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辫子与蝴蝶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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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通语言背后的距离

主持人语:我住嘴,你们继续

生活在好为人师者众多的环境里,一个人是很难因为谦虚而进步的。几十年来,母亲一双似乎无所不能的巧手,至少在女红与烹饪两件大事上,早已摧毁了我有所作为的全部企图。这当然很令人暗自愉快,并且愿意顺水推舟摆出弱者的卑微,放胆说:“我不会。”堆积如山的这不会与那不会,完全可以表明对世界操纵与掌控能力越来越低下,但难道不是也因此越来越优哉轻闲了吗?

家里还有另外两个表达欲旺盛的老师,某事某物,或者某个意外经历,立即就会涌现南辕北辙,或者貌似天下无双的种种争辩。作为评论家的那个人,常常正一脸肃然地磅礴道出久经理论素养训练过的真理,下一秒就可能被年轻人来路不明的无厘头反驳,稀里哗啦地冲垮固有的权威秩序。这根本不值得恼羞成怒,反而有一天评论家忽然意识到此类对话蕴含着特殊的时代秘密。他们年纪相差三十多岁,是从两块迥异的文化土壤里成长起来的,巨大的差异标示着社会的巨大飞跃。为什么不记下来呢?很多灵光一闪的碰撞转眼消失不免可惜。于是建起一个微信群,这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群里包括我在内一共只有三个人。三个人开始不着边际地胡扯乱说,说了几天,发现这种形式既不科学也太琐碎,完全丧失面对面交锋时的机敏与鲜活。而且谁来整理呢?这种苦累活锤子剪刀布过,输的人照样消极怠工,一拖再拖,拖久了群里就堆成太行、王屋两座大山,除非愚公再世,谁都懒得对它们动一个手指头了。并且中途手机都丢或坏过,如果内存卡里是黄金白银,我肯定率先心疼,不过是一堆闲话,那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这样就一年过去了,一年又过去了。那天是因为游戏起了争论。上年纪的人都讨厌嘈杂声音,可是恰好回家休假的年轻人在绘画之余,又把机器的打杀声带到我们跟前。辩论火热展开了,针尖锋芒,话锋绚丽。中途评论家突然严肃地沉下脸说:等等,这些话要记下来!

最初是打算三个人一起说的,但很快发现我的角色既不三也不四。我比甲新潮,又比乙老派,而且由于存在感情倾向,一会儿是甲同盟,一会儿又成为乙后盾,这种墙头草太容易沦为搅屎棍。算啦,我住嘴,你们继续。

他们果真就煞有介事地你来我往了,先大致定出几个题目,然后面对面开谈,整理出大纲,再两个人各自坐在一套房子的两台电脑前,把问题大肆地扔过来扔过去。待他们扔尽兴了,我作为谦虚的第一读者,这才款款登场。无须讳言,我看得津津有味。三十多年的时光清晰地隔出了这个岸与那个岸,中间一条大河多么水汪汪地丰沛与繁杂啊。不经意间撒下一个网,河里的鱼虾就被活生生地打捞起来了。

南帆:这个对话让我犹豫再三,我不清楚语言的洪流最终会沿着哪一个方向漫延。我们缺乏共同的知识储备、人生经验和观察问题的视野。感觉不好,就像一只乌龟在一大堆电缆和金属零件之间旅行,将会遇到许多隔阂乃至陌生的内容。当然,相信你们对于上一代人通常保持应有的恭敬,许多时候,“大叔”还是掌控了签工资单的权利。尽管如此,两代人的交集之处却不多。我想,如今两代人的共同点比五百年前两代人的共同点少多了。

夏无双:其实不必恐惧啦,漫画中成长起来的人一般都不会很凶的。我见您发过脾气,可是您见我发过脾气吗?没有吧?哈哈哈……

南帆:好吧,我们的对话还是从你所喜爱的卡通说起。卡通在你们这一代人成长经验以及记忆之中占有很大的分量,这种绘画是否成为你们的文化宠儿?相对而言,卡通语言内含的美学价值是我们这一代人所陌生的,似乎很难赢得我们太多的敬意。尽管我也时常被一些有趣的卡通作品逗得哈哈一笑,可是,这些作品却从来不会为我带来持久的震撼。当然我也在反思这种差异的原因。在我看来,卡通是一种缺乏“深度”的绘画语言。简明的线条,平面的构图,似乎容纳不了深邃的主题。夸张的造型仅仅产生喜剧效果。我不知道是否低估了卡通的意义。许多时候,“深度”是我们这一代人对于文学艺术的基本期待。当然,后现代主义文化语境之中,这种期待遭遇到重大挑战。而你研习过多种绘画,水彩、水墨、油画、大漆画,等等,感觉画风基本都偏于卡通。是知识储备所致,还是仅仅因为个人的喜好?

