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也许他应当坦白。其实我也可以交代,背叛他,像战争后期的德国孩子,在希特勒的怂恿之下刺探他们的父母是否忠诚。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出卖他。
*
直言不讳,谈何容易?无论是吉是凶。有时临危的是肉体,有时某种更私密、更细微、更无形的凶险威胁着灵魂。只要开口可能就意味着背叛,虽然背叛的到底是什么都还模糊不清,它隐藏在身体内部的最深处,像惊恐万状的难民在战场上一样战战兢兢。
就像今天,格林大夫又来过了,带着事先准备好的问题。
我丈夫汤姆小时候在白湖钓了十年的鲑鱼。大部分时间,他就站在湖边,盯着阴暗的水面。如果看见鲑鱼出水,他便转身回家。因为据说如果看见鲑鱼,那天你注定空手而归。但是要想看不到鲑鱼,也还需要高深的技巧。你必须全神贯注于可能钓到鲑鱼的水面,想象它们就在水底深处,用第七感尝试感知它们的存在。我丈夫汤姆就这么一钓十年,从头到尾一无所获。所以归结起来,如果你看到鲑鱼你就钓不到,如果你看不到鲑鱼你也钓不到。那么到底怎么钓鱼呢?需要第三种可能性:鬼使神差的好运气,加上先知先觉的洞察力,而这两者,汤姆恰恰都不具备。
今天格林医生就是这副样子,当时他静静地坐在我的小角落里,表格整齐地摊开,一言不发,没有正眼看我,但是用他的运气和直觉密切注意着我,好像一个暗流旁的渔夫。
而我则像一条鲑鱼,趴在深水中一动不动,但心里明明知道他的存在,他的鱼线,他的诱饵,以及他的鱼钩。
终于,他说话了:“那么,萝珊,嗯,我想确定一下,你大概是,那个,多少年前到这里来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听说你是从斯莱戈精神病院转来的?”
“疯人庇护所。”
“一个多么意味深长的叫法,虽然过时了。后面一个词还有一点定心丸的作用。前面一个词含义就比较暧昧,现在已经完全不适用了。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月圆之夜,我也经常扪心自问:你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我仔细端详着格林医生,想象他在月光之下现出原形,须发骤生,变身狼人。
他说:“啊,月亮!那么巨大的力量。能把海潮从此岸拖到彼岸。令人叹为观止的存在。”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冬日的清晨,时间还早,月亮在窗外独揽乾坤,在玻璃上洒下一层庄重的光辉。格林医生也庄重地低着头,看着下面院子里约翰·凯恩等人不时地磕打着垃圾桶,还有医院里其他钟点一样准时的日常活动。庇护所。供疯人避难的所在。一个受月球引力主宰的地方。
格林医生属于那样一种人,他们会下意识地抚摸并不存在的领巾,或者别的什么过气的服饰。他满可以捋捋胡须,但他偏不那么做。或许他年轻时脖子上曾经戴着花哨的领巾?可能吧。不管怎么说,他这会儿正抚摸着它,右手的手指在紫色的领带结上方一两英寸的部位移动,他的领带结打得鼓鼓的,就像玫瑰待放的花蕾。
“哦。”他长叹一声,听起来似乎有些疲惫,虽然我觉得他倒不是累了。这可能就是他清晨在自己的房间里时发出的声音。他大概一时忘了他不是独自一人。
“你想离开这里吗?你希望我把这一点考虑在内吗?”
这个问题我可难以回答。我向往自由吗?我还记得自由的滋味吗?这个稀奇古怪的房间算不算我的家?无论如何,恐惧再次弥漫我的心头,像夏季的植物被霜打之后,叶子都痛苦得发黑了。
“你在斯莱戈待了多久?还记得是哪年入院的吗?”
我说:“不记得了。是战争期间。”这个我是知道的。
“你是说,第二次世界大战?”
