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有尾狗亦跳,冇尾狗亦跳
朗美村
陈宜禧下楼给正在堂屋吃早餐的养母兴婶请安。养母今年该九十了,眼睛几乎看不见什么,只能凭声音认人。
“我昨晚梦见你阿爸了。”兴婶抬头,撑起耷拉的三重眼皮,似乎望着他的鼻尖,“他的样子我看得好清楚。哎,你说怪不怪,活人看不见了,死人倒看得越来越真,我是离地府越来越近啦。”
“阿妈别这么说,你精神还这么好。”
“就是,老夫人还咬得动焖黄豆,昨日特地要我炖了一大碗猪手黄豆呢。”兴婶的使女红柳抱着刚换的被单从睡房出来,发辫绾成两个稠密的鬟,看上去凉爽清新。
“夫人想食么嘢(什么)都给她做。”陈宜禧走出门。
养母住的这栋青砖楼是他第一次从金山回乡时设计修建的。家里不断添丁,原来的空间早不够用,先是扩建加了第三层,然后又陆续在旁边起了两栋外观相同的洋楼。正面同是半圆拱顶的青石门框、朱漆大门,左右开的窗户也有对称的青石框和半圆顶,楼顶三角形女儿墙后是平顶露台。三栋楼每位夫人和儿孙各住一栋,养母住的这栋当然是给沐芳和美琪秀宗的。养母腿脚不利落,睡在底层,他和美琪住二楼。
“阿芳哪天回来看我呀?”他听见养母在身后问。沐芳受伤致残的事他至今未告诉养母,也不许家里其他人提,怕养母难以承受,只说因美国现行的排华法案,阿芳回来就再去不了金山。
三栋青砖楼前是水泥铺平的长方形地堂(晒谷场),地堂边上种满果树,黄皮、莲雾、荔枝,都是西雅图不常见到的亚热带水果。正值盛夏,绿荫如盖,累累果实在晨光里晶莹剔透,香气扑鼻。陈宜禧摘一个紫红的莲雾在长衫上擦擦,咬一口,清甜脆爽,果汁顺着嘴角流淌,清凉的晨风拂过鬓角。此刻的家乡,一切都那么舒适,虽然他心底惦记着铁路立案的周折。
美琪走出来,穿着秋兰送她的果绿百褶裙,上身是西式白布短袖衫,头发扎成马尾,是难得看见的女学生模样。欢欢回新宁后,身心似乎都放松了些,在西雅图紧抓住她的魔咒似乎因为距离有所懈怠,做父亲的能感觉出来。他摘一枚黄皮递过去,暗自祈愿家乡新鲜的人和事能把那个深藏的曾经活泼娇艳的女儿召唤出来。
“广海那条‘猛龙’该到香港了吧?”美琪问。
“应该到了,但送信的人可能明天才到新宁。今天这身打扮是要去哪里?”
“秀欣姐说要带我去宁城(今台山市台城镇)看节孝祠,说那里也许适合办女子学校。”
“你帮阿爸办铁路,还有时间办学校?”
“可新宁还没有女子可以上的学校……”
“陈总办早安!”父女被一个爽亮的男中音打断。循声望去,一位后生弓身穿过地堂左面的丝瓜架走来,肤净眼明,身材高挑挺拔,新刮的脸闪着青铜般的暗光……而且,他公然顶着个东洋式平头,没辫子,也没戴六合帽。
陈宜禧认出是余灼的门客吴楚三:“余副总办他……”眼前青年玉树临风,陈宜禧却不安。前日广海作别,余灼回宁城,他回朗美村,说好明天去宁城桂水的习劳山房登门拜访,商讨立案诸事。余灼为何等不及,一大早就派人来找他?
“总办无忧,余副总办安妥,只是立案之事又添风波……”
“知县陈益偷龙转凤还不够,又耍新花招?”
