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安福寺
冯梦龙
贵州道程番府有一秀才叫丁中,他酷爱诗书,朝夕苦读,想日后求取功名,光宗耀祖。
离他家五里处的山腰上有个寺庙叫安福寺,寺内古柏参天,幽雅安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丁中喜好幽静,经常到安福寺去读书,每次去都在寺中住个三五日。寺内有十来个僧人,寺主法号叫惠生。时间一长,丁中便与寺主惠生熟识了,结为相好朋友。
有一天,惠生来丁家做客,正巧丁中外出不在家。他的妻子郑氏常听丈夫说,在寺中读书时惠生曾热情招待,因此出来与惠生相见,并留他在他家吃饭。惠生见郑氏容貌秀美,神态娴静,举止文雅,心里非常喜慕,不禁大动凡心。饭毕,惠生告辞而去。回到寺中,他像被勾了魂似的,坐卧不宁,寝食不安。只要一闭上眼,郑氏艳丽的容貌就显现在面前。他虽身在佛门,却修身身不就,养性性不成,凡心依旧,欲念不绝。他苦思冥想,终于萌生一计。
一次,丁中又来安福寺读书。第三天中午吃斋饭时,惠生在丁中饭里放了迷魂药,丁中饭一下肚,就觉得头重目沉,昏昏欲睡。便说:“或许是这几天读书劳累,睡意袭来,我要回家小睡,告辞了。”
他站起身要走,忽觉头晕目眩,站立不稳,险些跌倒。惠生忙上前扶住他说:“官人苦读经书,以求功名,其志可嘉。但致学非一日之功,官人当以身体为重,来日方长嘛。”丁中以手扶头,靠在惠生身上,头脑更晕,似觉天地翻倾,疑惑地说:“往日不曾有过这般眩晕,今日却是为何?即使读书伤神劳精,何至于此?莫非是生了病?”惠生急忙接过话头说:“官人终日苦读,难免累坏了头脑,患了眩晕病。快去房中歇息,睡一觉也许会好些。”惠生唤来两个小和尚,把丁中抬入前院他住的房间去睡觉。小和尚把丁中抬到床上躺下,他立刻人事不知,倒头沉睡过去。
惠生见丁中被药迷倒,知他天黑前不会醒来。临傍晚时,便用银两雇了两个道士,扮成轿夫模样,抬着一顶轿子来到丁家。
两个道士故作惊慌地对郑氏说:“你家相公在寺中读书劳神太过,忽然一阵眩晕,昏倒在地。幸得僧人惠生救治,才得以苏醒,但病情甚重,现卧床不起,尚奄奄一息,生死难料。惠生叫我二人接娘子前去看他。”郑氏听了二人所言,甚是惊慌,便说:“如何不借平轿送他回来?”二人说:“本要送他回来,奈何路程有四五里,恐路上中风,病症加重,更难救治。娘子可去看看,是接回或是在彼处医治,由娘子自拿主意。有一亲人在侧,也好服侍病人。”郑氏听了,随即乘轿而去。
他们到安福寺时,天已黑了。轿子一直抬到后殿僧房深处,惠生设酒迎接,欲与郑氏一同饮酒。郑氏不解地问:“我丈夫在哪里?快引我去看。”惠生说:“你丈夫被朋友相邀,去了城外新寺。下午时,有人来报,说他劳累伤神,昏倒在那里。小僧刚才去新寺看,幸得平安,只是劳累太过,并无大病,现已清醒过来,在新寺歇息。新寺离此有五里路,天色已晚,娘子可暂在此歇息,明日一早我陪娘子去。娘子若现在去,可稍等片刻,吃些点心,待轿夫吃罢饭,点火把去新寺。”郑氏问:“二位轿夫说,我夫在你寺中,如何又去了新寺?”惠生故意装糊涂:“你夫确在新寺,是轿夫一时着急,未说明白。”
