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课:信任博弈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4章 什么是信任与不信任?

信任位于一个完整概念网的中心,其周围环绕着可靠性、可预测性、期望、合作与善意等概念。而其反面,则是怀疑、欺瞒、阴谋、背叛和无能。

初一看,我们似乎对周边的事物也会有信任或不信任之分。比如在写这本小书时,我不必担心椅子会塌,可如果我不留神,我的手指会被厨房门夹到;我身边的这个柜子未必撑得住那台刚买来的电视,而那些窗帘则足以抵御冬夜的寒气。有时我们不知道该不该信任,比如我不确定这辆车能否扛得住为期三周的阿尔卑斯山之旅。通常情况下,只有时间才知道答案。

从这层意思上讲,信不信任某些事物等同于依不依赖它们。这其中没有道德色彩,也无关人与人之间那些扑朔迷离的信或不信。毕竟,我不会因椅子“好心好意地”支撑了我而向它表示感谢,也不会因厨房门夹了我的手指就认为这是对我的背叛。如果车子抛锚,我虽不免沮丧,却不会因此而认定这会是一场信任危机。当你开始怀疑你的电脑正在和你作对时,那么你该起来透一口气了。

在这本小书中,我将集中探讨这些颇为丰富的人际信任的正反形式,并延伸至人们对社团或机构——诸如科学家群体、政府或媒体等——的信任和不信任。我将明确指出信任与不信任为何意,我们为何及在何时感受到信任或不信任,以及我们怎样才能更有效地、更好地成为守信人,即何时我们应该去信任。

在对信任进行思考时,我们还需要考虑“值得信任”(trustworthiness)的问题,因为信任一个人意味着这个人值得信任,而这并不容易。值得信任似乎是人人向往的高尚情操:人们彼此期待,也鼓励孩子们这样做。它看起来像是一种美德,是善良品质的一部分。可我们知道盗贼们也会以此为荣。黑手党徒则凭借数十年如一日的攻守同盟才得以维系其组织。可见,信任和值得信任也会为腐败和暴力推波助澜。虽然你并没有亲身经历过乌默它(Omertà)[1],但你一定能意识到这些见不得光的信任都非我们所愿。因此,为了理解“信任”和“值得信任”,我们也需要探寻其晦暗的一面,看一看如此有价值的美德为何有时也是邪恶的,或至少是令人生厌的。

什么是信任?

那么什么是信任呢?信任他人就意味着依赖他人。不过依赖还有另一种维度,它区分了真正的人际信任与纯粹的事物性依赖(如对窗帘、椅子和汽车的依赖)。事物性依赖也可以从单纯的物扩展到人,比如你借人多的地方挡风,或者利用不知情的街头艺人来分散人们对你扒窃行为的注意力。但这些依赖并不是信任:如果人群散去,或者街头艺人停下来歇息一下,并不意味着他们背叛了你,或不值得你信任。他们只是没去做你想要或期望他们做的事:他们令你失望的方式与那辆不耐跑的汽车或那扇摇晃的厨房门并无二致。

你虽依靠了人群和街头艺人,却没有指望他们也意识到这一点,毕竟,他们不知道你利用了他们。你只是希望从他们的存在中受益,却不期待来自他们的关切与善意。这就是为什么依赖并不等于信任。

我们也可以把这样的例子转换一下,假设街头艺人是你的同伙,且你们达成了共谋:他会表演上十分钟,足够你在人群中作恶。他知道你在指望着他,你信任他并期待他会把你们之间的承诺当回事。作为回报,他也希望从中分得一杯羹。但如果他食言了,没有按照你们事前谈妥的去行事,那就表明他在这种场合下不值得信任。

因此,区分相信某人和纯粹的事物性依赖,取决于你在信任上是否出现了期望,以及受信者失信时你作何反应。不同学科的研究者都共享这一信任的基本观点,却对期望和反应究竟指什么争执不休。经济学家和社会科学家倾向于从理性的自利性角度来思考:你相信他人是因为你认为他们在帮你的同时,自己也有利可图,正如街头艺人帮你是希望从中分得好处。哲学家则更加感性:你相信他人是因为你以为他们善良地对待你。进化心理学家则倾向于认为,信任不过是互惠的利他主义:只要人们没有失信于你,你就可以一直相信他们,因为这对大家来说皆为一种稳定的、有回报的策略。

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中看到更多有关“信任”和“值得信任”的不同取向的研究,但无论如何,我基本上都会从承诺的角度理解信任,也就是说,当我们信任别人时,我们期望他们能信守承诺。从承诺看信任,它是流变的,毕竟你会认为某些人之所以履行承诺,也许是因为这符合他们自己的利益,也许是因为他们生性善良有爱心,抑或是因为互惠性的承诺兑现是一种良好的进化策略。这种观点解释了为什么我们不把“人际”信任和椅子、汽车、窗帘混为一谈:窗帘不会做出抵御冷空气的承诺;我们想避风时,那些人群也没有答应要做我们的挡风墙。的确,他们压根不知道我们的想法。这就是为什么说这些都与信任无关。

