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laxy Award 银河奖征文
冥灵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庄子·逍遥游》
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
——公元前656年,楚国使者答齐桓公问,载于《春秋》
1.伏
公元前十世纪中叶,亚欧大陆东部,汉江流域中游某地。
“荆逆在那边!追!”
透过用来遮掩自己的树枝间的缝隙,景弘一边为自己的复合式角弓上弦,一边默不作声地观察着那个大呼大叫的中原人。这是个块头很大的男人,以楚地的度量来看,他的身高起码也有六尺、甚至更高——当然,这也可能是某种错觉。毕竟,这家伙的青铜头盔顶上还插着两根长得夸张的雁翎,让判断他的身高变得有些困难。
不过,无论他的身高到底是多少,都显然要比景弘所见过的大多数人更高、也更强壮:不强壮的人当不成甲士。毕竟,就算有战马和车轮代劳,随时让自己的双肩承担着一二十斤皮革与铜制甲片的重量挽弓射箭也不是什么轻省活儿,更别说时刻在脑袋上顶着那一坨又闷又热、硬邦邦的玩意儿了。而从这家伙的盔甲上浮夸的雕饰,以及那件又蠢又麻烦的羽织披风来判断,他的地位显然比寻常甲士还要高上不少:是某个伯爵或者子爵家的次子吗?还是男爵家的长子,甚至是已经继承了什么爵位的人?景弘不知道。毕竟,他的主君曾经告诉他,在王国都城附近的地方,在王家的直属各师的统帅们的采邑里,枝繁叶茂、数量繁多的大小贵族的家系简直就像是从死狗身上冒出来的蛆虫一样无穷无尽。像主君那样的子爵家族,在那里甚至根本不会有人正眼瞧上一眼。
当然,景弘其实并不在乎那些家伙到底有些什么爵位——虽然在名义上,这里也属于周王国土地的一部分,但在楚地,这些空头衔连同那些诡异烦琐的礼法,都不过是人们眼中的某种笑料罢了。如若不是他的主君自己也在形式上保留了一点儿这种玩意儿,就连景弘自己很可能也会乐意加入嘲笑这些烂玩意儿的队伍之中。更何况,正如大多数来自天子脚下的贵族一样,眼前这蠢材的脑壳仁儿显然早就被那些什么用没有的仪式和敬语占用得差不多了,自打这次战斗开始以来,他的全部行动就处在景弘的预料之下。
换句话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和他带来的这些家伙多半都得葬身于此。
自打景弘的人在清晨时分背着阳光的方向朝这些家伙射出第一轮箭矢开始,这帮周天子手下的忠臣义士在形式上就一直占据着主动:虽然有几个人因为猝不及防而中箭倒地,但在结成队列之后,他们的步兵高举的沉重漆盾和包裹着大半个身躯的铠甲便让大多数箭矢变得毫无效果,而当十余辆战车编成两队,以最标准的“角”式突击队列从两翼冲向楚人后,后者便只能在甲士们的强弓射出的箭矢袭击下开始乱哄哄地撤退。
自然,他们的对手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哪怕楚人已经退入了他们一开始出现的树木葱茏的丘陵之中,但中原的士兵仍然紧追不舍。甚至在发现战车已经无法继续在怪石嶙峋、荆棘丛生的小径中前行后,他们的指挥官仍旧选择了继续追击——顶盔贯甲的重装武士们跳下了战车,举着不适合步战的长戈、挥舞着短剑强迫步兵们继续前进。后者虽然已经开始本能地在这陌生的丛林中感觉到惶恐,却也只能在威逼下硬着头皮继续前进。
一路上,他们也和楚人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接触战:随着不知何时会传来的弓弦响声,用燧石和骨头制成、淬了毒液的箭镞就会从各个角度飞来,准确地穿透步兵们缺乏防护的面门与颈部,而遍布削尖的竹竿的落穴式陷阱和藏在林地里的带刺石弹也一次次地减少了他们的数量。但即便如此,那些尚且活着,而且还能靠自己的双脚行走的士兵们仍然凑在一起,像是生怕被老鹰捕食的羊群般颤抖着前进——这种时候,让他们不至于立即四散而逃的并不是子虚乌有的勇气或者所谓对天子的忠诚,甚至也不是那些贵族军官们的威胁和吼骂,而是对周围荫翳丛林的、来自人类本能的恐惧。
不过,至少在景弘看来,那几个贵族倒是一点儿都不害怕——无知为他们的心灵套上了一层护甲,与生俱来的高傲则套上了第二层。这些家伙多半根本没人参与过前些年的第一场战争,所以对南方的丛林中到底可以隐藏多少危险毫无概念。在他们看来,那些没有贵族血统的、不懂得所谓的“礼乐”的下贱“蛮人”甚至连称之为人都实在勉强,更没有丝毫惧怕的价值。
景弘将会证明他们错了。
最终的伏击圈设在一条山间溪谷的深处。水流长年累月的切削粉碎了山岩、运走了土壤和碎石,像一把刀子般深深地在曾是山丘背斜部位的地方凿出了一道绵长的谷地。但现在,这里的水却少得过分:在溪谷中那些一人来高的怪石之间,流水只剩下了深不盈踝的区区几缕,一些半干涸的水洼中还有鲫鱼、鳑鲏和鲢鱼在徒劳地蹦跳着——如果是头脑足够聪明的人,完全可能在看到这一幕后意识到些什么。当然,那些贵族们并没有这样的思维能力,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就算与庶民见到一模一样的景象,所认识到的东西也是全然不同的。
景弘非常满意地看到,纵然已经到了这里,那些家伙仍在大呼小叫地沿着他计划中的路线追击着,看上去活像是一群被他操纵着的提线木偶。而这些家伙所认为的楚人的主力,其实不过是十五个人,以及一面画着老虎花纹的大旗——在那些榆木脑袋所能认识的“战争”中,攻击和夺下这样的象征物就是最为重要的。因为他们坚持相信,对方的统帅必然就在那里。
“蠢材。”在装好弓弦后,景弘自言自语道。接着,他搭上了一支缠绕着浸透油脂的茅草的箭,点燃箭镞,然后射向了溪谷中的一堆同样浇了油的枯枝。
浓烈的黑烟很快便腾了起来。
或许是由于弄不明白情况的缘故,那些中原人一时间全都愣在了原地。接着,当一阵由低沉逐渐变得高亢的轰鸣从远处传来时,他们脸上疑惑的神色终于变成了恐惧——那是水,浩浩荡荡的水流正从原本干涸的溪谷上游涌来。虽然一道用土袋垒成、只有数尺高的临时堤坝看上去不算起眼,但当它被掘开时,所释放出的破坏力仍然是极为可怖的。
纵然是那些最以自己的血统和对礼乐的擅长为傲的贵族,在自然的伟力面前也会感到恐惧与绝望,在裹挟着大量泥沙、树木甚至鸟兽尸体的洪流涌入谷底时,中原士兵们最后的纪律和组织也都崩溃了。步兵、驭手、甲士们纷纷哭喊着他们先祖甚至上帝的名讳,试图从吞没一切的浪涛前逃脱,但大多数人都毫无机会。在洪流终于退去之时,原本数以百计的敌军只剩下了一小部分七零八落、毫无组织的残兵败将,在齐腰深的泥水中挣扎着逃往高地。
是时候了。
“杀!”景弘的命令非常简单——但在此时此刻,这便已经足够了。首先落下的是箭矢,然后是石块和檑木。试图攀上山崖的人不得不哭喊着跳回水中,并在绝望的挣扎中被山洪带走,而那些勉强维持住阵形、举起了盾牌的小队,则不得不与数倍于己的楚人展开肉搏厮杀。
在用上自己的战斧之前,景弘射出了整整十支箭,杀死了至少三个人。开始短兵相接后,他又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斩倒了两个敌兵,将他们的身体与短戈一同劈断——这两人穿着更加适合在南方使用的轻便藤甲,举着圆形的藤牌而非漆盾,看上去多半是来自唐国或者庸国的向导。但他们是谁并不重要,毕竟,无论什么人,在被沉重的铜斧砍开脑门之后,都会很快变成毫无区别的死人。
在所有未能逃脱也没有投降的中原人中,那个指挥着这支军队的贵族是最后一个被杀死的。他显然接受过很好的训练,在被蜂拥而上的楚人击倒之前竟接连射倒了四人,还用短剑刺伤了第五个。而当他的头颅被一柄短戈狠狠地命中、舞剑的手也被大刀斩断后,这人仍然瞪着发红的双眼,用佶屈聱牙的北方语言咒骂着。
“……蛮夷!逆贼……不知礼仪的野人……”这家伙颤抖着说道。将他击倒在染血的泥水中的楚人则识趣地走到了一旁——他们没有兴趣提前了结这个将死之人的痛苦,“……无耻之徒……用这种下作的手段……上帝和祖先都不会……”
“你可以去对你的上帝说这些话,”景弘捡走了他的短剑,耸了耸肩——与其他人不同,由于曾在主君身边担任过文书工作,也和中原人打过交道,他能够听懂这人在说什么,“但我们只是在保护自己——是你们无缘无故地攻打我们,而我们有权用任何手段自卫。”
