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起风了
我们乘坐的火车,几次三番地一会儿翻山越岭,一会儿沿着深邃的峡谷奔驶。眼前豁然开朗,来到一块栽种着许许多多葡萄的台地。花很长时间穿过这块台地后,火车终于朝着山区开始执拗地、没完没了似的攀登。这时,云层压得更低了,刚才还密密匝匝布满天空的乌云,不知何时开始离散飘动起来,像是要对准我们的脑袋猛扑过来似的。气温迅速下降,开始有点寒气逼人。我竖起上衣领子,不安地端详着节子的脸庞。此刻的节子,正闭着眼睛将身子蜷缩在披肩里。她脸上显露的与其说是疲乏,倒不如说是有点兴奋。节子时不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瞅我一眼。起先,每当我俩目光相遇时,我们都会朝对方莞尔一笑。可是到后来,彼此之间只是有点担心似的对视一眼,随即,便避开了对方的目光。接下去,节子又会重新闭上眼睛。
“总觉得身子好冷哪,看来要下雪了吧。”
“这都已经四月份了,还会下什么雪?”
“噢,这一带可未必不会下。”
我注视着车窗外。虽说还只是下午三点左右,窗外却已经变得灰蒙蒙的。在无数叶子已经掉光的落叶松中,不时显现出冷杉黑漆漆的身影。我意识到,火车正行驶在八岳山麓。可是理应映入眼帘的山峦,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火车在山脚下的一座小车站停了下来,这车站看上去和贮藏室相去无几。车站上有个身穿印有高原疗养院标记的号衣、上了点年纪的勤杂人员在迎候我们。
车站前,有辆又旧又小的汽车等在那里。我用手臂扶着节子朝汽车走去。我手臂能感觉到,她走起路来有点蹒跚,我却装出一副懵然无知的样子。
“你累了吧。”
“也没什么呀。”
有几个人和我们一起下了车,看上去是当地人。他们见了这样一问一答的我俩,好像在我们身旁嘀咕了什么。就在我们钻入汽车的当口,那些刚下车的人,很快就和其他村民混杂在一起,变得难以分辨,随即消失在了村子里。
我们乘坐的汽车,穿过由一溜儿破旧的房舍组成的村庄后,就来到一片崎岖不平的斜坡前。这片斜坡茫无涯际,估摸会一直延伸到无法望见的八岳山巅。这时,我们面前出现了一组巨大的建筑——红色的屋顶,主楼加上好几栋翼楼,背后是一片杂树林。
“就是那里吧。”我嘀咕了一句,同时感受到汽车开始爬坡。
节子只是略微抬起头,用有点惴惴不安的目光,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
抵达疗养院后,安排我们住进最后一栋住院楼的一号病房,后面紧挨着杂树林。接受过简单的检查后,院方关照节子立刻卧床休息。病房的地上铺着油毡,床、桌、椅都涂上了雪白的油漆。除此之外,就是勤杂人员刚送来的几个行李箱。当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我无意中闯进专为陪护人员准备的小房间。我迷迷糊糊地环视着这间一切都暴露无遗的病房,好几次还走近窗口,抬头观望天色。风儿费劲地拖着厚重的乌云,有时又会从后面的杂树林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啸。我哆嗦着去了一趟阳台。阳台犹如一条长廊,一直通往另一端的病房。因为阳台上阒无人影,所以我就随意地一个病房接着一个病房窥视了过去。我从第四间病房半开的窗户望进去,发现里面恰好躺着一个病人,于是赶紧折了回来。
灯终于亮了。接着,我们俩就面对面地坐下来,开始吃护士送过来的晚饭。作为就我们两个人第一次共进的晚餐,这顿饭稍稍吃得有点冷清。吃饭时,由于外面已经一片漆黑,所以我们并没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知怎么的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我们这才发觉好像开始下雪了。
我站起身来,将半开的窗户再关小,然后将脸贴在窗玻璃上,长时间地眺望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结果,窗玻璃因为我的呼气而变得模糊了。我意犹未尽地离开窗户,转过身对节子说:“我说呀,你为何要来这样的……”
节子躺在床上,像是辩白似的,抬头瞅着我。然后将手指竖在嘴唇前,不让我把话说下去。
八岳山脚下红褐色的原野一望无际,疗养院就坐落在其坡度行将变缓的地方。疗养院坐北朝南,除主楼之外,还有几栋平行的翼楼。山脚下,有着一定坡度的原野不断延伸着,有二三个小村子,整个儿建在斜坡上。最后,这倾斜的原野,在无数黛绿色松树的覆盖下,消失在了看不见的峡谷中。
疗养院的阳台在南侧。从阳台上望出去,那些斜坡上的村庄及其红褐色的耕地历历在目。村庄和耕地的四周,是茫无涯际的松树林。如果是晴空万里的日子,在这松树林的上方,南阿尔卑斯山脉及其两三条支脉,由南往西,就会在从其自身的峡谷中升腾起来的云雾中时隐时现。
抵达疗养院的第二天早晨,当我在自己的小房间中醒来时,没承想会发现近在咫尺的小窗口上,出现了湛蓝的晴空和几座雪白的、宛若鸡冠的山峰,仿佛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似的。躺在床上就无法望见的阳台和屋顶上的积雪,一经翩然而至的春天阳光照射,似乎正在不断地冒着水蒸气。
我有点睡过了头,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走进隔壁的病房。节子已经醒来,全身裹着毛毯,脸上红扑扑的。
“早哇。”我感到自己的脸也和节子一样,变得热乎乎的。我故作轻松地问道,“睡得好吗?”