夏无双:其实我最喜爱的画家是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前者的柔美和后者的磅礴都令我非常着迷。我曾两次到巴黎卢浮宫,早上带着矿泉水和面包进去,一直到傍晚闭馆前才恋恋不舍地出来。为了能多看些画,从这个展厅到那个展厅都是跑过去。我这么懒的人,一整天居然也不累哈。达·芬奇、毕加索、凡·高、莫奈、考特……这些大师的画都让我非常非常震撼,看照片和看原作真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但这并不影响我同样喜欢卡通。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看漫画,大概是在幼儿园大班左右吧,看的是《哆啦A梦》,当时的译名还叫《机器猫》。然后小学一年级,电视台开始播《美少女战士》,接着是《圣斗士星矢》,还有《小龙人俱乐部》,等等,除了这些日本的动画片,还有许多来自美国的,比如《神偷卡门》《神探加吉特》《忍者神龟》……总之我的整个小学阶段,课后第一件事就是匆忙奔回家看这些电视节目和漫画书,我的同学也一样,那是我们人生启蒙阶段最具吸引力的阅读。与课堂上的高压、枯燥相比,无论漫画还是动画,它们主角的生动、故事的趣味横生,都形成天壤之别的反差。现在想,如果小学的课程不是那么无聊,会不会我们就不至于那么痴迷地坐到电视前?进入初高中后,电视上播的动画片少了,但是,互联网却发达了,在电脑上看动画越来越方便。看多了,某一天终于出现了一个念头:我也想学动画,自己做动画。

南帆:我听你妈说过一件她深为痛恨的事,就是你初一期末考前夜,她带你到一家刚刚开业的饭店加餐,那天回家之后你居然不复习功课,而是开始设计饭店服务员的职业服装,还要叫你妈送到饭店交给经理。

夏无双:噢,对,我记得那晚得意地把设计的服装图拿给我妈,以为会被夸,哪知我妈脸猛地一黑,就把画撕掉了。她的意思是明天要考试了,怎么还不好好复习而去画画?其实画画跟考试关系并不大。当时好沮丧,灰溜溜地回到书桌前,但还是重新又画了两张。第二天我妈看到了,没再说什么,但把它们当成我对学习不重视的罪证保留下来。那家饭店装修明明是中式的,可是服务生穿的制服却是西式的。我那时其实对服装设计一无所知,就是朦胧觉得不对头,很不协调,回家后就老想着这件事,走火入魔般非画出来不可。最终当然也是白画,我妈根本没有把我的设计图给人家,给了人家应该也不会接受吧?而且那家饭店好像没开多久就倒闭了。当时我曾闪过一个念头:开业不利,问题会不会就出在服务生的服装上呢?

南帆:你的关注点多少还是有些奇怪。对于学生而言,期末考难道不该重视?你关心的却是一家毫不相关饭店的服装问题。据我所知,你们这一代也不是所有人都对成绩这么无所谓的,即使仅仅是期末考,毕竟仍然关系到班级排名之类的荣誉问题。放弃复习,坚持画服务生服装设计图,通常会被看成是任性,当然也可以反过来看成是艺术气质。评判一件事情,艺术气质常常与世俗标准格格不入,它更遵从于内心,遵从于所谓的灵感。回到卡通这个问题,让我像记者一样问一句:卡通已经是你心目中理想的画种吗?

夏无双:不算最理想,但目前我还比较喜欢这种画风。也许以后会变,但究竟怎么变,变成什么样,我还不清楚。内心肯定已经有一些模糊的想法,只是我现在还无法将它们抓住,还不能清晰起来。对了,让我也像记者一样反问一句:你的理想是什么?从小就想当一个理论家吗?