“无缘无故?!我们……陛下率领我们来这里,自然是有缘故的……”那贵族唾了一口唾沫,“我的主君向我们保证过,当陛下返回时,维新将会开始,新时代……是你们的祖先背信弃义……”
“闭嘴。”景弘说道。接着,他就割断了那人的喉咙。
2.墟
在许多天之前,这座位于山林深处的、既小又不起眼的村子毁灭了。
由于没有任何村民活下来,也没有任何人能说清楚毁灭这里的人的身份。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些从北方来的、驾着战车的家伙是罪魁祸首——是他们发起了这场战争,也是他们将毁灭与杀戮之火带入了荆楚大地的深处。虽然绝大多数人并不明白那些外来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又为何要伤害他们,但楚人知道,战争是他们导致的,一切坏事自然也都是他们带来的,仅此而已。
现在,这座废墟是景弘的人临时休整的地方。在按计划伏击、并彻底地摧毁了那支对楚军的活动路线构成潜在威胁的中原军队后(他们在事后才知道,除了几个庸国人之外,那些人都来自一个叫西虢的地方,没有任何人来自天子的王畿),他们立即离开了之前的据点,并迅速沿着汉水的流向朝着东南方前行。一路上,景弘注意到,周围的山陵正变得越来越低矮,树木也有了些变化,在平原上,稻田和沟渠出现的频率变得越发频繁,当然,遭受战争破坏的痕迹也变得越来越多了。
“我说,那些什么……那个天什么崽子带来的杂碎垃圾真的只是为了那点儿小玩意儿就来攻打咱们?”当景弘取出一块磨石开始打磨他在上次战斗中夺到的铜剑时,一个披着虎皮披风、在长长的马尾辫上系着华丽的羽毛饰品的首领凑了过来。在这支名义上由景弘指挥的楚军中,他曾经的家臣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曾经为他的主君服役的士兵也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大多数人都来自更遥远的南方,被那些入侵这里的中原人称为“荆蛮”或者“蛮夷”的部落民。这些自由战士并不像所谓“文明人”那样效忠于任何国君和封君,只为自己的部落与血亲的利益而战。若不是天子派出大军南下,他们现在很可能仍在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纠纷互相攻杀,而不是团结一致对抗敌人。
不过话说回来,远在镐京统治天下的周天子,那个上古圣人的后裔、“天堂之子”、自称被上帝拣选出来统治大地的人,为什么要对遥远的南方发起战争呢?景弘对此其实也并不清楚。从理论上讲,他的主君——楚国的子爵——也不过是天子的封臣之一,而且只是众多封臣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他们偏远而贫穷的封地几乎没有什么价值可言,也从来无法引起那些中原人的任何注意……至少在之前的几代人里一直如此。
从理论上讲,这场战争爆发的原因荒谬到可笑的地步:几年前,周天子的使臣来到了楚人的土地上,指责他们上交的贡品——虽然也不过是些象征性的本地土产——质量和数量都有问题。当人们诚惶诚恐地提出赔罪的请求时,镐京方面却直接派出了一支大军。景弘的家族所拥有的镇子就是在那一次战争中被摧毁的。当时,天子的军队如同一群疯狂的蝗虫般穿过并破坏了楚人的土地,甚至开到了南方的大江附近,在大规模的屠杀和劫掠后才撤退回北方……而且似乎完全忘记了作为开战借口的那些事。这一次,他们的入侵同样全无道理,甚至连新的借口都没有找。
“唉,我倒是听说过一个说法。”另一个用眼罩遮着一只被刺瞎的眼睛、戴着藤条斗笠的部落首领说道,“很多人都说,中原人打到这里来只是为了铜。就这样。”
景弘点了点头。自然,这也是一种相当普遍的说法——铜,这个时代最重要、也最有价值的金属,财富的象征。比有着耀眼光泽的金银要实用,也比传说中只能采自天上落下的星星的铁要易得。在加上适量的铅和锡之后,铜便能制造大多数武器、工具和礼器。他在很早之前便知道,在南方,离大江不是很远、接近云梦大泽的地方,有满是铜矿的大山。其中随意挖出的石头只要稍加冶炼,便能取得质量极佳的黄铜。当然,产铜的大山在上一次的战争中曾被中原的军队占领过,其中的铜矿被掘出来制成兵器、以补充战争中的损耗。因此大多数人都相信,那些贪婪的入侵者只是为此而来的。
但仅此而已吗?
景弘摇了摇头,用脚尖下意识地拨弄着曾是某座屋子的茅草屋顶的灰烬——周天子率领的那支据说坚守“礼仪”“仁义”的大军的进攻目标并不仅仅是产铜的大山,还有别的许多地方。事实上,许多中原军队的小分队甚至来到了像这样的不重要的小村落里,看上去更像是在……寻找什么?
“他们在找‘冥灵’。”
一个清澈得就像刚从岩缝中涌出的山泉的声音突然说道。接着,景弘意识到,他身边的那些部族首领们都在转身行礼——也许这些人并没有需要效忠的国王与主君,但他们确实有尊敬的对象。
那便是传播历代先祖、自然之魂与万物之灵那神秘莫测意志的巫师们……当然,还有最受敬重的巫女长。
“向您致敬,姬沙罗大人。”景弘取下厚重的青铜头盔夹在臂弯中,放下短剑,对说话的女子躬身行礼——由于他的主君、楚的子爵在战争开始之初就已经逃亡,这近一年来,他事实上是在巫女长的领导下战斗的。虽然在中原,巫师和巫女早已在前朝的故都朝歌被攻克之时便退入了历史的阴影之中,成了在乡村与山野之间游方驱鬼、在市肆中为人们祈福占卜的社会边缘人,但在被称为蛮荒之地的楚地,他们仍然有着崇高的权威。
不过,与大多数世家出身的巫师和巫女不同,没几个人说得清巫女长的来历——根据某些广为传播的说法,姬沙罗大人是在第一次战争爆发前不久来到南方的。当时的她举目无亲,甚至不会说楚人的语言。但是,在接连会见了几位颇有名望的资深巫师和巫女后,这个外来人很快便声名鹊起——在一个又一个村落、一处又一处部落中,巫师们向人们保证:巫女长将在这混沌黑暗的时代为他们指出明路、找到希望。
然后,中原人的第一次入侵战争便开始了。
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继续质疑巫女长的来历或者能力了,因为先前的战争已经证明了一切——在战争之初,当楚人的军队在天子带来的庞大战车部队的冲击下像风中的沙尘般瓦解时,是巫女长和她的信徒将陷入绝望的散兵游勇集合了起来,并将他们与来自大江和云梦泽周遭的部落战士一道编组成了全新的军队。在她的教导下,楚军不再在平原上摆出堂堂之阵,与敌人正面交锋。相反,他们开始化整为零,以几百甚至几十人的队伍四处游动、伏击和突袭分散的敌人。纵然那些来自中原的诸侯,尤其是自称为“西六师”的精英军团一直以天下最强大的军队自诩,但事实证明,只要没有机会列阵登车,他们并不难被击败。在睡梦之中,或者他们所不熟悉的山林深处,就算是自幼接受军事教育的贵族们也和其他人一样脆弱。
“你们之前做得不错,景弘大人,”在接受了众人的行礼之后,巫女长说道,“那支虢人的军队虽然并不是西六师的精锐,但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能解决他们,我们在北线就少了一点儿后顾之忧。”
“是的,姬沙罗大人。”景弘点了点头,“但您刚才说的‘冥灵’,那是——”
“你听过那些传说吗?那些关于永生和无尽生命,关于非人类的力量的传说?如果听说过的话,那么你其实已经知道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巫女长的回答令景弘感到费解,“不过,如果你没听说过,或者无法理解,那也不重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是,那些传说是真的?”
“何为真?何为假?要知道,没有任何故事可以真正凭空产生——虽然很少有故事能够在口口相传之后还与事实保持一致,但每一个故事都至少有一个、也许是很多个基于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原型,”巫女长用一种空灵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说道,“除此之外,许多事实本身就带有可怕的重量。我不希望让人毫无必要地背上这样的重担。在某些时候,能够被允许继续保持无知,事实上也是一种特殊的仁慈。而至少在此时此刻,我不希望你们因为浪费时间在不必要的思考上,影响执行接下来的重要行动。”
“呃……重要行动?”
