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与史籍七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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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史部大略(上)

中國以史籍之富聞天下,乙部之書亦可謂汗牛充棟矣。抑猶不止此,前人之去取,不必盡符乎後人:蓋有昔人以爲當屬史部,而今則摒諸史部之外;昔人以爲無與史部,而今則引諸史部之中者矣。然則居今日而言史學,雖謂一切書籍皆史料可也,史之爲業,不亦艱鉅矣乎?然合諸書而陶冶之,非旦夕間事也。史部分類,歷代不同,今亦未暇遍徵,但舉清代《四庫書目》史部分類之法如下,取其最後出也。

史部之中,昔人所最重者,厥惟正史。正史之名,昉見《隋志》;宋時定著十有七;明刊監版,合《宋》、《遼》、《金》、《元史》爲二十一;清定《明史》,增《舊唐書》、《五代史》爲二十四;民國又加柯劭忞之《新元史》爲二十五,此功令所定也。功令所定,必仍原於學者之意。讀《史通》最可見之。《史通》所謂六家,蓋劉氏所認爲正史;其二體,則劉氏以爲可行之後世者。故今正史篇所舉,以此爲限。其雜説所舉十家,則劉氏所謂非正史者也。同一史也,何以有正與非正之分?此則當觀於馬端臨氏之論矣。

馬氏《文獻通考》叙曰:《詩》、《書》、《春秋》之後,惟太史公號稱良史,作爲紀傳書表,紀傳以述理亂興衰,八書以述典章經制。斯言也,實昔時學者之公言也。夫史事不可勝窮也,人類生而有求是之性,與夫懷舊而不忍忘之情,前既言之。故文化愈高,則思就身所經歷,記識之以遺後人者愈衆,而史部之書遂日繁。書既繁,則不得不分别孰爲最要,孰爲次要。理亂興衰,典章經制,蓋昔時學者,所共認爲最要之事者也。記理亂興衰,而以時爲綱,是曰編年;以人爲綱,是爲紀傳;表亦有時可用。以事分類,是曰紀事本末。記典章經制,而限於一代者,爲斷代史之表志;通貫歷代者,則爲通史之表志及《通典》、《通考》一類之政書。此四者,以昔時學者之見衡之,實皆可謂之正史。特功令所定,不如是之廣耳。功令所以專取一體者,則以學者誦習,爲日力所限故也。

今俗所謂正史,專指《史》、《漢》一類之書,此特就功令所定立名。若就體裁言之,則當稱爲表、志、紀、傳體。世家,自《漢書》以下不用,《五代史》稱十國爲世家,實亦與《史記》之世家不同物也。此體昔人亦但稱爲紀傳體,以昔時讀史,知重表志者較少。史公之書,本爲通體。《漢書》而下,乃皆變爲斷代者,讀《史通》之《六家篇》,可以見之。蓋自漢以來,每易代必修前代之史,幾若習爲故事。而搜集編纂,皆範圍狹則易精。劉知幾時,史籍尚少。故此體之複重、矛盾,皆非所忌。至於清世,則史書益多,而史文煩冗,又非前代之比,故章實齋又力排斷代,而稱通史之便。此自時代爲之,彼此不必相非也。梁武帝敕撰《通史》六百二十二卷,又魏濟陰王暉撰《科録》二百七十卷,亦通史體,皆見《史通·六家篇》,其書皆不行。鄭樵生千載之後,排班固而祖馬遷,《通志》之主張,實能自圓其説,然《二十略》外,亦無人過問。蓋通史之作,意在除去複重。然同異即在複重之中,考據之家,一字爲寶;又欲考史事,宜據原書,新書競陳,勢必捨新而取舊,具兹二義,通史之作,即誠突過前賢,猶或見棄來哲。況乎卷帙過鉅,精力雖周,衆纂則取誚荒蕪,獨修則貽譏疏漏。安得不如子玄所云今學者寧習本書,怠窺新録邪?此體之長,在於有紀傳以詳理亂興衰,有表志以詳典章經制,昔人所重兩端,蓋惟此體爲能該備。若取編年,則於二者有所偏闕矣。故編年、紀傳,自古並稱正史;觀《史通·古今正史篇》可知。唐時三史,尚以《漢紀》與《史》、《漢》並列。而後世修史,卒皆用紀傳體;功令所定正史,亦專取紀傳也。此體之弊在於以人爲綱,使事實寸寸割裂,又不能通貫歷代,此不可以咎史公。史公書本通史體,其紀傳或非一時之人,即爲並時人,其材料各有所本,彼此關係,亦覺甚疏,初無複重割裂之弊也。《史通·列傳篇》曰:編年者,歷帝王之歲月,猶《春秋》之經;列事者,録人臣之行狀,猶《春秋》之傳。《春秋》則傳以解經,《史》、《漢》則傳以釋紀。信如所言,《五帝本紀》、《夏本紀》、《殷本紀》,豈不有綱而無目?凡諸列傳,亦豈不多有目無綱邪?不便觀覽,故編年、紀事本末及“二通”《通典》、《通考》。一類之政書,不得不與之並行。

