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教师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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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中国的小学教育

我是个小学教师,小学教育界的情形,当然比他人晓得得详细些。就我所晓得的情形而论,竟可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好现象纵不是没有,至多只有二三分罢了,因此感喟频兴,思潮起落,觉得非改弦更张不可。这篇文字,一半算是我自己和一部分小学教师的忏悔,一半算是改弦更张的一个“楔子”。但愿读者不以人废言,将篇中所说审察一番,便是作者无上光荣了。

一朵花,一棵草,它那发荣滋长的可能性,在一粒种子的时候早已具备了。但是有些种子竟不能发芽,便发了芽,竟有苗而不秀、华而不实的。这是什么缘故呢?先天的遗传有什么不完全的地方,遭逢的环境有什么不适宜的地方,是一种原因;那从事栽培的种植家不知植物的可能性,横加摧残,是又一种原因。称职的种植家栽培植物,虽不能增加植物的可能性,却能渐渐改良那不良的遗传性和环境。不称职的种植家非但不能改良遗传性和环境,反而阻遏可能性,那么植物就糟了。如今把植物比作小学生,小学教师便是个种植家。栽培小学生有效没有效,只有他负责任。

如今小学教师的缺点,就在欠修养功夫。无论什么事业,我们去做它,必须先把这项事业的价值理解明白。既经理解,我们确信这项事业是高尚的,神圣的,便一举一动都和它有精神的侔合,这便是成功的基础,便是修养。小学教育的价值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已经过几许学问家的讨论,答案很不一致。若叫我下个完全的答案,我如今也没有这样的能耐。但是我常常自问:小学教育是为着小学生的,小学教师是栽培小学生的,我们究竟希望小学生达到怎样的地步呢?我便想,若是单叫他们模仿古人的行径,记忆古人的思想,那么有记载前言往行的“陈编”在那里,识些字懂些讲解便完事了,要什么小学教育?若是单叫他们学得一技一艺,得以养家活口,那么各项商业工业有招收学徒的办法,否则也只消办些艺徒学校、商业学校就可以了,要什么小学教育?原来人之所以可贵,并不在他既已为人,乃在他将进而为更高尚的人。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如果能参加整个人类的进化历程,便算是个有价值的人。那么真实明确的人生观,当然是每个人必须具有的了。这真实明确的人生观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认识到的;但是又不能东寻西找,耗费了许多光阴,直到下半世才认识到。必须在幼年的时候就能认定方向,纵然没有什么“人生观”的名词在脑际,却走一步进一步,自然而然不走到岔路上去,才能越进越真切,不白做了一世的人。这幼年的时候,不就是做小学生的时候吗?替小学生定个方向,使他们对准了方向,充分发挥他们的可能性,不就是小学教育的力量吗?所以我们可以说:小学教育的价值,就在于打定小学生一辈子有真实明确的人生观的根基。

我在上文说过,小学教师是栽培小学生的,如今要使小学生有一种真实明确的人生观,要用种种方法去陶冶他们,自己就不可不先有一种真实明确的人生观。如今的小学教师对于人生的问题,我并不武断,竟可说十之七八还没有讨论过。原来处世立身,定个见解,无论是好是坏,均得称为人生观。然而“道其所道,非我所谓道”,要求切合于人生的真实明确的“道”,他们就茫然无所闻了。其实中国各界的男女大抵如此。自己的方向还没有定,却要引导他人;自己从事的事业的价值还没有理解,却要做这项事业,陶冶他人:这是可能的吗?若是不可能,却虚有其表,挂个“为人先导”的招牌,岂不是戴着假面具闹着玩吗?这就是小学教育没有好成绩的根本原因——教师没有真实明确的人生观,没有修养功夫。

