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1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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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arts in the Hard Ground
硬土之心

作者/[英]G.V.安德森 翻译/许言

我用妈妈留下的遗产买了一栋很小的联排别墅爱德华时代和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喜欢的建筑风格,一整排风格相同的房屋,与邻居共享一堵墙面,但独门独户。通常只有2-3层,自带花园。,是爱德华七世英国国王,1901-1910年在位。时期建的。就和房产介绍上一样,这里一眼看去满是死物。没办法,老房子就是这样。屋里满是岁月的痕迹,犹如树木密集的年轮。搬进去当天,我在主卧的地板上发现了一块发黑的污迹——就像这座房子把严酷的驱逐令渗进了地毯和底垫里——同时,雇工从底楼的烟道里拽出了一只腐烂的海鸥。

我将这可怜的小动物埋在花园的冻土里,用两块硬纸板做了一个十字架,写上日期:十一月二日。

第二天,它从坟墓里爬出来,飞进客房的窗户,噗的一声落在地板上。我试图把海鸥赶出去,但是你可别忘了这杂种的个头有多大。最后,我索性关好窗户,锁上房门,将它困在房里。

这般不安地过了几日。我在花园里喝茶,想着自己能否狠下心来,拿拨火棍猛击来家里的第一位客人的头。我裹着一件妈妈的起球开襟毛衣,伸脚踢了踢之前在雪花莲中间挖出的小小坟墓。大拇指上被铲子手柄磨出的水泡还在,表明当时埋的时候泥土的确很坚实。

在花园的棚屋旁,一只流浪的虎斑猫正看着这边。我发出嘬嘬声逗它——你好,小猫咪——然后伸出手。它放下身段,靠过来让我挠。另一个活物带来的温暖:我上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温暖是什么时候?

是妈妈去世前,几个月前。

你有没有在和别人共同生活四十年后,突然要一个人独居的经历?那感觉非常怪异,就像是你第一次独自坐进了自己的脑子里。在不需要挂念任何人的时候,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了永恒,你会想去做什么事情来消磨一下。你有什么兴趣爱好?你自己都不知道。一天晚上,我带人回家过夜——一个男人,因为我还没有勇气改变一贯的取向——当他问要怎么做才让我开心的时候,我还真答不上来。我已经忘了开心是什么感觉了。

我是谁?

等他完事以后,我坐在凌乱的床上,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我感觉身体不属于我,并非我的一部分。虽然它一直存在,但却只是一个周转在各项家务和神经科医生之间的载具。我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上松弛的肉,却一点也不痛。就像一块毫无生气的肉。

花园里,虎斑猫被我挠舒服了,心满意足地带着它的温暖离开了我。我喝完茶,看着海鸥反复撞击楼上的窗户,羽毛在窗玻璃内侧留下了污迹。

砰,砰,碦啦。

为什么我要选一栋老房子来住?我咬着嘴唇,心里清楚得很:新房子不适合我。太新了,没有人味。我就是想住破旧的房子。

我的新邻居打开了露台的门。那人嘟囔着,说什么东西砰砰响了好几天。他说的是那只该死的鸟。还没等他逮住我问个清楚,我就飞快地跑回屋里——先把茶杯放在台子上,再一把抓起一双旧橡胶手套,一鼓作气跑上了楼梯。

砰,砰,碦啦。

我将可爱的铁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下,进了客房。那只海鸥在地板上摇摇晃晃的,一边的翅膀折断了,耷拉在一旁。墙上好多它留下的脏兮兮的印子。我张开双手试图把它赶到角落里。它脚上的蹼已经烂光了,只剩下细长的趾骨,所以很容易卡进地板里。它绊了一下,却叫不出声来,那模样真可怜。我趁机把这骨瘦如柴的小东西抱了起来。

没事了,嘘,你已经没事了。

多亏我戴了橡胶手套,尸体腐烂的迹象近在眼前,我看见了也闻到了。骨头关节和皮肤黏在了一起。没有眼珠,没有舌头。它是如此脆弱,仿佛随时都会在我手中碎成一堆尘土。确实是死物。

它的脚徒劳地摆动着,疲惫不堪却又不敢停下。

是因为我。我吓到它了。

好了,我继续抱着它,低声说道,嘘,你已经没事了。我眼里泛起了内疚的泪水。我以为自己感觉到了它剧烈的心跳,但其实只是我手指的脉搏而已。

你以为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对吗?从小到大,是不是身边的人和陌生人都夸你是个好女孩?你把零钱投进慈善组织的募捐箱、跟流浪汉打招呼、帮老人家开门。虽然只是举手之劳,但你还是告诉自己,你很善良。你对自己的善良坚信不疑,但慢慢地,时间和环境让你产生了怀疑:你只是希望自己还是善良的。当你妈妈记性变差的时候,你对她变得不耐烦起来。她笨手笨脚地找扣子、餐具和亲手做的编织物品,都会让你十分生气,因为你知道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四五年前,她还是那么聪明,能在数字游戏里赢过你。你也觉得很不公平,因为你才刚刚察觉到你们的关系有了转变,有了突破,例如你第一次没有因为爆粗口或讲黄色笑话而挨打;你们第一次共饮一瓶酒,坦诚地聊聊彼此的性经历。现在你却不得不在超市里把她从别人面前拽走,因为她盯着空气发呆,挡住了蔬菜货架的过道。虽然她很快就忘了这些事,但却在你的脑海里一遍遍重放。每一次你都更暴躁,甚至想打她一顿,让她手臂上出现原本没有的淤青。

是我太用力,把她给推倒了吗?

