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密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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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格林医生的俗事小记

(格林医生,罗斯康芒地区精神病院高级精神病医生)

这座房子条件恶劣,我们在阅读测量报告之前还未完全理会其恶劣的程度。三位勇敢的测量员爬进了古老的屋顶,随后报告说木结构已经濒临坍塌,这似乎从侧面折射出了很多住在下面的可怜囚徒的精神状态。我应当称他们为患者,而非囚徒。但是因为这座房子建于十八世纪末,是一所为“思维座椅提供健康庇护和良性改造”的福利机构,所以一说到它,我的脑子里马上跳出“囚徒”二字。至于那时思维健康的标准,如今只能任人揣度了。十九世纪中叶倒是精神病院豁然开朗之际,在多位医生维新理念的影响之下,拘束衣已经很少使用,良好的饮食被视为善策,锻炼身体和激发思维的疗法也日渐流行。相比过去把病人锁在疯人院镣铐下任其哭喊的做法,这些新疗法的确更先进。但后来,情形又莫名其妙地倒退了。阴蒂切除术、浸水疗法、药物注射,没有哪个情感过于丰盛敏感的人会选择研究这种,上世纪前半叶的爱尔兰精神病院历史。上个世纪却是我的世纪,因为千禧年时我已五十五岁,而在那个年纪上已经很难全神贯注于一个新的世纪。或许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我现在快六十五岁了。

既然这座建筑如此迫不及待地彰显高龄,我们或迟或早总得要搬迁。卫生部表示,新楼会马上动工,这话可能说的是实情,也可能是打官腔。但是除非新楼已经确定下来,否则我们怎么制订搬迁计划?从某种哲学意义上来说,许多患者的DNA已经与这座房子的砂浆融为一体,我们如何能把他们从这里撬出去?中央楼区有五十位老妪,如此高龄,她们的年纪仿佛已经变得连绵不断,亘古存在,她们又都卧床不起,疮疡遍体,要挪动她们简直是在犯罪。

我想,任何心智正常的人在搬迁被提上日程的时候都会有抵触情绪,不过即便如此,最终还是得采取行动,在伤痕累累一片狼藉之下完成任务。

基于同样的道理,这里的服务人员和护士也已成为建筑物的一部分,就像屋顶上的蝙蝠和地窖里的老鼠一样,它们可都是千军万马。幸好我只见识过老鼠。有一次东翼着了火,我看到它们暗黑的身影从楼下的每扇门里鱼贯而出,迅速没入树篱外面农民的玉米地里。火焰的光线在它们逃遁的背上投下了诡异的橘皮酱色。我相信,一听到消防员宣布全场恢复安全,它们马上就趁着新的黑暗一溜烟儿潜了回来。

有朝一日我们将不得不搬迁。而按照新的规定,我必须评估哪些患者可以重返社会(老天,请问什么叫社会),其他患者也需要被分门别类。然而对许多患者来说,仅仅是新的室内装饰,现代化的石膏墙,良好的隔热和加热设施就足以令他们惶恐不安。这里的走廊总是有气流呼啸的声音,即使无风的日子也是如此,原因不明,可能是医院不同区域冷热不均所产生的真空效应。他们将怀念这呜咽的风声,那是他们多年疯狂与梦想的背景音乐。这一点我确信无疑。而那些可怜的老头儿们,身上还穿着很久以前医院裁缝为他们做的黑色套服,与其说他们是疯子,不如说他们是无家可归的遗老,住在西翼最古老的一排房间里,像某个半岛或印度战争流落的士兵。离开罗斯康芒这个被遗忘的地界,他们肯定会不知所措。

无论如何我必须面对这项我一直试图避免的工作:确定患者是在什么情况下被送进医院的,他们是否由于社会原因而非医疗原因被隔离。其实我还不至于蠢到相信这里所谓的精神病患者都是疯子,或曾经发过疯,或虽然没有发过疯却在这里感染了疯癫。在大批自以为是的公众意识里,或换句话说,在报纸反映的民意里,这里很多患者应当获得“自由”和“解放”。但即便如此,曾经在牢笼里长期禁闭的生灵大多会发现自由解放的状态其实存在着很多问题,就像那些信仰破灭后的东欧国家一样。另外,我心里也觉得让谁走都有依依不舍之感。这是为什么呢?动物管理员的焦虑?我的北极熊能适应极地吗?这种说法也许是把问题过分简单化了。总而言之,走一步算一步吧。