“是的。”
他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婴儿。”
一阵生硬的沉默。
“我小时候去过康沃尔的小海湾,爸爸妈妈带我去的。那是我最早的记忆,倒没什么别的重大意义。我还记得海水冰冷刺骨,还有啊,你都猜不到的,我的尿片沉甸甸的,都是一兜冷水。非常真切的回忆。当时政府控制民用汽油,所以爸爸自制了一辆双骑脚踏车,其实就是把两辆车焊在一起。他坐在后面,因为脚踏的着力点主要在后座,然后我们就在康沃尔翻山越岭。都是些小山包,但还是能让人累断腿。那时正是夏天,天气非常好。爸爸心情舒畅。我们在海滩上用小锅煮茶喝,像渔民一样。”格林医生笑了起来,笑声荡漾之中,窗外天光渐亮,白日苏醒。“那时二战可能才刚刚结束。”
我真想问他,他爸爸是干什么的,但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这么问似乎有些唐突。现在回想起来,他可能一直希望我问这个问题。然后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谈起各自的父亲。看来,他当时就想在暗流中甩线下钩了。
“从来没听任何人对斯莱戈旧医院做出过正面的评价。那里肯定是个惨无人道的地方。可以想象。”
我还是不上钩。
“这是精神病学上的一个谜团,我们的医院在二十世纪初都很差劲,完全不可理喻,但是在那之前,在十九世纪初,对……这个……疯人,如果我们用那时的称呼,反而态度开明起来。当时有种柳暗花明的感觉,人们忽然意识到,幽闭、枷锁,都是错误的,于是付出极大的努力来——疏解。很遗憾,后来情形又恶化了,最终历史产生了一种扭曲。你还记得为什么会从斯莱戈转到这里吗?”
他突如其来问了个问题,我不及细想,答案已脱口而出。
我说:“是我老公公安排的。”
“你的老公公?那是谁啊?”
“老汤姆,他还有个乐队。他也是斯莱戈的裁缝。”
“你是说斯莱戈镇上?”
“不是。斯莱戈疯人庇护所。”
“原来你是在你老公公干活的庇护所?”
“是啊。”
“懂了。”
“我妈好像也在那里,不过记不清了。”
“在那工作吗?”
“不是。”
“也是一名患者?”
“记不清了。真记不清了。”
看得出来,他恨不得继续追问下去,但还算沉得住气,适可而止了。难能可贵,他是个出色的渔夫。你看见鲑鱼出水,你肯定是钓不到了。不如打道回府。
他说:“你不用担惊受怕。”这话倒是出乎意料,“千万不要。那就事与愿违了。应当说,萝珊,你在我们这里也算得上德高望重了。”
“哪里话,我可不敢当。”说着我就脸红了,忽然觉得自惭形秽。简直无地自容。好像枯枝烂叶忽然从泉眼上拨开,清泉昂首绽放。一时间羞赧,生疼。
他说:“真的,我说的可是实在话。”他没有觉察到我的隐痛。也可能他是在拍马屁,兜圈子,用爸爸的话说,他想通过什么办法打开我的话匣子,然后我就门户大开了。通向理解的门户。我渴望助他一臂之力。但是羞耻像一群老鼠,忽然拱倒了我多年以来精心修筑的围墙,我能感觉到,它们在我怀里上蹿下跳。而我的使命就是隐藏,隐藏那些该死的老鼠。
为什么多年以后,我还暗怀羞耻之心?为什么如此见不得人的羞耻还深藏在我的心底?
*
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我们怀里可揣着几个不解之谜了。其中最紧迫的谜团就是我们的贫穷,而爸爸无论如何也无法参透谜底。
一个冬天的傍晚,我放学回家,在河沿的路上碰到了爸爸。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逗我嬉笑,但我还是可以很自豪地说爸爸看到我时不禁面露喜色。在斯莱戈傍晚深沉的黑暗中,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我可不是吹牛。
他说:“啊哈,宝贝。你要是不怕给人看到和老爸走在一起,我们就手挽手回家吧。”
“怎么会呢?”我说道,不禁纳闷,“有什么好怕的。”
他说:“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一个人十五岁时的感受,好像热风里独自站在海岬上。”
但我还是不能理会他的意思。天寒地冻,连他抹在头上把头发按平的发膏似乎都结霜了。
我们溜达着走到家门口那条街上。面前一排房子里,有一家的门开了,一个人下到人行路上,回身对着门里若隐若现毫无表情的脸扬了扬礼帽。那张脸是妈妈的脸,那扇门是我家的门。
爸爸说:“天哪,耶稣啊,可不是郝先生亲自来访。不知有什么事。是不是他家闹鼠灾?”