如今一般的小学教师抱的是怎样的人生观呢?原来我们中国人凡是称为读书明理的,从传统上环境上总带着几分学究气息,他们的人生观就是什么“继承道统”“宣扬圣道”,等等。这些话如果真实明确的,切合人生的,自当称赞他们窥见了真际,不必可怜他们辱没了自己的个性。但是他们所说的“道统”“圣道”,都玄之又玄,找不出真际来。在他们看来,“继承道统”“宣扬圣道”是人间一种特别神圣的事业,超出人生的普通行为之上,不是普通人都能做的事业,就因所谓的“道统”“圣道”只可以“神会”的缘故。他们还在庆幸自己的人生观“玄之又玄”,不可捉摸,超出于普通的行为之上;究其实际,他们这些话只配在他们“摇头”“摇笔”的时候运用,若说切合普通行为的人生观,他们一些也没有,简直同无知无识的人没有差别。如今做小学教师的虽然不能说都是这一辈学究,大概也不免沾些气味,带些色彩。他们抱定了他们的笼统玄妙的不切合人生的人生观去陶冶小学生,于是说:“欲为圣贤便为圣贤,欲为豪杰便为豪杰,唯在立志而已。”圣贤豪杰是怎样构成名词的?这个“志”又怎样立法?他们就不去研究了。他们又把道德上的“玄名”作为训育的材料,什么“诚”“敬”“恭”“俭”,许多名词说了一连串,便算“我尽我心”了。他们不知道这些名词不过是从各种行为概括出来的一种“玄名”。他们也不想用怎样的方法,才能使学生的种种行为配得上这些“玄名”。他们“循名遗实”“倒果为因”,结果教育自教育,学生自学生,教育和学生不发生什么关系,自然难以得到好结果了。

学究气味的小学教师,总的病根在于他们的笼统玄妙、不切合人生的人生观,若要洗刷一新,非去掉旧的,找到正路,用真实明确的人生观来替代那旧的人生观不可。可是要找到这替代品可不像从前那么容易,只需摇摇头摇摇笔就可以完事。人生活在世间占个怎样的地位?人的知能是怎样的性质?种种社会是怎样的情状?个人处于社会中应当怎样?这等问题,都要切切实实做个答案。要做这等答案,又先要把关于这等问题的各门科学,如生物学、人类学、心理学、社会学、伦理学、论理学、哲学等等,下一番切实的研究功夫,从各门科学中得到切合现代人生的概念;把这些概念并合起来,找出个“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才能立定真实明确的人生观的根基。试问现在的小学教师,对于这种种科学抱的是什么态度?莫名其妙、从未接触过的是一类;略一涉猎便嗤为无用的是一类;至于明白科学的重要,处在“教人”的地位,还肯在那里孜孜不倦研究的,实在是寥若晨星了。我曾想过,那些学究气味的小学教师习染已深,根性难改,也不必加以责备了;那些受过完全师范教育的教师,都研究过上面所说的各种科学,他们的人生观与那些学究气味的总有所不同吧?然而考查他们的实际,竟和我的想法大不相同。他们在师范学校里,就把伦理、心理等等学科看作最无味的东西,一上这些课头便胀了,不过为了分数不得不勉强敷衍一下;等毕了业,做了教师,这等无味的东西快快撵出脑海还来不及,谁还肯费心思去研究。另一方面,那学究气味的人生观不消用分析的方法去精确研究,就可以笼笼统统,供“摇头”“摇笔”时应用;他们欢喜的正是容易和普通,于是舍彼就此,自然而然加入了学究的行列。他们把学术看作无用之物,不是表示真理不是必需的吗?真理既然不是必需的,教育事业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小学教师欠缺修养功夫,教育事业的根本就得了病,一切设施大概是错的;即使不错,也只会枝枝节节做去,决不能做到根本上。我这句话,随便找些事实都可以证明。小学教师没有切合人生的人生观,对于教育就没有确定的主义;但是身为教师,又不可不有一种主义做幌子,于是人家主张的主义,只要它是通行的,有势力的,便亦步亦趋地拿来主张。人家说“军国民教育”是强国的根本,他们便叫学生唱《从军乐》,练习野战;人家说职业教育是富国的基础,他们便叫学生织草鞋、编竹席。这些主义是正当的还是不正当的?是全面的还是偏乖的?究竟哪一种是应当主张的?他们却不从学术上和自己的理性上下一个断语——大概他们没有这能力。最妙的是熔各种主义于一炉,凡是世人主张的,他们应有尽有,不管是水乳交融的,还是相互矛盾的,其实牵强附会,舍己从人,简直没有自己的主义。人家主张的主义,有许多是迎合社会、迁就现状的;他们对于社会现状但求相容,本来没有矫正社会改进现状的趋向。教育和社会本当互相适应,脱离了社会,教育便失去根据。所谓“适应”,贵在顺进化之理,以备应付将来;若以现状为已足,只求受教育者和现状相应,那么教育便成了一部印书机,还有什么价值!那盲从“印书机”的教育主义的人,不是走入了迷途吗?再说,人家抱定一种主义,用种种手段去贯彻它,才定下许多设施;设施的精神并不在设施的本身,而在他那主义。若是不明白这种主义的精神,单把许多设施搬来,这样“邯郸学步”,枝枝节节,支离破碎,勉强厮混,可以断定是劳而无功的。

