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开篇
2
这个故事要讲述的是时间的意义。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源于人类历史之初。一个男孩赤着脚往山坡上跑。他前面有一个赤脚的女孩。他想要追上她。女孩和男孩之间的故事通常都这样。
他和她后来一直这样相处。
男孩叫多尔。女孩叫爱莉。
在他们这个年龄,两个人高矮差不多,都有着尖尖的童声,厚厚、黑黑的头发。他们的脸上都沾着泥巴。
爱莉一边跑,一边回头去看多尔,冲着他乐。那是爱的初体验。她抓起一块小石子,朝着他的方向,高高抛了出去。
“多尔!”她喊着。
多尔一边跑,一边计算自己呼吸的次数。
他是地球上第一个试图——数数、计算的人。最初,他将两只手的每根手指一一对应,并为每对手指命名。很快,他开始数任何可以数的东西。
多尔是个温和、柔顺的孩子,但他的思想要比周围的人深沉。他与众不同。
在人类历史的开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足以改变世界。
这就是为什么上帝会关注他。
“多尔!”爱莉喊。
他抬起头,微笑着——看到爱莉他总是微笑——那块石头掉在他脚下。他昂起头,心里生出一个想法。
“再扔一块!”
爱莉又抛了一块石头。多尔数着手指,发出了一个代表一的声音,一个代表二的声音……
“哎哟喂!”
他被一个从后面袭击他的孩子给打断了。那个孩子叫尼姆,长得又高又壮。尼姆用膝盖抵住多尔的背,欢呼道:
“我是国王!”
三个孩子都笑了。
他们继续往前跑。
想像一下没有时间的生活。
我们可能无法做这样的想像。因为我们有了年、月、日的概念。墙上挂的钟,车内的仪表盘。我们根据时间安排日程,约定晚饭,安排看电影。
但我们周遭,其他生物是没有时间概念的。鸟儿不会迟到。狗不会看手表。鹿不会因为错过生日而懊恼。
只有人类计算光阴。
只有人类丈量时间。
也正因为这样,只有人类才要承受其他生物无需面对的巨大恐惧。
恐惧时间不够用。
3
萨拉·雷蒙怕时间不够用。
她冲了个澡,计算着时间。吹干头发要二十分钟,穿衣打扮半个小时,路上十五分钟。八点半,八点半!
卧室门开了。是她的妈妈,洛林。
“亲爱的?”
“妈妈,记得敲门!”
“好吧,敲门敲门。”
洛林看到她的床上铺着备选衣服:两条牛仔裤、三件T恤、一件白色的外套。
“你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
“和谁碰头?”
“没人。”
“你穿白色的好看……”
“妈妈!”
洛林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湿毛巾,走了出去。
萨拉重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想着那个男孩。她掐着腰部的赘肉。嘿呀。
八点半,八点半!
她绝对不穿白衣服。
维克多·迪拉蒙特怕时间不够用。
他和格蕾丝从电梯里走出来,走进他们顶楼的复式公寓。“给我你的外套。”格蕾丝说。她把外套挂进衣橱里。
屋里很安静。维克多拄着拐杖穿过走廊。走廊里挂着某个法国油画大师的作品。他的腹部痛得阵阵抽搐,该吃药了。他走进书房。书房里有很多书、各种证书奖牌和一张巨大的桃花芯木书桌。
维克多想着那个医生的话。我们所能做的很有限。这是什么意思?几个月?几个星期?他就这样完蛋了吗?他不可能就这样完蛋了。
他听到格蕾丝的高跟鞋踩在瓷砖上走来走去发出的声音。他听见她在拨电话。“露丝,是我。”她说。她在给她姐姐打电话。
格蕾丝的声音轻了下去。“我们刚从医生那里回来……”
独自坐在椅子里,维克多计算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他觉得好像有人掐住了他的胸口,把一股气生生挤压出来。他的脸抽紧,眼睛湿润了。
4
孩子们长大了,被各自的命运裹挟。
山坡上的三个孩子,多尔、尼姆和爱莉也不例外。
尼姆长得很高,肩膀宽阔。
他的父亲是个造房子的,他为父亲搬泥运砖。他比其他男孩子都强壮,这让他很自豪。力量成为尼姆的痴迷之物。
爱莉长得更漂亮了。
母亲害怕她的美丽会招来男人的非分之想,告诫她要把头发编成辫子,要垂下眼睛。谦卑成为爱莉的束缚。
多尔?