“嗯。”她朝我点点头,说,“昨晚我吃了安眠药,现在头稍微有点疼。”
我并不理会她的话,径直精神十足地将窗户、还有通往阳台的玻璃门统统来了个大敞开。耀眼的阳光,使眼睛一时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少顷,等眼睛逐渐适应后,我发现从阳台、屋顶、原野,甚至还有树木的积雪上,都有水蒸气在轻飘飘地升腾。
“我还做了个很奇怪的梦,你要不要……”节子在我的背后对我说。
我立刻觉察出,她似乎想把某件难以和盘托出的事情,硬是要告诉我。每当这种时候,她的声音就会变得有点嘶哑。此刻,她的声音也有点嘶哑。
这次,轮到我转过身去,将手指竖在嘴唇前,阻止她继续把话说下去……
少顷,护士长急急巴巴而又和颜悦色地走进病房。她每天早晨就是这样走进一个个病房,探视每个患者的。
“昨晚您休息得好吗?”护士长爽快地问道。
节子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山区疗养院的生活,自然而然地带有特殊的人性——因为一般人认为,到了这种地方,那就陷入绝境了。我在心里模模糊糊地开始意识到这种迄今一无所知的人性,是在入院后不久我被院长叫到诊疗室去,给看了节子患部的X光片之后。
为了让我看得清楚些,院长将我带到窗户边,把那张X光片朝着阳光,对我一一进行了说明。在右胸部,可以清晰地看到几根白白的肋骨。而在左胸部,则几乎完全看不到肋骨之类,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很大的病灶,宛如一朵灰不溜丢的怪异的花朵。
“病灶要比想象中的大呀!……我可没有想到都已经这么严重啦……照这样看,她也许算得上是我们疗养院中排名第二的重症患者喽……”
在从诊疗室回病房的路上,我仿佛觉得适才院长的话,犹在我耳畔回响。我有点像一个失去了思考能力的人似的,怎么也无法将院长的那番话,与方才看到的那朵灰不溜丢的怪异花朵联系在一起。在我的意识里,唯有这朵花显得很清晰。与我擦肩而过的身穿白大褂的护士也好,已经在阳台上这儿那儿裸露肌肤晒起日光浴来的患者也好,住院大楼里的喧嚣也好,还有小鸟的啁啾啼啭也好,都变得与我了不相涉。我终于迈入离诊疗室最远的那栋住院楼,机械地放慢脚步,准备跨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我们的病房就在那二楼。正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从紧挨着楼梯的一间病房中,传来了一阵异乎寻常的干咳声。这干咳声令人毛骨悚然,是我从未听到过的。“哟,这儿也有患者呀。”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只是怔怔地盯着门上的数字——No.17。
就这样,我们俩有点与众不同的爱情生活开始了。
节子自住院以来,遵照“静养”这一医嘱,一直躺在床上。因此之故,与住院前心情好的时候就尽可能下地活动的她相比,反而更像一个病人了。不过并不能认为,她的疾患本身已经恶化。医生们也似乎始终把她作为一个很快就会痊愈的患者在对待。院一级的领导们,甚至开玩笑似的说:“这么着,我们就能活捉病魔啦。”
季节的更迭近来明显加快了步伐,像是要把前阶段稍稍耽搁掉的时间,给抓回来似的。春天和夏天,几乎是同时赶到的。每天清晨,黄莺和杜鹃的啼鸣,就会将我们从睡梦中唤醒。而在此后的几乎一整天时间里,周遭树林的新绿,就会从四面八方向疗养院袭来,甚至把病房都染成了令人赏心悦目的颜色。在那些日子里,就连每天早晨从群山中冉冉升起的白云,到了傍晚仿佛也会再次回到山里去似的。
每当我想回忆我们最初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想回忆我几乎如影随形般地守候在节子枕边的那些日子时,由于这些日子大同小异,又由于这些日子不无魅力却平淡无奇,我都快分不清哪些日子在先,哪些日子在后了。
我们甚至觉得,在日复一日地过着这些几乎雷同的日子的过程中,我们不知何时仿佛已经完全忘却了时间这个概念。而在完全忘却时间这个概念的日子里,我们日常生活中不管什么样的细枝末节,都一一开始具有与以往迥异的魅力。近在咫尺的这个温暖而馨香的存在,她那略微有点急促的呼吸,常常与我十指相扣的柔软的手,她那莞尔而笑,还有时不时和我进行的稀松平常的交谈,要是撇开这些,那剩下的就是空洞平淡的日子了。我们的人生,就其基本构成来看,其实就是这些。而仅仅这些细枝末节之所以能让我们如此满足,那正是因为这些都是我与这个女性一起经历的。
要说在这些日子中,唯一称得上是事情的,那就是她偶尔会发烧。这偶尔的发烧,无疑使她的身体一点点趋于衰弱。可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由于我们偷食禁果般地试图更加仔细、更加缓慢地品尝一成不变的日常活动的魅力,所以我们那带有些许死亡阴影的生之幸福,这时就被保存在了更为完整的状态之中。
有一天傍晚,我从阳台上,而节子则是从床上,我们俩都如痴如醉地眺望着红日西坠的美景:夕阳刚坠入山梁后面,在夕阳的余晖中,疗养院周边的山峦、丘陵、松林和坡田,一半呈现出鲜亮的枣红色,一半正在逐渐蒙上暗淡的鼠灰色。不时会有小鸟冷不丁描着抛物线,朝森林上方飞去。我思忖着,像这样初夏向晚时分周边转瞬间出现的景色,虽然都是平素见惯的一幕,可是倘若不是此时此刻,估计我们是不可能以如此饱满的幸福感去欣赏的吧。我还想象着,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当这美丽的向晚景色在我的心头复苏时,我兴许还能找到完美的幸福场景吧。
“瞧你那副样子,在想些什么呀?”我的背后,终于传来了节子的声音。
“我在想,到了若干年之后啊,一旦回忆起我们现在的生活,那该有多美啊!”
