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决意迈出关键步
1948年9月22日。
几近子夜了,夜的长春很寂静。
长春守军第六十军军长曾泽生早就上了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便索性坐起来。东北的深秋夜是有一丝凉意了,他打了个寒颤,摸件衣服披上,又顺手拧开案头的收音机,一个轻柔的女声传了出来:
“……吴化文将军率所部两万余人战场举义,大大地加快了我人民解放军济南重镇的战役进程,为解放济南作出了重要贡献。同时从军事上给予了蒋介石反动集团沉重打击,自它的内部动摇了国民党官兵为其卖命的信心,促使他们认清形势,进一步觉醒,不再为蒋介石白白送死,也使他们对我‘立功赎罪既往不咎’的政策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眼下,我军节节胜利,国民党步步失败,在这种形势下,走吴化文的道路,反戈一击,立功赎罪,已经成为‘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国民党官兵唯一的光明大道……”
听着广播,曾泽生看着手里的一封信:
东北蒋家大势已去,贵军何去何从?再不能因循苟且了!望贵军长火速裁夺,否则,围城大军一旦攻入城后,玉石俱焚,贵军长到时悔恨,亦晚矣!即候。
近佳!
人民解放军围城总指挥 赵庆光
静坐了一会儿,这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曾泽生下床吩咐值班参谋:
“你通知白师长和陇师长立即到我这里来一趟。”
平常,曾泽生是很少在晚上召集部下开会的,所以,暂编第二十一师师长陇耀和第一八二师师长白肇学一接到通知,都以为发生了紧急情况,赶紧驱车过来,几乎同时到达第六十军军部——中长理事会大楼。
一进门,陇耀便问:“军座,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白肇学问得更具体一些:“是不是又与新七军发生了冲突?”
曾泽生抬手压了压,意思叫他们坐下,说:“没有什么事,我找你们来,不过是聊聊,随便聊聊。”
白肇学和陇耀十分不解地对看一眼,慢慢坐下了,望着曾泽生。
曾泽生却好久不开口,似乎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的确,这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在“天条”里是砍头的罪!说了,他们会愿意和自己一起干吗?如果不愿意,他们怕也不会拒绝,这样岂不又变成了强人之所难?不说话又似乎不是本衷。
曾泽生沉默了好几分钟,他俩觉出了他的难言之隐。白肇学说:“军座,我们共事多年,平日里推心置腹,今天难道有什么不能说的话吗?”
陇耀也憋不住了:“军座,说吧!”
曾泽生无奈地笑了一下,一声叹息:“唉,这话是不知如何说,但既然叫你们来了,还是谈吧,是关于部队前途问题的,过去也和你们说过,现在形势又是这个样,我想另谋他途,但要听你们的意见。”
陇耀一生行武,性格豪爽,听了这话“蹭”地站起来:“军座,这还商量什么?我听你的!”
白肇学低头不语。
曾泽生示意陇耀坐下,说:“这是关系到全军官兵命运的大事,非同小可,要大家商量决定才好。”
白肇学这才点点头说:“是的,要多商量商量,求个万全之策。”
陇耀是急脾气:“军座,那把你所考虑的说说吧。”
到此,曾泽生感到不能不说了。他想,这两人都是他多年的老同事,平日披肝沥胆,无话不谈,关于部队前途、对时局的看法,都曾毫无保留地交换过意见,因此提出反蒋起义的道路,他们即使不赞成,也不会作出不利于自己的行动。于是他下了决心,从沙发上站起来直截了当地说:
“我认为,我们应率部队反蒋起义!”
想不到陇师长反应得特别快,他当即激动地表示:“我早就想着军座会这样决定。”然后他就像打机关枪一样说开了:“我们六十军这些年来受国民党嫡系部队的气够多了,排挤、歧视、分割、监视;装备坏、待遇低;送死打头阵,撤退当掩护;赏是他们领,过是我们背。这样的窝囊气,我早就受够了,我拥护起义!”