他呢,他成了一个数数的人。他在石头上做标记,在棍子上刻痕。他摆弄小枝桠、小石子,任何一种可以帮助他计算的东西。他常常陷入一种梦幻的状态,想着那些数字。因此,他的兄长们外出打猎也不带上他。
所以他就在山坡上与爱莉一起奔跑,他的思想跑在他前面,呼唤着他去追逐。
一个炎热的早晨,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按照我们的年龄计算法则,多尔当时是个少年。他坐在泥土地上,把一根棍子戳进土里。阳光很强烈,他注意到了棍子的阴影。
他在阴影的末端放了一块石头,独自唱起歌,心里想到了爱莉。他们两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现在他长高了,她则比以前更温柔,当她低垂的眼睛抬起来碰到他的目光时,他觉得一阵晕眩,好像站立不稳,要跌倒。
一只苍蝇飞过,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嘘……嘘,”他拍打着苍蝇,将它赶走。他再注意到那根棍子的时候,发现棍子的阴影已经达不到那块石头了。
又等了一会儿,多尔发现阴影变得更短了,因为太阳升得更高了。他决定把棍子和石头留在原地不动,明天再来看看。明天,在太阳照射下,棍子留下的阴影正好触碰到石头的那一刻,就应该是……和今天一模一样的时刻。
他继续推想到,那是不是每一天都有这样一个时刻呢?阴影、棍子和石头的位置关系完全一致?
他要把这个时刻称为“爱莉时刻”,他会在每一天的这个时刻想她。
他拍了拍额头,为自己感到骄傲。
人类就这样开始计时。
那只苍蝇又飞回来。
多尔试图再次赶走它。只是这一次它变成了一群苍蝇,长长、黑黑的一片,连接着一片黑暗。
黑暗中走出一个穿白色长袍的长者。
多尔因为害怕而瞪大了眼睛。他想要跑,想要叫,但是身体完全不听指挥。
那位长者手持一根金色的权杖。他戳了戳多尔用来查看太阳阴影的棍子。那木棍从泥土中升起,化作一群黄蜂。黄蜂也是黑压压的一片,像帘子那样飞舞着向两边分开。
那长者从中穿过。
然后不见了。
多尔逃走了。
他没有把这次遭遇告诉任何人。
连爱莉也没有说。
直到最后。
5
萨拉在一个抽屉里看见了时间。
她打开抽屉找一条黑色牛仔裤,但在抽屉最下面发现了她的第一块手表——一块紫色塑料表带的斯沃琪。那是父母给她的十二岁生日礼物。
两个月后,他们离婚了。
“萨拉!”妈妈在楼下叫她。
“干什么?”她喊道。
离婚后,萨拉跟着洛林过。他不再是她们生活的一部分,但洛林依旧把生活中每件不如意的事都怪罪在前夫身上。出于同情,萨拉总是支持母亲的。但她们两个其实是用各自的方式,对那个男人怀有期待:洛林期待他认错,萨拉则期待着他来拯救她。这两个期望都落空了。
“怎么了,妈妈?”萨拉又喊道。
“你要用车吗?”
“我不用车。”
“什么?”
“我不用车!”
“你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
她看了看那枚紫色的手表,手表还在工作:此刻为六点五十九分。
八点半,八点半!
她关上抽屉,对自己喊:“抓紧时间!”
她的黑色牛仔裤放在哪里了?
维克多在一个抽屉里看见了时间。
他拿出记事本,查看自己第二天的行程安排。早上十点有董事会,下午两点要和分析师们开一个电话会议,晚上八点和一名来自巴西的首席执行官吃饭,维克多正在收购这家公司。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够完成这其中的任何一项就算是幸运的了。
他吞下一片药。他听到门铃响起。这个时候会有谁来呢?他听到格蕾丝向门厅走去的脚步声。他看到了书桌上他们的结婚照,照片里的两个人都非常年轻,健康,没有肿瘤,没有衰竭的肾脏。
“维克多?”
她和一个陌生人站在书房门口,那人是家政公司的,手里推着一台大号的电动轮椅。
“这是什么?”维克多问。
格蕾丝挤出一个笑容。“我们决定了的,记得吗?”
“我现在还不需要它。”
“维克多。”
“我不需要它!”