南帆:八十年代之后出生的年轻人很难想象我们的少年时代是怎么度过的。那个时候,我们通常会选择说,我的理想是当一个科学家。科学家不会犯思想错误,研究无机化学或者地质结构没有多少政治风险。那时政治风险极为可怕,不小心卷入就毁了一辈子。当然,无机化学或者地质结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对大部分人而言科学家并非理想而是幻想。我的小学和中学基本没有读书,中学毕业之后就下乡插队。总之,我们不可能拥有做一个科学家的知识储备。

那时我还有另外两个比较切合实际的理想,一个是当乒乓球运动员,另一个是当围棋运动员。这两项运动都是我喜欢的,至今还能与业余高手较量。尽管如此,我仍然没有条件接受较为系统的训练。没有教练,自己摸索到一定程度就停滞不前了。我的第三个理想说来差距很大,就是当一个木匠。这个理想已经接近实现。木匠可以无师自通,观察别的木匠打家具,可以偷偷学一些手艺。中学的时候,我已经借助几种简陋的木工工具“生产”出了几把方凳。当然,那时手艺不精,有把方凳的中间出现了一条大裂缝,某一天曾经把屁股夹得生疼。

当一个理论家是上大学之后才出现的念头。理论家甚至不是什么人生理想,而是某种自然进入的状态:我开始力图用理论语言解释自己的生活,包括这一代人的社会历史。这种兴趣无疑影响了我观察文学艺术的视角,我以及具有相近经验的理论家总是喜欢关注文学艺术对于社会历史的意义。因此,我常常对你们的卡通有些不屑:好玩而已,轻飘飘的,缺少分量。

如果我告诉你,卡通是我所不喜欢的一个幼稚的绘画品种,你会如何反应?

夏无双:不赞同啊。首先要说明的是,动画有很多类别,功能也不同。我喜欢动画主要是因为故事情节或者画风。您不喜欢是因为接触的卡通都是给儿童看的,便以为卡通都这样,看上去很幼稚,其实那只是卡通类型中很小的一部分。一般地说,中国电视台播放的动画都是面向幼儿的,美国的大部分动画片也是面向儿童或者青少年的,他们同样是最大的受众群体。儿童看的动画一般比较夸张,大部分的确平面、简单。而漫画就不一样了,漫画多半面向青少年和成年人。

提一下我最喜欢的两部漫画《Slam Dunk》和《五星物语》。《Slam Dunk》的中文译名是《灌篮高手》,我想你们应该都听过这个名字,一个非常励志的漫画,讲的是不良少年樱木花道由于喜欢一个女孩子而加入了高中篮球队,从一个门外汉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比赛之后变成了一个真正热爱篮球的运动员。不仅主角,队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可爱,甚至敌队的选手都有很高的人气。虽然这些内容看起来很俗套,但是,我在小学六年级看到这个动画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前两年《灌篮高手》重制了一个高清版,我又看了一遍,依然很感动、很热血,现在我才发现,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动画不仅是因为樱木花道的努力,而是我很羡慕他们有这么昂扬拼搏又多姿多彩的高中生活。而我们这一代的高中生活真的很枯燥、很无聊,文化课,专业课,周末还要各种补课,放学回家还有无数的作业,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事情和同样的节奏。万一考试不理想天仿佛就要塌了,学校和家长双重的压力山大。那几天看重制版的时候满屏都是弹幕,不亚于任何一个热播的新动画,我才知道《灌篮高手》不仅在日本影响力广,在中国也是激励了我们80后和90后,它成了我们一代人共同的记忆。

南帆:少年最容易迷茫无措,因此都下意识地希望被什么人物或艺术品所鼓舞,从中找到人生前行的方向和动力。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说起励志的读物,往往都会提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牛虻》。他们很多人都能够熟练背诵《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中的警句,并且把保尔·柯察金当成自己的偶像。从保尔到樱木,都是外国人,但从人物类型到艺术形式差异都非常大了。

你刚才介绍了《灌篮高手》是一个篮球少年的成长故事,那《五星物语》呢?作为对你影响巨大的两部漫画之一,《五星物语》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漫画?我现在有点儿好奇。

夏无双:《五星物语》有一个非常复杂丰富的故事,作者自创了一个新的宇宙“玖卡”和时间观“星团历”,故事讲述的是这个宇宙里的五个不同的太阳系中不同星球上的国家的斗争和生存,整个故事横跨大约七千年。在这么大的一个背景下讲故事非常难,作者干了一件非常奇葩的事情:在漫画开始连载之前,他把历史大事件按时间顺序写了出来,发表在杂志上,这成为唯一一部还没开始看,就已经知道结局的漫画。为了讲述这么长的故事,主角被设定成了一个神,不老不死,宇宙最强,他不干涉其他国家的历史进程,就是一个单纯的围观者。这个设定在很多读者看来非常不可思议——不仅在当时,现在也是。一个少年漫画的主角居然不是从一个“弱鸡”经历各种磨砺变为高手,而是一开始就已经独孤求败了,这让我非常意外。不过,这个漫画真正的主角是那些生活在不同星球上的众生,有国王有贵族有平民还有人工智能,五花八门,非常丰富。