“现在陈益倒不算最大的麻烦了。总办,昨日……”
“又来一个搅局的?”美琪美目灼灼。这般没遮拦的新式女子做派,通常让对面的同胞转脸侧目,避之不及。吴楚三却没躲闪,直愣愣望回来:“二小姐早。”
美琪意外地静下来,扭头去挑树上的黄皮,指尖划过绿叶黄果,像是拿不定主意。终于摘了两枚兜进绿丝帕里,再回头时,吴楚三已听随陈宜禧招呼,转身向青砖楼走去。颀长的背影,白绸长衫后摆在晨风里飘起。
新宁宁城桂水
昨日午后,一顶八抬大轿在余灼的习劳山房门口停稳,颤巍巍走下轿来的长者眉疏牙稀,拄着包金龙头拐杖,家丁左右搀扶。
余灼迎上前作揖:“云眉伯屈驾山庄,小侄有失远迎!”
习劳山房傍山而建,四周簕竹环抱,门口两株连理簕杜鹃扎成天然的月洞门,园内遍植果蔬,绿叶丛丛,花香阵阵。两座石灰批挡的泥屋,各有正厅、天井和厢房两间,主人自题的“习劳山房”额幅横挂于两泥屋的门楣上。
云眉伯左右环视:“贤侄此处真乃世外桃源,怪不得你连官也不做,终日琴棋书画,贪杯恋盏,自得逍遥。”
余灼躬身:“小侄不敢,因官场无聊,才结庐山村,好为桑梓多办实事,未曾游手好闲。”
的确,现年六十五的余灼,曾考取贡生,官拜广西试用州同。然而余灼的心意不在仕途,终究辞官归里,与地方绅商兴办实业,筹建了宁城西区繁华的西宁市,还修建了连接城郊的通济桥和桂水桥,成立了益城会等慈善团体,为乡亲做了许多好事。其声名比过去取得功名官职时还响亮、远扬四邑。陈宜禧回新宁筹筑铁路,自然慕名而来。两个人同有大视野,都好公益、务实事,相见恨晚,一拍即合。
云眉伯坐下,饮过香茶,安慰余灼:“贤侄,那新宁知县陈益偷梁换柱,妄图把筹办铁路的大权据为己有。哼,区区一个七品芝麻官想吃天鹅肉!你伯父在省商务局忝居提调之位,凡属铁路立案之事,均由老夫亲手处理,你该早跟我通个声气,也不致为此愁苦经日。”
“小侄不敢烦劳伯父。”
云眉伯叫余乾耀,资历颇深,咸丰年间即中举,曾任过领事参赞,出使过日本、印度、暹罗(今泰国)等国。告老还乡仍不甘寂寞,继任广东商务局提调,官从四品。
宁路立案被知县阻挠,余灼不是没想过找这位同族长者疏通。但久居官场的云眉伯,老态龙钟、举手投足都不方便了,仍不退位,对职权的痴迷可见一斑。久不退位的真实意图,仕途上众人皆知、皆有:有权不用,过期作废,退位前捞他个满钵满盆。当官的听说陈宜禧在海外很快筹到两百多万巨款,一提新宁铁路,眼前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黄灿灿的金元。余灼驻足不前,实在是担心云眉伯的胃口比新宁知县更大更猛。
云眉伯见余灼沉默,把一份亲笔驳文递给他:“陈益既无资股,又不懂技术,拟就的章程也空洞无物,经不起推敲,老夫已秉公驳回。”
余灼看后忙起身鞠躬,拜谢不已。
云眉伯捋着两条白须:“好事好到底,帮人帮到家。新宁铁路牵涉全县大局,凡事均需慎重考虑。对贤侄当副总理,老夫并无异议,唯陈宜禧当总理则欠妥。他长期身居海外,对国内事体不甚了了,搞工程技术尚可滥竽充数,至于用人理财等商务大事,依老夫管见,还需另请高人。”
果然来者不善,听他如此口气,余灼心中有数,故意试探:“请问云眉伯,谁可胜此重任?”