郑氏心中甚疑,可又进退无路,胡乱吃了几口,催促惠生快行。惠生出房去,一会儿又返回来,说:“轿夫不肯夜行,已回去了。娘子不要心急,且饮几杯酒,明日一早就去。”郑氏虽心中焦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依他。此时她虽腹中甚饿,却也吃不下,只饮了几杯酒。惠生叫小和尚引郑氏入禅房歇息。
郑氏进得房来,见锦衾绣褥,罗帐花枕,件件精美。她又执灯环顾四周,见没有窗口,墙壁皆密,便闩紧门栓,明灯合衣躺下,因心中疑虑未消,卧而不眠。
郑氏入房后,惠生执灯来到前院偏房,见丁中还在酣睡,便用力将他摇醒。丁中醒来,不知睡在何处,见惠生站一旁,方记起白天之事。觉得头脑已清醒许多,不再昏眩,便翻身坐起。惠生对他说:“官人劳累过度,仍需静养,我雇了一顶轿子,送官人回家调养,待身体康复后再来。”丁中今夜本不想回家,可见惠生已雇来轿子,不好推辞,便收拾上轿。惠生又假意关心地嘱咐他几句,送他走了。
夜半钟声敲过,惠生从地下暗道进入禅房,凑近床前,见郑氏合衣侧卧在床,便猛地扑到郑氏身上,将其压在身下。郑氏似睡非睡,正朦朦胧胧着,忽被人压住,大喊:“有贼。”惠生得意地淫笑着,不慌不忙地说:“你可用力喊,任你喊破嗓子,喊到天亮,也没人来捉贼。娘子可知我为你费了多少心机?今日才把你弄到手。这也是你我前生有缘,岂由你不肯?”
郑氏知中他奸计,怒不可遏,骂道:“野僧何等无耻,做此恶行,伤天害理,我宁死决不受辱。”惠生凶相毕露,恶狠狠地说:“娘子若肯行方便,明日送你见丈夫,若执意不肯,定断送你的性命。”郑氏坚辞不从,一边骂着,一边与惠生厮扯搏斗,无奈渐渐体力不支,终被惠生污辱。
次日早晨,惠生对郑氏说:“你被我设计骗来,又被我做了手脚,既如此,你可削发为僧,藏在寺中,衣食享用都不亏你。你若使性子不依我,麻绳、剃刀、毒药都在此,任你选一样死法。”郑氏暗想,自己身已受辱,若死则永无见夫之日,此冤如何能伸?不如暂且忍耐,日后寻机见丈夫一面,报了此冤再死。想到此,郑氏便剃去头发,披上袈裟,成了一个假僧人。
丁中那日回到家中,找不到妻子,甚觉奇怪。他向邻居打问,邻居说郑氏乘轿而去,不知何往。丁中去了郑氏娘家,娘家没有。丁中四处察访探听,也毫无消息,一直找了半个多月,也不知郑氏下落。郑氏娘家向他要人,丁中无奈,推说郑氏平日有一情夫,往来甚密,必是郑氏嫌他家贫,悄悄弃他而去,随情夫投奔异乡享荣华福贵去了,心中却疑郑氏被人设计拐走了。
这日,丁中来到安福寺,想托惠生帮助查找。丁中进入大殿,让小和尚向惠生通报。郑氏听出是丈夫声音,抢先出来与夫相见,惠生闻之随即赶来。丁中上前向郑氏作揖,郑氏扑到他怀里,哭诉道:“官人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妻。我被恶僧惠生拐骗至此,受尽他的凌辱,日夜盼望你来救我。”见眼前僧人竟是郑氏,丁中大吃一惊,听她说罢,勃然大怒。见惠生赶来,吼道:“恶僧欺我太甚!”揪住他便打。惠生呼集众僧,将丁中按住,抽出刀来要杀丁中。
郑氏扑上来夺惠生手中的刀,并说:“要杀可先杀我,然后再杀我夫。”惠生收起刀,强行把郑氏扯入房内锁住,又返身出来杀丁中。