《五星物语》这个漫画就是以上帝视角看这些不同的人组织成的历史。这个漫画在中国非常小众,在日本看的人虽然也不算太多,却非常有名,现在日本很多知名漫画家都受到这个作品很深的影响。您知道为什么看的人不多吗?是因为这个漫画实在太复杂了,登场人物一百多人。而且作者还用了《星球大战》那种跳跃式叙述方法,导致本来就很复杂的故事变得更加难懂,加上作者拖稿曾经长达十年,导致这个作品的读者心累啊。您想,十年啊,这得多铁的粉才能慢慢等下去!日本类似这种复杂的漫画还有很多,这些作品的题材是不是能够比较满足您这样高端读者对“深度”的爱好?

但是,我跟您说,国内对于这些作品的译介却不多,通常是读者自己组织的小团体或者翻译组,译出之后向粉丝推送,只有关注这方面的读者才能想办法找到资源。不去专门搜肯定是看不到的啦。您可不要小看卡通,现在很多票房非常高的电影和电视剧都是改编于漫画或者动画甚至游戏,比如美国的《蝙蝠侠》《复仇者联盟》《变形金刚》等,日本更是数不胜数,近年的大IP电视剧电影基本都是动漫改编的,比如《半泽直树》《朝九晚五》等。

南帆:我第一次知道《蝙蝠侠》和《变形金刚》来自动画。这两部影片我都看过,想象力的确不同凡响,也许,这种想象力属于卡通语言的内在品质?可是,你会不会觉得,这种想象与现实生活的联系相对单薄,甚至无关痛痒,不足以震撼人心和叩问灵魂。不过,我想先问一下,你们觉得这种联系重要吗?

·丑牛·

·午马·

·卯兔·

夏无双:不算卡通语言的品质啊,卡通语言是指卡通画面的表达方式,和故事剧本没有什么内在的联系。我觉得联系重不重要得看作品题材,比如《蝙蝠侠》就比较贴近现实,和现实生活联系比较多,这在于蝙蝠侠不是具有超能力的超级英雄,他行侠仗义就需要功夫超群,于是作者安排他去尼泊尔学武术,而做武器、盔甲需要钱,于是设定他通过工作和应酬获得财富,让他非常富有。而《变形金刚》和现实的联系就比较少,因为它是科幻题材,本来就是大部分情节靠的是作者脑洞,主角又都是各种机器人,和现实联系越少,角色就越神秘,越吸引读者。为什么要特别注重有联系呢?这个我就不太明白了,你们文学艺术的一个重要特征不就是虚构吗?

南帆:虚构是一个理论性的大问题,并非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人们常常虚构自己缺乏的,同时又向往的内容。一个穷小子愿意虚构捡到一个钱包,而不是虚构夜晚行走在寒风里无家可归。精神分析学认为,文学艺术的虚构也是如此,只不过形式复杂一些。这种观点至少部分地解释了通俗的流行文学吧。打开互联网,立即就可以读到这样的小说:一个穷小子由于偶然的机缘武功盖世,打遍天下无敌手;再由于偶然的机缘当上了总裁女儿的保镖,总裁女儿又是极品佳人,接下来的故事你们都能猜得到。美女、财富、征服他人的武功或者权力,这些都是一般人所缺乏的,他们只能利用文学艺术的虚构为自己提供一个“白日梦”——“白日梦”这个概念来自精神分析学。

至少在这里,我没有挖苦“白日梦”的意思。一个社会大型的“白日梦”,我们有时会称之为“乌托邦”。“乌托邦”具有正面与负面两种含义。一个没有任何“乌托邦”的社会将会死气沉沉,社会成员不再产生追求更高目标的冲动,到此为止,所有的人也不再有“白日梦”,心如古井,有点儿像现今流行语言所形容的“佛系”人物。这个意义上,“乌托邦”很大程度上是“社会理想”的同义语,保持一种正面的含义。“乌托邦”的负面含义通常指的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幻觉,甚至是一种自我欺骗。阿Q式地安慰一下自己,换取某种心理满足之后,一切依然如故。

对于文学艺术说来,我所重视的虚构是:作品展示了某种超越现实的想象,但是,这种想象与未来的社会历史结构存在对接的可能。这种可能甚至会策动读者或者观众行动起来,尽管不一定是具体地模仿作品之中某个人物的所作所为。

可是,我觉得你所喜欢的那些虚构不存在与社会历史对接的可能,你们根本就不在乎这个问题,甚至也不是网络小说中的那种常见的“白日梦”。你们会有一些非常奇怪的想象,例如外星人,或者来自海底的怪物,等等。你画的那十大行星形象,一个美女头上长出一棵树,或者,另一个美女的眉毛、鬓角由珊瑚构成,这些惊艳的想象后面存在什么?