当我锁上她卧室的门,不让她晚上乱跑出去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和这只鸟一样可怜又害怕?不管她有没有惊慌失措地试着打开门窗,或是神志不清地大大喊叫,我都没有听见。

我不想听见。

为了她不记得的事道歉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我选择为她涂指甲来弥补。我似乎每天都给她涂。在涂完一层指甲油等着涂下一层的几分钟里,我总是会问:妈,你还好吗?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妈,我还算是善良的人吗?和以前一样善良吗?

我一面低下头,一面将这只死鸟举起,让它挨近我的前额。对不起,我不该把你锁在屋里,我呢喃道。我用一只胳膊稳稳地托住海鸥,然后打开窗户。寒冷的海风灌进来,海鸥一下子飞了出去。它没有飞远,只是飞到花园的尽头,飞往邻近的房屋。

海鸥衔了一嘴的小树枝回来,在楼上的杂物间水池里安家。每次我洗完衣服,这小东西就喜欢跳下来偷我的袜子。我很感激有它的陪伴,尽管它闻上去不怎么样。我把树形的空气清新剂挂在那里,希望它的出现是我在这间房子里遇到的最糟糕的事儿,但后来我发现它只是一个前兆。

马利,是我为它取的名字。

我的新家需要打理。古老和稀有的东西都需要保养,不管做工有多么上乘。

我打理家具的方式肯定会让你觉得我妈从未离开。我给壁炉上了黑铅,修复了扇形窗,还给门把手和铰链除了锈。我用给妈妈洗澡后擦乳液的方式擦亮木制品,又反复擦洗主卧里沾满污渍的地板,直到双手抽搐——就像在她发病时我稳住她那样抽搐;但污渍仍然存在,黄铜还是很黯淡,我不得不一次次重复。

这么说太不公平了。我妈也不想变成我的待办事项。

至少,抓马利这事儿总算让我下决心洗妈妈的开襟毛衣。虽然我把衣服从烘干机里拿出来时候,味道已经不太对了。早知道我该留一瓶她的香水的。而那个没让我开心的一夜情对象留下的麝香味却难以散去。我躺在床上想,母亲身上廉价的喷雾和啤酒的气味依然在我脑袋里阴魂不散,还真是一种悲惨的闹鬼现象。我笑着笑着开始吸鼻子,突然间哭了起来。

关于独居还有一件事:身边只有房子还能安慰你。木头遇冷收缩发出的吱嘎声,墙里某些管道老化发出的呲啦声,这些只有在凌晨醒来才会听到的声音,仿佛是房子在暗地里安慰你,潮湿又悲伤。

你发现,你对新家和自己的了解程度几乎一样。

于是,我擦干了脸,仔细听着。一百多年的岁月在房子的墙壁里相互推挤,像钟罩一样密不透风。晨霜在我梳妆台后面的窗玻璃上闪闪发光,房间笼罩在浅绿色的雾气之中,夜尽天明时的微弱黑影让人产生了错觉:卧室门底部的凹槽像是奇怪的多节手指在爬动,仿佛要从缝隙中伸出来。

我把床头灯打开。这并不是错觉。

木头上有手指刮过留下的黑色痕迹。不管那是谁的手指在敲打着房门,我只看到木头碎片飞溅到了床上,当对方没法进屋的时候,楼梯平台上就传来了一阵怒吼声。我像小孩子一样将被子盖在头上。糟糕,更糟糕的东西来了。我开始脑补那些我看不见的东西是什么。

白天,在灰蒙蒙的天光之下,门上的抓痕看起来很吓人,简直要让我神经衰弱了。如果那东西能够给屋子留下印记,那肯定也能抓伤我。

之前为妈妈担惊受怕时,医生的消息总能让我感到些许安慰:病情会如何变化、治疗计划、死因。事实给了我一种掌控感。我在一个离房子很远的地方给房产中介打了电话,那里的信号更好;实际上,我是在城市墓园里,一个每周日都会去的地方。妈妈的骨灰被撒在港口边,所以墓园里没有她;不过没关系,如果你每周不能抽空盯着墓碑看一次,你就会自觉是一个差劲的女儿。总之,接电话的女人自称安妮卡,之前帮我办事的那个中介请了丧假,她是来替班的。他的妈妈也去世了,她叹了口气说道。我心生一丝同情。

安妮卡深呼吸了一下,想让自己保持冷静——她很紧张,估计是临时雇来的;可能她觉得自己刚才的话不够专业,透露了同事的私事。她问需要帮我做点什么。我问她之前还有谁在这房子里过世了。当然,我说的是除了房子的前主人,克莱尔·多克特;当我这样说的时候,她却出于不向客户隐瞒任何信息的准则告诉我说,前主人倒毙在了主卧里,也就是我现在的卧室。