“有一支周军已经从南方回来了。他们就在下游四十里外扎营,”巫女长的声音突然又变得现实了起来,“是西六师下属的精锐部队。统帅是一个叫南宫的家伙——侦察队报告说,他们在就地采伐树木,准备建造渡船。”
“近卫部队吗?”那个戴眼罩的首领一边用匕首剔着指甲缝,一边说道,“他们应该和那个天什么狗崽子待在一块儿才对,怎么会到这里?而且还在造船?”
“难道是……南方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景弘想了想。
“没错,所有眼线和沿途的部落都回报说,周军的主力已经离开了大江,正在北上返回中原,而他们必须先渡过汉水才行,”巫女长答道,“不过,他们不会成功。”
3.船
今夜阴云密布,本就极为黯弱的新月光芒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被层层叠叠的厚重云层遮挡着,就连一丝一毫也无法洒落到地面。而在密林之中,黑暗更浓得如同没有化开的墨锭,只有远方营地中的营火能让景弘勉强判断自己的位置。
在寂静得只剩下风声、鸟啭与虫鸣的黑暗中,许许多多记忆的碎片就像盛夏腐草中的流萤般不断从景弘的脑海中流过——在这种场合,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尤其是在白天听到了巫女长的那番话之后。
“传说……吗?”
就像所有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人一样,景弘曾经听过许许多多的传说,而提到“冥灵”这个词儿的故事也不在少数——在一个常见的故事中,冥灵被描述成一种巨大的乌龟,在混沌初开之际就已经在这世上生活,出没于大江和大泽之中,有着以千万年计算的寿命;而在另一些故事中,冥灵则被说成是和传说中的另一种神秘物体“太岁”类似的东西,讲述这些故事的人绘声绘色地声称,冥灵的真身其实是一团团没形没状、像是沾了水的黏土一样的东西,甚至有人说,冥灵和铁一样,是随着星星一道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有一些不那么广为人知的故事提到了人类遇到甚至吃下了冥灵的事儿,有时候,这种事件是以人类的死亡告终的,但也有些人——比如传说中的一个叫“彭祖”的先贤——却因此而获得了极长的寿命。甚至还有一种说法,声称就连远古时代三苗人的领袖、那个名叫蚩尤的半神,以及他的对手公孙轩辕,也和冥灵有着某种关系,因此才得到了超乎常人的伟大力量……
总之,这些传说极为纷杂、来源也大多繁复无比,甚至经常相互冲突。没人知道其中哪些才是真的,哪些不过是谎言或者以讹传讹——事实上,它们可能全都是假的,也可能全都真假参半。与中原不同,楚地的巫并不是负责记录和查清事实的史官。时间长河对记忆造成的扭曲在这里很难被发现与修复,只能任由遗忘与想象继续为它蒙上一层层阴影与浓雾。
“大人?”
景弘被一名部下拍了拍肩膀,才猛然意识到,从远处江边的平地上传来的火光骤然变亮了——中原军队的营地正在燃烧。这只意味着一件事:今夜的战斗已经正式拉开了帷幕。
“大伙儿走!”景弘对他率领的这支二百人的小部队下达了指令,很快,他们便分成数队,像巡弋的猎食兽般悄无声息地沿着小径走向了江边,然后又在江风呼啸声的掩护下朝着那处大营摸去。正如他们所料,敌人的营地外并没有巡逻的队伍,也没有潜藏着的暗哨或者陷阱——虽然中原的军队是强大的,但他们习惯于在做好完全准备之后摆开阵势,用堂堂正正的战车突击决出胜负。被徒步的敌人在暗夜中偷袭从未被列入过考量的范围。事实上,就算在楚地遭受过不止一次袭击后,这些家伙仍然一点儿都没长记性。
走在队列最前方的那些来自大泽沿岸、身手灵巧的战士们很快便拽倒了位于营地最外侧的鹿砦,并用它们填入了堑壕之中,翻过营地边缘那些充作路障的、笨重的辎重大车也没花他们多少工夫。没人来阻拦他们,因为这些人都已经死去了——那些常年在西南方的山林中渔猎的优秀猎手射出的毒箭让守在这儿的哨兵纷纷倒地,再也无法开口。虽然景弘觉得他们的单体竹弓非常粗陋,也有些看不上那种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箭羽、而不是扣住弓弦的射击方法,但他必须承认,只要条件合适,这些人的本事确实颇为有用。
随着另外几声低沉的弓弦鸣响,几个恰巧从这附近跑过的仆役和马夫也遭了殃,很快,这些中箭的可怜人便抽搐着倒在了地上,在神经毒素导致的心跳和呼吸骤停的双重打击下断了气儿。说实话,如果不是不希望被发现,景弘其实并不想在这种人身上浪费箭矢。与楚军不同,中原的军队里总是带着特别多的非战斗人员。贵族老爷们越多,这种人也越多。
当然,今天的情况是个例外——他们的行踪不能被对方太早发现,因此这些可能走漏风声的人就只能到鬼门关去走一遭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离他们不算太远的地方,对辕门一带的争夺战正打得如火如荼。楚人用投石索和火箭实施的纵火攻击显然在第一时间打了对方一个出其不意。乱成一团的中原士兵们呼喊着、叫嚣着,像一群被淹了老巢的蚂蚁一样四处乱跑,场景颇为可笑。在火光的照耀下,景弘认出了一些旗号和标记——除了天子的直属精兵外,这些人中还有来自虞国、卫国和晋国的人马,也有召公和周公旗下的家臣。除此之外,另一些人则不属于他熟悉的任何一家贵族,其中一面被烧掉一半的旗帜上似乎写着“南宫”这两个字儿。
南宫?这是谁?之前似乎听说过来着……
景弘没有继续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找那些贵族老爷们麻烦的——虽然那些自以为是、以血统和传承而自傲的家伙往往认为,所谓战争,不过是有身份的人依照既定的礼仪规范驾着战车互相猎取头颅或者捕获俘虏的一种竞技,但巫女长早就告诉过他,任何战斗的意义都仅仅在于达成既定的作战目标。在战斗中斩下的首级到底有多少、又来自何人,其实根本无足轻重。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是那些正在建造的船。
中原军队将他们的临时造船厂设在了大营面向汉水的边缘地带,这部分是为了便于将已经建好的船只送入水中,以及可以更方便地利用水流运送从上游砍伐下来的木材,但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那些贵族便可以和从事“低贱”劳役的工人们远远隔开,甚至不必看一眼他们的工作。由于完全没有预期到这里可能遭受突袭,再加上楚人对营门的佯攻,当景弘的人抵达这里时,他们只发现了寥寥几名看守,而这些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拿起武器,就已经被突袭者们杀死或者俘虏了。
一群群穿着粗布短衣的工匠聚在粗陋的窝棚中,用惊恐的目光看着这些仿佛来自黑夜最深处的幽灵般的袭击者,景弘朝着离他最近的窝棚丢出了一支火把,点燃了这座用树枝和破布胡乱搭成的粗糙建筑物,工匠们立即发出了惊恐的喊叫、四散逃跑——在战斗开始前,景弘曾经请示过巫女长,询问他是否可以索性杀死或者俘虏工匠们,以阻止敌人继续造船,但巫女长却明确否决了这一提议。
景弘知道,那大概不是因为仁慈。
当然,景弘早已学会了完全相信巫女长的判断。既然姬沙罗大人认为不需要杀死或者俘虏工匠,他就会这么做。在稍等了一小会儿,好让那些工匠自己跑光之后,景弘命令部下点火焚烧堆放的木材和尚未建成的船只,将那些已经造好的船推入水中,准备驾驶它们离开。
与他们渡河时所乘坐的竹筏相比,这些船都相当大,其中最长的甚至超过了八十尺——毕竟,天子率领的并不是区区几百名徒步士兵,而是接近五万名甲士、步兵、仆役和其他随军人员,外加数百辆战车和数千匹拉车的战马。景弘稍稍估算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最多只能夺走停在这里的上百艘船中的数艘——当然,这也已经够了。
唯一的问题是,那些船里已经有人了。
当冲在最前面的楚军士兵试图登上一艘放在木质下水滑道上的大船时,一柄沉重的大斧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下划出了一道暗金色的弧线,迎面贯入了他的额头,让他摇晃着从船舷上掉了下来,接着,当一个人影如同伏击猎物的豹子般跃出船舱后,又有两人被当场斩下了头颅。
“天子御前冠军南宫丽华参上。在下已经恭候诸位多时了。”在单独一人将试图登船的整个小队都变成尸体之后,那人仿佛嘲讽般地朝着其他人屈膝行礼,然后用一种就连见多识广的景弘也只能勉强辨识的方言说道——他思考了好一阵子,将这语言与自己的记忆比对着,最终才意识到,这应该是吴语,来自大江下游的那些水边民族的语言,“请问沙罗大人现在何处?”
4.冠军
“女人?!”
