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顾炎武

顾炎武（1613—1682），初名绛，后改炎武，字宁人，学者称亭林先生，江苏昆山人。少年即持清议，重名节，为复社成员。清兵渡江，在家乡一带参加抗清义军。清兵初定江南，出走北方，考察山川边塞形势，曾垦田于山东章丘、山西雁北，以待有变。晚年卜居陕西华阴。生平治学主经世致用，于古代典制、地理沿革、河漕兵农、音韵训诂之学，均悉心研讨，开有清一代学术风气。论文主“文须有益于天下”，论诗“主性情”。诗作感事抒怀，沉郁工稳，典雅矜练，字字贴实，“真合靖节、浣花于一手”（汪端《明三十家诗钞》评语）。著有《日知录》、《天下郡国利病书》、《亭林诗文集》。

海上^[1]（四首选一）

日入空山海气侵^[2]，秋光千里自登临。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苍生痛哭深^[3]。水涌神山来白鸟，云浮仙阙见黄金^[4]。此中何处无人世，只恐难酬烈士心^[5]！

《四部丛刊》本《亭林诗文集》卷一

五十初度时在昌平^[6]

居然落念无成^[7]，隙驷流萍度此生^[8]。远路不须愁日幕，老年终自望河清^[9]。常随黄鹄翔山影^[10]，惯听青骢别塞声^[11]。举目陵京犹旧国，可能钟鼎一扬名^[12]？

《四部丛刊》本《亭林诗文集》卷三

又酬傅处士原韵^[13]

清切频吹越石笳^[14]，穷愁犹驾阮生车^[15]。时当汉腊遗臣祭^[16]，义激韩仇旧相家^[17]。陵阙生哀回夕照，河山垂泪发春花^[18]。相将便是天涯侣，不用虚乘犯斗槎^[19]。

愁听关塞遍吹笳，不见中原有战车^[20]。三户已亡熊绎国^[21]，一成犹启少康家^[22]。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23]。待得汉廷明诏近，五湖同觅钓鱼槎^[24]。

《四部丛刊》本《亭林诗文集》卷四

与潘次耕札^[25]

原一南归^[26]，言欲延次耕同坐^[27]。在次耕今日食贫居约^[28]，而获游于贵要之门，常人之情，鲜不愿者。然而世风日下，人情日谄，而彼之官弥贵，客弥多，便者留^[29]，刚方者去^[30]，今且欲延一二学问之士，以盖其群丑，不知薰莸不同器而藏也^[31]。吾以六十四之舅氏，主于其家^[32]，见彼蝇营蚁附之流^[33]，骇人耳目，至于征色发声而拒之^[34]，乃仅得自完而已^[35]，况次耕以少年而事公卿，以贫士而依庑下者乎^[36]！夫子言^[37]：“吾死之后，则商也日益，赐也日损。子贡之为人，不过与不若己者游。”夫子尚有此言。今次耕之往，将与豪奴狎客朝朝夕夕^[38]，不但不能读书为学，且必至于比匪之伤矣^[39]！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40]今以百金之脯^[41]，而自侪于狎客豪奴^[42]，岂特饥渴之害而已乎^[43]？荀子曰：“白沙在泥，与之俱黑^[44]。”吾愿次耕学子夏氏之战胜而肥也^[45]。“吾驾不可回^[46]。”当以靖节之诗为子赠矣^[47]。

中华书局点校本《顾亭林诗文集·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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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诗作于清顺治三年（1646）秋。前此，清兵渡钱塘江，在绍兴监国抗清的鲁王由江门入海，在福州称帝的唐王南移延平。作者于家中守孝，登山望海，感慨万端，作此诗，哀明王室之衰败，嗟其失计，虽寄希望于入海抗清的武装力量，又感前景渺茫。全诗四首，此为第一首。

[2] 空山：幽深无人迹的山。

[3] “十年”二句：自明崇祯年间起天下战乱不已，百姓遭涂炭，创痛至深。十年，举成数而言。天地干戈老，天地因多年战争而衰老。“老”字取法于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句。

[4] “水涌”二句：相传，渤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上有“诸仙人及长生不死之药，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史记·封禅书》）这里借喻海岛可作抗清力量之依托。

[5] “此中”二句：谓海岛固然有人世可以依托，但却未必能实现复国之志。《顾亭林诗集汇注》引黄节注：“《南疆逸史》：鲁王之出海也，富平将军张名振弃石浦，以舟师扈王至舟山，黄斌卿（舟山守将）不纳，飘泊外洋。诗所谓‘难酬烈士心’也。”可作参考。