区分信任

如果你很幸运,你的生命中会有一两个绝对可信的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幸运。通常情况下,我们会在不同程度、不同事情上,相信不同的人。我相信我的同事会胜任他们的工作,并在工作问题上给我明智的建议,但我并不会听从他们给我的私人生活建议;我的孩子们相信我会在他们生病时照顾他们,但他们不认为我可以在没有他们严格把关的情况下挑选到他们想要的乐高玩具。所以我们得划清各种信任的界限。

信任还需要区分出技能性信任(trust in people's skill)和意图性信任(trust in people's intentions),两者并举当然最好。例如,当我相信我的同事完全能胜任其本职工作时,意味着我在相信他们拥有相关技能的同时,也相信他们愿意施展其技能。可是如果我认为我的同事想把事情做好却能力不足,那么我的信任将大打折扣。反之,如果我认为我的同事偷懒或弄虚作假,也就是如果我对其意图有所怀疑,那么我的信任又会以另一种方式大打折扣。

信任既包含对技能的期望,也包含对意图的期望——反过来说,值得信任既要具备技能,也要有良好的意图。一个人值得信任就在于他完全履行了他的承诺——这是信任我们的人对我们的期望。但这要求我们在接受新的承诺时要谨慎对待,且确定无疑地履行我们曾给出的承诺:值得信任的人也得有足够的勇气对他无法履行的承诺说“不”。

言必信与行必果

我们相信人会做许多事情,但说实话最为重要。想一想你所了解的这世界上的一切——你周边的、过往的、异国他乡的以及他人的所思所感。再想一想这些他人告诉你的知识有多少是可信的——你父母说的、你老师说的、你朋友和熟人说的、媒体说的等等。甚至你对自己人生大事的了解——比如你的出生日期——也有赖于你相信他人告诉了你实情。

可见,任何关于信任的探究,都需要将“是否信任他人告诉我们的信息”纳入其中。尽管信任他人需要相信他们的技能和意图,但也包括了我们相信他们所说的话,即我们需要相信他人提供的知识,且他人是诚实的。如果认为他们的专业知识不够,我们就不会相信他们所说的;如果认为他们在试图蒙骗我们,我们也不相信他们所说的。

同样,值得信任不仅需要我们真诚,还需要我们三思而后行,这样我们就不会把猜想或推测当成板上钉钉的事,即只有真诚也是不够的。许多人对首相托尼·布莱尔(Tony Blair)在2003年入侵伊拉克前的行为感到愤怒,特别是布莱尔公开了一份“不实报告”,该报告把伊拉克的军事威胁捏造得比实际更严重。布莱尔捍卫了他的真诚,他是真的认为萨达姆·侯赛因(Saddam Hussein)构成了重大的威胁。但就算我们认为布莱尔说了真话,这种真诚也不足以让人信服,也就是说,光凭嘴说是不够的,他还得有充分的证据来支撑,尤其是在赌注太大时。

对真诚和知识的双重要求意味着,最值得信任的办法是有时保持沉默,尽管这可能会让听者感到沮丧。因为语言如同行动一样,要想可信就要在做出承诺时审时度势。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就什么都别说。

什么是不信任?

不信任不仅仅是缺乏信任。有时候,我们只是不确定该不该信任某人——我们对这个人不够了解,无法判断其技能或意图。当我们犹豫不决时,我们既没有相信,也没有不相信。

在有的时候,没有什么信任或不信任,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不确定该选择哪一个。如果我邀请我最好的朋友参加聚会,她说她因为度假而不能来,那我当然会失望。我相信她会出现在聚会上吗?不,我想她不会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以任何方式质疑她——毕竟,她诚实地说明了情况。在这种情况下,我既没有相信也没有怀疑我的朋友会出现在我的聚会上——我只是预料她不会出现而已。

当信任某人时,我们期望他们履行承诺。当不信任某人时,我们认为他们给出了承诺,只是不指望他们会履行这些承诺。我的朋友没答应要来参加我的聚会——她说她来不了。既然她没有承诺说要来,就不存在她会不会履行承诺的问题,更不存在信任或不信任她的问题。

坚持认为不信任和缺乏信任是两回事,也许看起来像一种诡辩。然而,这是我们在信任的领域中,做道德判断的关键。不信任某些人就是看不起他们,认为他们做了错事,无论这事有多么微不足道。说某人“不值得信任”是一种道德批评,我也不想听到这样的说法。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更愿意被他人的信任所裹挟,不断地被期望做他人指望我做的事情。有时我只想独自面对自己的选择,不想让别人依赖于我。我并不总是想要被信任,但也不希望自己不被信任。在这种情况下,我渴望信任缺席,却也不想因为不可信而受到道义上的谴责。这就是为什么区分不信任和单纯的缺乏信任是很重要的。

决定要去相信了吗?