你是不是想知道那个老宅子有没有出过什么可怕的谋杀案?她哈哈一笑,如果有的话,我们之前就会告诉你的。

哦,没错。我说——我背对着妈妈的墓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安妮卡发出的笑声是如此的自然,接着她又收了回去,让人联想到阴天里出现了一抹阳光,又迅速消失——对不起。没错,不,我知道你们说过没有谋杀案。我只是对这种房子的历史比较感兴趣而已,真的。

怎么,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吗?一阵轻笑。我隐约能听到鼠标在滑动的声音。

驱魔人下周会来一趟,我开玩笑道——接着咽了一下口水,我也许真的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找人来驱魔。我提到了主卧地毯上的污渍,以掩盖对话之间尴尬的停顿。她在找到相关文件之前,发出了同情且厌恶的声响。原来,克莱尔·多克特是从她的表亲布莱恩特家族那里继承的这栋老宅,而布莱恩特家族在宅子里过着富足的生活:九十年期间,三代人在这里生儿育女,生老病死。安妮卡找到了一个关于孩子的记录,他叫查理·布莱恩特,1967年跌下楼梯摔死。当她大声读着新闻剪报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走廊里深红和灰色的瓷砖。完美吻合血液和脑浆留下的痕迹。很显然,警方怀疑是查理的阿姨干的,她是一个老姑娘,负责家里的陪护和保姆工作,当时正好在事发现场。这听起来很熟悉,让我不太舒服。

是你说的,屋子里没有发生过可怕的谋杀案。

安妮卡笑了。查理的阿姨没有被起诉。

好吧……她不是在这房子里过世的,对吧?

嗯。文件里说她后来搬去伊斯特本英格兰东南部港口城市。住了。

我搓了搓脸,说道。谢谢,你真是帮了大忙。

其实一点忙也没帮上。我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双手深深地插进口袋,脸埋在围巾里,心中的疑问比先前更多了;只要闹鬼现象继续下去,想要好好睡觉也是不可能了。丧尸鸟我还能应付——马利虽然喜欢偷袜子,但自从我将它撵出窗外,它再也没有带来太多麻烦,和夜晚的嘈杂声比起来甚至还有些可爱——但是楼梯平台上发生的事情就不同了。我不敢吃药。每当我的眼皮变重的时候,敲打声就会开始,有一次过于用力,门上出现了一条细长的裂缝,蜿蜒而下宛如一道闪电。

我试过通灵。过去我和妈妈一起看无聊的日间灵异电视节目时,里面有讲到如何制作通灵板通灵板是一种用于生者与鬼魂沟通的迷信道具,板上会写一些单词或者字母。进行通灵仪式的时候,生者要将手轻轻放在倒扣的玻璃杯上提问,杯子会在鬼魂的作用下自行移动,在单词和字母中给出回答或者有关提示。。马利也“帮忙”了,当笔尖划过卡片时,它就啄一下笔尖,可把我逗乐了。然而,倒扣的玻璃杯却一动不动。我的口述录音机只录下了静电声和我自己的呼吸声。

我以为那是查理·布莱恩特,那个跌下楼摔死的男孩。可是我错了:查理作祟的方式完全不同。尽管如此,每天早上我很疲惫,可也要特别小心地呼唤他的名字,和他打招呼,还要跳着经过走廊的地板,希望不要偶然落在他的头所在的位置。

搞得好像我真的知道在哪个位置似的。

人们都说孩子的笑声很美好。行,如果在某日凌晨三点,你第一次听到卧室门外传来咯咯的笑声,想想看有多美好。你来试一下,听听小脚丫快步经过的声音,带着受惊的叫声和踩踏地板发出的吱嘎声,多像妈妈摔下楼时手腕发出的清脆响亮的骨折声。我最终学会了接受卧室门外的骚扰,这下笑声、尖叫声、砸门声每晚都该死地重复着。就不能歇一下吗?我嚷嚷着,猛地打开卧室的门,只见一团齐腰高的模糊黑影一下子溜走了。

我一开始以为自己可以阻止查理。为了抓住他,我冒着撞见楼梯平台上那个长指鬼的危险,跪在地上,张开双臂,保持这个姿势,好像他是我的孩子一样。两周下来,他都穿过我的身体跑开了,我才意识到都是徒劳:他只是一个回声,注定和在1967年的时候一样要消亡。那天我在回家的路上买了耳塞——还有一瓶酒,犹豫了一下,我对收银员说:这东西能让我睡得死死的吗?他回了我一个傻笑。上次我自己买酒的时候,还得出示身份证。让我有点郁闷的是,现在他甚至瞧上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年纪。

我记得那是十二月的一天,一个寒冷潮湿的午后——我站在家门口,钥匙在锁里发出摩擦声,圣诞树上的彩灯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泛着流动的红光,装着酒瓶的帆布袋诱人地勾住我的手指——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菲奥娜?是菲奥娜·帕克曼吗?

我回过头去,门吱嘎一下开了。是谁?