編年體原起最早。孔子所修之《春秋》,固明義之書,其體裁則當沿魯史之舊,觀《公羊》引不修《春秋》,莊七年。《禮記·坊記》引《魯春秋》,其體皆與今《春秋》同,可知也。此種史蓋專記國家大事,其文體極爲簡嚴。專記國家大事,則非盡人所能知;文體過於簡嚴,則不免乾燥而無味,故其流行,遠不如記言體之廣。參看《史通·疑古篇》。然時固史事天然之條理,自《左氏》有作,取記言體之詳盡,而按紀事體之年月編排之,遂使讀者展卷之餘,於各方面之情形,皆可深悉,則於一時代之大勢,自易明瞭,以供研習,實遠較紀傳爲優。且依時排比,可使事無復出;而記載之訛舛,亦有不待校而自明者,故作長編者,亦必有取於兹焉。此體又有二:一爲温公之《通鑒》,一爲朱子之《綱目》。《通鑒》專法《左氏》,《綱目》則兼法《春秋》與《左氏》者也。論纂輯,自以《通鑒》爲精;論體裁,實以《綱目》爲便,此亦史體之一進步,不可不知。《通鑒》無綱目之分,檢閲殊爲不便,温公因之,乃有《目録》之作,又有《舉要》之作,然《目録》與本書分離,檢閲仍苦不便;《舉要》之作,朱子與潘正叔書,議其“論不能備首尾,略不可供檢閲”,亦係實情。《綱目》“大書以提要,分注以備言”,則此弊免矣。《左氏》爲《春秋》之傳與否,予實疑之,然無意中却爲史書創一佳體。運會將至,有開必先,即作僞者亦不自知其所以然也。

紀事本末,其出最晚,蓋至袁樞撰《通鑒紀事本末》,而後此體出焉。所以晚出,蓋亦有由,以史事愈後愈繁猥,愈繁猥,則求其頭緒愈難,故删繁就簡,分别部居之作,應時而出也。此體之作,最重分别部居,故必合衆事爲一書,乃足當之。梁任公論史學,乃立單復之名,以專記一事者爲單體,則何書不可稱紀事本末乎?誤矣。袁氏之書,本爲羽翼《通鑒》,然於無意中,乃爲作史者創一佳體,以其能删繁就簡,則蕪穢去而精粹存;分别部居,則首尾具而因果顯也。然此體以作觀覽之書則可,以修一代之史則不可,以零星之事,無可隸屬,刊落必多;而史事關係之有無,實爲天下之至賾,吾見爲無關係而删之,在後人或將求之而不得也。往者議修《清史》之初,論者乃或主用是體,可謂暗於務矣。

有編年體以通觀一代大勢;有紀事本末體以詳載一事之始末;更有紀傳體之紀傳,以總核一人之生平;理亂興衰之事,可以謂之無憾矣,然猶未也。典章經制,最宜通貫歷代,馬端臨氏之説,固當認爲不誣,見《通考序》,此《通典》、《通考》,所以相繼而作也。此類書搜採貴博,分類貴詳,故《通考》之體例,實較《通典》爲優。章實齋盛稱《通志》而言《通考》爲策括之倫,見《文史通義·答客問》。未爲知言也。又此等書恆成於正史之後,其所搜採,多出於正史之外,足以補正史之闕而訂其訛。故讀正史者,亦宜資爲考證,不僅供貫穿之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