夏无双:这个我一时也说不太清楚,也许是来自对未知地区和生物的幻想吧,比如外星人,我就很相信有外星人的存在。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看科普节目,尤其是关于宇宙太空的节目。在太阳系中我们只是一个很小的行星,而太阳系是在银河臂上的一个芝麻粒不到的光点,离银河系的中央还有非常非常远的距离,而银河系在我们的宇宙中更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存在,那么我们的宇宙之外是什么,我从小就爱胡想这个问题。后来知道了“平行宇宙”这个概念,我一下子就相信了。宇宙之外还有宇宙,不同于我们这个宇宙的存在,我认为宇宙大爆炸的那个奇点有多少种变化的可能性就会有多少的宇宙,所以这么多的宇宙中怎么可能会没有外星人呢,只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外星人都像我们这样由猴子进化而来生活在陆地上,有可能会是鱼进化、恐龙进化,或者豹子、虫子进化,甚至没有实体的外星人,这些都有可能呀。海底生物也是同样的,目前被我们勘测过的海洋据说只占全部海洋面积的5%,特别是深海,说不定真的有一个海底神殿,住着庞大的美人鱼一族呢!我感觉您好像对天文或者叫天体物理学都没什么兴趣啊,为什么啊?明明这么有趣!

南帆:作为一门科学,天文学并非由单纯的瑰丽想象组成,更为重要的是计算和证明。想象宇宙之间存在某种暗物质不是特别困难,重要的是通过精确的计算证明这种看不见的玩意儿确实存在。这种天文学家无疑需要一般科学家的知识储备。我前面已经说过了,我没有条件问津这种工作,只能一直保持遥远的距离,并且在这种距离之中寄托自己的敬意。

你的天文知识之中,一半由童话和科学幻想构成。这没有什么不好,童话和科学幻想是人类精神土壤的一个组成部分。可是,对于我们这一代人说来,严酷坚硬的现实常常榨干了这一部分文化。生计没有着落的时候,甚至晚餐不知道有什么可吃的时候,童话和科学幻想就会像潮水般地退去。当然,我没有理由把这种“现实”关注形容为多么了不起的优点,而是说明我们的精神结构特征。每一代人都会拥有自己的聚焦点。我还可以举出一个例子——我与你们对于喜剧的兴趣肯定也存在很大的差距。

现今的文学艺术中,喜剧的泛滥已经成为一个刺眼的特征。所有的人都想当“段子手”收获笑声。整个社会似乎都热衷于追求喜剧效果。皱起眉头想一些严肃的问题多半被视为无趣。不用说,你肯定也是喜剧的拥趸。你的笑点似乎特别低,叙述一件事情、一段情节、一个场面,你已经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我常常还不知道有什么可笑之处。当然,我要说的不是你的个人状况——我想说的仍然是,你们这一代人对于喜剧性作品的特殊爱好。当然,没有人愿意整天哭丧着脸,问题在于,现实负担得了这么多的笑声吗?我们时常察觉到现实的沉重,甚至苦难与黑暗。无忧无虑的精神状态令人羡慕,但是,无忧无虑与天真地盲目乐观存在区别吗?

夏无双:我们这一代人真的比较热爱喜剧。我从小看的电影很少是严肃沉重题材的,可能刚好经历了喜剧电影的鼎盛时期,特别是香港喜剧电影的繁荣。小时候看过非常多香港的喜剧电影,比如释小龙的小和尚和那个戴着阿炳眼镜的小胖和尚,我一直对释小龙的印象停留在他小时候又萌又可爱的样子上,以至于多年后在电视上看见胖乎乎的释小龙的时候,真的大跌眼镜,完全无法接受。

南帆:我们这些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还是更愿意保持相对古典的文化趣味,在我的心目中,悲剧和正剧还是高于喜剧的。这是因为两代人曾经生活于不同的文化气氛之中吗?强烈的文化差异无疑会显现为不同的美学追求。我知道许多年轻人喜欢《大话西游》,据说一些人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诵《大话西游》的台词,我深感奇怪——周星驰那么有趣吗?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后来我逐渐察觉,年轻人更多地追求一种“表层”的喜剧性,一些小机智、小逗乐,或者那些“无厘头”的桥段,例如周星驰扮一个鬼脸,或者“I服了you”,等等。这种小机智、小逗乐可以反复地赢得笑声。恕我直言,我总是觉得这些作品没有重量。因为曾经在乡村生活,插过队、吃过苦,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状态的确比较沉重。即使是喜剧,我们关注的是《钦差大臣》这种有“深度”的作品——你看,我又提到了这个词。