一个女人站在前门边,手里抱着一个硬纸板箱。她充满歉意地微笑了一下,只有一边的嘴角上扬。她说自己是安妮卡,在房产中介事务所的工作。哦,你好,我说道,离我们上次通话已经有段时间了。我让她进屋来避避雨,走到一旁给她让出路来。接着就是诸如此类的对话:今天天气可真糟,对吧?以及:还有很多东西要买?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闲聊。原本满是血液和脑浆的走廊上现在全是湿漉漉的雨水。她忙道歉。没事,没事,我不安道。喝茶吗?想坐会儿喝喝茶吗?其实我想问的是:你到底为什么要来找我?是我没收到你要来访的通知,还是你打电话没打通?独居了差不多两个月,我现在相当习惯一个人的感觉——有趣的是,一旦你意识到没有其他人在场,你根本不会有收拾屋子的想法——我踢开了挡住她的垃圾,把杂物从这堆挪到那堆。她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在哪里坐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笑着说。随便坐吧。我去烧壶水。

装满水壶,打开开关。深呼吸。

安妮卡很漂亮,看起来比我年轻十岁,而且身材很圆润,不像我过于消瘦,几乎没什么曲线。她的香水——精致的花香型西普香水——让我觉得自己邋遢得可怕。泡茶的时候,我窥视着勺子上的自己,对着眼睛下方的淡紫色眼圈无声咒骂着。在扭曲的倒影里,我发现了马利躺在洗衣篮里,黏黏的羽毛掉得到处都是。它身上的毛都快掉光了。嗨,快从里边出来,我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一边把它从胸罩带子上弄了下来,送回它原本待的水池里。我对屋子里的其他家伙发出了无声的警告:别让我看到你们出现。

我把茶递给安妮卡,她笑着接过杯子,赞美起房子来,夸我打理得真好。真是睁眼说瞎话——客厅里乱得不能再乱了。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清理过壁炉了,也没有把洗过的无袖连衣裙折好,而是随身扔在扶手椅上;这还只是她肉眼可见的地方而已。我懒得把杂物间的油毯收起来,毯子上满是丑陋的孔洞,还有发绿发油的浴室……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几乎都快爱上这种状态,就像我慢慢地放任自己不修边幅。

我清了清嗓子。

额,是这样的。我没想到你会过来。是有什么文件需要我签字吗?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红润,放下了杯子。她带来的那个硬纸板箱就放在地上。不,她说,一切都很好。只是在多克特女士去世后,我们不得不把房子清理了一遍,你知道,她没有近亲,所以清理出来的物品就在我们事务所的储物柜里放着……她身子向前倾,轻轻地触摸箱子里的东西——这个动作吸引着我的目光往下游走,经过她的乳沟来到她的脚上。她的棉袜从裤脚下边露了出来。

是一些非常私人的东西,她说,没人忍心把它们丢弃。

看到我的表情,她有些慌乱,开始解释起来:你说过,你对这间房子的历史很有兴趣——我摆手说道:没事,很好,挺不错的!在死者从前的家里翻阅她的遗物,让我多少有些不适,但当我耐着性子看完,我发现自己深受感动。购物清单和家务收据、袖珍的填字游戏本、用蓝色圆珠笔把某些节目圈起来的电视节目指南,圈的大概是最喜欢的节目、本地教堂的小册子,还有从伊斯特本寄来的明信片。

我们一起翻看箱子里的东西,读着引起我们注意的短语,还有前人留下的旁注。时间过得飞快。妈妈去世后,我没有机会举办这样的仪式——在漫不经心的聊天中,伤感地清理逝者留下的东西。她早在几年前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趁着自己神智还清醒的时候,把一切都清理干净,不想给我添麻烦。我很感谢她的贴心,但当那一天来到的时候,我倒是不介意麻烦;她临终前那段时间,除了打扫我们空荡荡的房子以外,我真希望能有点事可以做——什么都行。她从小就住在那里,可是几乎什么也没留下,就像她从来没有住过一样。

也许这就是我最近一直搞得到处都乱糟糟的原因:有必要在这里留下我的印记。毫不留情地占领地盘。

谢谢你把东西带过来,我说着擦了擦双眼,真心感谢。接着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勇气,我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说道,现在差不多五点了吧。你想要来杯酒吗?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粗糙的门垫上,双脚伸出露台,把鲭鱼片扔给虎斑猫。猫拱起身子,静静地吃着鱼片,还舔得干干净净,石头上只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月牙状阴影。你好,小猫咪,我呼唤它,搓着手指,假装手里还有食物。它走过来,用头抵着我的脚踝。蠢猫,我逗弄它,挠挠它的尾巴。那么,你住在哪里?结果它直接跨过门来作答,真是胆大。

