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作品精选集(共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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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看不见的城市(4)

忽必烈汗嘴里叼着镶着琥珀嘴子的烟斗,胡须垂到紫晶项链上,脚趾在缎子拖鞋里紧张地弓起,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听着马可·波罗的汇报。这些天,每到黄昏,总有一股淡淡的忧郁压在他的心头。

“你的那些城市现在不存在,或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肯定将来也不会存在。你为什么拿这些宽心的童话来哄人消遣?我知道,我的帝国像一具沼泽地里的尸体一样在腐烂,它的病毒都已经传染给啄食它的乌鸦和把它当做肥料的竹子。你为什么不跟我谈这些呢?你为什么要对鞑靼人的皇帝说谎呢,外国人?”

波罗善于顺从皇帝的恶劣心境。“是的,帝国是染上了疾病,并且还在努力使自己习惯于自身的伤口,而这是更糟糕的事。我探察的目的在于:搜寻尚可依稀见到的幸福欢乐的踪迹,测量它缺失的程度。如果你想知道周围有多么黑暗,你就得留意远处的微弱光线。”

有时候,可汗会一时心情愉快,离开坐垫,在铺了地毯的小路上大步行走,靠在亭台栏杆上,用迷茫的目光环顾被香柏树上的灯笼照亮的整座御花园。

“我也知道,”他说,“我的帝国是用水晶材料建筑的,它的分子排列形式完美无瑕。正是元素的激荡才产生出坚实无比、绝妙无伦的金刚石,产生整座有许多切面的透明的大山。为什么你的旅行总是在令人失望的情况下停止,而从来都抓不住这不可阻挡的进程?为什么你总是在不必要的忧伤中流连?为什么你要对皇帝隐瞒他辉煌的命运?”

马可答道:“陛下,只要你做一个手势,就会筑起一座美轮美奂、独一无二的城市,然而我得去收集其他那些为让位于她而消失了的城市的灰烬,那些城市既不可能重建,也不会被人记起。只有当你辨认出任何宝石都无法补偿的不幸的废墟时,你才会准确计算出最后的金刚石该有多少重量,才不会在开始时估计失误。”

城市与符号 之五

英明的忽必烈汗啊,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不能将城市本身与描述城市的词句混为一谈。然而两者之间确实存在着关系。我若要给你描绘奥利维亚这座物产丰富的城市,表现它的繁华康泰,只能列举镶金镂银的宫殿和双扇窗台前的流苏软垫,庭院围栏内旋转的喷水嘴子在浇灌绿草坪,一只白色孔雀在开屏。但是,从这番言辞之中,你也能立刻就联想到奥利维亚城市上空笼罩着的煤粉和油烟怎样把房屋的墙壁弄得污秽不堪,吵闹喧嚣的街道上过往的拖车是怎样把行人挤到墙根上。我若要给你描绘市民如何勤劳,就得提及散发着皮革臭味的鞍具店,边说边笑着编织棕席的妇女,还有推动磨坊水车的运河流水。但是,这些词句在你明智的内心里,唤起的印象却好似铣床齿轮咬合的心轴,按照预定的转速,经千万只手的轮班操作,千万次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我若试图说明奥利维亚人如何倾向更自由的生活和精细的文明,就会讲述那些驾着灯火通明的独木轻舟,唱着歌儿在夜色里划过青色河口的女人;不过,也只是提醒你,每夜都有成队的梦游者一般的男男女女涌向市郊,总有人在黑暗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引起串串玩笑和讥讽。

也许你还不知道,我不能用其他话语描述奥利维亚。如果真存在一个有双扇窗与孔雀、鞍具店与编席女工、独木舟与青色河口的奥利维亚,那一定是一个爬满苍蝇的丑陋不堪的黑洞,要描述它,我还要借用煤粉、刺耳的车轮声、反复的动作、讥讽等比喻。虚假永远不在于词语,而在于事物自身。

轻盈的城市 之四

索伏洛尼亚是由两个半边城市构成的城市。在一边,有驼峰般陡峭山壁间的巨大过山车,装有链条轮辐的旋转木马,有旋转舱的摩天轮,蹲伏的摩托骑士的死亡飞跃,正中吊着空中飞人荡秋千的马戏团大圆顶帐篷。另外半边城市,则是石头、大理石和水泥建成的银行、工厂、宫殿、屠宰场、学校,等等。两个半边城,一个是永久固定的,另一个则是临时的,时限一到,就会拔钉子、拆架子,被卸开、运走,移植到另一个半边城市的空地上。

于是,每年都有一天,工人们会拆下大理石屋檐,推倒石头墙和水泥柱子,拆除市政大楼、纪念碑、船坞、炼油厂和医院,把它们装上拖车,依照每年固定的路线,一个广场一个广场地迁移。留下来的半边索伏洛尼亚,还有射击场和旋转木马,猛然冲下的过山车暂时停止了尖叫,它开始计算还要等上多少个月、多少个日夜,才能盼回车队,重新开始完整的城市生活。