夏无双:说实话我没看过周星驰的电影,没法比较……我看的电影比较杂,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导演。平时看得比较多的是悬疑推理剧和一些商业片或者叫爆米花的电影。推理片从小就很喜欢看,观察各种线索,然后脑中暗自推断,接着对照结局检测自己的推理过程,很动脑子很有趣。可能我有轻微的强迫症吧,所以对电影的逻辑要求比较高,推理片逻辑紧密层层剥开,看着很过瘾。而爆米花电影完全相反,看时不需要动脑,那些打斗或者追戏的场面过瘾就行,完全不需要逻辑的。您老人家不是也很喜欢看打斗或者枪战片,那些电影也不见得有多少深度嘛!热闹眼前过,心中什么都不留,挺轻松的。

南帆:枪战片确实是一种消遣。不过,为什么选择枪战片而不是别的什么作为消遣的对象,仍然可以追溯到个人的无意识。我暂时不对自己进行精神分析吧——但我突然想到另一个有趣的问题:你虽然是作家的女儿,却没有顺理成章地长成“文二代”,甚至没有兴趣从事文学。为什么不愿意选择语言艺术而投身于绘画?按理说语言符号比绘画符号更富于表现力。语言可以表达内心,表达历史的纵深感,或者从各个视角,以独特的个人感受再现一个事件,一种场面,也可以自如地叙述各种哲学思考。相对地说,绘画只能展现一个画面,而且往往是静态的,画布上的人物不会说话,不会走动,它是有局限的。

夏无双:我不同意您的看法。虽然一幅画是静态的,但是有些作者却能使你看着画布的时候,开始联想画中人物之前在做什么,之后又会去哪里、去做什么,比如伦勃朗。我看伦勃朗的每一幅画都会脑洞大开很久,想象主要几个人物的人物设定和关系,这可能跟我从小看漫画有关,而每个观众的联想都是不一样的。盯着看久了,甚至觉得自己与画里的人物、环境融为一体了,成为他们的一部分,甚至听得见他们的声音。这种开放式表达方式不是比你们文学作品只能按作者已经规定好的方式行进更有趣吗?

南帆:我记起来了,小时候我也曾经迷恋过绘画作品,就是连环画,我们称作“小人儿书”。现在已经看不到这种形式的作品了,大约是巴掌大的一本书,每本一个完整的故事,每一页是人物形象的图画,他们正在交谈、喝酒、打仗、开会、喊口号,如此等等,每一页同时配上文字说明,一本连环画就是一段文学情节。《三国演义》可以有十来本吧。那时一个孩子书包里放了一本连环画到学校去,他就会成为当天校园内的王子,所有的人都会向他乞求:借我看一下吧。我家附近那时有一家出租连环画的小店铺,店铺里几百册连环画,一分钱似乎可以租五六册。许多连环画被翻烂了,封面用一个小木片保护起来。当时所有的孩子都会觉得,如果能当上这个连环画店铺的老板,就是叫他当皇帝也不干。借到一本连环画,如果时间充裕,我会找一张透明纸铺在连环画上,将最喜欢的几幅图画描摹下来——你看,我差点也有可能当画家。

不过,连环画与普通的绘画还是有很大区别。每一幅图画底下的文字说明补充了画面之间的空隙。所以,连环画的情节连贯性很强,画面不是第一性的。回到先前的主题:你所说的画面“互动性”也是文学魅力的一部分啊,比如小说,读者就可以在阅读过程中,融入情节,以某个人物自居,与之同呼吸共命运,甚至读到泪满襟、气难平。有时我会好奇地猜测,如果进入文学,你会选择什么?诗歌如何?小说——哪一类型的小说?现在很多年轻人迷恋网络小说,你是他们中的一员吗?