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关键问题是应该信任谁,为什么信任。什么样的证据才能让信任(或不信任)变得合理呢?证据总是必要的吗?

这样想来让人觉得信任似乎在我们的掌控中,因为我们可以评估证据,权衡后决定在什么问题上信任谁。或许信任有时的确是按照这一过程发生的。但通常情况下,我们只是简单地发现自己信任这个人或不信任那个人,而不是对此做出有意识的选择。这或许令人痛心:意识到你不信任你的伴侣或密友可能会让你感到震惊,它会让你回顾过往以重新评估证据。相反,发现自己信任了一位新朋友或同事可能会是一个惊喜,即使你不能确切地说出为什么你会感受到这种信任。

从这方面来讲,信不信任就和相不相信一样。即使我们试图把我们的相信建立在证据的基础上——尽管我们应该这样,但这并不总是一个“评估证据—决定什么是可以相信的—然后再去相信它”之类的过程。与其他活动不同,信任似乎不在我们直接控制的范围之内:我可以决定等不等这趟公交车,但却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它很快就到。

法国数学家和哲学家布莱斯·帕斯卡(Blaise Pascal)在讨论宗教信仰的合理性时确认了这一点。先假设上帝是存在的。如果你相信他,并据此生活,你在来世会有很多福报;如果你不相信他,你死后的境况会非常凄惨:甚至在最坏的情况下,你会遭受地狱的折磨。现在,再假设上帝并不存在。如果你仍然相信他,那对你来说也没什么损失,最多就是浪费掉许多星期天早晨的时间;如果你压根就不信那个本不存在的上帝,你将一无所获。那么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看起来我们最好的选择似乎是相信上帝:如果他存在,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他不存在,信了也没什么不好。

关于帕斯卡在下赌注时是否计算好了胜算率这一点很值得探讨。但让我们思考一下,如果接受了他的推理,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假设我们都同意,我们的最佳选择就是相信上帝。那就去吧,去相信上帝吧!如果你已经信了,你或许会很高兴地看到你的信仰是可以被证实的。但是,如果你不信仰上帝——如果你是不可知论者或无神论者——尽管你也发现这么做的确不错,你也不会就此开始信仰上帝。信仰似乎不是那种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尽管进出是如此方便。

帕斯卡认识到了这一点。事实上,他的建议是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应该开始去教堂,参加宗教仪式,并与真挚的信徒待在一起。那样的话,他们就有可能成为信徒。我们当然可以把自己放在一个有助于进入信仰的环境中,但我们不会简单地决定信不信。

什么是信任和不信任?我们能简单地决定信任吗?有时我们也无法确定是否应该信任。如果认为某人不可靠,我们可能会假装信任她,或者给她证明自己的机会,但这都不是真正的信任。当我们把自己交到我们认为不可靠的人手中时,我们会担心,我们会防患于未然。当她做错时,我们不会感到惊讶。与其说这是信任的信号,不如说是不信任的信号。

但我们可能会有一个中间立场,在那里我们可以决定是否从不确定转向信任。如果我们真的不能确定某人是否可信,我们或许会选择碰碰运气并试着信任她。当人们因受到他人信任而做出积极反应时,这样的信任可以激发出值得信任,而这反过来又可以证明,一开始选择信任的决定是合理的。作为父母得忍耐这一点,他们要根据孩子的不同年龄段,来艰难地决定对孩子的信任程度:最大限度地怀疑虽然可能将风险降至最低,但它也会最大限度地减少孩子发展和展示其可信品质的机会。

诸多研究人员和思想家都曾对信任进行过研究,他们来自经济学、管理学、人类学、哲学、生物学、社会学等不同的学科领域。信任是所有人在日常生活中都曾遇到过却又忽略了的东西。在不同的语境中,信任肯定会有不同的定义,所以信任的不同面向是十分重要的。但有几个关键的思想贯穿始终:我们对人和机构的信任通常比对冷冰冰的物体的依赖更丰富,并涉及我们对承诺兑现的期望。我们可以区分出我们的信任,信任某人会去做这件事,而不是另一件。信任包括对能力和意图的期望,仅有其一不足以构成值得信任。尤其是,信任人们的言辞既包括信任他们提供的知识,也包括信任他们的诚意。不信任不仅仅指缺乏信任:有时信任和不信任都是强加的。我们无法确定我们信任的人是否可靠,但我们有时可以从不确定的信任转向信任。

信任和不信任之所以有趣,主要是因为它们很重要。如果我们看不到它为什么这么重要,也就无须再继续我们的探索了。

注释

[1]乌默它是黑手党之间的规矩,亦称缄默法则,即不管是谁都不能向警察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