郝先生向我们走来。他身材魁梧,大步流星,是镇上一位德高望重的绅士。他的面孔轮廓柔和,总是带着善意的表情,好像他整天在户外沐浴着和煦的微风,可能他就是那个独自站在海岬上的人。
爸爸说:“郝先生,您近况如何?”
郝先生说:“很好,很好,诸事顺遂。二位近况如何?火灾的事我们都听说了,那么多孩子,太可怜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可以想象,场面肯定是惨不忍睹,克莱尔先生。”
爸爸说:“耶酥啊,可不是吗?”郝先生与我们擦肩而过。
爸爸说:“我不应该对他口诵耶稣。”
我说:“为什么?”
爸爸说:“他是犹太人。”
“犹太人不信耶稣吗?”我问着极度无知的问题。
他说:“我也不太清楚。如果你问冈特神父,他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是犹太人杀害了基督。但是,萝珊,有些事是动荡年代造成的。”
来到家门口,我们都沉默了。爸爸掏出他那把老钥匙,插进锁眼扭开了锁,我们走进家里窄小的前厅。我感到爸爸在说了关于基督那番话后,始终心事重重。在那个年纪上,我已经开始认识到人们可能就某件事发表一番言论,即使说出的话并不代表他们的真实思想,但话里有话,还是会对真实思想有所影射。
那天晚上直到快睡觉的时候,爸爸才终于提出了关于郝先生的疑窦。
当时妈妈正在扫炉灰,然后铲起来撒在泥炭上,这样它们就可以整夜缓慢地燃烧,到了早上变成完美的黑蛋,闪烁着红红的火光,那时妈妈就又得扬灰了。爸爸说:“这个……今晚我们碰到郝先生了,就在回家的路上。看着好像刚从我们家出来?”
妈妈直起腰,站在那里,手持火铲。她就那么站着,一言不发,好像在给画家做模特。
终于,她说:“他没来。”
“我们好像看到门里是你的脸,他还对你举了举帽子。”
妈妈低垂眼帘,看着火。铲灰的工作才进行了一半,但看起来她已经放弃了完成任务的意图。忽然,她号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发自身体深处,像一种要命的湿气渗透她的全身。惊骇之下,我的身体也开始觉得麻酥酥的,一种不祥的预感令我如坐针毡。
爸爸苦着脸说:“我也不确定。可能是看走眼了。”
妈妈说:“你明知道你没看错。”这时她变得疾言厉色。“你明明知道。天哪,天哪。”她继续说道,“我怎么就任你拐带我离开了家,来到这么个冷酷无情的地方,到处是肮脏的雨,肮脏的人。”
爸爸的反应是,他的脸霎时间褪色了,就像沸水里煮的土豆。妈妈的这一席话比她过去一年里说的还要多。这就像是她发表的公开信,她内心思想的深度报道。而对爸爸而言,他仿佛又读到了一出伤天害理的惨剧,比暴动的小伙子和燃烧的女孩子的遭遇更加骇人听闻。
他说:“茜茜。”他的声音如此轻柔,几不可闻,但我还是听到了,“茜茜。”
她说:“那么低贱的围巾,连印度人都没脸卖。”
“什么?”
她说:“怪不到我头上。”她几乎是尖叫,“不是我的错。我一无所有。”
爸爸跳起来,因为妈妈在激动之下用火铲猛击了自己的腿。
“茜茜!”他大叫起来。
但迟了一步,她已经在腿上砍出个一寸长的口子,黑色的血珠闪闪发亮。
她说:“哦,耶稣,哦,耶稣!”
*
第二天晚上爸爸去了郝先生的杂货店。回家后,他脸色苍白,看上去筋疲力尽。我也正心烦意乱,因为妈妈可能有所怀疑,已经一个人黑灯瞎火出门了。她刚刚还在厨房里敲敲打打,一转眼,人就没影了。
“出门了?”爸爸问道,“天哪,天哪。这大冷天,她穿外套了吗?”
我说:“穿了。我们赶紧出去找她吧。”
爸爸说:“出去找,这就出去找。”嘴上说着,人却坐着不动。他挨着摩托车座,但没像往常一样把手搭在上面。他顾不上了。
我问道:“郝先生怎么说?你找他干吗?”