云眉伯呷口香茶,清清喉咙:“事关大局,老夫当仁不让。廉颇虽老,饭量犹佳。积数十年为官之经验,做个小小铁路总理,实乃不费吹灰之力。况有贤侄当副手,叔侄配合,更是红花绿叶,相得益彰,定能占尽上林春色。”窗外香花灼灼,云眉伯脸上点点老人斑泛出红晕。
在小小的新宁县,从四品的官阶算数一数二了,余灼当年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官,又是晚辈;而陈宜禧听余灼建议,为筹办铁路方便,花钱捐了个三品花翎顶戴,有职无权,在云眉伯看来,大概更不在话下,所以他这般理直气壮。余灼却不买账:“伯父此举不妥。你未曾参与招股,亦未估测工程,对铁路无功而受禄,岂非名不正言不顺?”
余乾耀下颔颤动着:“我乃朝廷钦定四品大官,全县排头之名绅,可谓德高望重,对乡里大业,自有监督之责;对铁路总理一职自有分权之理。”
把从四品的官阶说成四品,副职称正职,这类官场溜须拍马、自吹自擂的套路令余灼着实生厌,但他也无须直接驳斥:“陈宜禧在美操路矿业四十余年,不但精通工程技术,且有丰富的管理经验。况又是美西侨领,常出入朝廷驻美领事馆、大使馆,还为排华暴乱与美国当局打赢了官司,替侨胞雪耻申冤;在侨界内部常替人排难解纷,深孚众望。云眉伯欲取而代之,如何让海外股东心服口服?”
余乾耀不以为然:“老夫亦是为家乡着想!在商务局多年,对铁路事务颇有心得,你拟的筑路小序尚说得透彻,唯章程九条过于简略。老夫已另拟《宁阳铁路有限公司详细章程》二十条,并约请了十多位本县享有名望的绅商,明日在新昌名绅甄公之庄园集议签名,以此即可具文申报两广总督,转呈北京商部立案。老夫与总督公务往还,颇为熟络,美言几句,上呈下达,易如探囊取物。那立案之事,自当指日可待。若汝辈去做,衙门幽深如海,关卡重重,恐延误大事,一年两载亦难成正果。”
余灼接过章程细看,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过利用职权之便,把各铁路局的条文,东凑西拼,搞个大杂烩而已。正想着如何反诘,余乾耀凑过脸来,贴他耳朵悄声道:“贤侄,伯父主要为你着想,为余族着想呀。肥水不流外人田,伯父老了,能做几天?这总理宝座迟早还不是你的。贤侄做了总理,我们余族祠堂的门楣也增添光彩啊!贤侄明日在绅商会上明确表个态,带头在老夫拟定的章程上面签个名,便万事俱备了。”
余乾耀说话漏风还漏水,余灼感觉有唾液滴答到自己衣领上。此时再与这老贪官纠缠也无益,得细想对策,他忍住恶心敷衍道:“多谢云眉伯器重,明日小侄一定到新昌赴会。”
余乾耀放心坐回椅子里,家丁送上一碗自备的莲子银耳羹。余乾耀吃得稀里呼噜,直到日落风起,暑热消散,才让家丁扶他上轿,高举灯笼火把,前呼后拥,离开了习劳山房。
新宁朗美村
听吴楚三说完,陈宜禧抿一口红柳送上的菊普,想消解心中焦灼,却烫了嘴皮:“余乾耀压倒了县官陈益,对宁路要挟却更张狂。商务局提调不大不小,可恰恰就管着新宁铁路。”
“是,不怕官,就怕管。不瞒总办,我们刚跨进第一道门槛,往后两广总督、北京商部、光绪皇帝、慈禧太后……立案之路确实漫长。”
“老夫现在好歹有个三品盐运使的名,越过从四品提调,直接去拜会两广总督也无不可吧?”