“噢,你很惊讶吗?”刚刚杀死了超过十人的那人反问道。拜营地中四处闪动着的火光所赐,景弘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对手的长相:这是一名容貌清秀、身材纤细的少女,除了那顶青铜头盔之外,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勉强护住躯干前半部的轻型皮甲,以及便于行动的轻便长靴和色调朴素的短裙,外加一件同样朴实无华的羊毛披肩,看上去完全和“冠军”这个头衔无缘。但是,握在她手中的那把沉重的大斧上的血迹与内脏残片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出现后,她仅凭自己一人之力,便用这件就连健壮男人也未必能挥动自如的武器夺去了一整队人的性命,这一点倒是无从质疑的事实,“沙罗大人在何处?”
“你说姬沙罗大人?她不在这里。”景弘咬了咬嘴唇,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虽然这名少女的身边没有哪怕一名周军士兵出现,他所感到的强烈恐惧也是前所未有的,“你……你怎么会有黄……黄钺?”
“人家说过了啊,作为天子的亲封冠军,为何不能有这个东西?要是没有,那才奇怪哩。”说着吴语的少女掂了掂手里装饰华丽的大斧,仿佛炫耀般地用它朝着斜后方挥出了一记漂亮的斩击——紧接着,一名贴着大船的边缘、举着匕首摸向她背后的部落战士便身首分离,倒在了泥泞中,“唉,倒是你,看来不过是不起眼的臭鱼烂虾呢。”
景弘不喜欢“臭鱼烂虾”这样的词儿,但他明白,眼前的对手确实有资格自傲——当他身后的弓手小队拉开他们的竹弓,从不同方向朝着这个诡异的少女射出淬毒的箭矢时,后者只是像掸灰尘般随意地左右挥动了几下战斧,便将接近十支箭矢逐一击落,而且在整个过程中,她竟然只使用了一只手!“昭伯,昭季,你们马上带第二和第三队人去放火夺船!不要管我们!”
“聪明的做法,”当景弘手下的两名军官带着队伍中超过一半的人转头冲向其他船只时,自称为“天子冠军”的少女只是若无其事地将沉重的斧刃放到嘴边,用小巧的舌尖舔去了上面的血迹,同时用打量食物的眼神打量着那些留下来面对她的人,“不过,你觉得这么些人对付我……能争取多少时间?”
“不试试怎么知道?”景弘弯弓搭箭,用远比部落战士的竹弓更加强力的复合式角弓照着南宫丽华的面门射出了一箭——刹那之后,那支箭杆尚在颤抖着的箭已经被少女牢牢地抓在了手中,甚至没能擦破对方一丁点儿皮肤。又过了一眨眼的工夫,那支箭已然重新化为残影、飞向空中,并准确地扎进了景弘一名部下的胸口。景弘惊讶地看到,保护着那名士兵躯干的熟牛皮和用绳索穿起来的坚硬竹片竟然像是丝绢一样,被对方徒手抛出的箭矢扎了个对穿!
“喏,现在你可是试过了哦。”少女吃吃地笑道。
“你……这……这是什么怪力?!等等,这难道是‘冥灵’的缘故吗?!”景弘倒抽了一口凉气。
“哟,看来你也听过那事儿?”少女伸了伸舌头,“哎呀呀呀呀,看来你多少还是知道一点儿东西的嘛,臭鱼烂虾。也许抓住你回去交差也行呢?哦不,恐怕还是不行。既然姬沙罗大人自己没来,就说明她肯定已经有所戒备了,真是不幸呢。”
景弘并不知道少女在自言自语些什么,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并朝后退了几步——事实证明,他的本能是准确的。就在下一个刹那,刚才还拄着雕饰华丽的战斧自言自语的少女突然一跃而起,扑向了数十倍于己的对手。
“啊啦啊啦啊啦,很抱歉啊,看来我还——是想先杀掉一些人呢。”
死亡之舞就此开幕。
景弘无法用语言精确地描述自己所见到的一切,因为在这之前,他从未见识过如此可怖的景象:一个人,一柄战斧,二者合为一体,变成了一个模糊而可怖的影子,以超出常人反应速度的灵敏身手不断腾挪、挥砍,然后又出现在另一个地方——虽然双眼已然无法跟上对手的动作,但他很清楚,少女完全没有进行格挡,因为她连做出这种动作的必要都没有。所有试图用手中的武器近距离攻击她的人,都会在来得及出招之前被砍翻在地,而且对方甚至游刃有余到可以将每一次劈砍对武器造成的损伤降到最低:沉重而锋锐的斧刃避开了楚人的头盔和护甲,也避免了与剑、斧或者戈的金属刃部的交击,精准地撕裂了没有防护的皮肉,切开了最易致命却又最不会磨损刃部的气管、大血管和神经。甚至就连被斩首的人也都被准确地砍中了颈椎的关节部位,至少,没人听到有骨骼碎裂的声音传出。
这样的技巧已经不仅仅是所谓的怪力可以解释的了。有那么一瞬间,陷入了极度惶恐的景弘突然模糊地察觉到,自己似乎正站在另一个隐蔽而奇诡的世界的边缘:对方之所以能像屠夫在屠宰场里宰杀动弹不得的牲畜般宰割他部下的战士,只有一个可能的解释——她对时间的感受,以及思维的速度与常人完全不同。以前,景弘也曾经从一位老巫师那儿听到过一套假说,那个半疯的老人相信,世间万物眼中的时间并不一致。对朝生暮死的蜉蝣而言,也许人类一顿饭的时间,便是它们的整整一年;而在云梦大泽中的千年大龟眼里,或许人类的一年,也不过是一朝一夕罢了。在那时,景弘只觉得老巫师是在胡言乱语,但现在,他却有些能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了。
怎么办?
当第二十个人也被杀死时,景弘才开始真正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作为一名拥有采邑的正式贵族,他学习过从中原传来的六艺,知晓在战车上用弓和长戈战斗的方法,也学习过剑术和投掷标枪与石块的技术。他参与过许多次为了磨炼战斗技术而组织的围猎,也很熟悉该怎么猎杀力量和速度都远超过人类的动物……但眼前的少女并不是老虎、豹子或者野猪,他的狩猎经验同样派不上用场。
在围猎猛兽时,远距离投射武器的攻击配合上持有盾牌和长杆武器的徒步士兵,便能轻易地让对方的爪牙无从施展。但是,南宫丽华的攻击和行动速度远远超出了只会凭着本能扑向对手的虎豹。她的移动方向变化多端、无从预测,甚至会使出经过精心计算的假动作与骗招,而武器挥空的士兵们往往还意识不到自己已经上当,便已经在瞬间踏上了冥途;更糟糕的是,由于双方缠斗成一团,站在后排的楚军弓手也根本不敢射击,只能坐视着他们的同袍像被割倒的芦苇般纷纷丧生。
在第三十个人死去时,楚军士兵们开始陷入了恐慌和动摇;当又有六个人被劈倒后,这种动摇变成了溃逃。景弘没有试着阻止他们,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没有权力禁止别人逃离无法对抗的可怕对手;不过,他自己没有试图逃跑,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同样无权这么做。
“我是景弘,景氏一族本家的嫡长子,三代服侍楚国的国君,”最后一个留在他身边的人也丢下武器,仓促逃跑后,景弘抽出从那个虢国军官身上夺取的短剑,用尽可能清晰的镐京方言说道——由于偶尔需要与国君一起会见国王的使者,他也学了这种方言,“我来做你的对手。”
“嗯啊,要是换成别的家伙,肯定只会说‘你不配’,毕竟你只是个子爵的封臣,而光是咱的大营里,子爵和男爵什么的,就连两只手都不够数呢。不过人家本来也不是什么真正的贵族,陪你玩玩儿……也不坏啊。”说着吴地语言的少女又一次轻轻地笑了起来,仿佛刚刚听到了一个非常可笑的笑话,“这样吧,请你先来。”
景弘用一只手握着短剑,另一只手将挂在腰间的一只篮子扔向了对方。他之所以准备这只篮子,原本是为了在袭击时进一步制造混乱,但没想到的是,它却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
篮子里装着的是数十条剧毒的蛇。
“哎呀,真是狡猾。”少女虽然仍旧神色自若,但手中的动作却被迫加快了——这些长不盈尺的毒蛇很难被沉重的战斧准确命中。纵然她的动作迅如闪电,一时间却也只能仓促地左遮右挡、勉力阻止蛇群靠近自己。但即便如此,随着越来越多的毒蛇被斧刃劈碎,或者被沉重的斧柄打成肉泥,她还是逐渐占据了上风。
但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
就在蛇群快要被斩杀殆尽时,景弘已经掏出了另一样东西、将它迎面投向了潮湿的江风之中——这招也是那些来自大泽的部落战士教给他的。虽然不怎么光明正大,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也别无选择。
“呜啊——”少女显然没有料到还会有这一出。当吸收了风中湿气的石灰飞进双眼与口鼻部位时,她下意识地丢下了手中的战斧,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尖叫。与此同时,景弘已经举起短剑,按照自己学过的突刺要领冲了上去,朝着对方的胸口递出了全力以赴的一剑……
但他的剑锋还是没能碰到对方。
“嗯啊,很抱歉,但就算不用眼睛,我也能知道你要干什么呢。”仍然用一只手捂着眼睛的少女哼了一声——方才,她在不能视物的情况下,只用了一只手便挡住了景弘志在必得的突刺,用空掌将那把短剑拍飞到了一旁,“这次就算是平手好啦。我收回我之前的话,你看上去确实是个挺聪明伶俐的人,也许‘维新’还用得上你。”
“维新?”景弘问道。此时,远处的杀伐声正逐渐平息下去——发起佯攻的楚军虽然一度取得了优势,但毕竟无法对抗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的对手,不得不开始撤退,“那是什么?”