凡是自己没有真实明确的人生观的人,对于他人的情性和希望,也模模糊糊,弄不明白。小学教师没有确定的主义,大半由于他们不明白学生现在的情性和将来的希望。学生有怎样的可能性?学生要求于学校的是什么?学生将来最好要做怎样的人?这等题目,他们都答不上来。他们只从自己的模糊的偏见来定一切设施,只拣那最容易的不用费心的做去。对于训导和管理,他们所取的唯一的方法叫作“严格”,六七岁的孩子便须规行矩步,不许他们有活动的自由。孩子的情性是最活动不过的,勉强他们受拘束,就不免有耐不住的时候,依旧活动起来。这时候教师如临大敌,仿佛官吏对待乱民一样,定要设法压服了他们,自己才神恬心安。除了这“如临大敌”的时候,除了上课的时候,教师和学生就没有接触的机会。从这个现象就可看出,他们主张教师是训斥学生的,因为学生好捣乱,具有劣根性的缘故。这个主张其实也谈不到训导管理,不过是摧残学生的可能性,使他们的可能性日渐消灭罢了。这个主张的反面,还有个最容易最不用费心的方法,就是“放任”。这种放任主义,若出于“顺着孩子的天性,引导他们接近那切合人生的人生观”的见解,那是再好没有了。可惜的是他们只做那上半句,并没有做完全。小学生的许多行为,确也有染了恶习的,那决不能说是他们的天性;然而抱放任主义的教师一律放任,不想个方法,谋个补救。大家说改良社会首在教育,尤其是最普及的小学教育。如今小学生染了社会的恶习,教师没有能力帮他们洗刷,却要以教育去改造社会,岂不是个梦想!我想,做教师的果真要使训导收到效果,应当以生物学、心理学等等做起点,把儿童的情性详细研究一番,然后本着自己认识人生观的方法,顺了他们的天性,指导他们也走上正当的轨道。这期间,教师怎样指导怎样纠正,都是满足学生对于学校的要求。种种现象在我跟前呈现,各不相同,我只需抱定了根本大法,就是使小学生打定具有真实明确的人生观的基础,随机应付;切不可执定一种方法,以牢固的成见去应付千变万化的现象。况且学生并非处于“被治者”的地位,所以连“宽猛相济”的“治道”也不适用,还说什么“严格”,说什么“放任”!

书籍的作用,简单说来只是古人的思想行为的符号。古人的思想行为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我们认为是不错的,就拿来作根据再向前进步,省得重走那古人已经走过的路;若认为是错的,就改个方向,省得跟古人同入迷津。要知道古人的思想行为是怎样的,不得不去寻找古人思想行为的符号,这就是读书。学校教育要叫学生读书,便是这个意思。但是要注意,读书是要学生知道“以往”,为“未来”做准备。那些没有切合人生的人生观的教师不很领会读书的作用,只知道自己是读过书的,别人也是读过书的,以为读书是人生一件特别的事情,于是也叫学生读书;至于怎样才能使读书跟人生发生关系,要怎样读法才能引导学生为未来做准备,他们就不去问询了。他们最勤恳的功夫便是参考古典,罗列考据,做教科书的注释家。至于教科书里的材料是不是切合人生的?是不是为未来做准备所必要的?离开了教科书,是不是别无教授的材料?这等问题,他们是决不敢想的。我想学生受这样的教授,若是不很用心,倒是他们的造化;如果全部容受,无不记忆,那么吃亏就不浅了。为什么这样讲呢?读书只求记忆,没有研究的方法,没有实验的机会,那就不会切合人生,丝毫没有用处。然而听讲、记忆、背诵,一件件做去,却费了许多精神,占了许多时间。一个人在幼年的精神和时间是何等可贵,无端被教师引导用在“死读书”上了,就同抛在汪洋大海里一样。这是吃亏的第一层。幼年吃了亏,走错了路,将来改换方向,弥补缺憾,即使容易,许多精神和时间已经耗费了,如果不耗费而用在正当的方面,将来的成功定能增加许多。何况习惯既成,便根性难移;幼年所做的功夫,用“盲从”两个字便可概括,那“喜明辨”“爱真理”的可能性已渐渐澌灭无余,将来处理人生事务就脱不了随波逐流,没有自己的主张,到那时受旁人批评,说什么“不知道人之所以为人”“做了他人的奴隶”,不都是现成话吗?这是吃亏的第二层。然而究竟是谁的罪过呢?