“总办莫急,越级立案虽无明文限制,但不合常理,我们在新宁修路,地方官还是不直接冒犯为好。其实晚辈赶来,是要请总办一同去新昌参加余乾耀的签名会。”
“他从中作梗,我们反倒去签名赞同?后生哥,你和余副总是想唱哪出戏?”
“不是去签名,总办,去唱反调。昨日余乾耀走后,余副总即刻与晚生商议,余乾耀自称和两广总督岑春煊熟络,万一属实,他呈交一份有众绅商联名支持的铁路章程上去,还真不好办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劝阻绅商们签名。”
“去签名会上劝阻?还来得及?”
“时间虽紧,却须一试。趁今日甄家庄集会之际,我们把县内宁路股东都请过去,昭示众心所向。陈总办不仅筹款劳苦功高,而且对筑路方方面面了如指掌,只要总办在会上稍做宣讲阐述,各乡有头脸的绅商想必多非愚笨之人,一旦对总办的才干魄力眼见为实,哪有不服之理?余乾耀的妄想必不攻自破。”
虎将无犬兵啊。陈宜禧对这位头脑清晰、口齿伶俐的年轻人霎时刮目相看。他带回国足够的动力、资金、技术和经验,但去国多年,对家乡诸多状况需重新熟悉,也幸亏有余灼兄出谋划策、鼎力相助。“只是,这一时半会如何能把各乡股东都请去会合?”
“昨晚议定后,余副总已派家丁儿孙去各乡联络了。余乾耀的绅商会约在傍晚日落时分,朗美离新昌远,我们要尽早出发才能准时赶到。”
陈宜禧立刻吩咐秀年备马。一直在旁边认真聆听的美琪,不知何时上的楼,转眼已换了衬衫马裤鸭舌帽下来,一手提相机,一手抱着图纸、照片。吴楚三打量她,没对她一身男装咋舌,却摇头说带相机不合适。
“是说带我去不合适吧?”美琪瞪着他耸耸肩,“我在海外跟阿爸筹款,最清楚股东们拥护什么支持什么。”
吴楚三点头:“当然,久闻二小姐不输须眉。只是,恐怕很多封建脑瓜不会信服女子的话……”
“我看你才长个封建脑瓜!”美琪扬起秀眉径直去了楼后的马棚。
新宁新昌
桂水离新昌比朗美村近一半路程,余灼一大早坐小轿出门,到新昌城郊的甄家庄时,太阳刚偏西。闷热的天,庄园里花草树木都罩着浓密的水汽,层层叠叠的青砖瓦房望不到边。大门左侧,一座新建的钢筋水泥两层洋楼兀自独立,门窗石柱漆得大红大绿,天台上平添一座描金贴银的中式翼然凉亭,不伦不类地扎眼。
余灼下了轿,左右环视一圈,不见绅商也不见股东们,按计划该从广海过来的路工队也还没到,便想不如他先单独拜访这位知名的新昌富翁甄世勋。潭江边上的新昌是新宁县通向江门、广州、澳门、香港的内河重镇,新宁铁路计划从新昌开始修筑,直通三夹海口。既经新昌,当地名绅的支持必不可少。他与甄公在益城会有过一面之缘,记得是心宽体胖之人,但印象不深。
余灼拿着名帖,正要让看门家丁去通报主人,洋楼里忽然奔出一条金毛闪闪的狼犬,龇牙低声吠着向他逼来。甄家家丁袖手旁观,好在余灼的一个轿夫机警,举棍上前把狼犬喝退。余灼也后退几步,正要自报姓名,一抬头,却见天台凉亭中,余乾耀正和甄世勋在逗弄一只羽毛漆黑的海南鹩哥。“吃里扒外……”鹩哥学的人话幼稚可笑。
余灼心里一紧,他怕是晚来了一步,但不管怎样,跟甄世勋搭上话再说。于是拱手高喊:“甄公,云眉伯,桂水余灼前来参会集议。”
“是以集议之名,来行闹场之实吧?”余乾耀哼道。
甄世勋端着双下巴不说话,继续逗弄鹩哥。那黑鸟儿清脆地重复着一句话:“吃里扒外,滚开滚开……”
余灼这才意识到,鹩哥的话是冲他来的。莫非余乾耀已知道他今天来参会的真实意图?是家里哪个佣人小儿不慎走漏了消息?而他这位族叔显然已拉拢了甄世勋,鹩哥重复的骂人话带着浓烈的宗族色彩。
“铁路是为新宁父老而修,我举人唯贤,怎叫‘吃里扒外’?”余灼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开口理论。
“对自己一族至尊的叔伯两面三刀,还有脸面对余氏祖宗?”甄世勋背对楼下,声音却故意放大给余灼听。
“就嗨(是),他死后,牌位休想入余家祠堂!”