“兴许真像你所说的呢。”节子接过我的话茬,她似乎很乐于附和我的观点。
接下去,我们谁都没有吭声,再次陶醉在与方才一样的落日美景中。可是在这一过程中,我不经意地产生了一种异常模糊、不着边际、还带点痛苦的感觉——我甚至分不清这样陶醉在落日美景中的,究竟是不是自己。这时,我恍惚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可是我又觉得,这声叹息好像是我自己发出的。我朝节子回过头去,像是要寻找答案似的。
“你那么对现在的……”节子定定地看着我,用稍稍有点嘶哑的声音说道。可是说到一半,她像是犹豫了一下,随即换成一种一吐为快的口吻接着说,“要是能那样一直活下去,那就好啦。”
“你怎么又说这种话啦!”
我焦急地叫了起来,但声音压得低低的。
“对不起。”节子这么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就别过头去,不再瞅我。
直到刚才为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仿佛逐渐变成了一种焦灼。我再次抬眼望了望远山。夕阳投射在山峦、树林上瞬间呈现出来的异乎寻常的美,此刻已经不复存在。
当天晚上,当我正要去小房间就寝时,节子叫住了我。
“刚才对不起啦。”
“不用对不起!”
“我呀,当时原本是想说别的话的……不经意间,竟说出了那样的话。”
“那你当时想说什么话啊?”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当哪一天觉得自然真的很美时,那就表明此人即将去见上帝了……我当时是想起了你说的这句话。我总觉得,那时红日西坠的美景,应验了你说的话。”节子说着,一边脉脉地注视着我,仿佛想诉说些什么似的。
她的话,好像刺痛了我的心,我禁不住垂下了眼睛。这时,有个想法忽地掠过了我的脑际。而从刚才起一直让我感到焦躁不安的某种不可名状的情愫,终于在我的心头变得清晰起来了……“嗳,我为何没有理会到节子呢?当时觉得大自然是那么美的可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我们两个人。其实,那是节子的魂魄通过我的眼睛,而且只按照我的做派在悬想而已……可是,我并不知道节子是在悬想自己的最后时刻,我还自说自话地想象着我们俩白头偕老的情景呢……”
我不知不觉地这么思前想后着。节子还是跟方才一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直到我终于抬起头来。我避开她的目光,躬身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我打心眼里觉得羞愧难当……
终于进入了盛夏,山里要比平原地区更为燠热难当。在疗养院背后的杂树林里,蝉儿整日价叫个不停,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猛烈燃烧似的。还有树脂的气味,也从敞开着的窗户飘了进来。一到傍晚,为了能在室外呼吸得顺畅一点,许多患者让人将床拖到阳台上。看到这么多的患者我们才知道,近来疗养院里患者人数增加了不少。不过,我们依然我行我素,继续生活在二人世界里。
近来,节子由于天气炎热,一点都吃不下东西。中午和晚上,也经常睡不安生。为了保证她的午睡,我对于走廊上的脚步声和从窗户飞进来的蜜蜂、牛虻之类,比以前更上心了。由于天气炎热,我自己的呼吸想不到也变得有点喘吁吁的。对此,我亦感到很烦躁。
像这样屏气敛息地待在节子的枕边守候着睡梦中的她,在我也是一种假寐。但我分明能感受到她在睡眠中呼吸的变化——忽而急促,忽而舒缓。我的心脏,甚至在和她一起搏动。她好像不时会遭到轻度呼吸困难的侵扰。这种时候,她便会将微微颤抖着的手,放到自己的咽喉处,仿佛要抵御这种侵扰似的。我思量她也许在做噩梦,对是否把她叫醒颇费踌躇。少顷,她的痛苦状态消失,随之出现软绵无力的状态。我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瞅着她此刻平稳匀实的呼吸,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快感。等到她一醒过来,我便轻柔地吻了她的头发。节子抬眼望着我,眼神中残留着倦意。
“你一直待在我床边?”