夏无双:对于文学的兴趣真的一般般,可能是近庙欺神吧,家里书这么多,作家离这么近,连发脾气、挖鼻孔都看得一清二楚,总之反而没有了神秘感。我妈好像一开始就没打算把我往作家这个职业上赶,虽然小时候也被逼着背诵了很多唐诗宋词,但那好像只是例行公事吧,感觉我妈也没太当真。倒是记得小学时上过少年宫的舞蹈班,还报了古筝班、书法班、国画班,差点还跟一个亚洲武术冠军学武术,哈,偏偏没有把我送进写作班过,这事现在想起来倒是有点儿奇怪是不是?其实我平时也看小说,但只喜欢看推理侦探小说,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东野圭吾、凑佳苗等,他们的书几乎翻了一个遍。但网络小说基本没看过,宫斗剧一点兴趣都没有,不喜欢那种题材,斗来斗去显得太无聊了,活得那么累干什么?不是你的东西何必非要死去活来地去争呢?太没意思了。上面说过,我比较喜欢看推理悬疑剧,有个奇怪的现象是,如果先看原小说,我对剧有兴趣,会把小说跟剧对比着看,哪里改编了,哪个情节增加了,挺好玩的。但是如果先看了剧,有一天剧又被改成小说,我就一点看的念头都没有了,因为文字场景描述很详细,看起来要脑补场景和犯罪现场环境,这些没有看电视剧来得直接,气氛也不对头。

南帆:你习惯直观性的场面,所以选择画画,这么理解对吗?可是,你创作的绘本《卡普与卡普》中却包含了不少文学成分。你的心目中,这部作品中最为重要的元素是什么?绘画?文学?喜剧性?我们都知道这部作品会引起笑声,可是,我想的是另一个问题:估计你无法在这部作品加入一个让人落泪的部分。

夏无双:《卡普与卡普》中最重要的元素还是喜剧,狗卡普被我设计得比较呆萌和有点儿傻,这是为了更好地推动绘本的故事朝喜剧方向发展。我认为这套绘本的受众还是儿童居多,所以以喜剧元素作为重点,能让儿童比较容易接受和理解。至少目前,我还没有加入一个落泪部分的构想,也许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还没想出一个合理的、有意思的情节吧。

南帆:这个我倒是有点儿期待了。卡通语言一向似乎只适合表现喜剧性,对于沉重的悲剧却无能为力,如果也能催人泪下,说不定也会令人耳目一新。另一个问题有些理论含量:怎么理解作为一种美学趣味的“萌”?——我知道,这种美学趣味深受你们这一代的喜欢。

夏无双:“萌”来自日语,是可爱的意思。现在很多人都喜欢萌系的东西,动物、食物、家具、电子设备等。引申出另一个词语就是“少女心”。“萌”和“少女心”很多时候会成双成对地出现。一般女生对那些马卡龙色系(粉红、粉蓝、粉绿、淡黄等颜色)的物品出现时会用这个说法:哇,好萌啊。我们觉得这很自然啊,没有必要多想什么。就像你们那一代的审美是大辫子,我们这一代是蝴蝶结。

南帆:天下动物万千种,但《卡普与卡普》的主人公选择的却是一条狗。前几年你养过的那条拉布拉多犬就叫卡普,你画它,相信有着特殊的感情。还喜欢别的动物吗?对于动物保护主义感觉如何?

夏无双:动物保护主义我了解得不多,虽然我也喜欢猫啊狗啊这些动物。动物保护主义者为了保护濒危动物做了很多事情,真的很敬佩他们。现在自然环境恶化,很多动物流离失所,前几天我还看到新闻上出现了一只快要饿死的北极熊,太悲惨了。这些动物保护协会组织的工作很伟大,反正比我这种只会画画的伟大多了。我是光说不练。当然有一天也许机缘巧合了,我也愿意成为一名动物保护主义者,它们那么可爱,不要去伤害嘛。

除了狗和猫,我还喜欢老虎、猎豹、北极熊,这种毛茸茸的大型动物特别让我动心,那么可爱,感觉抱着很暖和,摸起来手感特别好。小时候我特别羡慕《阿拉丁》里的茉莉公主,因为她养了一只老虎。当然,我没有摸过其中的任何一种巨型大动物,没有机会,真让我摸可能也会害怕。

这一阵我正在画一批动物,主要是十二生肖,用大漆和卡通语言来表现中国传统元素。漆画一般很少以卡通的形式出现,我觉得完全可以呀,尝试着做一批,挺有意思的。

南帆:我还想纠缠一下这个问题:你认为你的绘画与现实生活存在多少联系?不知道你是否在乎这种问题。你想按照《卡普与卡普》那种趣味生活吗?这个世界其实还是很坚硬的,根本不可能有那种童话般的透明——算了,我还是把问题问得更明确一些:你是如何看待以及对待这个世界的黑暗和丑陋的?《卡普与卡普》充满了天真的情趣,我总是隐隐地担心,那种脆弱的乐观可能会被沉重的生活轻而易举地碾碎。

