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教师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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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问题

要一个政府的政治修明,似乎算不得很难的事,凡是当政的人都请优秀的人充任,便能达到这个目的。要一条街上的各个人见解明白一点,知能提高一点,至少升到跟水平线相齐,那就非常困难了。因为人的数量这么多,种种关系这么复杂,像一团乱丝,岂是随便就能理清楚的?要达到这个目的,大家知道而且惯说的,只有依靠教育,依靠普及教育。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我当然十分信服。

普及教育的办法有多端,我想,我现在要说的教师问题应该是其中的重要一项。没有教师,教育无从实施;没有教师,受教育者无从向人去受教育。人们说:“这是谁都知道的。而且现在的小学校里,哪一个学校缺少了教师?何必再要你说!”我以为不应该这么说。教师问题,不单讲有没有,还该讲好不好,能不能胜任。教师是好的、胜任的,我们才可以说有了教师。否则,即每城每乡每村都有学校,学校里都不缺少教师,我们只能说没有教师,普及教育的目的仍然很渺茫。

我看见美国门罗先生调查中国教育状况后谈话的记录,他说:中国的小学教育很不坏,最不行的是中等教育。但是根据我亲自的见闻,我不很相信他的谈话。他所到的只是几处都市;在这几处都市里,他所到的又只是几个有声誉的学校。就在同一的都市里,他不曾到的学校有多少?这几处都市之外,他不曾到的地方又有多少?这样想来,可以知道我们决不能因为他这一句话,而欣幸小学教育有了什么成绩。至于我的亲自的见闻是什么?就是小学教师的不好和不能胜任。

除了相信教育,以教育为一种趣味的少数教师以外,一般教师的情形是怎样?我不必特地描摹,请有心人自己去找几个小学教师,或是亲戚,或是朋友,看看他们的思想行为和他们对于职务的观念。如其没有相识的,在茶馆里、酒肆里、公园里、赌场里、彩票店里,你可以遇见他们,也可以满足你考察的愿望。若在乡村间,研究三元地理的先生改充教师了,富翁的儿子因避免游荡之名而任教师了,鼓吹的乐工因识几个字而兼任教师了。我永远不肯相信,教师的职务只在教几个一点一画的字;我更不肯相信,思想行为和职务观念对于任教师这件事是没有关系的。而现实的情形,偏是我所不肯相信的!

不顾实情,闭着眼睛处理,这也是极容易解决的事。教师不好,不能胜任,换掉就是了。但是谁去接替?这个问题又是不必想就可以回答的,有师范生在那里。固然,现在的教师之中也有一部分是师范生。但是试问现在的师范学校是什么情形?它和普通的中学校有精神上的区别么?它曾经留意过特地造就良好的小学教师么?如其不能回答一个“有”字和一个“曾经”,那么它的成绩就很难说了,即使学生的成绩并不很坏。又试问没有出校的师范生是什么情形?他们虽然在师范学校里,却很鄙夷小学教师这桩事业;越是优秀的,鄙夷的强度也越厉害,若不是真个无路可走,毕业后决不肯自愿投入小学教师的网里。所以时间一年年过去,师范生一班班毕业,小学教师中却仍旧有三元地理先生等等。

这也不能怪三元地理先生等等,好的教师譬如是太阳,他们就仿佛爝火。在太阳不曾出来以前,爝火虽微,总有一点用处。三元地理先生等等不是确曾教孩子们识了几个一点一画的字么?倘若不是他们支撑场面,孩子们要识字也没有机会了。至于他们所以居之不疑,我想有两种原由:一、这究竟是一个饭碗,虽不丰满,却是比较高雅而写意的饭碗;二、明知自己是爝火,待太阳出来也情愿交卸,但是太阳总不出来。就是我,虽然任了多年小学教师,始终自知是一点爝火,同三元地理先生等等一样。等待了好久,只不见太阳出来,而自己的不胜任为教师却越来越明白,终于不敢当教师了。到了最近,更发现不胜任教育自己的孩子,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时时发愁。若是什么地方有太阳,我愿意将他送给那太阳。但是,太阳在哪里呢?

我写这篇文字,意思在希望小学校里出现太阳。所以我不再写丧气的话,而想对师范学校贡献一点愚见。第一,我希望师范学校的章程中多加一条,说明凡来入学的,毕业后必须当小学教师。有了这一条,视师范为普通中学的学生就不会来了,章程中的半途退学罚费的规定就有用了,知照县官任用师范毕业生的办法也有效了。否则,一个毕业生可以不当教师,就可能全班大家都不愿当教师。果真如此,师范学校有什么用处?第二,我希望师范学校要认清楚它是师范学校,它的任务在造就良好的小学教师。具体的办法,恕我说不出,但是我知道一定与普通中学不同。这两层做到之后,在学者因趋向已定,事业已决,得以安心学习;施教者因标的既具,成绩立见,得以尽力设施。结果一定能使现在的小学教育真个改变一些面目。

师范生不愿任教师的原因当然有许多。我想物质的原因或者是重要的一项。我不信一辈人唱的高调,以为教育是神圣的事业,不是为糊口计的。事业尽管神圣,只要我们能尽职,正不妨借此糊口,而且唯有这样的糊口才是正当。所以看教师事业为一个饭碗,若不加上消极的意思,决不能算是卑鄙可耻。现在这个饭碗却难说了,除开城市,单说大多数乡村,教师月薪在十元以下六元以上的已算优越。这就只能由三元地理先生等等去兼任了。更有所谓学务委员,对于教师们有非常的权力,对于金钱有特异的爱好。他们要从中侵蚀,他们要保持权力,亦唯有录用三元地理先生等等,而优秀的师范生决不愿意受这等苛刻的待遇。

我们不自认为弱者,谁愿意受人家的苛刻待遇?但是因为不愿受而退却不前,仍旧落于弱者一面。既为师范生,教师就是终生的事业;前途的发展是应负的责任,障碍的破除也是应负的责任;各县财政的支配,教育经费的支配,不应为公众、为自己而过问么?若自问真能尽职,老实不客气,很可以明白地提出要求,要一个丰满的饭碗。对于监督者的溺职和舞弊,不应为公众、为自己而反抗么?唯其没有人反抗,才有人越出了范围,公然地无所顾忌地为所欲为。教师发出了反抗之声,才能够在自己的范围内做好应做的事。

我希望师范生都为教师,为学校里的太阳,代替以前昏暗不明的爝火。这使我们有一种骄傲,得以向人家说,“我们不但有教师,而且有好的胜任的教师了!”于是乎这件烦难的工作,就是要一条街上的各个人见解明白一点,知能提高一点,至少升到跟水平线相齐,就有成功的希望了。

我这一点浅薄的意思,是在对着五岁的孩子发愁时想起的。

1922年6月9日作,

原有副题《希望于师范学校和师范生》,

刊《教育杂志》14卷7号,署名叶圣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