余乾耀话音刚落,洋楼大门闪开一道口,三条金毛狼犬一齐扑上来。余灼近旁的轿夫冷不防,立刻被扑倒,另一条狗张口咬住了余灼的小腿肚。撕裂的剧痛袭上脑门,鲜血流到脚跟,余灼眼前一黑倒下了。
“余兄!”陈宜禧惊呼,从马车座跳起来,恨不能飞身去救余灼,无奈马车猛一减速,他自己差点晃倒,被吴楚三扶住。
策马在前的秀年此刻出人意料地敏捷,剑侠般腾空落地,脚尖踢起轿夫跌落的长棍,一手凌空接住,向正冲余灼肩膀咬去的第三条狼犬狠狠挥去。棍子击中狗头,又沉又稳,狼犬哀号一声滚倒在地。秀年随即持棍一阵横扫,另两条狗呜咽着逃进了洋楼。
貌似孱弱的秀年何时练就了一身武功?陈宜禧来不及细想,待马车停稳,紧跟美琪向余灼奔去。美琪扯一截衣袖,紧紧扎住余灼小腿;吴楚三跪在一旁掐余灼人中。
余灼醒来,立刻对陈宜禧说:“他们已知我们来唱反调,新昌站恐怕无望了……”
陈宜禧握紧余灼的手,心痛得咬紧了下唇。在金山,洋人没少对唐人动粗行凶,他自己曾被流氓里奇踢断的肋骨,在雨天还隐隐作痛;而乡邻间短兵相接,虽然少年时土客械斗的经历还在记忆中,他以为过去几十年时光已将岭南的彪悍民风磨钝驯服,可眼前发生的事又生生唤回当年的惨烈。自己人地皮上也不乏恶人。他全身皮肉像年轻时一样绷紧,骨骼“咔咔”响。
天台上,余乾耀像是官服掩盖的一堆朽木,唯一活泛的光亮,来自他紧握的手杖,包金龙头磷光荧荧,如垂死者贪恋人世的眼。
吴楚三要背余灼上马车,送他回家疗伤。余灼不肯,非要吴楚三扶他靠在路旁的百年白兰树下:“就让股东和绅商们都看清楚,如此横蛮无理之人如何做得宁路总理?”
太阳落山,乌红的霞光晕染在灰蓝的天空,暑气凝成一层薄雾,浮在尘土间。甄家派出一队家丁,呼啦啦在大门口站开一排。大门顶上两盏大红灯笼被点亮,红光下刀枪森严。余乾耀和甄世勋在洋楼天台凉亭里,把着栏杆,审视陆续到来的股东、绅商。
“各位乡亲,本官欲兴利益新宁之事,拟就宁阳铁路章程二十条,多谢各位不辞暑热前来集议……”余乾耀展开单薄的嗓音,抑制着喉头抖动。
然而众人却大多被白兰树下余灼的伤腿吸引,围上前询问安抚。有位乡绅随身备有金创药,亲手替余灼敷药包扎。只有一位穿灰绸衫的绅士,拨开人群往庄园里走。陈宜禧瞪着消失在树丛间略微发胖的身影,有些不能相信,那不是多年不见的明叔?