格蕾丝抬头看看天花板。
“把它留在这里。”她对那个人说。
“放在门厅里。”维克多下令道。
“放在门厅里。”格蕾丝重复说。
她跟着那个男人走了出去。
维克多合上本子,揉着肚子。他还在想医生的话。
我们所能做的很有限。
他必须做些什么。
6
多尔和爱莉结婚了。
一个煦暖的秋夜,他们站到了神坛上,互相交换礼物。爱莉戴着面纱。多尔往她的头顶洒香水,并宣布:“她是我的妻子。我会在她的膝头放满金银财宝。”那是他们那个时代的结婚宣言。
多尔说出“她是我的妻子”的时候,感到温暖而祥和,因为从孩提时代起,她对于他而言就像天空,无所不在。只有爱莉才能让他忘却他所痴迷的数字。只有爱莉会为他从大河中取来水,坐在他身边,哼着甜美的歌曲,而他则喝着水,痴迷地看着她,记不得自己看了有多久。
现在他们结婚了。这让他很快乐。那个晚上他注意到云里穿行着四分之一个月亮。他以此来记录那个时刻,那是他们洞房之夜的月光。
多尔和爱莉生了三个孩子。
一个儿子,然后是一个女儿,然后又是一个儿子。他们和多尔一家住,在多尔父亲的房子里。附近还有三所同样用树枝和泥土建起的茅屋。在他们那个时候,一家人住一起——父母,子女,孙子孙女——都在同一屋檐下。子嗣只有获得了足够的财富才会迁居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多尔注定无法获得财富。
他永远无法在她的膝头放满金银财宝。所有的公羊、母羊、牛,都属于他的兄弟或父亲。他的父亲常因为他把时间浪费在愚蠢的计算上而打他。他的母亲看到他勾着头专注于计算的样子则忍不住要哭泣。她觉得神灵们抛弃了他,任由他成为一个柔弱的人。
“为什么你就不能多像尼姆一点呢?”她问。
尼姆成为一个大权在握的国王。
他拥有很多财富,很多奴隶。他开始修建一座巨塔。很多个早晨,多尔、爱莉和他们的孩子们从巨塔边走过。
“你小时候真的和他一起玩过?”他的一个儿子问。
多尔点点头。爱莉拉过丈夫的臂膀,说:“你们的爸爸跑得更快,爬得也更高。”
多尔笑了。“你们的妈妈才是我们这里跑得最快的。”
孩子们嬉闹着问妈妈,爸爸是不是在骗他们。“如果爸爸这样说,那肯定就是这样的。”她回答。
多尔去数有多少个奴隶在为尼姆造巨塔,但是他把发明的数字都用完了也没有数清楚。多尔心里想,他的生活和尼姆的生活是有多么的不同。
那天晚些时候,多尔在一块泥板上刻下印记,记录太阳的轨迹。当孩子们过来玩弄他的工具时,爱莉轻轻吻着他们的手指,把他们的手挪开。
历史没有这样记录,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多尔几乎涉猎了时间的每一种记录方法,虽然在科学史上这些发明最终都归功于别人。
在埃及人发明方尖碑很久之前,多尔已经在记录太阳投射下的阴影了。在希腊人发明滴漏计时器之前很久,多尔已经在测量水流的运动了。
他可能发明了人类的第一个日晷。他也可能发明了第一座台钟,甚至是第一部日历。
“超越了他的时代。”如果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
多尔超越了任何人。
想一想“时间”这个词。
我们创造了那么多和时间有关的词汇。消磨时间。浪费时间。打发时间。失去时间。
过了很长时间。正是时间。没有时间。注意时间。准时。守时。节省时间。拖延时间。
和时间有关的表述是如此之多,多得就像一天里有多少分钟。
但是,人类的生活中曾经没有这个词。因为没有人计算时间。
但多尔这样做了。
然后,一切都被改变。
7
一天,他幼时的伙伴,尼姆国王来找他。那次访问发生的时候,他的孩子们已经大到能够在山坡上奔跑玩耍了。
“这是什么?”尼姆问。
他拿起一只碗。那只碗在靠近底部的地方有个洞。
“用来测量的,”多尔回答。
“不,多尔,”尼姆大笑道,“这是一个没用的碗。你看这里有个洞。倒进去的水会漏出来。”
多尔没有反驳他。他有什么资格呢?多尔在摆弄他的那些骨头和棍子的时候,尼姆则率领队伍攻打邻村,夺取财物,宣布大家必须服从他的指挥。
这次拜访不同寻常,月亮圆了缺,缺了圆,尼姆之前从来没有找过他。尼姆穿着一件看上去很显赫的羊毛袍子,袍子染成紫色,象征权力。
“你知道我们在建造的塔吧?”尼姆问。
“它无可匹敌。”多尔回答。
“那还只是个开始,我的朋友。它会带我们进天堂的。”
“为什么?”
