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菜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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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

被蒙在鼓里的,竟然只是我。上午查房结束后,我被护士长从病房叫到了走廊上。我这才第一次听说,节子今天早晨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稍微咯了点血。这件事她没有向我透露。据护士长说,院长认为咯血虽然谈不上危险,但是为保险起见,他关照暂时应该配备一名贴身护士。对此,我只能同意。

隔壁病房恰好空着,我决定在节子配备贴身护士期间搬过去住。我此刻就在这间和我与节子住过的房间毫无二致、可是又感到十分陌生的房间中,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写着这篇日记。我虽然从几个小时之前起就一直这样坐着,可是总觉得这个房间还是空空如也。这里俨如寂无一人,甚至连灯光都是冷丝丝的。

11月28日

我把基本上已经写完的初稿就撂在桌子上,碰也不想去碰它。我曾说服节子,即便为了完成这个故事,也是暂时分开过为好。

可是如今这么心神不定,我一个人怎么能够进入故事中所描绘的、我们俩那么幸福的状态呢?

我日复一日每隔两三个小时,总要去隔壁病房,在节子的枕边坐上片刻。不过,因为让病人说话是最最要不得的,所以多数场合,我几乎一声不响。即便护士不在场,我们俩也只是相互默然牵着手,彼此尽可能连眼睛也不对视。

不过,当我们俩的目光偶尔冷不丁地相遇时,节子就会冲我赧然一笑,一如我们刚相识时那样。可是随即,她又会避开我的目光,对着空中的某一点发愣。她心平气和地躺着,一点也没有显露出对所处境遇的不满。我记得节子曾经问过我工作是否有进展,我摇摇头表示否定。当时,她向我投来了怜悯的目光。后来,她就再也没有问过我有关工作的事儿。大同小异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平静地过去了,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而且,她甚至一直拒绝由我代替她给她的父亲写信。

晚上,我对着桌子什么也不干,长时间呆愣愣地望着阳台。透过窗子投射在阳台上的灯光,渐远渐暗,最后被四周的黑暗团团围住了。我仿佛觉得,这简直跟自己的心境一个样。同时我还忖度,也许节子也尚未入睡,正在考虑我的事情……

12月1日

都已经进入十二月份了,不知怎么搞的,好像还不断有飞蛾朝电灯光扑来。

晚上,那些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蛾子,会猛烈地撞在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玻璃上。尽管这样的撞击会使自己受伤,可是它们还是一味求生似的,还是不顾死活地想在玻璃上撞出一个孔来。我不胜其扰,便关灯上床。可是疯狂地拍打翅膀的声音,还是持续了一段时间,才逐渐消停下去。最后,那些蛾子就不知钻到哪里去了。经历了这样的夜晚后,第二天早晨,我必定能在窗户下发现飞蛾犹如一片枯叶的尸体。

今天晚上也是,有一只蛾子最终飞进了房间,从方才起就围绕着我面前的台灯,不知疲倦地飞个不停。飞了一阵子后,就啪的一声掉到了我的稿纸上,然后就躺在稿纸上不再动弹。少顷,它似乎终于想起自己还活着,又霍地飞了起来。看来,它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须臾,这只飞蛾又啪的一声掉到了我的稿纸上。我出于一种异样的恐惧,不敢把那只蛾子赶走,反而若无其事地任凭它在我的稿纸上死去。

12月5日

傍晚,就只剩下了我和节子两个人。贴身护士刚才去吃晚饭了。冬天的太阳开始坠入西边的山脊后面,那斜射进屋子的阳光,让渐渐变得寒气逼人的房间,一下子亮堂了许多。我坐在节子的枕边,将脚搁在取暖器上,俯身读着手中的书。这时,节子冷不丁轻轻地喊了一声:

“哟,爸爸。”

我不禁吓了一跳,抬头望着她。我发现她的眼睛,正在发出异乎寻常的光芒。不过,我装出一副稀里糊涂、并没有听见她方才轻声呼喊的样子,问道:

“你刚才跟我说话啦?”

节子沉默了片刻,然而她的眼睛,显得更加炯炯有神了。

“你瞧,那山岗子的左端,有个地方稍微照到了点阳光。”节子犹如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似的,在床上用手指了指那山包的方向,然后仿佛要把难以明言的话,强行从嘴巴中拉扯出来似的,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说:

“那儿一到这个时候,总会出现一个人的侧脸,跟老爸的一模一样啊……你瞧,此刻恰好显现了出来,不是吗?”

我顺着她的手所指的方向望去,马上望见了她所说的那个山岗子。不过映入我眼帘的,只是那山体上有个皱襞,在斜阳的照耀下,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马上就看不见啦……啊,只有额头还看得见……”

到了此刻,我才总算看出那个像是她父亲额头的皱襞。由此,我也联想起了她父亲饱满的额头。“这家伙竟然见了那山岩,都会想起父亲来吗?噢,这家伙还在全身心地惦念着父亲,呼唤着父亲……”

一眨眼,黑暗就将那个山岗子统统掩盖了起来,没有什么地方还照得到阳光。

“你大概想回家了吧?”我突然情不自禁地把最先想到的话说了出来。

话音刚落,我就惴惴地注视着节子的眼睛。节子也瞅着我,眼神近乎冷漠。忽地,她避开我的目光,用沙哑的、近乎耳语般的声音说:

“嗯,我有点想回家啦。”

我咬着嘴唇,不动声色地离开她的床边,朝窗户走去。

在我的背后,节子声音有点颤抖地说:“对不起……唉,我就刚才一会儿……这个念想,马上就会过去的……”

我默然无言地抱着胳膊,站在窗边。群山的山脚下已经一片漆黑,而山脊上还泛着微弱的光亮。突然,仿佛被人紧紧地掐住了脖子似的恐怖向我袭来。我冷孤丁朝节子转过身去,但见她用双手掩着脸。猛可间,我的心中充满了不安——我觉得我即将丧失一切。我立即跑到床边,硬是将她的手从脸上掰开。她顺从了我。

她那高高的额头,已经显得很镇定的眼睛,抿得紧紧的嘴唇——我似乎觉得,节子的面容丝毫没有变,而且比平时更加坚毅了。而我自己呢,我不禁觉得,自己反倒像一个孩子——平白无故却害怕到了极点。接着,我陡然变得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板上,将脸贴在床沿,而且长时间紧紧地贴着。我感受得到,节子的手,在轻轻地抚弄着我的头发……

此刻,屋子里也变得黑糊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