甄家家丁过来驱散人群:“凡与本会无关之闲杂人等、企图干扰本会之居心不良者,立刻走人,否则后果自负。”
吴楚三请陈宜禧站上路旁石凳,朗声宣布:“诸位叔伯乡亲,站在大家面前的,是新宁铁路公司总理,名扬金山的侨领陈宜禧先生。他自去年初回国倡办铁路,已探测好线路,筹得修路所需资金;铁路章程也已经由大家熟悉、景仰的余灼尊公拟就,上报官府立案。”
“那为何余提调还找我们来签名附议?”有位刚到的乡绅不明就里。
“那要请余提调回答。”吴楚三抬下巴指向洋楼天台。
“哪里来的狂妄后生?谣言惑众,不怕本官治罪?”余乾耀手杖指过来。
“在下正是陈宜禧,这位后生所说属实,参拜余提调及各位乡亲。”陈宜禧拱手。
“这位正是陈总办。”“这是余副总办的门生吴楚三。”认得的乡绅和股东们纷纷证实。
“众位,”余乾耀换了和蔼的口气与面孔,“陈宜禧与余灼所报章程,本官仔细阅过,实在与我大清商律不符;陈宜禧久居海外,对国内事务一概不知,不宜担当铁路公司总理之职。所以本官请大家今日来另议筑路之事。”
陈宜禧仰头:“请问提调大人,我们上报的章程哪一条与大清商律不符?”
余乾耀哼一声:“大清法令严明,衙门幽深,你以为花钱捐个官衔就可以通达?本官没功夫跟大字不识几个的村夫解释,众位绅公也不必浪费时间,请速进庄园,上楼集议。”
“余副总办主笔所拟之新宁铁路章程,详细参照了大清商部审批、皇上和皇太后御准的潮汕铁路章程,余提调说我们的章程不符商律,莫非是说商部大臣们和老佛爷她老人家都不通大清商律?”吴楚三的辩驳引起众人议论纷纷。
“大胆后生,敢胡言诬陷本官,给我拿下!”
甄家家丁持枪围过来,秀年横握打狗棍挡在陈宜禧和吴楚三身前。乡绅们屡屡后退,无人向庄园迈进。此时土路上传来齐整的脚步声,尘烟中,广海路工队跑步赶到。四十个彪悍的青年持镐提刀,跑在最前面的李是龙剃了光头,左脸从眉梢到颌骨斜添一道新鲜的疤痕。
他怎没去香港?陈宜禧与美琪对视。李是龙却不给他们时间细究,“啪”一枪射落大门上一只红灯笼。
众人抱头躲藏,甄家兵乱了阵脚,余乾耀趴到天台方砖地上。甄世勋倒镇静,挥手让家丁撤退:“天气炎热,各位绅公不愿上楼,就在露天集议吧,倒是凉快。”
陈宜禧对李是龙摇头,让他把手枪收好。
余乾耀终于抓着天台栏杆爬起来,看清路工队并无进攻庄园之意,又颤巍巍发话:“请各位仔细思量,陈宜禧是否有能力做铁路公司总理?”