“有了它,我们可以打败众神。”
“打败他们?”
“是的。”
“然后呢?”
尼姆骄傲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我将在天上统治一切。”
多尔把目光移向别处。
“加入我吧。”尼姆说。
“我?”
“你很聪明。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疯狂。你的知识和那些……东西……”
他指指那些工具。
“它们会让我的塔更厉害,对吗?”
多尔耸耸肩不置可否。
“让我看看它们是如何工作的。”
那个下午,多尔解释了他的想法。
他向尼姆展示了太阳棒的阴影如何与他的标记重叠,棒上的指针又如何将一天划分成不同的部分。他摆出他的石头,演示月亮的变化。
多尔所说的,尼姆大部分都没有听懂。他摇着头,坚持说因为太阳神和月亮神不停地在打仗,所以它们会有升有降。问题的关键是谁拥有权力。一旦塔建造完成,那权力将为他所有。
多尔耐心地听着,但他无法相信尼姆能够横行云霄。他有多大的把握?
谈话快结束的时候,尼姆抓起一根太阳棒。
“这个我要带走。”他说。
“等等……”
尼姆把棒子抓紧了放在胸口。“再做一根。你到塔里来帮我的时候带上。”
多尔垂下眼睛。“我帮不了你。”
这个回答让尼姆勃然大怒。
“为什么不?”
“我有我的事情。”
尼姆放声大笑:“就是给那些碗钻洞?”
“不单单是那样。”
“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的。”
多尔不做声。
“那随你便,”尼姆叹口气道。他走到房门口。“但你必须离开这座城市。”
“离开?”
“是的。”
“去哪里?”
“这我不关心,”尼姆一边看着太阳棒上的刻度,一边说,“走得远远的。如果你不走,我的人会强迫拉你入塔的——其他人也一样。”
他走过那些碗,举起那只有洞的,翻转过来放下,然后摇了摇头。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们的童年,”尼姆说,“但是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8
萨拉·雷蒙没时间了。
已经是晚上七点二十五分了,她的黑色牛仔裤——最终在洗衣机里找到的——此刻正在温度调到最高档的烘干机里旋转,不听话的头发乱糟糟的,让她恨不得把它们全给剪了。她的母亲已经又到她的房间里转了两次,后面那次她端着一杯红酒,还评论了萨拉的妆容。(“好了,妈妈,我知道了。”她是这样打发她的。)她选择了一件绛红色的T恤,一条黑色的牛仔裤——如果能够及时干的话——和一双黑色带跟的靴子。带跟的靴子会让她看起来瘦一些。
她要和她的男孩在一家便利商店门口见面——八点半,八点半!——或许他们会一起吃点东西,或者去什么地方。一切听他安排。到目前为止,他们只在周六早晨两个人打工的一个收容站共处过。虽然萨拉暗示了好几次他们可以出去见面,但直到上个星期他才说,“啊,好吧,那就周五吧。”
现在是周五,她觉得她激动得皮肤上都起鸡皮疙瘩了。像这样的男孩——长得超帅,又受女生欢迎——过去从来不会多看她一眼。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希望每一分钟都能过得很慢很慢,然而,直到她能够看到他时,时间才会飞逝如电。
她看着镜子。
“唉,该死的头发!”
维克多·迪拉蒙特没时间了。
已经是晚上七点二十五分了。东海岸的办公室马上要下班了,而西海岸的还在上班。
他拿起电话,给另一个时区的人打电话。他要求接线员帮他转研究室。等待的时候,他的目光扫过书架上的书,他在脑子里默默地想:读过,从没读过,从没读过……
如果他把医生告诉他的那些仅剩的时间都用来读书,还是没有办法读完这些书。这只是一个房间。在一套房子。无法接受。他有钱。他必须做些什么。
“研究室。”一个女性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
“喂,我是维克多。”
“迪拉蒙特先生?”她听起来有些紧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他想起了格蕾丝和她订的那台轮椅。他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
“我要你马上去研究一件事。把任何你可以找到的相关信息都发给我。”
“没有问题。”那个研究员敲了敲键盘。“是什么内容?”
“永生。”
9
那晚,尼姆走了之后,多尔和爱莉爬上山坡去看日落。
他们几乎每晚都去,边爬边回忆童年时代的嬉戏追逐。但是这一天,多尔沉默着。他带了几只碗和一罐水。坐下后,他告诉爱莉尼姆来访的事。听完,她哭了。
“那我们去哪里呢?”她问,“这里有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家。我们怎么活下去呢?”