“郝先生真是个好好先生,好人啊。他很担心,也很抱歉。妈妈跟他说,这件事对谁也没有隐瞒,都是家里商量好了的。真想不出她怎么忍心。这种话她怎么说得出口?”
“爸,我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说:“这就是为什么家里经常没吃的呀。她向郝先生借了一笔钱,买东西。人家自然每个星期来收账,我交给妈妈的那点儿薪水,她主要用来还债了。那些不计其数的大小老鼠,那些黑漆漆的犄角旮旯,可怜的鲍勃夜以继日地抓啊刨啊,还有我们这么长时间饿着肚子,竟然都是为了——为了一只钟。”
“一只钟?”
“一只钟。”
我说:“家里没看到新钟啊。有新钟吗,爸?”
“我也弄不清楚。这都是郝先生告诉我的。钟也不是他卖的。他只卖胡萝卜和圆白菜。但是有一天他来的时候,妈妈曾经给他看过那只钟,当时咱俩都不在家。他说,的确是一只很精致的钟。纽约制造。用的是多伦多的钟芯。”
我说:“什么是钟芯?”
正说着,妈妈出现在门口,就在爸爸身后。她手里捧着一个方形的陶瓷座钟,钟面十分优雅,周围可能由纽约的什么人漆上了碎花。
她说:“我没让钟走。”她的声音细小,神态则像个无所畏惧的小孩,“因为我不敢。”
爸爸站起身来。
“你是哪里买的,茜茜?你在哪里买了这个东西?”
“在堰上格瑞司。”
他说:“堰上格瑞司?”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都从来没进过那家店,怕进门也要收费。”
她站在那儿,气得浑身缩成一团。
她说:“安颂雅品牌,正宗纽约货。”
他说:“能退吗,茜茜?我们把它送回到格瑞司,看他们怎么说。我们不能这么一直给郝先生送钱。格瑞司恐怕不会把你付的钱如数归还,但肯定会退还一部分,我们就可以跟郝先生结一下贷款。他不会跟我们为难的。”
“还没听过这只钟走动和报时的声音呢。”
“那太容易了,你拧一下,给钟上劲,它马上就会走起来。整点的时候自然就会鸣响了。”
她说:“不行。我不敢。循声而来,会被发现的。”
“茜茜,你这是说谁呀?说我吗?该发现的都已经发现了。”
妈妈说:“不是你。是老鼠。老鼠会循声而来。”
妈妈抬头看着他,脸上带着诡异的光彩,好像在计划什么阴谋。
她说:“最好把它砸了。”
“求你可别砸。”爸爸说道,带着走投无路的绝望。
“不,还是砸了的好。砸烂它。砸烂南安普敦。砸烂斯莱戈。把你也砸个粉碎。就这样把它举过头顶,你看,裘,就这样把它砸在地上。”她真的把它举过头顶,真的把它砸在潮湿的水泥地上。“这下可好了,所有的诺言都实现了,所有的伤害都治愈了,所有的损失都补偿了!”
那只安颂雅座钟的钟体躺在陶瓷的碎片中间,不知哪个小齿轮松动了,在我家,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出了多伦多悦耳的钟声。
*
在这之后不久,可以说,在很短时间内,爸爸就被人发现自杀身亡了。
时至今日,我还是不明白他的死因到底是什么,虽然为此我已经苦苦思索了八十多年。现在,我也为你提供了所有的线索,把所有的事实摆在了你的面前。
砸钟事件应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肯定不足以让人为之寻短见吧?
那几个男孩之死肯定是出悲剧,但也不至于让爸爸一直悲痛欲绝吧?
女孩之死是最黑暗的一页,虽然她们坠落的时候光芒四射。
爸爸命中注定要历经如此劫难。
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像一只钟,或一颗心,超过能够承受的极限,就支离破碎了。
那天,他在邻街上一座废弃的小屋里捕鼠,是应了左邻右舍的要求。他就在那座空屋里上吊了。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你知道那种悲伤吗?我希望你不知道。有一种悲伤永远不会变老,不会被时间冲淡。那种悲伤长驻我心头,在那里,一座废弃的心房里,悠悠荡荡,爸爸,爸爸。
我为他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