“哦,我也在这儿稍微打了个盹。”
在这样的夜晚,我自己有时也会久久不能成眠。这时,我不知不觉中便会模仿节子的动作:将手伸到咽喉处,仿佛要将喉咙按住,这似乎已经成了一个习惯性动作。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每每真的会感到呼吸很困难。不过,这对于我来说,反倒是一件乐事。
“最近,你脸色好像不佳呀!”有一天,节子端详着我这么说,目光要比平素专注,“莫非有哪儿不舒服?”
“没什么呀。”她这么关心我,让我感到很称心,“我不是一直这个样吗?”
“不要老待在我这个病人身旁,你也应该出去散散步啊。”
“这么热,哪能出去散步啊?……而晚上又黑灯瞎火的……何况,我每天都在疗养院里跑东跑西的。”
为了不再把这样的对话继续下去,我就转而谈起每天都会在走廊那些地方遇见的其他患者来。我告诉她说:有好几个十多岁的小患者,经常聚集在阳台边,将天空比作赛马场,将漂浮的云彩比作各种各样在玩儿的动物。还有个神经衰弱相当严重、个子高得吓人的患者,总是拽着贴身护士的手臂,在走廊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不过唯有17号病房的那个患者,我竭力避而不谈。那个患者我一次也没有见到过,而每次打他的病房前走过时,总能听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咳嗽声。我认为,那个患者估计是这家疗养院里病情最严重的吧……
虽然八月份也终于临近月底,可是晚上还是一直叫人难以成眠。有一天晚上,正当我们辗转难眠之际(都早已过了规定的九点的就寝时间),下面那栋与我们这栋相距甚远的住院楼,不知何故传来了一阵喧嚷声,其中还不时夹杂着人们疾步通过走廊的脚步声,护士们压低声音的呼叫声和医疗器械尖利的碰撞声。我紧张地侧耳细听着。不一会儿,那儿总算安静了下来。几乎与此同时,各栋住院楼都响起了与那栋楼一样的闷声闷气的喧嚣声。而最后,连我们病房的下方,也传来了这样的声响。
我大体上知晓,刚刚犹如暴风骤雨般席卷整个疗养院的是什么。其间,我有好几次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大房间里节子的动静。从方才起,节子的房间就已经熄灯,但和我一样,她好像也没有睡着。节子似乎连身也不翻,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我也屏息敛气,一动不动地躺着,等待那响彻整个疗养院的、压抑的喧嚣声,自然而然地平息下去。
好像直到午夜,这喧嚣声才开始平息。我不禁舒了口气,感觉有点困倦。突然,从隔壁大房间,传来了两三声剧烈的、过敏性的咳嗽声,显然,这咳嗽声方才一直被强忍着。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而隔壁就再也没有响起咳嗽声。我心里直打鼓,便悄没声儿地进入隔壁节子的房间。房间里黑糊糊的,只见形单影只的节子,怯生生地睁大眼睛看着我。我闷不作声地走到她的床边。
“我还挺得住哟。”
节子勉强笑着,用我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还是默然不语,在她的床沿坐了下来。
“请你就待在这里。”
节子异乎寻常怯声怯气地对我说。我们俩就这么一夜未曾合上眼。
这一夜以后又过了两三天,夏天便很快风光不再了。
一进入九月份,下了几场势头像是暴风雨前奏的阵雨。不久,这阵雨就变成了连下几天的霖雨。这雨水仿佛要在树叶变黄之前,先让它们腐烂似的。处于绵绵秋雨中的疗养院,所有的病房每天窗户紧闭,屋子里黑糊糊的。风时不时吹得门窗乒乓作响;当掠过疗养院后面的杂树林时,林子就会发出一阵阵单调的、像是呜咽的声音。在没有风的日子里,我们就整日价听着雨水沿着屋顶淌到阳台上的滴答声。有一天早晨,霖雨总算变成了烟雾般的牛毛细雨,我从病房的窗户,怔怔地俯视着阳台下方狭长的中庭。中庭似乎稍稍亮堂了些。这时,我看见有个护士在烟雾般的牛毛细雨中,一边采撷开满中庭的野菊花和大波斯菊,一边朝这边走来。我看出她就是17号病房的贴身护士。“噢,那个老是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咳嗽声的患者,也许一命呜呼了吧。”我蓦然这么想。在凝望着那个虽然身上已被烟雨打湿,但还是喜滋滋地在采撷花朵的护士的过程中,我仿佛觉得我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这里病情最严重的,就是那个家伙了吧?那个家伙要是果真死了,那下一个就该……啊,院长倘若没有跟我说过那番话,该有多好哇……”
楼下的那个护士,捧着一大束鲜花,消失在了阳台下面。可我仍出神地将脸紧贴在窗玻璃上。
“你表情那么奇怪,在看什么呀?”节子在病床上问我。
“在这样的绵绵细雨中,刚才有个护士在采花呢。她会是谁呢?”