多尔垂下眼睛。
“你想让我去那座塔当奴隶吗?”
“不。”
“那我们就别无选择。”
他为她擦拭眼泪。
她用手臂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每天晚上她都会这样做。如此细小的爱的举动往往能够产生巨大的能量。每次,多尔都会感到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人好像被毛毯包裹着,他知道没有人能够像她那样爱他,理解他。他把自己的脸埋进她长长、黑黑的头发,他的鼻息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才有那样的节奏。
“我会保护你的。”他承诺说。
他们坐了很长时间,注视着远方的地平线。
“看。”爱莉小声说。她喜欢日落的颜色——各色的橙,各色的粉红,各色的绛红。
多尔站起来。
“你去哪里?”爱莉问。
“我得去试试。”
“别离开我。”
但多尔还是兀自走到了一堆岩石边。他将水倒入一个小碗,把小碗盛在一个大碗里。然后,他把插在小碗的孔里的一块瓦片抽走——那个带孔的碗正是被尼姆嘲笑的——水滴出来,安静地落入大碗,一滴接一滴。
“多尔?”爱莉小声呼唤他。
他没有抬头。
“多尔?”
她将手臂绕住自己的膝盖。他们的将来会怎样呢?她在想。他们能够去哪里?她埋下头,使劲闭上眼睛。
如果有人记录下这段历史,那么这将是世界上第一个计时钟被发明出来的时刻:他的妻子孤独一人,柔声哭泣,而他则忘我地计算着那一滴一滴流出的水。
多尔和爱莉那晚留在山坡上过夜。
太阳升起时,她还在睡。他则强忍着倦意,看着黑色的天空变成深紫,然后又化成一片蓝。太阳好似金色的瞳孔,冉冉从地平线后面升起,它散发出的光芒似乎让所有的东西都变得白花花的。
明智一点的话,他或许该专注于日出的壮观景象,并为能够观赏到这一幕而庆幸。但是,多尔不是为了壮观的景象而来的,他想要的是测算它的长度。太阳出现后,他将大碗从滴水的那只碗下挪开,然后拿了一块尖利的石头,在大碗的水平线上划下刻印。
这个刻印——他推测——这点量的水——可以衡量黑夜和白天之间的长短。从现在起,没有必要祈祷太阳神的回归了。他们可以用这个水钟,看着水位线的上升,推测黎明何时到来。尼姆错了。白天和黑夜的转换并不是因为天神们的战斗。多尔用一个碗就破解了这个问题。
他将剩余的水倒掉。
上帝看到了这一幕。
10
萨拉很焦虑。
穿着还带着烘干机余温的牛仔裤,她匆匆往外奔,心里带着些许恐惧。她还记得两年前的一个夜晚,她仅有的几次和男孩约会的经历。那是一个冬季舞会。她的约会对象是数学班的一个同学。他的手黏糊糊的,呼吸里有股椒盐面包的味道。他没有送她回家,而是和朋友们离开了。她只能打电话让妈妈来接她。
这次情况不同,她对自己说。那是个古怪的男孩;而这次正儿八经是个年轻男人。他十八岁了,而且很受大家欢迎。学校里的女孩们都想和他约会。看看他的照片!他居然答应和她约会!
“你什么时候回来?”坐在沙发上的洛林问。她手中的酒杯快空了。
“今天是周五,妈妈。”
“我只是问问。”
“我不知道。行不行?”
洛林揉了揉太阳穴。“我不是你的敌人,宝贝。”
“难道我这样说了吗。”
她看了看手机。她可不能迟到。
八点半!八点半!
她从门口的衣柜里拉出自己的外套。
维克多很焦虑。
他用手指敲击着桌面,等着研究部的人给他回电。格蕾丝的声音从室内对讲系统的麦克风里传来。
“亲爱的?你饿吗?”
“可能有一点。”
“给你弄点汤怎么样?”
