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六记(知趣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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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宅西庄

全庆堂

西庄是沈周家宅,它见证了沈周与其亲友的悲欢离合,也见证了其漫漫创作之路。谈起西庄,便要从沈周的曾祖父沈良说起。沈良字良琛,号兰坡,因元末战乱入赘相城后便在此安家立业。沈周曾祖母徐道宁,是相城名门之后。在二人操持与经营下,沈氏积累起较为雄厚的家产,成为相城大户,受到乡邻敬重。祖父沈澄乃是性情中人。永乐初年征召赴京,却称病回乡,过起了隐居的生活。有明确记载,沈氏一族从沈澄开始便居住于相城内名曰西庄的宅邸中,或是沈良遗留的家产。西庄的面貌大致可以从杜琼(1396—1474)的笔下得知,其为沈澄宴集所作《西庄雅集图记》云:“其地襟带五湖,控接原隰,有亭馆花竹之胜,水云烟月之娱。孟渊攻书饬行,郡之庞生硕儒多与之相接。凡佳景良辰,则招邀于其地,觞酒赋诗,嘲风咏月,以适其适。”[1]西庄内主室名全庆堂,成化八年(1472)十月,伯父沈贞(图2.1)七十三岁寿辰,沈周与堂兄弟沈璞、沈橒以及友人杨景章同去全庆堂祝寿。全庆堂究竟是沈贞的住所还是沈家用来举办宴会的地方,我们不得而知。杨景章工写照,于是众人皆举杯请其为寿星沈贞画一幅画像。画完之后,众人皆唶唶称真。作为回报,沈橒泼墨山水,沈贞、沈璞、沈橒、沈周四人分别题跋于上,以赠杨景章,惜画已不存。

秋轩与东广

在西庄里,尤为重要的是依附于主室全庆堂的两个偏房——秋轩与东广。

秋轩是附在全庆堂西侧的一间偏室,轩虽小却十分雅致。在轩前的庭院中,栽植着芙蓉(图2.2)、黄葵(图2.3)、甘菊等花草,在秋日的凉风与夕阳之中,身处此轩,甚为安逸。又因其在园中之西,西方属于秋位,故名之曰“秋轩”。祖父沈澄十分疼爱聪明伶俐的幼孙,在《秋轩记》中,沈周追忆了与祖父相处的点滴,他依稀记得祖父常常在秋轩里抱着自己,“哺饴弄雏,实于斯也”——不仅亲自喂他好吃的点心,还逗弄孙儿开心,实在是一幅天伦之乐的温馨画卷。沈周写下这些怀念祖父的文字时,自己也已是苍颜华发的垂垂老者。斯室依旧,斯人已逝。

秋轩之所以名“秋”者,除了其地理方位在宅院西侧以及秋日宜居之外,亦与其中人之气质相关。秋季代表着聚集和收敛,沈周反思自己年少时曾妄慕妄求,故希冀在秋轩内“养其衰、徯其老、全其生”。秋轩中聚集之人,不论年老年少,皆“听茫茫,视荒荒,多怠而健忘”,精神与秋相通,即“与秋相感者”。(图2.4)

沈氏家族一直与文人雅士保持着频繁的交游。元代著名画家王蒙与沈良交好,并作画相赠[2]。沈澄时期的西庄已成为重要的文化社交场所,几可媲美元末顾瑛的玉山雅集。为了追随文化偶像顾瑛的脚步,沈澄经常在西庄中举办文人雅集,来者皆江南名士。沈周还记得秋轩里宾客满座,文士名流捧觞为祖父沈澄祝寿的场景。

图2.1 沈贞《菖蒲》
明 纸本水墨
纵60.3厘米,横24.7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2.2 沈周《卧游》册之《芙蓉》 明 纸本设色
纵27.8厘米,横37.3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图2.3 沈周《卧游》册之《黄葵》 明 纸本设色
纵27.8厘米,横37.3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图2.4 刘珏《清白轩图》
1458年 纸本水墨
纵97.2厘米,横35.4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四十年后,曾参与雅集的沈遇绘制《西庄雅集图》[3],还原了当时觞酒赋诗、嘲风咏月的场面。此时,诸公皆已仙去,惟余三人。沈遇只能想象当时在场诸人的容貌,回忆当时雅聚时的场景,曲尽其妙地将其移入丹青之中。另一位参与过雅集的友人杜琼,在为《西庄雅集图》所作记文中,追念了当年参与雅集之人,慨叹当年亲接诸儒之雅好,而今不可复得的怅惘。(图2.5)

参加过西庄雅集的画家谢缙(1420—1488),多年后途经相城并留宿西庄,临别之际,画下了《西庄图》赠予沈澄。虽然已离开相城多年,但谢氏在题跋中言及沈澄,依旧情好如昔。成化十六年(1480),沈周补题了此图,感叹此图完成时自己尚未出生,而今谢缙仙逝,祖父沈澄已离世十八载,自己也已五十四岁。如今重见此图,抚图之际感念往昔,不禁潸然。(图2.6)