我自言自语似的咕哝着,终于离开了窗户。
可是那天不知为什么,我一整天始终未能从正面看过节子的脸。我甚至觉得,节子其实什么都了然于胸,却故意装出一副懵然无知的样子,不时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这更让我感到很痛苦。两个人像这样开始抱有无法相互分担的不安和恐惧,渐渐地心不往一处想,那是要不得的。每当我想到这一点,我就尽力想把它快快忘掉。可是不知不觉间,满脑子想的又是它。到头来,我居然突然想起节子在抵达这家疗养院的当晚所做的那个不祥的梦。那晚下雪了,节子做了个梦。起初我并不想打听她做了什么梦,可是后来我终于改了主意,还是向她打听了。那个梦我听过后,也就淡忘了。在那个怪异的梦中,节子成了一具躺在棺材里的尸体。人们抬着那口棺材,一会儿穿过一片陌生的原野,一会儿又进入了森林。可是,按说已经死去的她,却从棺材中真切地看到了隆冬腊月草木已完全枯萎的田野,和黛绿色的冷杉之类,还亲耳听到从田野和冷杉上空孤寂地刮过的风声。从这不祥的梦中醒来后,节子觉得自己的耳朵非常冷,而且还能清晰地听到冷杉枝桠的萧瑟声……
这烟雾般的蒙蒙细雨,又连续下了好几天。其间,季节已经更替了一次。留意一看,疗养院重又回复到夏天之前的冷清。夏天时那么多的患者,已一个个离去,如今只剩下非得在这儿过冬的重病号们。而17号病房那个患者的死,陡然使疗养院冷清的氛围,变得更加浓重。
九月底的一个早晨,我不经意间从走廊北侧的窗户,往疗养院后面的杂树林瞥了一眼,发觉情况有点异样:在那片晨雾笼罩着的树林中,异乎寻常地有很多人在进进出出。问了几位护士,也都是一无所知的神情。我就把这事给忘了。可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在晨雾中隐约看到,又来了两三个小工,开始砍伐山岗边上像是板栗树的树木。
当天,我偶尔获悉这件发生在前一天、患者中似乎尚无人知晓的事情。原来,先前那个挺吓人的神经衰弱患者,在那片树林中上吊自杀了。我这才意识到,有时一天中会遇见好多次的那个拽住贴身护士的手臂在走廊上走来走去的高个子,果然从昨天起,就忽地没了踪影。
“这回轮到他了?”自从17号病房的患者死去以后,我就变得相当神经质。而由于这起在一周不到的时间里相继发生的令人意想不到的死亡事件,我不禁觉得心里清爽了许多。甚至可以这么说,从这起悲惨的自杀事件中我必定会感受到的惊骇,竟然因此而几乎感受不到了。
“因为即便说病情的严重程度,排在前几天死去的那个家伙之后,那也未必就会死去呀!”我轻松地这么告诉自己。
疗养院背后林子里的板栗树,被砍掉了两三棵,形成了一个豁口。小工们接下去就刨山岗边上的泥土,经过一段陡坡,运往住院楼北侧的一块巴掌大的空地上。他们的工作是将住院楼北侧改造成缓坡,作为花坛使用。
“你爸爸来信啦!”
我从护士递给我的一叠信件中,抽出一封交给节子。节子躺在床上接过信,立刻像少女似的两眼放光,开始阅读。
“哎哟,爸爸说他要过来。”
节子父亲在信中说,正在旅途中的他,预备在归途中到疗养院弯一下。
这是十月的一个天气晴朗、但风有点大的日子。节子因为近来一直卧床不起,所以食欲减退,面容清癯。自从接到父亲的来信后,她便努力进食,常常半卧或坐在床上,还时不时显露出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笑容。看得出来,这是她平素唯有在父亲面前才会显露出来的少女般微笑的雏形。对于这样的节子,我采取听其自流的态度。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节子的父亲来了。
他的容颜比以前见老了些,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始终弓着背。这不由得让他显得对疗养院的氛围有点发怵。一进入病房,节子的父亲便往我平素老坐的那个地方——节子的枕边一坐。节子这几天身体活动得也许过了头,昨天傍晚有点发烧。遵照医嘱,她从早晨起,就只能嗒然若失地躺在床上。
节子的父亲似乎一个心眼儿地认为,节子已快痊愈了,可眼看她还一直躺在床上,便显得有点担心。他像是要查找个中原因似的,仔细地环视病房,两眼紧盯着护士们的每一个动作,还走到阳台上察看。而这一切,好像都让他感到很满意。其间,节子由于兴奋——主要是由于发烧,面颊上渐渐泛出红晕。“不过,脸色倒还挺不错。”见到这个红晕,节子的父亲反复说着这句话。他仿佛要让自己相信,女儿已有所好转。