城市与贸易 之三

踏进以埃乌特洛比亚为首府的地区,旅人见到的不是一座城市,而是散布在起伏不平的高原上的许多城市,她们大小相同,形态相似。埃乌特洛比亚不是一座,而是所有这些城市的名字,每次只有其中一座住人,其余都是空城;这情形总是依次出现。我来告诉你们其中的原由。如果有一天,埃乌特洛比亚的居民厌烦了,再也忍受不了他们的工作、亲属、房子、街道、债务,以及那些他们必须打招呼的人和对他们打招呼的人,全城市民就决定迁移到邻近那座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崭新的空城里,在那里,每个人都开始从事新的职业,娶一位新的妻子,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新的景致,每晚跟新的朋友做新的消遣,谈新的闲话。于是,他们的生活在一次次搬迁中不断更新,而每座城市的方位、倾斜度、水流和风向都使她显得与其他城市不同。因为他们的社会是有序的,人们的财富和权利没有多大差别,所以从一个职业换到另一个职业几乎没有什么波折;多样化的职业保障了人们工作的多姿多彩,以至于极少有人要在一生中重复已经做过的工作。

这样,城市在她空着的棋盘上不断移动着,重复着她始终如一的生活。居民们反复演出同样的场景,只是更换了演员;他们重复着同样的台词,不过改变了口音而已;他们张开不同的嘴巴,打着同样的哈欠。在帝国的所有城市中,只有埃乌特洛比亚保持始终不变。这个城市最尊崇的无常之神墨丘利造出了这种暧昧的奇迹。

城市与眼睛 之二

是观看者的心情赋予珍茹德这座城市形状。如果你吹着口哨昂首而行,你对她的认识就是自下而上的:窗台、飘动的窗帘、喷泉。如果你指甲掐着手心低头走路,你的目光就只能看到路面、水沟、下水道口的盖子、鱼鳞和废纸。你无法说这种风貌比那种更加真实,但是关于珍茹德高处的情况,你大多要靠来自别人的记忆,他们正在向珍茹德的底部下行,每天都沿着相同的街道行走,都能看到前一天的愁闷沉淀在街角墙根。所有的人,或迟或早都将视线顺着排水管移动,再也离不开铺设路面的石子。与此相反的情形并不排除,但是肯定罕见:因此,我们继续在珍茹德的街道上行走,目光投进地窖、地基和水井中。

城市与名字 之一

关于阿格劳拉,我所能告诉你的,不外乎当地居民们口头常说的话:一系列关于道德的箴言,一系列关于过错的格言,一些奇谈怪论,还有一些对规则的执拗的见解。对古代的观察家,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他们的诚实,而他们都认为阿格劳拉具有持久的混合的品质,当然也少不了把他们那个时代其他城市的品质融合进去。无论是传说的还是看到的阿格劳拉,比起当初或许都没有多少变化,但是她的奇特之处在于,从前认为平常的,如今已经变得古怪,从前以为怪诞的,如今已经成为习惯,而且由于德行与过错观念的改变,使得它们不再带来美誉或恶名。就这一方面的意义而言,有关阿格劳拉的一切说法都不属实,但是它们已经为这座城市建造了坚固可靠的形象,而凭借居住在城市里所能得出的评论却少有实质。结论是:传说中的城市很大部分是其实际存在需要的,而在她自己的土地上存在的城市,却较少存在。

那么,如果我要根据自己亲眼所见与亲身经历向你描绘阿格劳拉,就只能告诉你,那是一座毫无色彩、毫无特征、只是随意地建在那里的城市。但是,这话也并不真实:在某些时刻、某些街道上,你会看到某种难以混淆的、罕见的、甚至是辉煌的事物;你想讲述这件事物,可是那些关于阿格劳拉的所有传说已经把你的词汇给封住了,你只能重复那些传说的话,却讲不出自己的话来。

因此,当地居民始终相信他们居住的是一座建立在自己名字之上的阿格劳拉城,而不能发现那座生长在自己土地上的阿格劳拉城。虽然我愿意在记忆中将两座城市区分开保存,但是只能向你讲述其中一座,另外那座则无法用言语表述,因为她早已消逝了。

可汗说过,“从今往后,由我来描绘城市,而你则在你的旅行中验证它们是否存在。”

但是,马可·波罗眼中所见的城市总是跟皇帝想象的不一样。

“我在头脑里建造一座样板城市,可以按照她来演变出所有可能的城市来,”忽必烈说。“她包含一切符合常规的东西。鉴于现有的城市都或多或少偏离常规,我就只需预先料想到常规的种种例外,便能计算出它们最可能的组合形式来。”

“我也曾经想过一个样板城市,由此而演变出其他所有城市来,”马可·波罗回答。“它是由各种例外、障碍、矛盾、不合逻辑与自相冲突构成的。假如这般组合的城市的存在可能性最小,那么只需减少一点不正常的成分,就可以提高其存在的可能性。所以,只要我剔除我的样板模式中的一些例外,无论按照什么程序进行,都能到达一座总是作为例外而存在的城市。不过,不能把我的这类活动推出一定的界限:否则我将会得到一些可能性过高、反而不真实的城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