白肇学苦苦地一笑,脸上却是比哭还难看,他说:“我16岁就当兵,本想为国为民、御侮安邦出点儿力。但是,几十年过去了,我所看到的总是自相残杀,血淋淋的自相残杀!说实在话,我是厌倦了,也不想再参与了。对蒋介石,我早已丧失了信心,独裁昏聩,不足以为群首,再跟他走,势必走入末路。但共产党就比他好么?我不敢肯定,贸然跟着走,恐怕也是一个泥潭。我看,我们不如就此把部队拉出去,放下武器,解甲归田吧,当一个自在百姓也好。”
陇耀非常不满意白肇学的态度:“解甲归田?哪里有田?有!我也不干!我还要拿着枪向蒋介石报五华山之仇!”
白肇学一听也有些生气:“你怎么不讲道理?我是说我的看法!”“我怎么不讲道理?”
曾泽生见他俩争起来了,怕伤和气,连忙制止:“不要争了!你们回去仔细想想,我也仔细想想,明天再碰头研究吧。”
这时,已是凌晨3点钟了。
白肇学、陇耀走后,曾泽生上床还是睡不着。他在想:白肇学的思想症结到底在哪里呢?是因为他出身黄埔,定不下反蒋的决心?这一点,黄埔出身的将领大多是顽固的,但白肇学不像,他确实对蒋介石厌倦了。是对共产党不了解,不信任?这倒有可能,他没有直接和共产党打过交道,一下子要转这个弯是有些困难。但是,这个弯必须转过来才好,他的第一八二师是第六十军的主力,师长思想不通,师里就不可能统一了,因而会影响到全军的起义行动,甚至导致失败,这当然是曾泽生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结果。
凌晨6点,他又起床了,径直驱车去第一八二师师部。
白肇学正疲惫地倚在师部办公室的沙发里,双眼充溢血丝,脸色菜青,如害了一场大病一般。
他看到曾泽生进门,挣了一下想站起身来,曾泽生赶紧上前按了他的肩,说:
“别起身。”
白肇学看着曾泽生,嘶哑着喉咙说:“军座,从你那里回来后,我一直在这里坐着想,也不知如何才想得透。说实在话,我真的很矛盾,也很想就此脱离军队,永不再干了。”
曾泽生见白肇学苦恼的模样,知道他是真困惑,倒添了几分说服他的信心。他在白肇学对面坐下来,说:
“老白,你的这种苦恼我也有过,恐怕丝毫不亚于你。你也知道,我在20岁时便愤然离家出走,入了唐继尧的建国军机枪军士队,之后讲武堂、黄埔,闹了不少名堂,险些被王柏龄所杀。后来,因为老军长的庇护,我才得免杀身之祸,进了六十军,这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六十军了。这些年来,六十军发生的大事我几乎都参与了……”
说到第六十军,曾泽生动了感情,追溯到它的前前后后,从辛亥革命护国讨袁和护法战争,讲到驱逐唐继尧的行动;从抗日战争中台儿庄重创日寇的战绩,讲到去越南受降的举动;从昆明的“五华山事件”,讲到来东北参加内战的痛苦经历;一件件如在眼前,饱含着艰辛与曲折,也有捍卫着这支不屈的地方部队的荣光。正因为如此,曾泽生的眼中已是星星点点的了,但他仍继续往下说:
“你想,这样一支部队,我能忍心在我手中败落么?能忍心由我来遣散么?不说对不起经营这支军队的老长官和云南的父老乡亲,就是对自己也说不过去。再说,要遣散又如何遣呢,蒋介石会让你任意为之么?此去云南千里迢迢,到处是蒋介石的军队和特务机关,遣散后能回去十之二三,就烧高香了。云南子弟枉死他乡,这才是我们的莫大过错呀。对共产党,我谈不上很了解,但总是知道一些的,即使于他们的政策不说,前面是说过不少例子的。潘朔端,这你最清楚;还有高树勋,早几天济南起义的吴化文,不都受到了共产党的欢迎,获得了一种比较好的结果么?再往坏一点儿的地方想,总可以保全我云南3万子弟……”
情到深处自动人,这番话把白肇学说得泪眼花花,他拦住曾泽生不让他再说下去:“军座,别说了,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