尤其是我将不得不面对我的老朋友麦科纳提夫人,她不仅是这里最年长的人,也可能是罗斯康芒,甚至整个爱尔兰最老的人。我三十年前初到这里时她已经上了年纪,但还精力充沛,身上带着一股我琢磨不透的原生力量。她非常有个性,即使很长时间没见到她,或者只是间接接触,我依然能意识到她的存在,并经常试着打听她的情况。我们的关系堪称金石之交。她是这里的元老,代表着这个机构,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她已成为我人生的坐标。正如莎士比亚所说的,她是“指引迷航的星斗”,她的存在见证了我和可怜的贝特之间断断续续的婚姻困扰,我的黯然神伤和萎靡不振,还有一事无成的颓丧,各式的心绪不宁,以及挥之不去的傻气。世事变迁不可阻挡,只有她终始如一,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变得单薄衰弱。她几乎有一百岁了吧?记得她曾经在娱乐室里弹钢琴,弹得非常专业。都是二三十年代的爵士乐,不知道她是怎么学会那些曲子的。她坐在那里,长长的银发披肩,虽然穿着难看的医院大褂,看起来仍像个女王。她的年纪可能已经有七十岁,面庞却依旧光彩照人。她如今也依然很美,天知道她年轻时是如何的风华绝代。她的美丽带有某种超凡的,也许对这个偏远的世界来说几乎陌生的气质。后来她患上了轻度风湿,虽然她不爱用这个词,只对外宣称自己的手指“不配合”,便从此不再弹琴了。其实她弹的水平可能跟过去差不多,但差不多对她来说是无法接受的。于是,我们再也无缘享受麦科纳提夫人弹奏的爵士乐了。

值得一提的是,那架饱受蛀虫损害的钢琴最终被抛入了废物箕斗,发出了震耳欲聋但毫无乐感的轰然绝响。

这会儿我就得进去了,找她解决如此这般的种种问题。对此我感到有些为难。为什么为难呢?她年纪比我大了很多,就像一位沉默寡言,和蔼可亲,令人尊敬,适合做伴的老同事。就是这个原因吧。当然也是因为她喜欢我,就像我喜欢她一样。不清楚她为什么喜欢我。我对她怀有一种好奇心,毕竟我从未详细了解过她的生活经历。作为专业的精神科医生,这种好奇心可算是个瑕疵。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她喜欢我。而我无论如何不愿失去她的关爱。因此我必须谨慎行事。

*

萝珊的自述

我是如此热爱我的父亲,我多么想说没有他我活不下去,但岁月的变迁终究会证明,这样的誓言是无法兑现的。那些我们挚爱的人,那些我们以为不可或缺的人,都注定会遵照“全能的神明”或“篡位的魔鬼们”的旨意,从我们的生命中消逝。死亡如万钧重担压迫着灵魂,而那一度曾无忧无虑的内心,如今饱含了不可告人的苦衷。

*

我十岁那年,爸爸突发传道授业的热情,把我带到了墓地里高耸的塔顶。那座塔美丽、庄严、巍峨,是修道士们在危难动荡的年代里修建的。它矗立在墓地里一个荆棘丛生的角落,很少受到注意。如果你在斯莱戈长大,可能对它熟视无睹。但毋庸置疑,它是无与伦比的建筑瑰宝,由古代的石匠们垒得完美无缺,石头的缝隙里只抹了一息灰浆,每块石头都铭记着塔的曲线。当然,这是个天主教的坟地。爸爸不是由于宗教信仰才得到这份差事的,而是因为他在镇上很受欢迎。话说回来,天主教徒也并不介意由长老会信徒为他们掘墓,只要他是个可亲可爱的人就行。那时候,教会之间的关系往往比我们愿意承认的要融洽得多,而且就像爸爸经常指出的那样,人们轻易地忘记,在久远的过去,旧的刑法可不会轻饶那些搞分裂的教会。毕竟,只要友情还在,宗教一般不是问题。直到后来,教派之间的界限才影响到爸爸的生活。据我所知,教区神父特别喜欢爸爸。冈特神父身材矮小,神气活现。他后来在我的故事里变成了一手遮天的大人物,如果可以称小个子为大人物的话。

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可能由于当时的历史正徘徊在低谷之中,人们的思维趋向于异想天开,就比如那天爸爸倡导教育的非常之举。否则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大男人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拿着一袋锤子和羽毛爬上一座旧塔。

从塔顶的小窗向外瞭望,整个斯莱戈的河流、教堂和房屋都好像从塔底呈放射状向四周延伸。空中飞过的鸟儿想必会看到两张兴致勃勃的脸正争着从窗口往外看,我全力踮起脚尖,我的头紧紧顶着他的下巴。

“萝珊宝贝,爸爸早上已经剃过胡须了,你别再用你的金脑袋瓜蹭我好不好。”

他说得没错,我的头发金灿灿的,像当年那些修道士藏匿的金币,像古老福音书上遗存的泥金。

我说:“爸,以博爱众生的名义,把锤子和羽毛扔出去吧,咱们来看个究竟。”

他说:“哦,爸爸爬累了。做实验之前,咱们先把斯莱戈看个够吧。”

他是等到一个无风的日子才选择做实验的。他想向我证明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那就是所有物体都以同样的速度坠落。