夏无双:我只是在绘本里创造一个轻松温暖的小世界,它跟现实生活是两个概念。艺术又不是非得完全和现实一模一样才行,对吧?何况《卡普与卡普》里面的狗卡普太傻了,我不会教出那么傻的狗。尽管社会新闻里可以看到许多黑暗和丑陋,但我不想画到绘本里。绘本是给儿童看的,太多的黑暗和丑陋,家长不会买单的,书卖不出去。即使卖出去了,对小朋友也不好。

南帆:作为城市里的独生子女,你们大都衣食无忧地长大,而且多半是在新闻里看到种种不如意的生活,缺乏真正的经验和体验,这些内容无法以尖锐的方式进入你们的艺术。当然,艺术并非简单地复制生活,同时,艺术也不是像脱缰的野马那样完全自由地想象。“似与不似之间”包含了艺术的最大秘密。完全与社会历史脱钩的艺术会出现一种失重的感觉。那些炫目的想象不会让人反思自身。譬如,武侠小说悬念丛生,跌宕起伏,但是,一旦合上书本,我们立即知道,那些故事与我们的生活无关。该上班仍然去上班,该洗碗仍然去洗碗。

我发现你对于大自然也没有多少体验的兴趣。譬如,愿意不愿意久久地凝视落日的辉煌景象?涌浪阵阵拍打的沙滩呢?有没有察觉到大风像一床被子劈头蒙下来,让人一下子喘不过气来?还有泥土、树木、河流、荒野,等等。作为一个画家,你是否还存在发现自然、再现自然的冲动?或者说,所谓的大自然仅仅剩下一个名词,种种景象不再能真正地从美学上打动你们。如果作品之中必须出现自然背景,你们就到互联网上搜索一些花鸟鱼虫的原型,然后进行加工。或者可以说,对于你的绘画作品而言,大自然主题的分量是否正在衰减?

夏无双:这没什么,在我看来也很正常啊。大自然景象完全可以上网搜图片啊,多方便。虽然现场看身临其境更震撼,但是,出远门要准备很多东西啊,而且还很累,上网鼠标一点看个图就好了,当然要是图片特别漂亮,也很想找机会去看一看咯。其实我们这一代还是有很多人喜欢旅游的,到处跑到处看,成为驴友的主力军。可能我比较奇葩,觉得去海边会晒黑,去森林会被虫子咬,去荒野风大,风吹得脸疼,反正就是各种偷懒。但也不是哪里都不去,至少到目前为止,大半个中国已经走过,境外也去了六七个国家或地区。没去过的地方,无论什么风景,在网络图库里看一看就好了。我确实不是很喜欢仅仅为了感受自然而吭哧吭哧地出门旅游,像歌里唱的,天地在我心中嘛。

自然主题并没有衰减啊,大自然比城市、机械好画多了,我就很喜欢画山川景色,而且,自然环境的颜色丰富,很艳丽,我特别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颜色,天想让它蓝就变蓝了,河想让它红就变红了,或者山多高多低都可以自由决定,跟造物主似的。古人才需要吭哧吭哧地到处走,徐霞客走了一辈子都没把中国走遍,外国更是连门都没有摸过,脚都快走断了吧?不走就什么也别想看到,看不到就啥也不知道怎么画怎么写,真是太可怜了。时代完全不一样了。我是上网搜图党,搜图很方便啊,一输入关键词,哗哗哗地一下子全出来了,而且还会搜出很多超出预期构图和色彩的图片,感觉省时省力又激发新灵感,一石三鸟,简真太爽了,跟诸葛亮似的,稳坐帐中,决胜千里。

南帆:我们相差三十多岁,三十多年的距离不算太久的时间,但是,我发现相互之间的观念和行为方式已经千差万别了。今天谈了这么久,现在我要说出我的一个发现:你们似乎没有经历过多少事情,同时,你们似乎又懂得很多事情。事实上,你们的许多知识来自传媒、来自互联网,而且,这些知识与感同身受似乎没有多少区别,那些传送各种知识的机器仿佛就是生活本身。而在我的心目中,书本的知识、传媒的知识与生活本身之间是存在界限的,尽管如今这些界限可能愈来愈模糊。就像没法到互联网上吃一碗面条一样,亲身体验的大自然或者面对面的人际交流与借助传媒实现的景象远为不同。看到你们热衷于在QQ或者微信上一聊就是大半天,我时常有异样的感觉。某一天我终于意识到,我们对于机器的接受程度远为不同。下一篇我想和你谈一谈我们生活中的机器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