上面说的,是那些完全领受教师的教训的学生,其余的学生对于这样的教授又怎样呢?他们会想:“我睁开眼来,看见天然界的现象是最好玩不过的。我走到各处,看见种种人为的事业是最奇妙有趣的。但是教师要我们读书,这有什么趣味!拘束了我的身体,耽搁了我东寻西找的工夫;什么课什么课上个不完,不知为的什么。难道不读书就不能做人!”我想他们这样想实在也难怪,儿童的天性本是注重事实的,欢喜自己去做的,凡是合乎他们天性的,他们就愿意知道它,学会它;与他们的天性不相侔合的,他们就不想知道,不高兴学。学校教育定出各种科目叫学生学习,只为帮助他们确定切合人生的人生观,那么应当就他们耳闻目见的种种事物,把研究的方法、推理的途径,一一给以指导。为教授的便利起见,把种种事物分析开来,便有了关于身体、关于修养、关于知识的种种科目,许多科目统贯起来只是一条线索,就是帮助他们确定切合人生的人生观。学生在学习的时候,觉得样样是事实,样样有趣,样样做得到,他们便分外勤奋。这时候他们觉得很有用得着书籍的地方,他们便去读书。因此可见,教师教各种科目,教各种教科书,并不是教过就完事了,还要以教育的价值为出发点,适应着学生的天性,拣那学生需要的给他们指导。教师日常教的虽是某科某书,然而心思力量必须集注在这个出发点上,那么所有的设施才有根基,没有茫无目的的弊端。又因为要使学生为“未来”做准备,当然不能只教给他们以往的成法和科学的结果,须知“成法”和“结果”是有限的,“未来”却是只顾进步没有穷尽的,所以最要紧的是引导他们练成能处置未来,进而使自己成为更高尚的人的动力。但是如今的小学教师,只顾教书的竟占了大多数,却不管学生是否需要,能否容受。其中也有很热心的,他们把以往的成法,科学的结果,凡是自己懂的,一一明明白白教给学生,很有手段,而且确无谬误;学生自己不必费什么心力,只需记住教师的教授就算受到“衣钵”了。其实这两种教法都算不得学校教育,却把学校变成了“学科杂货店”;学生到学校里来,充其量不过得到些学科的皮毛,还说不到货真价实。由于教法的不得其当,学科各个独立,没有认定教育的价值是共同的出发点,教历史的只顾教他的历史,教算术的只顾教他的算术;各种学科互相没有关联,也没有适应人生事务的应用方法。我曾听见一个商人批评学校教育说:“学校里头科目太多,徒费学生的精神,有什么用处!”他这样说固然没有明白教育的价值,然而用来批评当前大多数学校的教育现状,也不能说他不对。

小学教师对教育没有主义,对教授没有根本的出发点,那么教育事业就非常简单了,教师只需逢场作戏,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今天不登场,不做和尚,和教育便没有丝毫关系;换一句话说,他们做教育事业是适逢其会,偶一为之,至于精神的侔合,是根本就没有的。他们抱着这等态度,对事业的成功和失败便不负责任,所以对于学校里的一切设施只求省事,只求“无为而治”;什么校园、运动场、工作场、会堂、图书馆、博物室等等设备,什么集会、工作、运动、旅行、考察种种活动,他们一概看得无足轻重,可省即省。目前许多学校的设施不能周妥,经费的缺乏固然是一个大原因;但是这种种设施可以使学生接触实际事物,促进他们求知求能,发展他们的可能性,使他们认识到真实明确的人生观,因而决不能抛弃,应该从省俭方面去寻找替代。也有许多学校虽然有这等设施,然而设施是死的,怎样利用它们使学生得到知识和能力,还需要活的手段。教师的手段全仗他的修养,教师若没有修养,便同没有技术的工匠一样,对着机械只好瞪着眼看,不知道如何使用。然而他们并不感到自己的缺憾,原来他们置备这等设施之初意,不过看人学样,用来做学校的装饰品,他们甚至把学生也当作学校的装饰品。所以现在一般的学校不是枯寂无味,像座古庙,便是五花八门,像个杂乱的古董铺,没有意义,没有生气,没有趣味。他们把学校弄得非常简单,仿佛是天地间的一个特别的境界;而家庭和社会,都没有这样简单。家庭是学生产生的地方,学校却和家庭不同;社会是学生将来发展的地方,学校又和社会不同,然而学生偏偏要进这样的学校,在这特别的境界里消磨上许多岁月。学生等到毕了业,出了学校,却依然故我,没有得到处理家庭事务和社会事务的较好的方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因为学生一进这样的学校就觉得没趣,就把学校里所教授的抛在一旁,心思和气力都用到学校以外的事物上去了,那么社会上的种种弱点不免乘虚而入。这不是一个弊端吗?学生到学校里来,本想为“未来”做准备,如今学校和家庭社会都格格不入,学生即使努力也是枉费心力;那些惰性较深的索性看穿了,不去枉费心力了。然而为着未来的人生,决不能没有准备;如今把做准备的时间胡乱葬送了,学生将来的一生也就可想而知了。这不是又一个弊端吗?