“她没有告诉你吗?”少女反问道,“那你知道‘洛书’的真相吗?或者你是否知道,你所听说过的、那些上古时代的先贤和一度行走在人间的众神的故事其实是真的?”
景弘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那你去问她吧……反正今天我们损失的这几艘船也无足轻重,权当谢礼。”少女说道,“我想,如果她愿意告诉你真相的话,没准你就会重新思考你所做的事了。”
接着,她便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5.故事
“南宫丽华?我知道这个人。”三天后,在一处可以从东侧俯瞰数十里长的汉江河道的山丘顶部的棚屋中,姬沙罗一边用硬木棍拨动着火坑里的木炭,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她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来自遥远的东南方大江下游的一家小贵族的女儿,虽然她的祖上自称是泰伯殿下的后代,也是天子家族的一员,但这也不过是自称罢了。在先王还在位的时候,她的母亲作为主君女儿的陪嫁去了镐京,而她也在宫里工作……我想想,应该是文书之类的?”
“我不认为一个当文书的女人能杀死我们四十一个人——别忘了,我们在那一整晚的战斗中也只损失了一百二十人!”景弘有些激动地吼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不,什么东西?还有,大人您怎么会知道……”
“我和当今天子是……亲戚,”巫女长皱起了眉头,“虽然不是三代之内的近亲,但我父亲以前曾是执政,所以我其实是和……那个人一起长大的。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和他一起看到那些藏在宫里最深处的……秘密。”
“什么秘密?和那个女人有关吗?”
“我想是的——虽然我本不想向太多的人提及这些事,但你既然已经卷入这一切如此之深,那么继续保持无知也不是件好事。”巫女长叹了口气,从火塘前站了起来,走出了屋外。由于现在已经是快要入冬的时节,寒冷潮湿的浓雾就像死者身上的寿衣般日日夜夜地覆盖在江岸两侧,让人烦闷不已,而即便是眼下这样的正午时分,雾气也只是稍微变得稀薄了点儿,勉强可以让他们从这座山顶看到远处的江岸上人影幢幢的工地。
尽管在夜袭中夺走了几艘基本造好的大船、还烧掉了一些木材,但次日的侦察报告表明,周军的造船工场根本不止那一座,因此他们的行动造成的实际效果其实相当有限。不过,冬日的大雾却起到了特殊的效果:或许是由于担心在浓雾中难以确保行船安全,那支先行北返、为主力部队渡江做准备的周军已经停止了继续造船,转而将造好的船只连接起来,试图在江面上建立一座大型浮桥。
迄今为止,这项工作都在稳定地进展着。
“说起来,在这场战争的起因中,有一部分是因为我。”巫女长凝望了一小会儿正在热火朝天施工的工地,然后叹了口气——在过去的三天里,工地附近的周军已经紧急建起了一系列壕沟、鹿砦、塔楼和其他防御设施,形成了两处颇为坚固的桥头堡。除此之外,他们还砍掉了工地周围的树木、平整了土地、创造出了一片适宜车辆驰骋的开阔地,使得楚军步兵的几次试探性攻击都被奔驰的战车驱逐了回去。而后者手中严重缺乏中原人那样的战车与良马、在这样的场合只能束手无策,“也许,如果我不取走‘洛书’的那些部分,并毁掉那些存在宫内的‘冥灵’,他也不会到这瘴疠之地展开这场战争吧?”
“那个叫南宫的人也提到了‘洛书’,但那不是传说中的——”
“没错,传说并非完全虚构——当然,也同样不全然属实,”巫女长点了点头,“你也应该听说过吧?上古之时,世上还有许多神灵般的人物:公孙轩辕,蚩尤,伏羲,女娲……这些人都创下了现代的人难以想象的伟业。”
“嗯,所以……”
“如果我告诉你,这些其实都是真的,你愿意相信吗?”
“我——”景弘愣了一小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既然在那个晚上,他已经亲眼看见了有人能够施展出远超常人的力量,那么这些传说如果是真的,也完全可以理解,“是的,我愿意相信。”
“很好,那我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巫女长的语调中透出了些许欣慰,“正如你所知的,在传说中,英雄与众神可以以一当百、轻而易举地战胜敌人;可以打败那些一般人类完全无法对抗的怪兽,从而获得万民景仰;他们还有动辄数百、上千年的漫长寿命,而且不会被衰老所影响……是的,这些都是事实,因为这个的存在。”
“这是——”
当巫女长摊开一只手掌后,景弘看到了一团不断蠕动、没有固定形状的灰白色物质。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想起了中原人用面粉制作出的那些面粉团子,但这东西的色泽比面团要清澈剔透得多;当然,它也不像是黏土块或者偶尔能从地下挖出的真菌块,或者更准确地说,不像是他所见过的、属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
“是的,这是冥灵。在很早、很早以前降落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一些上古先贤偶然获得了它,便拥有了超凡的力量。”
“比如说……”
“你还记得之前的那一战吗?对肌肉力量的强化,不过是冥灵对于宿体的诸多作用中最普遍而常见的一种。‘冥灵’还能提高宿主对于极冷、极热和痛苦的耐受力,在受到创伤后的恢复速度,以及感官的灵敏度与反应能力,甚至是思考的速度。当然,他们的肉体老化也会被极大地延迟。说白了,人的身体其实就像是一艘船,或者一座房屋。材料的多寡、质地,便决定了它的强度,而随着使用和时间推移,船和房屋都会损坏,而且修补的速度远远跟不上,因此便会被废弃。可有了‘冥灵’的协助,构成这‘房屋’的材料便会得以更新,变得更加强韧耐用,而一旦损坏,修复的速度也会百十倍于常人。”巫女长解释道,“可以这么说:一个与‘冥灵’融合成功者,事实上就已经成了所谓的‘超人’——他可以完成其他人只能想象的奇迹,纵然称之为‘神灵’,其实也不为过。”
“这……”景弘双眼直勾勾地瞪着那块在巫女长手中蠕动的无形之物,“也就是说,只要把这个吃下去……”
“我想,要是真的这么做的话,你多半会被呛死或者噎死吧?”巫女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据说,以前很多试着这么做的人就是这下场。如果是磨成粉末、混合在水里喝下去的话,情况会稍微好一些,但成功的概率仍然不高——当然,那些远古的怪物们倒多半是靠着这种法子获取了‘冥灵’的加持,比如辟邪、梼杌、夔牛之类的。不过,如果应用方法不对,‘冥灵’往往会把宿主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就连最早得到它的伏羲和女娲,据说也是因为操作不得法的缘故才……变成了那种模样。”
“呃?那听上去还真是危险。”景弘想了想他曾在图画中看到过的伏羲和女娲的形象,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是的,但如果有完整版的‘洛书’的指导,要完成这种操作仍是可能的。根据宫里收藏的上古传说,当伏羲仍然只是一个凡人时,他在洛水之滨偶然见到了一枚坠下的星星。”巫女长继续说道,“你知道吧?大多数坠下的星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石块,还有一些里面能找到铁之类的好东西,但也仅此而已了。可那颗星星……不大一样,它落下得极为缓慢,也没有造成什么破坏。最重要的是,伏羲发现,星星里是空的,里面装着大量的‘冥灵’,以及在后来被称为‘洛书’的东西。”
“当然,那时的伏羲还不是后世所谓的圣人。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夫,一个完全搞不明白状况的人。由于不知道自己找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一开始走了许许多多的弯路,不但害得自己和妹妹的身体被扭曲、也不小心让许多‘冥灵’逃散了出去。但最后,通过解读‘洛书’里的图画,他还是大致弄明白了这一切:按照书中的说法,冥灵是天外的仙人造出的神物,能赐予那些被选中之人以神力。在之后的许多年里,除了伏羲,还有不少英雄也成功地与‘冥灵’融合,并创造了伟大的功业,甚至被人们视为神……但最后,还是发生了一场终结这一切的战争。”
“战争?”