接着,我借口有事要办离开了病房,让他们父女俩单独相处。不一会儿,当我重又回到病房,见节子已经坐在了病床上。而被罩上摊满了她父亲带来的盒装糕点和其他用精美的包装纸包裹的物品。这些好像都是她少女时代喜欢的、她父亲认为如今还喜欢着的物品。一看见我进来,节子犹如一个搞恶作剧被人逮了个正着的少女,腾地涨红了脸,慌忙收拾起这些物品,立刻躺了下去。
我有点不尴不尬,便坐到离他俩稍远的椅子上。他们父女俩继续进行因为我而中断的交谈,不过压低了声音。他们交谈的内容,多数涉及我不甚了了的他们熟识的人和事。其中的某些事情,好像甚至给了她我无从知晓的小小感动。
我看着他们父女俩欢快的交谈,就像在观赏一幅亲子团圆的图画。而从节子与父亲交谈时的表情和语调中,我发现她重又显露出某种少女特有的神采。她那孩子般的幸福模样,让我在心中描绘着我还一无所知的她的少女时代……
趁屋里就剩我们两个人,我走到节子身边,凑近她耳朵取笑道:
“我有点不认识你了。你今天可是成了个光彩照人的少女啦。”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节子宛若少女似的,用双手捂住了脸。
* * *
节子的父亲在疗养院里待了两天,便回去了。
临走前,他让我做他的向导,在疗养院周围兜了一圈。而他的目的,其实是想和我单独谈一谈。那是个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的日子。八岳山的山体,呈现出平日少有的鲜明的红褐色。我遥指着八岳山脉向节子的父亲介绍着,可他只是抬头瞻望了一眼,便继续起劲地和我倾谈着。
“我觉得节子的身体怎么也不适合待在这里。都已经半年多了,好像应该再有点起色才是呀……”
“哎,今年夏天不是哪儿气候都不正常吗?而且据说这样的山区疗养院,冬天是不错的……”
“那兴许能坚持到冬天就不错啦……不过,节子她估计撑不到冬天了吧……”
“可是,她本人似乎打算冬天也待在这里呀!”我急于想让节子的父亲理解,这山里的孤寂是如何孕育我们俩的幸福的。可是一想到他为我们作出的牺牲,我实在难以明言。结果,我们俩老是话不投机。“我说呀,您难得来趟山里,不尽可能多待些日子吗?”
“……那你也和她一起待到冬天?”
“唉,那当然喽。”
“这真是太辛苦你啦……不过,你现在能工作吗?”
“不能……”
“可是你也不能老守候在病人身边,工作也应该稍微干一些呀。”
“噢,我今后会稍微……”我欲言又止。
——“对呀,我确实已经把自己的工作撂下好久啦。我现在得想方设法把工作也干起来。”想到这里,我不知怎么的心里觉得很憋闷。接下去,我和节子父亲默默地伫立在山岗上,凝眸仰望不知何时迅速地从西天扩展到了中天的鱼鳞云。
不一会儿,我们穿过叶子已经变黄的杂树林,从后面回到了疗养院。那天也有两三个小工在刨那个小山岗。打他们身旁走过时,我只是神态自若地说了一句:“听说这儿要整个花坛。”
傍晚,我将节子父亲送到火车站。回到病房一看,节子正在床上侧着身子猛烈地咳嗽着。如此猛烈的咳嗽,迄今几乎一次也没有发生过。等咳嗽稍稍平息一点后,我问道:
“你怎么啦?”
“没什么……马上就会平息的。”节子好不容易回答了这些,“请给我弄点水。”
我将长颈瓶中的水,倒了些在玻璃杯里,递到她嘴边。节子喝了一口,咳嗽随即停歇了一会儿。可这种状态只持续了片刻,比方才更为猛烈的咳嗽,重又向她袭来。我对痛苦地扭动着身子的节子一筹莫展,只是俯身在她枕头边这么问道:
“我去叫护士好吗?”
“……”
猛烈的咳嗽虽然已经平息,可她的身体还是痛苦地扭动着。节子用双手掩住脸,只是点了点头。
我跑去叫护士。护士撇下我朝病房跑去,我紧跟其后进了病房。但见节子在护士双手的扶持下,已经恢复到略显舒服的姿势。她只是丧魂落魄似的呆愣愣地瞪着眼睛,猛烈的咳嗽像是暂时停息了。
护士一点点松开扶着她身体的手,说:
“已经不咳啦。你就这么好好待一会儿吧。”随即,便开始拾掇凌乱的毛毯等,“我这就去叫人来给你打针。”
我不知如何是好,呆若木鸡地站在门边。护士离开病房时,凑在我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痰中稍微带点血呢。”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节子的枕边。
她虽然还是呆愣愣地瞪着眼睛,可是给人的感觉像是已经进入了睡乡。我将她凌乱的、有点拳曲的头发拢到苍白的额头上,同时用手稍稍抚摩了一下她那冷冰冰、汗津津的额头。她似乎终于在我的手上,感受到了我的温存,嘴角漾出一个谜一般的微笑。
* * *
节子日复一日躺在病床上,保持着绝对安静。