刚过午夜,安妮卡就坐出租车回去了。我们喝光了买来的酒,聊了很多。

我知道她实际上二十七岁了,在大学读历史和人类学专业,结果她的移民身份出了问题,被迫退了学。等签证补发下来之后,她对于学业已经没了当初的热情。她不太清楚自己想要怎么样的人生,就到处打工做杂活,诸如在别人休产假的时候来顶个班之类的。房产中介事务所已经给她发了通知,下周她又没工作了。我不知道她把克莱尔·多克特的东西从事务所拿出来是否有得到允许,但我也不会多问。如果我是她的话,应该会为自己漂泊不定的生活感到担忧,但是我从她身上并没有瞧出半点担忧来。我和她说了妈妈去世的事,还有我现在从事的文书工作。我签了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工作合同,有长期留用的可能性。她想了解的不止于此,还有更私人的信息。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说说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当时醉醺醺的,承认其实……其实我是学护理的。所以我才会自觉可以把妈妈照顾得很好。

那么,我为什么不继续做护理工作呢?很难回答。我曾以为,或者说曾希望,只要我足够善良,就可以成为一个好护士。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还算不算善良。老实说,我刚当护士那会儿也不怎么善良。有时我把自己的心想象成一个坚硬的褐色土坑,就像圣诞节时让你嗑到牙的六便士传统的英国圣诞节往往将一枚六便士硬币放在圣诞布丁里,谁若咬到它就会赢得一份奖励。一样硬,只是不能给你带来好运。

我说话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我是不是干了什么蠢事?我是不是在喝了三杯酒后太自来熟了——按了她的膝盖,戏弄地踢了她?就像在妈妈胳膊上留下了淤青一样,如果我在脑海里一遍遍地重放这个画面,最终可以自欺欺人地相信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我可以想象自己带着她上楼去了床上。她上楼睡觉。

突然,我听到走廊里传来了猫叫。那只虎斑猫扑向了马利。(昨晚我一直怕安妮卡会发现马利。当她扬起一边的嘴角傻笑着问,这里有鬼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一下子站起来,膝盖都咔地响了一声,冲过去将它们分开。放开它,我冲着猫喊道,住手!每过一天,马利就变得越发残缺,它一瘸一拐地走进客厅,背后留下一串残破的碎片。

我看着马利离开,惊觉它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老态了。它失去了活力,昨晚我的注意力全在安妮卡身上,都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已经死去的东西还会再死去一次吗?我希望不要。自从我搬进来那天开始,马利一直都在,就像多变的潮水中不变的船锚。

我光脚走在走廊上,感受到脚底的瓷砖是如此冰凉,又冷又硬,宛如压实了的雪块。昨晚,酒意未能唤起睡意。查理又开始闹了,那只长长的怪手也一样,冲着我伸展着,抓挠着,撕扯着。我的卧室门实际上已经向内凹陷了,不堪承受这种异常的摧残;男孩那持续不断摔下楼梯平台的行为也变得更加狂乱;笑声变短、摔得更狠,仿佛男孩的鬼魂故意穿过楼梯栏杆往下跳,是要躲避潜伏在那里的某种东西一样。我越想越害怕,脚趾都蜷缩起来。

等到周日,我没去墓园,而是逛了几家慈善商店,想找块地毯。最后我买了一块褪色的椭圆形玫瑰图案地毯(还买了一点水仙花,想栽到花园里),带回家铺在走廊上。幸亏我不讲究好看,这地毯和周围的环境配色实在太不搭了。又过了一周,周日我去了墓园,但是墓碑遭到了破坏,碑文已经残损。愧疚感就像一只狗,围着我的脚跟转了一阵子。我告诉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墓碑罢了。妈妈没法指望我每周都盯着它。她也会同情查理的,换作是她,也会像我一样铺上舒服的地毯,让查理摔到地上的时候能有个缓冲——哪怕只是幻象,至少心里会好受些。

克莱尔·多克特在二十一世纪初就住在这房子里。卧室地上的污迹是她留下的,还是像她死去的那天一般,没怎么褪色。她当时倒在那儿,血流了一地,直到邻居想起过来看她。奇怪的是,她过了很久才找上我。那时候我已经换掉了杂物间的油毯;花园的土地解冻了。她的雪花莲已经枯了,我的水仙花取而代之。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在二月下旬飘进了客厅里。

她坐在沙发上,呻吟了一声。她坐下的地方我以前从没坐过,以后也绝不会坐了。虎斑猫蜷缩着睡在我的脚上,发出嘶嘶声。我用脚趾轻轻地碰了碰它。唱片机在放着大门乐队美国六七十年代著名迷幻摇滚乐队,下文中的吉姆·莫里森正是该乐队的主唱。的歌。妈妈过去总是很讨厌他们的歌。我一边看着克莱尔,一边伸出手去调低音量。

你好,我说。

她抬起头,眼睛像得了白内障一样浑浊。我听到她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妈妈说话也总是不清不楚。就像善良一样,耐心也绝不是我的美德。有一次,我发了脾气,不想再去试图理解她含糊的话语。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当初气急败坏骂出口的话。如今回忆浮现眼前,克莱尔的存在仿佛是在提醒我管住自己的嘴巴。