丁中怒骂道:“恶僧!我妻被你骗奸,我今又被你杀,我到了阴间也决不饶你,变成鬼魂也要向你讨命。”惠生目射凶光,晃动着尖刀说:“今日你是死定了。念你我朋友一场,你可自选一种死法。”丁中说:“你若念朋友一场,就让我夫妻死在一处。”惠生说:“你死了,郑氏便无可指望,则终身是我妻。安得让她与你同死?”丁中说:“那让我得个全尸,容我自死。”惠生点点头说:“我且积些阴德,容你自死。大殿后有一深洞,将你盖在洞下。你死在洞里,也省得我为你掩尸。”便让众僧将丁中推入洞内,然后用石板将洞口封住。
郑氏见报仇不成,反而害了丈夫,悲伤欲绝,日夜啼哭。祈祷观音菩萨显灵,来救她的丈夫。
过了三日,包公巡行贵州来到程番府。他夜里梦见观音菩萨到此,将他引入安福寺大殿后深洞中,洞内缚一黑龙,黑龙挣脱不得,哀声鸣吼。初时包公不以为怪,谁知第二、第三夜连连梦见此事,包公心存疑惑。
他找来当地人士探问,此地果然有个安福寺。包公带差役来到寺中,他在大殿中坐定,命几人先封住庙门,然后叫人去殿后查看有无洞穴。差役来到大殿后,搬开石板,洞口毕现。差役下洞去看,见一人倒卧在洞底,已不省人事,摸摸鼻孔,仍有气息。差役把他拉上来,包公见了,知他是被困饿昏,即令以粥汤灌下。少顷,丁中苏醒过来,对包公道:“恶僧惠生骗奸我妻,将其囚于寺中,又把我困在洞内,欲致我于死地。”包公令将惠生等众僧拿下,又让四处搜寻。众差役搜寻一遍,却不见有妇人。
包公亲自来禅房查看,仔细观察四周墙壁,发现墙壁有细缝,让差役用力推开,里面是一夹墙。进入夹墙中,又见地下铺有木板,揭开木板,是一暗道。暗道中还有梯子,众差役扶梯而下,却见一偌大的地窖。差役点亮油灯,见一少年和尚坐在平垫上。这个少年和尚就是郑氏。
郑氏见来人是官府差役,知救星已到,便大哭起来。差役把她带出暗道去见包公。
次日,包公升堂审判。郑氏将被拐骗受辱、丈夫被陷深洞情由细说一遍。包公审问惠生,惠生无法抵赖,只说:“甘受死罪。”包公随即判惠生奸妻杀夫,罪在不赦。众僧助纣为恶,皆边塞充军。刽子手将惠生押赴刑场,斩首示众,众僧被押入监牢,等待发配。
判讫,包公责问郑氏道:“你当日被拐,若以死拒奸,则可身洁名荣,你夫也不会有陷洞之难。若非观音菩萨托梦而来,你丈夫岂不为你而饿死?”郑氏说:“我不曾先死,是因未见夫面,未报恶僧之仇。我当日誓言,报了此仇便以死殉节。今丈夫已救出,恶僧已被诛。我身受恶僧之辱,不愿苟活于世,当践我前日誓言。”说完,便以头猛地向柱子撞去。包公忙叫人拦时,郑氏已撞柱栽倒,流血满地。包公让找来医生,给郑氏用药医治。过一会儿,郑氏慢慢苏醒过来。
包公对丁中说:“按郑氏所言,其依从恶僧,是为报仇。今她敢撞柱而死,可以明志。你可把她领回家去,重新团聚。”丁中说:“我也曾恨其忍辱,今见其撞柱,可见她非偷生无耻之人。我愿接她回家,重新和好。”丁中夫妇辞谢包公而退。
他们回到家,请工匠用名木刻制一包公像,朝夕供奉,以谢包公救命之恩。
后来,丁中寒窗之苦得以回报,登科中第,官至五品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