病房窗户上黄色的遮阳帘已全部放下,房间里显得半明不暗的。护士们走起路来都蹑着脚。我几乎须臾不离地伺候在她的床头,夜间陪护也由我一个人承担。节子时不时瞅着我,好像要对我说些什么。这种时候,我会立即将手指竖在嘴巴前,阻止她说话。
在这样的默然无语中,我们各自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不过,对方在想些什么,我们相互间是能一清二楚地感受到的。我反复思忖着,这次咳嗽发作,似乎让我领悟到节子是在为我做出牺牲。我清楚地感受到,在此期间,病人节子则好像一直在为自己的草率而后悔。——由于自己的草率,刹那间毁坏了两个人迄今那么小心翼翼地培育起来的东西。
节子不以自己的牺牲为牺牲,唯独责备自己的草率。她的这种叫人爱怜的情怀,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一边让病人像是理所当然似的做出如此的牺牲,一边在不知何时将成为灵床的病床上,与病人愉快地品尝生之愉悦——我们相信,这正是让我们感到无上幸福的东西。它果真能让我们获得真正的满足吗?我们现在所认为的幸福,比起我们的向往来,难道不是更加短暂,更接近于心血来潮吗?……
因夜间陪护而困乏的我,坐在正打盹的节子旁边,翻来覆去思量着这些。近来让我感到忐忑不安的,是我们的幸福每每会受到某种东西的威胁。
可是,这种危机大约在一周后消失了。
一天早晨,护士终于过来取下遮阳帘,开了点窗。从窗户中射进来的秋天阳光,明晃晃的有点刺眼。
“心情好舒畅啊。”节子躺在床上,仿佛死而复生似的说道。
此刻,我正在她的枕边摊开报纸阅读着。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会使人产生强烈冲动的事情,当其过去后,不知何故,竟然反而显得像是别人家的事情似的。我瞅了节子一眼,情不自禁地以揶揄的口吻说道:
“爸爸要是再来,你还是别那么兴奋才好啊。”
节子有点脸红,乖乖地接受了我的揶揄。
“那下次老爸来,我就装聋作哑呗。”
“这个,你要是做得到嘛……”
我们就这样互开玩笑似的,相互抚慰着对方的心灵。同时,一起像孩子似的,把所有的责任都往她父亲身上推。
就这样,我们俩的心情坦白说真的变得很轻松,仿佛这一周来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差池失误而已。直到适才为止,似乎还在肉体以及精神上袭击我们的危机,被我们从容不迫地闯过了。至少,在我们俩眼里是这样的……
有天晚上,我正在她身旁看书。猛可间我合上书,走到窗边,伫立在那里陷入了沉思。有顷,我重又回到她的身边,再次拿起书阅读起来。
“你怎么啦?”节子抬起头问我。
“没什么。”我随口回答说,装出被书本吸引住了的样子。可是随即,我还是开了腔:
“自打来这里后,我实在是啥都没有干。所以,我正在考虑,接下去是否该干点工作了。”
“是呀!你必须工作。我老爸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哪。”节子一本正经地接过话茬,“别光为我考虑……”
“不,我想更多地为你考虑……”
这时,我的脑际突然浮现出某部小说中的一个模糊的观念,我立刻抓住了它,自言自语地接着说:“我是准备把你写成小说呀。除此之外,似乎统统不在此时此刻的我的考虑范围之中。我们俩这样相互给予对方的幸福,这种建立在大家都不看好的基础上的生之愉悦,这种无人知晓,唯有我们俩心中有数的幸福,我想让它变得更为牢靠,更为看得见摸得着。你明白吗?”
“我明白。”她好像循着自己思路似的循着我的思路,随即应了一句,然后嘴角微微一歪笑了笑,像是小觑我似的补充说:
“写我,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然而,我以为她说的是真心话。
“噢,那当然我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喽。不过,这次写的东西,还得请你也多多帮忙啊。”
“我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噢,你呀,我希望你在我工作的时候,全身心地处于幸福状态。不然……”
我觉得很奇怪,与其一个人怔怔地思索,倒是像这样两个人一起考虑,我的思维反而更为活跃。我仿佛被接连不断涌现出来的思绪驱赶着似的,开始在病房里踅来踅去。
“因为你老待在病人的旁边,所以精神会萎靡的呀。你不稍微散散步吗?”