但克莱尔不想交谈,她独居生活的时间比我久的多,喜欢用她生活的方式在她的家作祟:做做手工,喝一杯热麦芽酒,不太惹人注意。收音机里放着平和的音乐。也许和吉姆·莫里森的风格很不同,但我们还是相互迁就了。我注意到她的手在拨弄披肩,渴望有点消遣的事情可做,于是我把妈妈的织针给了她;老天爷,我还没用过呢。她每周都会很开心地摆弄一两次织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想,这就是她想要教给我的:如何坐下来享受生活中小小的舒适和乐趣。可以是一天中漫长的劳作结束时穿上温暖的睡衣,可以是晚餐后吃上一块巧克力,还可以是拼凑一幅完整的拼图。我慢慢地恢复过来,尝试去做更大的改变,例如离开办公桌去吃一顿午餐,或者独自外出游玩一天,或者找找附近缺人的护理工作岗位。甚至原本趴在我脚边休息的虎斑猫也渐渐到了我的腿上。如果你打算留在这里,我想该给你取个名字,我呢喃道。当它用爪子揉我的大腿却无意抓到我时,我一边痛叫出声,一边却感到欣慰。

最让我触动的是,克莱尔补偿了我未能与妈妈共度的那些夜晚——两人在一起,就只有我们两个。重拾机会,让母女关系不知不觉地转变为……我不确定。转变为朋友吗?还是伙伴?不管是什么,反正是一个机会,能够了解到她作为母亲以外的身份。

嗨,某个周末我对克莱尔说道,这些是你的东西吧?

我在她的遗物箱里发现了几张拍立得照片。我喜欢趴着身子时不时翻阅这些照片,新买的柴炉烘着我的脚;那年春天寒意颇浓。她听到我的声音,脑袋转了过来。是你度假时拍的,我又把照片翻过来,发现照片背面写的字。1974年,伊斯特本,我说道——有印象吗?我记得好像还有一张明信片来着……我继续翻找,终于找到了。明信片正面是一幅色彩鲜艳的海滨步道油画,画面的右边是白色建筑,左边是大海,游客在栏杆边吃着冰激凌,每个人的皮肤都是象牙色,衣着鲜亮。明信片背面有一句轻快的问候,写了“欢迎来玩”,还记录下一件有趣的小事。字数恰好可以填满背面的空间,又不显拥挤。

明信片的落款是:帕特里夏阿姨。

如果这张明信片写的相约日期和拍立得照片是同个假期的话,那就是在查理死后第七年。我挥动明信片琢磨着:日期一样,地址也对得上——那这个帕特里夏阿姨一定是安妮卡说的,被指控谋杀查理的老姑娘。这么说来,克莱尔年轻的时候一直和她这个不光彩的阿姨保持着来往,是吧?我好奇布莱恩特夫妇对此会有何看法。

你想念帕特里夏吗?我对着克莱尔柔声问道。

克莱尔通常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是这一次,她的鼻孔张大了。摆弄织针发出的声响也停住了。屋内光线昏暗。紧张的气氛让我感觉仿佛没入了深水之中。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摔落在走廊的地毯上。

现在才八点。查理原先一直是在凌晨三点过后才闹的。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听见他痛苦的低泣,就像被车撞得半死的狐狸躺在路边等死。

我逼着自己直直地看向前方。别转过去,你可不想看到孩子的尸体,你没法帮他。愤恨在我心头翻滚,宛如浓稠发腻的大雾。一个影子在楼梯上移动。我听到长长的指甲沿着墙壁刮擦的声音,像放慢的静电一样的滋滋响。鬼魂从楼梯平台下来,只是因为听到了名字的召唤:帕特里夏。我快速地瞥了一眼,快得只够看到她过来——-别看那个男孩;别看地上那一摊灰色的糊状物;别因为地毯没有起任何缓冲作用而感到沮丧,当时查理摔下楼的时候根本没有地毯——当我回头来的时候,沙发上的克莱尔已经不见了。

一想到我坐在自己家里还被吓得不敢动弹,我就有些生气。查理和克莱尔是无害的,只是在重复同样的行为而已。他们早晚会像磁带一样转到头。但帕特里夏阿姨并非如此,她不肯安息,发泄着愤恨,抓破房门和地板,在无数寂寞的夜里愈演愈烈……如果不是她,这满是死物的房子也许早就成为一个温馨的家。

帕特里夏,我咬着牙说道,这里不欢迎你,快走开。

菲奥娜?

我说快走开!

菲奥娜?你没事吧?

一阵金属的叮当响。是有人在拍打信箱!我跳起来跑去窗边张望。安妮卡在门口。当她透过玻璃看到我的脸时,似乎放心了些。她举起一瓶酒。有空吗?

我拉上窗帘,飞快地跑过走廊去给她开门,直接无视了男孩、影子和墙纸上的血迹。他们不在,他们不存在。走开,帕特里夏,我低声喃喃道。走开。

我打开门,安妮卡看着我脸上的神情,皱起了眉。

来得不是时候?

