人含思清愁,大有可怜之态。第恐一朝萎露,因寄之丹青以永观。
黄秋葵花与黄蜀葵花花型相似,但花朵偏小,且花期非常短:早晨开花,下午即败,故一般不用于观赏。蜀葵则不同,花朵大、色泽艳丽、花期长,因此格外受人喜爱,也是经常出现在宋代花鸟画中的花种。沈周却偏偏对清瘦娇弱的秋葵花心生怜爱,为其置像,自己也得以时时观赏。
《写意》册之《鸡冠花》(图1.8),花头与叶片皆低垂,花干弯折,似是晨露过重,故有不堪承受之状。透过纸面,仿佛能够看到那日清晨,闲庭信步的沈周所观察到的景致:一株被露水压折的鸡冠花。眼前的画面令他觉得有趣,故诗以记之:“闲庭有奇草,花却类鸡冠。破晓不能唱,低头露未干。”对日常瞬间的捕捉与展现生动如斯,纵观中国古代画史,亦殊为少见。
图1.5 沈周《三梓图》
明 纸本水墨
纵111厘米,横41厘米
美国印第安纳波利斯艺术博物馆藏
图1.6 沈周《参天特秀图》
1479年 纸本水墨
纵156厘米,横67.1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7 沈周《秋葵图》 明 纸本设色
纵17.5厘米,横53.4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8 沈周《写意》册之《鸡冠花》 明 纸本水墨
纵30.4厘米,横53.2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