弘治二年(1489)初冬,六十三岁的沈周大病初愈,好友姚丞、浦正、沈观三人来探望,酌酒于秋轩,并赋诗连句。次日沈璞又来,沈周与客人在秋轩内联句诗会,通宵达旦。第三日沈周请渔夫在河中打捞上两条鱼,由沈母烹饪后请诸客品尝。不久,朱存理亦至,于是众人邀请其和韵。聚会结束后,沈周特意写了一篇文章来记录此次的聚会(《记诗会联句》《夜酌与浦三正、姚一丞、沈二璞、沈三观大联句》)[4]。此时,秋轩已从祖父沈澄举办雅集的场所成为沈周接待友人、宴请宾客的地点。祖父时期的文人雅集传统保留并凝结为秋轩的精神意涵。

与秋轩相对的东广,是全庆堂东侧的一间偏房。大而为堂,小而为广,此间又在地之东侧,故名为东广,沈周从小在此跟随陈宽(1396—1473)学习。陈氏一门皆以文学高自标致,沈周的父亲沈恒、伯父沈贞亦曾追随陈宽之父陈继学习。在陈宽南还之时,士林文人皆希望能延请其至府上讲授,而陈宽因其与沈氏家族的旧识关系而成为沈周的老师。陈宽仪观俨然,士人皆敬重其人,吴中研究经学之人多出自陈氏门下。陈宽天性严毅,对沈周的教训甚笃,且擅画,与杜琼、刘珏(1410—1472)等齐名。沈周对业师的敬重之情,体现在他为陈宽六十岁生日所精心绘制的《庐山高》图(图2.7)之中。沈周以雄伟瑰丽、层层高叠的庐山象征业师陈宽的学问与品格,取高山仰止之意。

沈周另外两位友人王汝和、都良玉,亦同时在东广追随陈宽学习。几十年过去,昔日的同窗小友已成为白发苍苍的花甲老人。沈周、都良玉及王汝和在成化二十二年(1486)皆登六十,于是当年三人依齿序轮聚。正月初二,沈周与都良玉先携美酒美食去王汝和家拜访;初三,沈周与王汝和又去都良玉家拜访;初四,王、都二人来沈周居所。三人举觞互相祝寿之际,不免想起幼年时三人在家塾中受教,追逐砚席之间,学业相资,过失相规。孩童间笔砚同师的情谊一直延续至耳顺之年,于是沈周写下《三友会年序》,作为三人友谊的见证与纪念。

因为陈宽的缘故,沈周与其长子陈仪的交游也日渐深厚。陈仪,字世则,沈周曾赞其笃厚博学。成化二十年(1484),沈周五十八岁之时,陈仪来访秋轩。沈周感慨故友重逢,遂绘《秋轩晤旧图》(图2.8),并有诗跋。画家将自己与远道而来的友人安置在画面底端一隅的屋舍之中,其上是层层堆叠的土丘,高耸入云的奇绝峰峦占据了整幅画面的主体部分,吴门画派的狭长构图在此作中已可初见端倪。上方题诗云:“十年扫地逢黄叶,半夜挑灯话白头。细酌漫颔真肺腑,新知何似旧交游。”与故人久别重逢的欣然喜悦之情跃然纸上。

图2.5 杜琼《南湖草堂图》 1468年 纸本水墨
纵119.8厘米,横55.5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2.6 谢缙《东原草堂图》 1418年 纸本设色
纵108.2厘米,横50厘米 浙江省博物馆藏

图2.7 沈周《庐山高》 1467年 纸本设色
纵193.8厘米,横98.1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桃花书屋

桃花书屋是沈召居住之所,推测亦在西庄内。沈召后来病重不能自理,沈周于是搬去与其同寝,以便照顾。在沈召去世前两年,沈周为其画了《桃花书屋图》(图2.9)

画家在前景处描绘了一片水域将图画与观者隔开。在画面的中央位置,土丘环绕的平地上建有一间茅草屋,一位文士安然坐于其中,房屋四面缀以各种杂树。远景用巨然法层层堆叠出山峰以及山坳间的矾头,平台的画法则取法于黄公望。

想必沈周为沈召作《桃花书屋图》也是想令其畅神其中,愉悦身心,不料沈召在两年后就过世了。沈周有多首悼亡弟诗抒发自己的哀思之情,如《梦亡弟觉而述怀》《九日病中忆弟》《九日和李思式吊亡弟留别诗韵》等。在沈召去世三年后重阳日,沈周又见《桃花书屋图》,重见自己当日所作,而今却物是人非,感慨万千,于是题下:

桃花书屋我家宅,阿弟同居四十年。今日看花惟我在,一场春梦泪痕边。(《补题继南桃花书屋图》)

图2.8 沈周《秋轩晤旧图》
1484年 纸本设色
纵157.3厘米,横33.6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图2.9 沈周《桃花书屋图》
1470年 纸本设色
纵76.3厘米,横32.8厘米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