我呼吸着夜晚的空气。未熄火的汽车发动机里飘出来的汽油味、马路对面的炸鱼薯条店里隐约飘来的香味。关上车门的声响、笑声、远处红绿灯路口的嘈杂声。一切都那么正常。我屏住了呼吸,心有余悸。身后没有任何动静。

菲奥娜?我刚听见你在大叫……

我抓着睡衣下摆,告诉她我在扶手椅上睡着了——在周六晚上八点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噩梦,所以才吓得叫了起来,我笑着说。

如果你累了,我可以下次再来。

不!我伸手抓住她的手,她能感到我的脉搏在狂跳吗?不,我已经醒了。正需要有人陪陪。我没有告诉她我害怕孤独。先前我感受到了憎恶,我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但现在它却在我心里持续发酵、蠢蠢欲动,唯一将其挡住的就是——安妮卡。安妮卡不再拘谨地等着我倒酒回来,而是跟着我进了厨房,倚靠台子坐下,聊着自己今天的见闻。安妮卡打开手机,给我看她刚出生的外甥的照片。

安妮卡扬起一边的嘴角微笑,卷了一根大麻烟。你敢相信吗,你已经搬进来快五个月了?我觉得我们应该庆祝一下。

天哪,安妮卡,我毕业了就再也没抽过了。

别这样,老古董。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给你看看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玩的。

去你的,我还没那么老。

那只还没有名字的猫看着我们喝醉,享受着羞耻的快乐,欲仙欲死的快乐。到最后我们连自己的名字和身体都不记得。不过我们没有去床上。

凌晨三点,我们还在客厅的地板上纠缠。是欢笑、尖叫和肉体碰撞的时光。

……

菲奥娜,那是什么鬼声音?

总有一天,你必须承认困扰你的东西。你必须剥开灰泥,裸露出框架给别人看——你的铜管和承重墙,你房间地板上的污渍和烟囱里的死鸟——而且你还必须确保看到的人值得信赖,不会因此而尖叫。安妮卡第一次听到查理摔死的声音,从我边爬过来,看见了他在地毯的惨状。那时候我便知道自己没法再隐瞒闹鬼的事了。她煮黑咖啡的同时,我去杂物间取来马利的遗体,我的马利;它躺在窝里抽搐着,空气清新剂已经变干发黄,像婴儿床上的挂件一样随风摆动。在马利完全消损于我手里之前,安妮卡看清了它的模样。当我们将它的骨灰又一次埋在柔软的春泥里时,我哭了。

当天傍晚,安妮卡留下来和克莱尔见了面。深夜,查理再次摔下楼梯,那时我们还在露台上抽烟。安妮卡很镇定。她立刻进屋和他坐在一起,拿了我的一张沙发罩子裹住他。我犹豫了一下,不想靠得太近——妈妈摔下楼的时候,我没来得及扶住她;她的手腕都摔断了,躺在地上的每一秒一定都在经受折磨——但安妮卡把我拉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她冲着鬼魂讲话,安慰他度过临死前的惊恐时刻,就像我之前哄着振作妈妈振作起来那样。我不知道查理有没有听到她的话,因为他的死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成定局,但我爱安妮卡尽力帮助查理的样子。

她吻了他,这天夜里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安妮卡问我,就这些鬼吗?问的时候脸颊上还带着血迹。她脸上悲悯的笑容刺痛了我。我多希望能回答她,是的,没有其他的了。就这些鬼吗?哦,要是只有这些就好了。

还有一个,我说。

谁?

我摇头。我实在不忍心。安妮卡今晚经历的已经够多了,不,简直是太多了。即便对我来说,帕特里夏都是非常棘手的存在。

菲奥娜,他们不过是鬼魂而已。

你不懂……

把他们都赶出去。现在这里是你的房子。

周一的早晨带来了生活的实感。安妮卡出门去上班了;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咖啡厅里工作,八小时轮班。我没有让她请病假留下来陪我。虽然这份工作一直站着,让人腿疼,但是她很喜欢,就像她也喜欢和马利、克莱尔和查理待在一起。她一定很高兴能够暂时离开一会儿,去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最大的问题还只是干净的杯子够不够而已。我的文书工作并没有留用我,所以现在我没上班了;我看着她从门口台阶走出去,等她的休闲鞋在人行道上的响声渐行渐远,我转身抬头望向楼梯上那正在不断变幻的黑影。

你听到了吗?这里是我的房子。

那黑影正是帕特里夏,从前门流泻而入的阳光都无法照亮她,她狡猾地往后退。我看着她一路飘去了阁楼的门。看来她的据点在阁楼,就像蜗牛一样,那里便是她的壳:就在这座房子的最高处。我揉了揉眉心,将发丝撩到耳后。我必须去面对她,否则这里永远不属于我。

我抓住栏杆往上走,对抗着向下的推力。静电声堵住了我的耳朵,我的皮肤仿佛也在嘶嘶作响。脚下的楼梯变得滚烫。最后,我站在阁楼的门下面。有一根绳索可以把梯子拉下来,但是梯子已经生锈,不太拉得动。我清掉了梳妆台上的物品——把镜子扔在床上,猫咪受到了惊吓;对不起,小猫咪——然后将梳妆台拖到了楼梯平台上。我站在梳妆台上,高度恰到好处,虽然我得用一只脚抵住栏杆才能将梯子拉下来。栏杆摇晃得厉害,是五十多年前查理从这里摔下去后,这家人拿便宜货重新装的。不是我想得太多,是这栏杆确实随时都有可能断裂,或者让我出汗的光脚打滑……我会换一个新栏杆,我爬上梯子的时候向房子保证道。装一个硬木的栏杆,就像骨头一样牢固。