“嗯,我要是工作喽,”我两眼放光,精神饱满地回答说,“也要好好散散步啊。”
* * *
我穿过了那片森林。隔着一大片沼泽,越过沼泽对面的那片森林,八岳山麓一望无际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在远处几乎紧挨着那片森林的地方,横卧着一个狭长的村庄,以及那有些坡度的耕地。而耕地的一角,是好几栋红屋顶的建筑呈鸟儿展翅般排列的疗养院。远远望去,疗养院虽然显得小小的,但一目了然。
我从清晨起,就心不在焉地信步溜达着,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沉思中,在一片片森林中持续徘徊着。此刻,秋天清亮透明的空气,出人意表地将远处小小的疗养院,冷不丁地推到了我的眼前。就在这疗养院冷不丁地进入我视野的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仿佛猛可间走出了迷魂阵似的,第一次在远离疗养院的地方,开始思考起我和节子俩奇妙的生活来。在疗养院里,在众多病人的包围中,两个人泰然自若地过着每一天。从方才起,我心头涌起了强烈的创作欲。在这种创作欲的一阵紧似一阵的鼓动下,我将我们俩奇妙的每一天,编成了一个异常感人而又沉静的故事。“节子啊!我以前可没有想到,两个人竟能如此相爱。因为以前没有你,再说也没有我……”
我展开想象的翅膀,在发生于我们俩之间的各种各样物事上飞翔——有时一掠而过,有时则平静地停留在某处,长时间地犹豫着。此刻,我虽然离开节子很远,可是我在不断地跟她说话,还听到了她的回答。关于我们俩的故事,犹如生命本身,似乎永远不会终结。而不知什么时候,这个故事以其自身的力量存活了下来,不顾我的存在开始展开,还抛弃了动不动就在原地踏步的我。恰如故事本身想要得到这样的结局似的,杜撰出了患病女主人公悲怆的死。这个预感到自己不会久于人世,却使尽日见衰弱的力气,想要尽可能地活得开心,活得有尊严的姑娘,这个偎依在恋人的怀里,只为行将形单影只的恋人而悲伤,自己则幸福地死去的姑娘,这样一个姑娘的形象,历历如绘,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一个男子,想让两个人的爱情变得更为纯洁,劝说病魔缠身的姑娘,住进了山里的疗养院。然而当死亡开始威胁到他俩时,男子逐渐怀疑:两个人想要获得的幸福,即便悉数到了手,究竟能否让自己心满意足呢?而那个姑娘对身处痛苦的深渊,真心诚意、不离不弃地陪伴着自己的男子心存感激,所愿已足地死去了。男子得益于死得如此有尊严的姑娘,终于确信存在于自己和姑娘间的些微幸福……”
这个故事的结尾,简直像是专门在守候着我似的。突然,这个濒临死亡的姑娘的形象,给了我意想不到的强烈冲击。我如梦初醒,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怖和羞耻。我仿佛要将这样的思绪从脑际抹去似的,霍地从方才坐着的裸露在地面的树根上站起身来。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山峦、森林、村庄和耕地——这一切都沐浴在秋天平和的阳光中,显得静谧而沉稳。在远远望去显得小小的疗养院中,所有的人肯定都按照每天的习惯,重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活。这时,我蓦然想起了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在等待着我的节子那寂寞的身影,她身处那些素昧平生的人们中间,又与传统习俗格格不入。我骤然牵挂起节子来,赶紧沿着山路下山去。
穿过疗养院后面的杂树林,我回到了疗养院。我绕道南面的阳台,朝阳台尽头的病房走去。节子完全没有发现我,还像平素一样在床上用手指拨弄着发梢。她那对着天空发呆的眼睛,表露出了几分悲戚。我想用手指叩一下窗玻璃,随即又打住了,只是一声不响地凝望着她的那副样子。节子似乎在勉为其难地忍受着某种威胁,可是她自己又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在那里愣神。我觉得心里堵得慌,两眼紧盯着她那眼生的模样。突然,节子的神情变得明朗起来。她抬起头,甚至还露出了微笑。原来,她发现了我。
我从阳台进入病房,来到她的身边。
“在想些什么呀?”
“没想什么……”节子回答说,那声音好像不是她发出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心情有点郁闷地保持着沉默。这时,节子用恢复到常态的声音,亲切地问我:
“你去哪里啦?好长时间了。”
“我去那里啦。”我随手指了指阳台正面望得见的远处的那片森林。
“嘿,你居然去了那里?……你工作上手了吗?”
“噢,大体上……”我没好气地回答,又回复到先前缄口不言的状态。有顷,我突然问道,声音有点儿尖利:
“你对如今的生活感到满意吗?”
面对我如此出奇的问题,节子显得有点局促不安。随即她两眼紧盯着我,点头表示认可,同时诧异地反问道:
“你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我总觉得,现今的生活,莫非因了我的心血来潮吧。我非常珍视这样的生活,就这么让你也……”
“我不同意你这么说。”节子赶忙打断我的话,“你这么说,才是心血来潮呢。”
可是对于节子的这番话,我显露出不甚满意的神色。节子只是不知所措地注视着我,一副很沮丧的样子。有顷,她终于按捺不住似的说: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在这里有多心满意足?不管身体多么难受,我一次也没有想过要回家。要不是你待在我身边,我真不知道会变得怎样呢?就说刚才你不在的时候,起先我还逞能,只认为你回来得越迟,那见到你回来时的喜悦就越大。可是,当时间大大超过我确信你应该回来的时间你还不回来时,我就忐忑不安起来了。于是,就连这间一直与你待在一起的病房,仿佛也变得陌生起来,我害怕得几乎想从这儿跑出去呢。不过,后来我好不容易想起了你曾经说过的话,心中这才消停下来。我记得你以前曾经对我说过,我们如今的生活,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再回忆起来,那该有多美好啊……”
节子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起来。说完,她似笑非笑地歪着嘴角,定定地看着我。
听着她的这番话,我不禁心潮澎湃。然而,我生怕被她瞧见自己这副深受感动的模样,悄悄走到了阳台上。然后从阳台上凝眸远望周边的景色。这景色,与我们曾经完整地描绘过的我们俩那个幸福的初夏傍晚的景色颇为相似。不过此刻的景色,是在与初夏傍晚迥异的秋天午前阳光的照耀下。这阳光比起初夏的傍晚来,带上了几分寒意,也更为耐人寻味。在阳台远眺的过程中,我觉得我的心中充满了感动,那是与当时的幸福颇为相似,但更为强烈,且未曾体验过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