“没错,一个叫公孙轩辕的人联合了另一些人,决定永远禁止‘冥灵’的使用,他们击败了其他的英雄,并将当时所保存着的每一份‘冥灵’都彻底毁灭,连同‘洛书’也被永远封存了起来。在那之后,这东西就成了历代王室所收藏的禁物、再也无人敢于开启和使用,与‘冥灵’有关的官方记载也都被一律抹销……这就是为何上古之后,诸神逐渐不再行走于世上的缘故。”
“可这是为什么?!既然‘冥灵’是这样的好东西……”
“因为公孙轩辕和他的追随者通过‘洛书’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巫女长从腰间取出了一个小小的丝绒袋子,从里面掏出了一件东西,“虽然被称之为‘书’,但事实上,‘洛书’更像是一种……呃……怎么说呢?如果拿传递消息的信使比喻的话,大概有些像吧?”她侧着头想了想,“它本身确实记载了一些东西,但也能通过特定的仪式来与天外的仙人通话,获得某些新的信息。公孙轩辕就是在那次仪式之中得知了一些……特别的事实,并且做出了那个决定的。”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洛书’?”景弘疑惑地看着巫女长取出的东西。他过去见过写在丝帛上的文字,也见过用沉重的竹简书写的书卷。但这东西更像是早先殷人用来占卜的龟甲……不,不对,龟甲不可能有着如此规则的外形,也不会有这种玛瑙般晶莹剔透的色泽。
“是的,这是我从镐京离开时带出的‘洛书’的一部分。其中记载的某些信息,正是当今天子最想得到的,”巫女长答道,“但现在,我希望你看的是别的一些东西……然后,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愿做出决定。”
6.渡河
十一日后,汉水之滨。
虽然已经与对方的军队交战了一年有余,但时至今日,景弘才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周天子的仪卫:数十辆大车,以及仿佛无穷无尽的侍从、徒步士兵和仆役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各国军队的护送下出现在了大地的尽头。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楚军就潜伏在周围的山林之中,但显然他们并未太过在意这种威胁——既然在遥远的东南方,他们已然击败了荆楚之地各部落联军的主力,又何必太过担心这些只能在后方四处游荡、甚至连战车也未装备几辆的偏师呢?
当然,楚军也同样清楚这一点。在最初的几次试探性交战之后,他们现在甚至已经不再接近那座浮桥的周围,以免在开阔地上白白遭受战车的蹂躏。而在浮桥两侧,数艘周军的大船也在来回游弋着,提防着可能依靠浓雾掩护从水上发起突袭的楚军。一些完全依靠划桨为动力的小船则载着来自唐国、罗国或者庸国的那些习于在不断摇晃的船上射击的弓手们,三三两两地伴随在大船周围,看上去就像是一群群小小的蜈蚣。
无论怎么看,在这里对天子发起进攻都像是自寻死路,但景弘知道,计划中的进攻会按时发起。就在今天。
就在天子渡河的那一刻。
不过,他现在正在思考着的并不是接下来即将开始的殊死战斗,而是在十日前看到的一切——在姬沙罗大人的几次触碰之后,“洛书”上便浮现出了一些奇异的、能够活动的画面。据她说,便是这些影像让公孙轩辕下定决心、最终使得诸神隐没。在一开始时,出现在影像上的只是景弘所熟知的花草树木、青山绿水,虽然颇为神奇,但也看不出什么怪异之处。但很快,这景象便发生了变化:图像的视角开始慢慢升高,从一人来高升到一树之高,继而又上升到山峦的高度。很快,群山都变成了起伏的褐绿色波纹,而河流与湖泊则变成了浅蓝色的条带与斑块,而当这一切都变成模糊不清的色块时,他甚至赫然发现,在巨大的陆地周围,竟然还有着无边无际的蓝色……
……那,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海洋吗?
但是,更加惊人的景象还在后面:当视角继续升高后,景弘发现,大地、海洋,一切的一切,最终竟然都缩成了一个三分褐绿、七分蓝白的球体!这可大大地超乎他的预料之外。而随着视角的继续变化,这个一开始占满整个视野的球体也在急剧缩小,很快便只剩下了粟米粒那般大小,而另一些球体——它们似乎是别的世界——也进入了视野。最终,他眼前只剩下了无数细小的光点,而这些数量越来越多、也变得越来越密集的光点则组成了一幅他熟悉的图景:银河。
当然,这一切让他感到了强烈的不解,好在巫女长很快便给出了解释——她说,那些住在天外遥远世界上的仙人们与地上的人语言不通,只能用这些图像来表示他们的意思。而这最初的一段图像,则是为了让看到这一切的人对自己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和宇宙有些起码的了解。
“否则的话,你将根本无法理解之后所见到的东西。”她如此断言道。
虽说在“洛书”中见到的第一幕便已经让景弘惊讶莫名,但这还仅仅是个开始——在展示完了由无数星斗所构成的银河之后,“洛书”上的景象很快便再次发生了变化。这一次,视角中央出现的是一颗正在急速接近某个世界的、有着光滑的银色球状外壳的星星。这颗行星在绝对的寂然无声中划过无尽黑暗的天空,然后拽着一条细长的火焰长羽,落在了一个拥有两颗色泽黯淡的太阳的世界表面。
这并不是景弘居住的世界,但却在许多方面都颇为相似:这里也有青山绿水,也有花鸟虫鱼,除了外形略有不同外,它们和景弘平日里见到的倒也没有什么根本区别。这里也生活着人,或者说看上去应该可以算是人的生物——他们高大、粗壮,有着四条胳膊和带角的头冠,但也住在房屋之中、使用工具,有着语言文字。
当星星落下时,地面被砸出了一个硕大的坑洞,周围的花草树木都在瞬间被焚毁殆尽。但很快,受惊的当地人便围拢了上去,沿着星星表面的一道缝隙撬开了它。装在星星里面的是一大团“冥灵”,以及一块与“洛书”一模一样的板子。在摸索一番之后,当地人便成功地从那块板子上读出了信息。
在一开始时,“冥灵”的量还不多,而谨慎的当地人只是按照板子上所教的方式,将这种天外之物一点点注入他们的同胞体内。其中一些人痛苦地死去了,另一些人则发生了变异,长出了怪异而畸形的器官,不过,在吸取了教训、积累了经验后,大多数使用者最终都成功地与“冥灵”融合,变得强壮而敏捷。
不过,当地人并未满足于此。很快,他们便将“冥灵”用在了那些家禽和家畜身上,让后者以飞快的速度成长。其中一些原本用于力役的驮兽变得更加强壮而有力,甚至可以拖动小山那么高的重物;另一些肉用兽则变得更加庞大、长得更快,只消很短时间的填鸭式喂养便能够宰杀食用。除此之外,一些本地植物则被当地人用来作为培育“冥灵”的材料。在感染了它们之后,“冥灵”就像在树桩上生长的蘑菇般迅速地繁衍了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地人对“冥灵”的使用也变得越来越驾轻就熟,他们创造出了数百种不同的巨兽,其中一些能够载着人们飞行于天空,或者潜入水底,另一些则能轻易地开凿和加工万斤巨石,为他们建造高楼大厦。一些像是大型蠕虫的巨兽可以直接吃下各种各样的垃圾与秽物,然后排出肥沃的土壤,还有一些则像是田园里的蔬菜般有着翠绿的外壳,只需要吞食一些泥土、饮用雨水,便能在阳光下长得极为庞大,源源不断地生产出质量优异的肉类来……拜这些“冥灵”的造物所赐,远比祖先更加强壮的当地人过上了安全而优渥的生活。而最终,当整个世界的土地开始变得不敷使用时,他们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星空……是的,那里还有很多很多世界,其中必定有能为他们所利用与开发的沃土……
但他们却无法触及那些地方。
无论是长着巨大翅膀的飞兽,抑或是那些仿佛充了气的猪膀胱或者河豚鱼的漂浮生物,全都无法载着人们离开他们的家园——只要上升到某个高度,这些巨兽便再也无法继续行动,只能痛苦地挣扎着坠回地面。因为在那之外乃是一片虚无,而活物无法生存于如此冷酷的虚无之中。
这些人再也无法离开他们所起源的世界了。
当那些会动的影像全都从“洛书”上淡去后,景弘看了看巫女长,而后者点了点头,“是的,这便是轩辕黄帝之所以决定不再使用‘冥灵’,甚至必须将它铲除和封印起来的缘故——他认为,造出‘冥灵’、并将它散播到宇宙各处的那些仙人,或者说天外人,其实并非怀着善意而这么做。相反,他们只是希望借此来铲除未来的竞争对手:一旦接受并完全依赖‘冥灵’的恩泽,一个文明就无法再离开他们所起源的世界,更不可能飞入群星之间。因为他们将只懂得、也只能使用有其极限的血肉之躯。”