他看向窗外。这套纽约的顶楼复式公寓是他们所拥有的五套房产之一。另外四处房产分别在加利福尼亚、夏威夷、汉普顿和伦敦市中心。自从他被确诊得了癌症之后,他还没有去过那四个家。
“那就来点汤吧。”
“我拿进来。”
“谢谢。”
自从他得病之后,她对他更温柔,更甜蜜,更耐心了。他们结婚有四十四年了。过去的十年中,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室友。
维克多拿起电话想打给研究部,问问进展。但格蕾丝端着汤走了进来,他放下电话。
11
多尔和爱莉把他们少得可怜的家当装上一辆驴车,驶向高原。
他们决定把孩子留给多尔的父母,这样更安全些。爱莉的心都要碎了。她两次让多尔掉转车头,好让她再和他们拥抱一次。他们的大女儿问:“从现在开始我就变成妈妈了吗?”爱莉几乎崩溃,哭泣不止。
他们的新家很小,是用芦苇杆搭起来的,挡不了大风大雨。周围没有任何其他人家,夫妻两人相依为命。他们尽可能地去种一些作物,还养了几头绵羊和一头公羊,常常要跋山涉水地去大河里取水,然后省着用。
多尔还在计算,骨片,棍子,太阳,月亮和星星,都是他的计算工具。爱莉变得沉默寡言。一个夜晚,多尔看见她抱着曾是儿子襁褓的那条毯子,盯着天花板发呆。
多尔的父亲偶尔会来探访他们,给他们带些食物——那是在多尔的母亲的坚持下——每次来,他都会谈论起尼姆的塔:塔有多高了,塔砖是杉木做的,黏土浆是用西奈[2]的泉水调和的。
尼姆已经爬到过塔顶,并向天空射出了一支箭。他声称箭落下的时候顶端带着血。人们向他叩拜,相信他让天上的神灵们受了伤。很快他和他最好的勇士们将穿过云霄,打败可能遇见的任何东西,然后在天上统治世界。
“他是一个伟大、强悍的国王。”多尔的父亲说。
多尔垂下眼睛。他们因尼姆而被放逐。他们因尼姆而不能每天早晨抱一抱他们的孩子。他想起孩童时代,他和尼姆、爱莉在山坡上追逐。对他而言,尼姆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只是一个男孩,一个总是想着要成为最厉害的人的男孩。
“谢谢你给我们带来了食物,爸爸。”多尔是这样回应的。
12
“多尔,有客人。”
爱莉站起来。一对老夫妻向他们的茅棚走来。他们被放逐后,月亮已经变换了很多回——如果按我们的日历来计算,三年多过去了——爱莉看到任何来客都非常欣喜。她招呼那对夫妻,给他们提供食物和水,尽管他们自己并没有多少可以拿出来分享。
多尔对于妻子的慷慨很是自豪。但他对这两位访客却有些额外的担心,因为他们看起来很不好:眼睛红肿,流着眼泪,皮肤上有黑色的斑块。在只有他和爱莉两个人的时候,他警告她说,“不要碰他们。我害怕他们病了。”
“他们又孤独、又可怜,”她抗议说,“没有任何人能帮他们。我们想要别人对我们仁慈,我们就应该对他们仁慈。”
爱莉为这两个访客端出大麦饼、大麦糊和仅存的一点羊奶。她听他们讲述了他们的故事。原来,他们也是被驱逐出村庄的,因为村里人害怕他们身上的黑斑预示着一种诅咒。他们现在居无定所,靠一顶羊皮做的帐篷露宿。他们到处寻找吃的,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老妇人边哭边讲。爱莉同她一起哭了。她知道当这个世界容不下你的时候,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她为那个老妇人拿起杯子,喂她喝水。
“谢谢你。”老妇人啜泣道。
“喝吧。”爱莉说。
“你太善良了……”
她伸出手拥抱爱莉,满是皱纹的手在颤抖。爱莉斜过身子,用自己的脸颊擦了擦老妇人的脸。她感觉到她的泪水中混进了老妇人的泪水。
他们走的时候,爱莉塞给那个老妇人一个皮包袱,里面装着他们仅存的一些大麦饼。多尔查看了一下他的水钟碗,离太阳下山还有一个指甲的长度。
13
人类在计算年之前,先学会计算天。
在天的概念出现之前,人类通过观测月亮的变化来计算时间。多尔在被放逐期间,一直追踪着月亮的变化——满月、半月、四分之一个月亮、没有月亮。和每天看起来都一样的太阳不同,变换的月亮让多尔有了可以观测、计算的依据,他在泥土板上凿洞,记录下这些变化,直到发现其中的规律。这个规律就是后来希腊人所称的“月份”。