小学教师不明白教育的真价值,又容易流于偏重形式的弊端。他们不知道学生的情性怎样,便把学生当作一件机械。他们又不知道学生要求于学校的是什么,便叫学生迁就学校,给学校装场面,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就因为把学生当作机械,不承认学生有活动的个性,所以行动作息都要求一律,整日叫学生坐在教室里或站在操场上,各占二三尺见方的地位,此外便没有活动的所在,便是这班教师的绝妙的管理法!教授学科,他们预先编定教案,自己怎样问,学生应当怎样答,逐句话逐个动作,一一配定了各占若干时间;到了上课的时候,只把自己问的和学生答的照所列的表表演完毕,没有不合预先设计的,连时间也没有差错,这便是这班教师的无上教授法!他们还以为这等机械的动作练习得多了,学生一定得益不少,所以增加授课钟点,到太阳落了山才放学,便是他们的热心教授!他们又定出种种规则,什么事得怎样,什么事不得怎样,都详载无遗,仿佛一部《违警律》;只求学生不犯规,不必叫他们来训斥,便自以为“训育有方”了。为查察学生的成绩,他们便注重考试;为严格学习的年限,他们便扣算学生的缺课;这等事一时也写不尽。我并不是说学生不应当进课堂、上操场、习答问、守规则、应考试、不缺课,但是教师对教育没有确定的主义,单单把这些事项作为题目来做,那么能不说是“徒具形式”吗?他们认为学生是为学校而来的,所以叫学生开运动会、学艺会等等,叫学生作了书画文字向各处投稿,好给学校装场面。他们还细行密字编成各种表册,管理上的训导上的教授上的都有,但是不从这些表册求个统计,找出什么改进教育的方法,只求他人看了赞一声“表册完备”便算得到了全部的功用。我并不是说学生不应当锻炼身体,不应当学艺,也不是说学校里不应当编造表册,作为“证往知来”的依据,但是对设施的着眼点不正确,这等设施就完全失却了教育的精神和价值,那么能不说是“专务形式”吗?

我把现今小学教育的大部分情形,差不多都说到了。照我所说的情形看来,不能不想到非改弦更张不可。现在有许多人和我一样,也有同样的感触,觉得小学教育若再因循下去,必然对孩子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于是有许多报纸杂志在那里鼓吹“教育者须修养”“立教育基础于人生观”“人格教育”等等主张,这不是很可喜的现象吗?可惜做这些文字的不是教师,更不是小学教师,我想旁观者的言论纵然清切详明,决无强人必从的力量;或者竟有人愿意听从,但是能不能觉悟到自己的不是,把不是根本抛弃,然后努力研求,自己寻到个是的趋向,还说不定。教育事业原是教师做的,教师不能只等旁人来“觉我”,要靠自己觉悟。“自觉”和“外铄”,在旁人看来似乎没有区别,在实际上精神上却大异其趣。凡是人生的一切,从“外铄”得来的,虽言表名理,行合正谊,也不过是被动的;若是从“自觉”得来的,便灵心彻悟,即知即行。我是个小学教师,所以我要“自觉”!我希望小学教育收到真实的功效,所以要请许多小学教师一同“自觉”。

1919年2月27日作,

刊《新潮》1卷3号,署名叶绍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