我以前从来没有进过阁楼。当你的东西都不够填满日常生活的房间时,更不需要用到阁楼了。阁楼的地板还算坚实,有一扇开在屋顶背面的脏兮兮的天窗。安妮卡曾警告过我,阁楼里堆了很多垃圾,还有箱子和家具,房产中介懒得清理。但我没想到还会看到一个床架和床头柜。这阁楼里住过人。应该是过去女佣们的住处。所以这是帕特里夏曾经的卧室,和家里的其他房间远远隔开,仿佛她只是雇工,而不是家族的一分子。

她突然飘到我的身边,散发着寒气。我抓住旁边的一根柱子来保持镇定。那柱子的木头表面似乎经过了常年的磨损,触感和皮肤一样光滑。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道,你不是搬走了吗?

能在各种老房子里沉积下来的东西,并不是只有死去的亡灵。她说,你从来没有疑惑过吗,为什么男孩不断重演自己临死前的画面,而那个臭老太婆却没有?安静的时刻也会成为房子本身记忆的一部分,就和可怕的时刻一样。在孤独中度过的年月也是如此,在那些年里,铃铛一响,你得像一条狗一样跑来。你靠着家人的善意生存,而他们收留你并不情愿,你要面对指责,还要欣然接受,他们常常朝你脸上吐口水,骂你。

哦,我妈有时候也会骂我……

是你把他推下楼的吗?

帕特里夏没有形体,但是我却能感觉到她在笑,大声狂放地笑。当然是我干的,那小畜生自找的。别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你又比我高尚到哪里去?

把她赶出去,安妮卡是这样鼓动我的,可是你没法把自己真实的内心赶出去。我仰起头,任由泪水从眼角缓缓流出。模糊的视线里,头顶的横梁交织在一起,天花板宛如拱形。

有那么一刻,我记起来了。有那么一刻,也是妈妈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我在她身边坐了好几天。不睡觉,只喝咖啡——喝了太多的咖啡。妈妈一直为自己的独立感到骄傲。她一定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她会说你都不会让一条狗受这种折磨。如果你能更善良一点……

我问她。我抚摸着妈妈的手,问她要不要我来结束这一切。

那一幕我以不同的版本回想了无数次。这是我必须撕开的伤疤。在大多数版本中,她意识模糊,并没有回应我。在另一些版本里,她掐了一下我的手指。我身后有一个靠垫,或在床脚上,或枕在她的脑后。不管是从哪里找到的,我把靠垫紧紧抱在怀中,就像抱着一只破旧的泰迪熊仔。有时候,靠垫是灯芯绒的。不,妈妈值得用更好的面料——靠枕应该是褶缎,或者是貂皮的。最近回想的时候,靠垫上多了玫瑰绣花。只有一次,我想象着把靠垫按在她的脸上,仅仅过了一秒钟,我回过神来,产生了一种自我厌恶。但是那个幻象挥之不去,在我的眼睑内跳着舞。就像安静的时刻和可怕的时刻在老房子里不断回放一样,只要你想的次数够多,就像是真实的。

我询问过,也乞求过,呵斥过,让帕特丽夏离开,但想赶走她没有那么容易。自从她得知了我的秘密,凌晨时分便是她最凶恶的时候。她讥讽我,几乎要把我逼疯。几年后,我学会了忍受她的冷言冷语。安妮卡重新申请上大学,我们清理了阁楼作为她的书房;只有当帕特里夏的房间不再属于她的时候,痛苦才终于开始消退。

克莱尔也是如此。我失去她的时候就像失去马利的时候一样心痛。但是,即便是美好的时光,最终都有被遗忘的那一天。

我用木棍和绳子划分出花坛的区域,满手都是肥沃泥土的味道。我种了海棠、凤仙花和波斯菊。到了夏天,我那满是死物的屋子顿时生机勃勃。在除草和浇水之间的空闲时刻,我会坐在地上,让阳光温暖我的脸,想象着在我宛如硬土一般的心窝裂开一个小口,长出一根绿芽。

我们是善良的人吗?有没有善待房子、他人和自己?我们尽量做到。我和安妮卡每晚都会仔细听查理的动静。在他永远地离开我们之前,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我不知道你以前怎么能睡着的,安妮卡会感叹,你真是个怪人。

今晚,在听到碦啦声后,我长舒了一口气。慢慢地,秘密声响又回来了。我皱起眉头:这声响好像变了。我那套崭新的护士制服挂在门背后,浆过的布料发出沙沙声;在我的脚边,小猫一边给自己梳毛,一边发出咕噜声;身旁是安妮卡的呼吸声;客房里是暂住两周的安妮卡的姐姐、姐夫还有外甥,从那里传来了他们在睡梦中翻身的轻微声响。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房子是如此令人心满意足。

安妮卡,你听到了吗?我低语道。

她抬起头,困意沉沉。听到什么?

我微笑着,抚摸她可爱的脸庞。我想他们终于走了。

责任编辑:吴玲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