“但这段影像……”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公孙轩辕推测,这很可能是天外人中的另一些人所为——或许,不是所有的天外人都赞同这种做法,而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便设法在‘洛书’所承载的内容中做了些手脚,使得找到它的人能够意识到这么做的后果。当然,事实到底如何,也只有上帝才知道了,”巫女长说道,“喏,这也不奇怪,毕竟,我们现在不也是这样吗?当今天子希望重新启用‘冥灵’的力量,而我则不同意这么做——但是,从你所遇到的情况来看,我不得不怀疑,他已经接近成功了。”
景弘没有说话。那个夜晚的遭遇对他而言如同某种禁忌,仅仅是回忆,便已经足以让他心跳加速、心慌意乱了——在了解了一切的真相后,那名少女的惊人表现便已经不足为奇:很显然,这意味着,至少天子已经完成了南征的一部分真实目的。
“没错,当轩辕黄帝的一派最终战胜那些希望继续应用与依赖‘冥灵’的人后,当时所有储存着的‘冥灵’都已经被焚毁。但在这之前,因为种种尝试与意外,已经有一些与‘冥灵’相互融合的生物,甚至是变异而失去人性的人类散逸到了野外——在中原出没的这类生物很快便被斩杀殆尽。但在更遥远的南方,仍然有着一些幸存者,”巫女长解释道,“陛下正是为了狩猎这些幸存的‘冥灵’宿主,才发起了这场南征之战,而他的另一个目的,则是为了获取我从宫中偷出的‘洛书’的最后一部分:只有这部分,才记载了最有效安全地将‘冥灵’与生物融合的方式。不过,就算没有这个部分,他大概也会继续冒险进行实验吧?毕竟,只要回到中原,他就能拥有无穷无尽用于测试的素材。”
“所以……”
“所以,虽然我很不希望这样做,但陛下不能活着回去,”巫女长露出了短暂的悲伤神色,“根据信使的报告,我军在南方的主力已经溃败。目前我们的兵力不足以截击并杀死他——尤其是在有南宫这样的人保护他的情况下。我们唯一的机会只有在汉水之上采取行动。虽然这么做的成功概率仍然很渺茫,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很渺茫……
当天子的卫队踏上那座由数百艘连接在一起的船只构成的浮桥时,景弘终于感受到了这个词的含义:他并不懦弱,也不会在敌人面前胆怯,但他也实在想象不出,应当如何去刺杀受到如此重重保护的人。当然,从理论上讲,巫女长的那个计划确实有可能成功,可是……
“来了!”一名与他一同伏在这艘芦苇中的小舟之上的士兵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朝着上游的方向指了指。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景弘看到了一排模糊的影子。
7.宾于帝
最先发现危险的,是那些在浮桥附近巡逻的周军战船上的瞭望哨。
开始时,这些有着甲板、舱内可以容下数辆大车的船只是被建造用于渡运周天子和他的随扈与仪仗的。但不巧的是,今年入冬的时间比往年更早,江面上整日里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雾气,虽然不是无法行船,但潜藏的危险也是实实在在的。于是,让天子渡江的方式便变成了浮桥,而这些已然造好的大船则被加上了两人高的竹制箭楼,用来护卫浮桥的安全。
虽然水兵们的观测方式非常原始,江上的雾气更是增加了肉眼发现敌人的难度,但当那些庞大的影子从汉水的上游冲来时,周军士兵们还是在它们进入弓箭的射程之前便敲响了铜鼓、发出了警报——他们早已被告知,在前些天的突袭中,楚军夺走了不止一艘即将建好的船舰,这些船被用于在江面上发动进攻,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情。
他们完全有把握挡住这些预料中的攻势。
正如这个时代的大多数水上战斗一样,由于笨重、不易操作而且易燃,一进入战斗状态,周军的战船便立即降下了它们桅杆上的方形船帆、转而使用桨和橹进行机动。为了最有效地集中攻击火力,每艘战船都尽可能地调整成侧面对敌的姿态,在一排排沉重漆盾的保护下,轻装备的弓箭手登上了箭楼和船舷,开始朝着对方的船只猛烈射击。
整体而言,这是一种效率低下的水上战斗:因为没有龙骨结构,也没有撞角,这个时代的东亚战船并不能像遥远西方的迈锡尼战船那样通过冲撞击沉敌船。而弩炮和舰载投石机这样的复杂武器也尚未被大量装备与运用,因此,这场战斗的节奏注定会相当缓慢。但对于防御方而言,这显然是一件好事:在这种难以迅速减少敌船数量的慢节奏战斗中,数量占优势的防御方可以相当从容地展开迎击,依靠船舰阻挡住对方的攻击路线。攻击者只能选择用远距离武器进行低效的对射,或者在数量居于劣势的情况下发起强行跳帮攻击——这都只会让他们的态势变得更加不利。
但这一次,进攻者却没有选择这两种方式中的任何一项。
当第一艘张满风帆的船在风和水流的共同襄助下高速冲向布防的周军船队时,数十支嵌着点燃的可燃物的空心箭头射中了它。这艘船的帆、甲板和缆绳立即起火,而船员们并没有选择灭火,而是在略微调整了船只的姿势后便放下了一张木筏,迅速逃离了这艘似乎还能被拯救的船。有些眼尖的人注意到,逃走的船员只有寥寥几人,相对于这艘大船而言实在是少得过分,但饶是如此,也没人能意识到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由于迟迟未见对方射箭还击,周军的大型战船很快便朝着这艘似乎被抛弃的船只驶去,试图将它夺下来纳为己用。但是,就在第一批夺船的士兵跳上那艘船正在燃烧的甲板时,一个庞大的、仿佛初升太阳般的火球突然间将他们连同船只一道吞没了——而同时遭到毁灭的并不仅仅是他们。那团巨大的火球仿佛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在摧毁了整艘战船之后,又迅速波及了附近的所有舰船,让它们像落进火塘里的松脂般迅速地点燃。在一些距离稍远、只是起火燃烧的战船上,幸运的士兵们还能跃入水中、设法逃脱死神,那些较近的船舰上的人则大多在爆炸的瞬间便已因为高温和冲击波而全体丧命,甚至连一生中最后的哀号都来不及发出。
恐慌就像烈性传染病一样,迅速在所有见到这一幕的周军中散播了开来。一些尚未受损的战船开始仓促向河岸的方向驶去,而在岸边与浮桥上,许多人,尤其是步兵和仆役更是已经开始哭喊着逃窜,就连本该制止他们的军官也因为过于惊愕而不知所措、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当然,这并不奇怪,因为眼前发生的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范畴。若不是在出击之前听过巫女长的说明,景弘自己现在多半也会被吓瘫在地、不知所措。
就他所知,导致了这惊人一幕的,是先前被安置在大船船舱里的那些物品——那是上百个一人大小、用黏土和布匹仔细包裹住的陶瓮。一群来自遥远的西方的巴人盟友如约将这些东西带给了巫女长,并将使用它们的注意事项也一并告知。这些陶瓮并不沉重,里面装着的似乎不是液体,也不是固态物质,巫女长说,那是一种特殊的气体,来自巴国人在盐矿之中开掘作业的副产品,由于有毒且易燃,巴人早已学会了用竹管将矿井中的这种气体导出井外。只消在使用前以正确的方式破坏陶瓮、将里面的东西释放到船舱之内,周军的攻击就会变成自掘坟墓的蠢举。
事实也确实如此。
在被炸毁的船舰碎片仍在水上燃烧着时,其余的楚军船只趁机加速穿过了被打开的缺口,同时朝着远处的浮桥释放出了一排载着更多陶瓮,而且覆盖着被点燃的干草的竹筏。虽然已经由于突如其来的非常状况而陷入了混乱,但一部分幸免于难的周军轻型战船仍然反应了过来、并试图将那些满载危险货物的竹筏牵引到岸边——但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上!”就在竹筏被释放出的同时,景弘下达了命令。包括他的坐船在内的数十艘小船立即离开了芦苇丛——这些用充气的羊皮缝制成的小船非常轻便、容易携带,因此可以安全地埋伏在离浮桥足够近的芦苇丛内。现在,没有了那些充满压迫感的大船的威胁,他们终于可以一展身手了。
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些竹筏上的周军并没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些新出现的威胁,直到淬毒的箭矢如雨点般落下,他们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利局面。随着桨手和舵手纷纷中箭丧生,缺乏防护的小型划桨战船很快便乱了阵脚、在江水的推动下互相碰撞在一起,而接着闯入战线的几艘楚军大舰上射来的火箭又进一步加剧了混乱。虽然一些贵族军官仍然大叫大嚷着保卫天子的命令,试图继续与袭击者对抗,可他们已经无法阻止那些满载危险货物的竹筏撞上身后的浮桥了。