每个满月的日子,他都用一块石头来代表。而每块石头之间月亮盈缺的变化,他则在板上用凿刻的符号来记录。就这样,他发明了人类的第一部日历。
从此以后,他所过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有迹可查的。
在刻到第三块石头之后的第五个刻印时,他听到了爱莉的咳嗽声。
很快,她咳得越来越厉害,咳嗽让她的身体像要被慢慢炸开。她常常咳得站不直身子。
一开始,她还努力正常过日子,在茅草棚里打理两个人的日常饮食起居。但她变得越来越虚弱。一天,在准备伙食的时候,她倒下了。在多尔的坚持下,她在一块毯子上躺下。豆大的汗珠从她的太阳穴里渗出来。她的眼睛又红又湿。多尔注意到她的脖子处出现了一块黑斑。
“我们该怎么办呢?”爱莉问。
多尔用毯子擦拭她的额头。他知道他应该去找一位阿苏(即药师),他能给爱莉配些草根或药膏。但市镇离他们很远。他怎能抛下她独自一人呢?两人独自在这高原上,别无选择。
“睡吧,”多尔向她耳语道,“你很快就会好的。”
爱莉点点头,闭上眼睛。她没有看到多尔强忍着没有滴下来的眼泪。
14
萨拉对时间说:“走慢点。”
她快速走出家门,来到街头,脑海里想的全是那个一头棕发的男孩。她幻想着两人见了面,他出其不意地尽情拥吻她。
回头看看,她注意到母亲的卧室里亮起了灯。她加快脚步。妈妈完全有可能在此时打开窗户,冲着她大喊大叫,让整个街坊的人都听到。和很多同龄的女孩一样,她觉得自己的妈妈非常让人尴尬。妈妈太啰嗦,化妆太浓,而且永远在批评她——不要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好好梳梳你的头发——如果不是在批判她,她就是在向自己的朋友抱怨萨拉的父亲,虽然父亲都已经不在这个州居住了。汤姆这样了,那样了。汤姆忘记那个了。汤姆又没有准时寄支票来。萨拉曾经和母亲关系很亲近,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却越来越疏离。她们各自都觉得对方难以理解。萨拉不愿和洛林谈男孩的事情;其实,到目前为止,能够谈的也不多。
八点半,八点半!
她听到了手机响。
她从外衣口袋掏出手机。
维克多对时间说:“走快点。”
已经一个小时了,他习惯于立马得到答案。对他而言,此刻正在发生的只剩下时间的流逝。他的书桌上有台座钟。他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秒一秒的流逝。他的手机、固定电话、打印机和DVD放映机上都有时间显示。墙上有一个能同时显示三个时区时间的钟——纽约、伦敦和北京——他拥有的一家公司在这三个城市设有办公室。
统统加起来,他的书房里共有九个显示时间的设备。
电话响了。终于。他拿起电话。
“喂?”
“我现在发传真过来。”
“好的。”
他挂上电话。格蕾丝走进来。
“谁的电话?”
他撒了一个谎。“是明天会议的事情。”
“你必须要去?”
“为什么不呢?”
“我只是觉得……”
她打住了,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碗向厨房走去。
传真机响了,维克多走过去,机器里慢慢地吐出一张张纸来。
15
多尔躺在妻子身边的泥地上。天上繁星点点。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她浑身出汗,那沉重的呼吸让多尔心焦。
请不要离我而去,他想。他无法忍受没有爱莉的世界。他意识到自己有多依赖她,从清晨到黑夜。和他讲话的人只有她,而他只会微笑。她为两个人准备食物,食物不多,她总让他先吃,而他则常常坚持让她先吃。日落的时候,他们倚靠在各自身上。睡觉的时候,他抱着她,他感觉那是他唯一活得像个人样子的地方。
他的生命中只有两样东西,计时和她。从他有记忆起,他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多尔和爱莉,从小就注定在一起。
“我不想死。”她轻声说。
“你不会死的。”
“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们在一起。”
她咳出一口血。他为她擦拭干净。
“多尔?”
“亲爱的?”