明叔走上天台,身形比在西雅图时宽厚,脸上皮肉依旧滋润光滑:“在下陈景明,咸丰十一年与陈宜禧同船去金山,陈宜禧曾是我杂货铺一个小股东,根本没受过正规工程培训,他当年带人比赛修铁路,输给了洋人,丢尽唐人颜面。”
“叔爷,你贵人多忘事,比赛一年后,我阿爸可是为华道拿到了价值一万美金的铁路合同。”美琪轻盈的声线和一身洋打扮立刻招来众人目光。
“你?”明叔眼睛眯成缝盯下来,十几年没见,认不出美琪。
“我是欢欢啊,叔爷。”
“后生女知么嘢?轮不到你说话!”明叔点明美琪是女子,众人哗然。
陈宜禧站到女儿身前:“宜禧我确实没上过正式工程学院,可西雅图的第一条铁路是我带唐人施工队修的,西雅图的主要街道、大楼、运河——半座城,也是我承包带队修建的;北太平洋铁路、大北方铁路,都是比新宁铁路更大的工程,我指挥上千人的队伍,没出过差错……金山的铁路大亨,詹姆士·希尔指名道姓专跟我合作,还发给我嘉奖令……”
美琪把带来的修路照片、新闻剪报、希尔的嘉奖令传给乡绅们看,毫不在意大家探究她的神情。
“我说这些,不是自夸,老夫别无是处,唯修筑铁路四十年,甘愿以多年积攒的经验心得,为新宁父老乡亲效力。如若有其他胜任人选,能为新宁修一条四通八达的铁路,宜禧也不一定要做公司总理。”
“哪有更好的人选?”“谁比陈总办更会修铁路?”“陈总办不能让位……”股东们个个面露忧色。
“众位,看来陈宜禧虽一介村夫,倒是明白人、识时务……”余乾耀抓住时机宣说他做总理的好处,甄世勋和明叔左右烘托:“在国内做事,官府里没关系,何以成事?”“中国人的铁路还是要懂中国事务的人来领头……”
“提调大人熟知中国事务不假,只是铁路公司总理多少得懂修铁路吧?”吴楚三打断天台上的空话,“敢问提调大人欲兴修之宁路干线,起止各于何处?总长多少?”
“这难不倒本官。”余乾耀摸着两条白须,“从新昌到三夹海,经宁城、斗山,共计九十余华里。”
“He stole our design!(他盗用我们的设计!)”美琪蹦了句英文。陈宜禧按住她肩膀。
“We'll see how long he can last.(我们且看他能坚持多久。)”吴楚三的英文口音怪异,却清晰。陈宜禧和美琪都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吴楚三盯着余乾耀继续发问:“这条路线偏东还是偏西?”
“偏……偏西。”
“为何?”
“唔……”甄世勋凑到余乾耀耳边低语,余乾耀点头,清清喉咙,“偏西沿线村镇更为稠密,有利于日后铁路运行之收益。”
陈宜禧接过话题:“偏西的线路沿途人口略微稠密不假,可是要过潭江、跨百峰山,造桥开山工费巨大,在下所筹之两百余万股银不足以支付此等巨资,请问提调大人筑路之款项如何筹措?”
甄世勋与余乾耀对视,一时词穷。
陈宜禧跨前一步:“我设计的干线偏东,从新昌到三夹海沿途,旧路填筑者居多,既无大河水塘需要建筑长桥跨越,又无须开辟高山峻岭。即便有大小桥梁,也都是浅水沙地,比别处更省路工经费。”
美琪打开带来的线路图,吴楚三帮忙牵角,展示给大家查看。稍懂工程图的人都啧啧赞叹线路设计便捷巧妙。
“至于日后铁路运营之收益,凡铁路经过之地,总会吸引更多人口聚居,老夫在金山亲眼目睹西雅图从一个渔村,变成美国西北最大最繁华的港口。”
乡绅们鼓掌称道,李是龙领路工队跺脚,“吼吼吼”助威。美琪终于有机会举起相机按快门。
天台上,余乾耀猛烈咳嗽,摆手走开。
明叔冷眼啐道:“这个所谓侨领,你们只听说他跟洋人打官司赢了赔款,可你们知不知?他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让她被洋人拖下楼、丢了肚里胎儿,残废一世。有尾狗亦跳,冇(无)尾狗亦跳,他如果筑得成铁路,我永远不坐他的火车!”
“你……”陈宜禧指着天台说不出话,血往头顶涌,好在有美琪一旁扶住,不至跌倒。
甄世勋捏着双下巴:“三埠一水相连,这里任何一个码头都是我的地盘。铁路自新昌过境?哼,你们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