他说:“从理论上讲,所有的物体都以同样的速度坠落。而爸爸将向你证明这一点,也向自己证明这一点。”

我们当时并肩坐在火炉旁,看着无烟煤喷吐火苗。

“你说的可能没错,万物都以同样的速度坠落,但真正少见的是它们的飞升。”妈妈在她的角落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不认为妈妈是有意跟爸爸抬杠,她只是说出了自己的观察而已。而他无可奈何地注视着她,用她最擅长并亲授给他的完美的中立态度。

多么不可思议,我这会儿在这昏暗的房间里用圆珠笔写下这些文字,而他们的形象如此真切地浮现在我眼前,或是浮现在我目光背后昏暗的脑海里,活生生地在那里对话,仿佛他们的时间才是真实的,而我的不过是幻象。我的心再次被她的美丽打动,那么端庄、温婉、靓丽的容颜。她的南安普顿口音时缓时急,嘈嘈切切,如波浪冲刷岸边的卵石,那柔和的声音依然在我的梦中回响。事实上,每当我胆大妄为或者她担心我的选择与她的期盼有所违背时,即便是区区小事她也肯定要让我吃鞭子。不过在那个年代打孩子是司空见惯的事。

刚说到我们俩争着往外看,两张脸如同镶在修道士古老窥窗里的肖像。多少远逝的面孔曾在此张望,僧袍下汗流如注,窥视维京海盗是否将至,来把他们赶尽杀绝,掠夺他们的书籍、船只和金币。所以没有一位石匠敢为维京海盗留下一扇大窗,而狭小的窥窗至今仍诉说着昔日的惊险和恐慌。

终于,我们意识到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法做这个实验。无论怎么安排,总有一个人看不到结果。他让我一个人沿着潮乎乎的石头楼梯走下塔去,我至今依然记得我的手摸着湿漉漉的墙壁的感觉,还有心里滋生的跟他分开后异样的恐惧。我的心在小胸脯里突突乱跳,好像里面关着一只局促不安的鸽子。

我从塔里走了出来,按他的吩咐站得远远的,以防下落的铁锤把我的脑袋打开花。从我的角度看上去,塔高耸入云,塔尖直插那天污秽的天际。也许抵达了天堂也未可知。一丝风都没有。这块墓地的荒冢里埋葬着某个世纪里只能负担得起糙石的善男信女,所以没有一块石头上镌刻着他们的名字。独自一人,我不禁觉得瘆得慌,好像那些可怜的尸骨会爬起来跟我过不去,在永恒的饥饿驱使下把我生吞。站在墓地里,我仿佛一个面临深渊的孩子,就像《李尔王》里的一幕,李尔王的朋友以为自己落下了悬崖,虽然悬崖并不存在,然而读到这里,你不禁对悬崖信以为真,跟李尔王的朋友一起惊恐坠落。我抬头仰望,满怀忠诚,满怀挚爱。爱自己的父亲不是罪过,不愿谴责自己的父亲也不是罪过,何况我跟他生活在一起直到少女时代,直到孩子开始对父母感到失望的年龄。看到自己的父亲就心花怒放也理所当然,而我马上就看到了他的一部分。他的胳膊从小窗里伸了出来,那个袋子就悬挂在爱尔兰的天空中。他正在叫我,但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他重复几次之后,我才听了个大概:

“宝贝,你站远了吗?”

“爸,我站远了。”我喊道,简直是扯着嗓子喊,每个字都要飞升遥远的距离,通过小小的窗口,才能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叫道:“那我可就扔啦。你看着点儿,看着点儿!”

“好的,爸,我看着哪!”

他松开袋口,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我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是他们床上抱枕里的一把羽毛,那是在妈妈的尖声抗议之下被掏出来的,两个石工锤子,那是他维修墓碑和护墙用的。

我盯着看啊看,似乎还听到了神奇的乐声。在我的头脑里,巨大的山毛榉树上不休的寒鸦和疾言的老鸹正在放声合唱。我直着脖子,热切地等待着观察这个巧妙实验的结果。爸爸声称这个结果会给我一生带来深远的影响,为我学习正儿八经的哲学打下基础。

虽然没有一丝风,羽毛却马上飘走了,小爆炸般四处纷飞,甚至灰溜溜地直上云霄,几乎看不到了。羽毛飘啊飘。

爸爸在塔上兴冲冲地叫啊叫:“看到什么了,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了什么,又明白了什么?我想,有时你会在自己深爱的人身上发现一种也许出自于绝望的荒诞不经,而你的心则为爱而刺痛。多年以后,相似的荒诞也体现在伊尼斯·麦科纳提身上,而这会儿你还不知道他是谁。我站在那里,为爱而不知所措。我伫立着,翘首仰望,满怀挚爱。羽毛飘啊飘,纷飞旋舞。爸爸喊啊喊,他的呼喊在我心中回荡。

而锤子还在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