“请众神帮帮我们吧。”
多尔按她的请求做了。他彻夜未眠。
他祈祷,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祈祷过。过去,他的信仰是测量和数字。但现在,他向最高的神灵们祈求——那些掌管太阳和月亮的神灵——让一切都停下来,让世界保持黑暗,让他的水钟溢出来。如果能够这样,多尔就有时间去找阿苏,治疗他最心爱的人。
他的身体前后摆动。他不停地反复呢喃:“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他使劲闭上眼睛,好像这能让他的祈祷更纯净。但是,只要他让他的眼皮稍有松动,就能看到他害怕的景象,那是地平线上色彩的变化。他看到他的计时碗里的水线快要触碰到代表日出的那根线了。他看到了自己的计量是完全正确的,他痛恨他的正确性,他痛恨他所掌握的知识,他痛恨让他失望的众神们。
他在妻子的身边跪下,此时她的头发和脸都浸湿在了汗水中。他俯下身,用自己的皮肤贴住她的皮肤,脸颊对着脸颊,两个人的眼泪流成了一股,他低声呼唤:“我不要你再受苦了。我要结束这一切。”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再也弄不醒她。
他揉搓着她的肩膀,拍打她的下巴。
“爱莉,”他低低地呼唤她。“爱莉……我的妻子……张开你的眼睛吧。”
她一动不动,头耷拉在毯子上,呼吸极其微弱。多尔觉得一股怒气冲出身体,那原始的吼叫像是从脚底而起,涌向肺部,然后从喉咙里一下子释放出来。
“啊,啊……”
他的嚎哭声在空荡荡的高原上空飘荡。
他站了起来,慢慢的,神志恍惚。
他跑了出去。
他跑了一整个早晨、一整个中午。他的肺像要炸开了,最后,他看见了它。
尼姆的塔。
它高高地屹立着;顶端已然高耸入云海。多尔朝着塔的方向冲去,心里存留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观察过时间,记录下时间,测量过时间,分析过时间,现在他一门心思想要去一个可以改变时间的地方。
天堂。
他要爬上塔,改变神灵们的规则。
他要让时间静止。
这是一个梯田式的金字塔形建筑,它向上的楼梯是为了尼姆的荣耀、尼姆的攀登而建造的。
所以没有人敢擅自踏上一步。有些人经过的时候甚至会低下头。
所以,当多尔接近塔底时,好几个守卫塔的奴隶朝他看了看,没有人想到他要做什么事。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多尔已经站在了国王专用的楼梯上,并且飞快地往上攀爬。那些人看着他,糊涂了。这个人是谁?他是属于谁的奴隶?他们开始互相叫喊着,寻找问题的答案。有好几个人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和砖块。
很快,有几个奴隶也开始爬梯子,他们以为登天堂的比赛开始了。守卫们也跟了上来。塔基附近的人们也跟了上来。对于权力的欲望是一件非常容易被点燃、传播的事情。没过多久,几千人环绕着塔的四周,奋力向上攀爬。你可以听到人们的吼叫声,那是暴民们的吼叫,他们要夺取并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是一件尚存争议的事情。
根据历史记载,巴别塔要么被毁了,要么被遗弃了。但后来成为“时间之父”的人可以告诉我们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因为他的命运正是在那一天被改变的。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攀爬,整座塔开始晃动。砖块变得红通通的,像要被融化了。一声巨雷在空中炸响——塔的底部轰然倒塌,顶部着火,而中间部分则悬在半空,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景象。那些想要达到天堂的人们被甩了出去,好像雪花被风从树枝上吹落。
整个过程中,多尔依旧忘我地向上攀爬,直到他成为梯子上唯一一个还没有被甩出去的人。他爬过了晕眩,爬过了痛苦,他不再感觉腿疼,也不再感觉胸腔发紧。他一步一步往上爬,那些掉下去的身体在他四周打转。他的眼角瞥到了胳膊,胳膊肘,脚,头发。
那一天,成百上千的人从塔上掉下来,掉下去的人们开始使用各种不同的语言。尼姆还没来得及再向着天空射出一箭,他的计划就彻底失败了。
只有一个人穿过了迷雾,好似有人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升腾而起,到了一个幽深黑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方。
16
这很快就要发生了。
一个海浪扑过来,冲浪板上的男孩迎着浪头随海水在空中升起。他的脚趾紧贴着冲浪板,冲进了海浪的漩涡中。
海浪突然凝固不动了。那个男孩也是。
这很快就要发生了。
一个理发师拉起一束头发,张开剪刀,用力一剪。剪刀碰触发丝,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掉落的头发停在了半空。
这很快就要发生了。
在德国杜塞尔多夫,许腾斯特拉斯附近的一个博物馆里,一个警卫注意到一位外表古怪的游客。他很瘦,头发很长。他走进一个古钟展览会,打开一个玻璃柜。
“不,请……”警卫摇着手,赶紧上前去警告那个游客,但他突然感觉自己进入一种放松状态,脑子模模糊糊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觉得自己看到那个古怪的男人把所有的钟都从玻璃柜里拿出来,研究一番,拆开来,然后再原样装好,这样的过程恐怕得花好几周才能完成。
等他回过神,说完刚才说了一半的话:“不要动。”
访客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