[6] 康熙元年（1662）五月，作者在昌平（今北京郊区）逢五十岁生日。有人馈赠致贺，先生作《与友人辞祝书》，中云：“鄙人生丁不造，情事异人，流离四方，偷存视息”，“知我者当悯其不幸而吊慰之，不当施之以非礼之礼，使之拂其心而夭其性也。”诗自抒心声，于俯仰身世中，重在明其心志，所以其感慨更加幽愤深广。对仗工整，无斧凿之迹；转笔多用常语，气势灵活而上下贯通，声情并壮。

[7] “居然”句：化用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居然成落”原句。（huò货）落，大而无用。

[8] 隙驷：喻易逝之时光。《礼记·三年问》：“则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若驷之过隙。”流萍：喻人生飘泊无定。

[9] “远路”二句：谓抱定“河清”之志愿，其路漫长，故无日暮途穷之感。河清，鲍照有《河清颂》，喻天下太平，此指恢复故国。

[10] “常随”句：谓自己长期为谋求复国而奔走。黄鹄，喻高人志士。《楚辞·卜居》：“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此用其意。

[11] “惯听”句：言自己多年进出塞北，对兵马过往，习以为常。

[12] “举目”二句：谓心怀故国，不求功名富贵。陵京，指明十三陵。钟鼎，钟鸣鼎列之省文，喻高官、富贵。曹操《陈损益表》：“臣以区区之质，而当钟鼎之任。”杜甫《清明》诗：“钟鼎山林各天性。”

[13] 傅处士，傅山，字青主，太原人，著名学者。明亡后，改衣道装，隐居山中，以行医为业。曾拒绝博学鸿词之考试。著有《霜红龛集》。康熙二年（1663），顾炎武游太原，与之相晤，先有《赠傅处士山》，傅山有《晤言宁人先生还村途中叹息有诗》。此诗二首是和其韵之作。诗抒写二人不忘复国，彼此相慰藉、激励之情怀，用典娴熟，熨帖自然。

[14] 清切：声调清冷凄切。越石笳：晋刘琨，字越石，曾在晋阳（太原）为胡骑所围困。他夜吹胡笳，胡骑闻之动乡思，解围而去。（见《晋书·刘琨传》）这里借以写傅山隐居清吟，抒故国之思。

[15] 阮生车：晋阮籍常驾车独出，不由路径，辄穷途，恸哭而返。（见《晋书·阮籍传》）傅山坚守名节，曾牵连一叛逆案而下狱受刑（全祖望《阳曲傅先生事略》），仍不降志屈节，故曰“穷愁”、“犹驾”。

[16] 汉腊：汉制，十二月戌日行腊祭，祭百神。遗臣祭：西汉末，王莽篡位，原尚书令陈咸与三子弃官归里，腊祭仍依汉制，人问其故，曰：“我先人岂知王氏腊乎？”（见《后汉书·陈宠传》）喻傅山仍奉明朝正朔。

[17] “义激”句：张良先人五世相韩，秦灭韩，张氏散尽家产，“求客刺秦王，为韩复仇。”（《史记·留侯世家》）喻傅山仍怀复明之志。

[18] “陵阙”二句：抒亡国之痛。上句用李白《忆秦娥》“西风残照，汉家宫阙”词意，下句用杜甫《春望》“感时花溅泪”诗意。

[19] “相将”二句：谓有志同道合者在，千里为侣，不必为乘槎浮海之行。相将，携手，相偕。王安石《次韵答平甫》：“物物此时皆可赋，悔予千里不相将。”犯斗槎（chá查），张华《博物志》：“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后有人乘槎至天河，见一人牵牛饮于渚次，归访蜀郡严君平，则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其年月，恰是此人到天河时也。斗，星宿名。槎，木筏，筏子。

[20] “愁听”二句：谓清朝已征服天下，战事基本平息。

[21] “三户”句：反用《史记·项羽本纪》中“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语，喻明桂王等抗清政权已败亡。三户，春秋战国时楚国昭、屈、景三大家族。熊绎国，指楚国，熊绎为楚武王名。周成王时，赏开国有功勋者之后嗣，封熊绎于楚蛮，是为楚武王。（参见《史记·楚世家》）