随着第一只竹筏猛烈地撞击在构成浮桥的船只上、筏子上被烤得滚烫的陶罐纷纷破碎,这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我们……成功了吗?”在炽烈的火焰和烟雾腾上天空的瞬间,景弘喃喃自语道,甚至忘记了继续向周军射击。方才还在浮桥上前进的天子仪仗已经在火焰中完全失去了踪影,热浪就像一只无形的巨手般毫不留情地将整条浮桥都撕扯得稀烂,破碎的桥板和船只的残骸如同雨点般落入江面。与此同时,完成了牵制与掩护任务的其他楚军船只也开始纷纷撤退,只留下了满江的残骸与浮尸。
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有人成功地在战场上杀死天子。
“大人?要撤退吗?”一名楚军士兵问道。不过,还没等景弘来得及答话,一艘船突然离开了混乱的周军阵列,以极快的速度从他身边高速冲了过去。虽然那只是一艘普普通通的小型划桨战船,但前进速度却快得就像是在大泽的浪涛中冲刺的江豚,完全超出了常人所能企及的速度。在景弘的部下来得及射箭之前,它已经搭上了一艘正在江心位置后撤的楚军战舰的船舷。
“糟糕!”景弘听到有人喊道——那艘船是巫女长本人所乘坐的指挥船。这艘小船的目的显然相当明确。而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一件并不算太出人意料的事。
当景弘和几名部下也攀上那艘战船时,船甲板上已经没有一寸未被浸湿的地方了——将这里沾湿的,是死去的士兵和水手的鲜血,被以各种各样骇人听闻的方式切碎的死者残块更是落满了每一个角落。在大船的主桅下方,巫女长正持剑站立着,她身边的卫士和随从早已无一幸存。一个神色阴鸷、却有着令人嫉妒的俊美长相的中年男子正举剑与她对峙,他身边还跟着几名举着硕大的战斧和通常在战车上使用的长戈的少女。
“你们居然有本事确认我在这艘船上,真是厉害。”
“啊啊,这都得多谢了上次来袭击我们大营的那位小哥呢。”举着战斧的少女笑道,“您也知道,‘冥灵’和选定的宿主可以做到某种……呼应。凡是曾经和我接触过的人,甚至是间接接触,都可能沾上和我共生的‘冥灵’的一部分,并因此被我定位——虽然您那天相当谨慎、没有亲自指挥行动,但那个小哥应该是您的亲信吧?只要您经常与他接触,要确定您在哪儿,其实并不太难。”
“大人!”与景弘一起登船的士兵们纷纷举起武器,冲向了这些敌人,但仅仅一个瞬间,他们就全部倒在了那些看似柔弱的少女的兵刃之下。景弘并没有冲上去,因为他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少女中的一人——曾经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他的数十名部下的南宫丽华也在这里,这一点便足以说明,其他几人恐怕也不是易与之辈。
“姊姊,让你的士兵们都离远点。寡人并不希望看到更多无意义的死亡,”在冷冷地瞥了一眼刚刚被杀死的士兵后,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另外,寡人这些天已经越来越难……安抚这些孩子了。所以如果有谁还爱惜自己的生命,那还请不要在此时此地做出任何不必要的敌对行为。”这话似乎是对景弘、以及其他正攀上这艘战船的楚人说的。
“哎呀,小瑕,说实话,你还真忍得下心拿这些女孩子来尝试让‘冥灵’和人融合的技术啊?”虽然情况大为不妙,女巫长却仍是好整以暇地举着长剑,微笑着说道,仿佛不过是在火塘前与自己的家人随意谈笑而已,“告诉我,为了得到这几个还算堪用的成果,到底有多少人被弄死弄残啦?二十个?三十个?你该不会只是因为喜欢看到女孩子受苦,才故意这么做的吧?”
“不要挖苦寡人!”中年男子有些恼怒地说道,“若不是你携走了最后一部分‘洛书’,寡人也不必盲目地冒险尝试这些方法——而且,在‘冥灵’可以被安全使用之前,这一切都不能被过度声张。所以寡人只能让宫中那些信得过的人参与其中。”
“对哦,而且人家可都是自——愿的哦。”正在舔舐着战斧上的血肉残渣的南宫丽华咯咯地笑道,“啊啦啊啦啊啦,能拿到这样的力量,那可真是死上一百遍都划算呢。现在人家身强体壮、也不会生病,对这个世界也看得比以前更清楚、更透彻了呢。你不想试试看嘛?”
“我早就试过了,”巫女长说道,“但你们这些傻瓜到底有没有想过,所谓‘冥灵’不过是个阴险的陷阱,是包在毒药外的蜜糖?!小瑕,在我们找到被封印的‘洛书’时,你也是看到了那些用于警告我们的景象的!如果那是真的,你所谓的‘维新’就正中了那些家伙下怀——只要不断地使用‘冥灵’,完全依赖它就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如果完全依赖‘冥灵’,我们迟早会像被养在猪圈里的猪一样,被永远困在这方狭小天地之内的!”
“是的,寡人知道。但这又如何?!猪圈里的猪?呵,那其实也不错。”中年男子说道,“姊姊,你难道从未想过,猪圈里的猪,它们的后代可要远比山林之间的野猪更多?!没错,也许它们确实一辈子都出不了猪圈,但却有吃有喝,不必担心豺狼虎豹,而每一代的猪,都可以在留下更多的后代之后才被宰杀。以猪而论,这并不是非常糟糕的生活。纵然我们的子孙真的不能前往苍天之外,那又如何?!这个世界已经足够广大,只要精打细算,人类便可以借助‘冥灵’的协助过上不虞匮乏的生活。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这难道不比继续啼饥号寒、三餐不继更好得多吗?”
“说不通吗?”巫女长叹了口气,“当然,我本来也并不指望你们能在这种时候还能听进去我的谏言。”
“够了,姊姊!你以前不是总说,要愿赌服输吗?今天,是你主动设下了赌局,布置了圈套,但寡人还是赢了这一局!把‘洛书’最后的部分,和你手中储存的‘冥灵’交给寡人,寡人可以发誓,以后中原将永不与荆楚各部交战!也能赦免你们意图弑君的罪名!”
“不可能。”
景弘犹豫着,握着短剑的手心中渗出了越来越多的汗珠。虽然在这艘大船周边尚有不少楚军,但根据那一夜的经历,他知道,就算这些人全都登船参战,也几乎不可能战胜那些受到了“冥灵”加持的人。而他自己更是什么都做不了,除非……
巫女长突然对他使了个眼色。
虽然只是一刹那,但景弘还是意识到,巫女长似乎看向了他身后的一支火炬——在突袭开始前,这支火炬曾经被用于点燃那些堆积在竹筏上的稻草和其他易燃物,到现在也尚未熄灭。接着,透过甲板上的一道似乎是被斧头劈开的缝隙,他注意到,这艘战船的船舱里似乎也放着许多他……非常熟悉的东西。
他完全明白了。
“你要干什么?”当景弘扑向那支火炬时,南宫丽华敏捷地转过了身,举起了手中的战斧。但在她来得及采取行动之前,巫女长已经挥着长剑朝她身后攻来、迫使她举斧格挡。在下一个刹那,另一名举着长戈的少女劈中了巫女长的胸口,迫使她痛苦地跪倒了下来,但她争取到的这点儿时间已经足够了。
“所有人!马上跳到水里去!”在将火炬投入船舱、用手中的铜剑击碎离自己最近的陶罐的瞬间,景弘声嘶力竭地呼喊道。
8.王其不复
天子南征,六师不返,崩于汉水,谥为昭王。
半年之后,镐京。
在返回自己的寝宫后,新天子在南方进贡的藤条编成的躺椅上放松疲惫的身体——自从讣告传回,一系列招魂、举哀、践祚和祭天告祖的例行公事便接踵而来,将他弄得疲惫不堪,但万幸的是,这一切现在都已经结束了。随着深冬的到来,各种事务都开始有所减少,他也总算得以稍稍悠闲下来,用空出来的时间处理一些……琐碎的事物。
现在,他手中握着的简牍上写着的,是史官们拟定的、记载这段历史的草稿。但其中的大多数字迹现在都已经不见了。在放着笔墨的案几上,被青铜小刀刮下的细碎竹屑堆积成了一座小丘,这些都是历史的一部分……一些需要被遗忘的历史。
通过幸存的几名知情者的报告,新天子大致拼凑出了关于“冥灵”的事件的轮廓,但其中的大多数细节恐怕都将永远不为人知了。不过,这一切并不重要——随着传说中“洛书”的最重要部分、连同所有对“冥灵”有着足够了解的人一道化为灰烬,先王的计划已经永远而彻底地沦为了一场泡影。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仅仅是考虑这件事将在历史中留下怎样的回响。
“那么,究竟谁才是对的呢?”新天子的嘴角扬起,露出了一丝讥讽的苦笑,“或者说,其实你们都是对的?或者都错了?又或者,这并不重要?”他继续用手中的小刀刮削着竹片上的字迹,一点点,一行行,直到只剩下了最无法掩盖、也最基本的事实描述。
没有必要让后人为这些已然无意义的事情感到疑惑与迷惘。他心想。毕竟,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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