[22] “一成”句：用夏少康中兴故事，喻有志者事竟成，复明有望。《左传·哀公元年》载：夏代，过国浇灭夏帝后相，后相子少康长大，奔于有虞，虞君妻以二女，予以一邑，“有田一成，有众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以收夏众，抚其官职”，终于灭过，兴复夏朝。杜预注：“方十里为成，五百人为旅。”启，开拓。

[23] “苍龙”二句：言自己年虽老而复明的志气不衰。

[24] “待得”二句：隐用范蠡助越灭吴，功成身退故事，谓恢复故国后，再优游江湖。范蠡事见《史记·货殖列传》。

[25] 潘次耕，名耒，又字稼堂，江苏吴江人，曾从顾炎武学，亦为著名学者，后应博学鸿词科，授检讨，与修《明史》。《清史列传》卷七十二有传。顾炎武此信写于康熙十七年（1678）。这年，顾炎武外甥徐乾学在太湖洞庭山开设书局，延揽东南名士，聘潘耒参与其事。作者作此信劝阻，坦率诚恳，严督中含爱护之意，对背亲事清、夤缘以进的徐乾学的痛恶之情，溢于言表。

[26] 原一：徐乾学，字原一，号健庵，昆山人。康熙九年（1670）进士，媚事清廷，结党营私，官至刑部尚书。其弟徐元文也官至内阁大学士。

[27] 延：聘请。同坐：共事。坐，通“座”。

[28] 食贫居约：生活贫困。食贫，语出《诗经·卫风·氓》：“三岁食贫。”马瑞辰通释：“食贫，犹居贫。”居约，犹《论语·里仁》“不可以久处约”之“处约”，生活贫困。

[29] 便（pián骈）：以言语媚人。《论语·季氏》：“友便，损矣。”

[30] 刚方：刚正方直。

[31] 薰莸不同器：《孔子家语·致思》：“薰莸不同器，尧桀不共国而治，以其类异也。”是以薰（香草）、莸（臭草）喻善、恶不能共处。

[32] 主于其家：即客居其家。主，寓居。徐乾学为顾炎武之外甥，顾炎武至北京曾住徐乾学府第。

[33] 蝇营蚁附：像苍蝇一样往来飞逐，像蚂蚁一样趋附聚集。喻热衷钻营，趋炎附势。

[34] 征色发声：怒斥貌，犹疾言厉色。江蕃《汉学师承记》载，顾炎武至北京，徐乾学兄弟请与之夜饮，顾炎武怒曰：“古人饮酒，卜昼不卜夜。世间惟淫奔、纳贿二者皆夜行之，岂有正人君子而夜行者乎！”此为一例。

[35] 完：保全名节。

[36] 依庑（wǔ五）下：犹寄人篱下。庑，堂屋周边的廊房。

[37] 夫子：指孔子。下引五句，语本刘向《说苑·杂言》：“丘死之后，商也日益，赐也日损。商也好与贤己者处，赐也好说（悦）不如己者。”商，卜商，字子夏。赐，端木赐，字子贡。皆为孔子弟子。

[38] 狎客：伴权贵游乐的清客。《陈书·江总传》：“总当权宰，不持政务，但日与后主游宴后庭，共陈暄、孔范、王瑗等十馀人，当时谓之狎客。”

[39] 比匪之伤：语本《易·比卦》：“比匪之人，不亦伤乎！”比，接近。匪，品行不端之人。伤，可悲。

[40] “饥者”四句：引自《孟子·尽心上》，谓饥渴时饮食不得正常滋味。甘，以为甘美。

[41] 脯（xiūfǔ休府）：义同“束”，教学的酬金。

[42] 侪（chái柴）：等同。

[43] “岂特”句：岂只是受了口腹饥渴之害呢？特，独，只是。

[44] “白沙”二句：引自《荀子·劝学》，原作“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涅，黑泥。泥，通“涅”。

[45] “吾愿”句：劝潘耒重义守名节，勿为富贵动心。子夏，卜商。《韩非子·喻老》：“子夏见曾子，曾子曰：‘何肥也？’对曰：‘战胜，故肥也。’曾子曰：‘何谓也？’子夏曰：‘吾入见先王之义则荣（羡慕）之，出见富贵之乐又荣之。两者战于胸中，未知胜负，故（瘦）。今先王之义胜，故肥。’”这里用其语。

[46] 吾驾不可回：陶渊明《饮酒》诗句，意为坚持归隐田园，不重返官场。作者借以表示决不降志屈节。驾，车驾。

[47] 靖节：陶渊明私谥靖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