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桃源小劫
一天半由大理到金顶,在鸡足山睡了两晚,入山第三天的下午,取道宾川,开始我们的回程。这几天游兴太高,忘了疲乏;我虽则在这几天中已赢得了“先天下之睡而睡,后众人之起而起”的雅誉,可是依我自己说,除了在祝圣寺的一晚,实已尽力改善了我贪睡的素习。在归途上,从筋骨里透出兴奋过后倍觉困人的疏懒,为求一点小小的刺激,我纵马跑一阵,跑过了更是没劲。沿路没有雪,没有花,也没有松林。几家野舍赶走了荒凉和寂廓,满冈废地却又带着疏落和贫瘠。平凡的小径载着几十个倦游归来的人马,傍晚我们才进入宾川坝子的边缘。除了远处那一条金蛇似的山火,蜿蜒绕折,肆意蔓烧的壮观外,一切的印象都那样浮浅。现在连那天晚宿的地名,都记不起来了。
我们在那带有三分热带气息的坝子里,沿着平坦的公路,又走了一天。旅队隔成了好几段,各自在路上寻求他们枝枝节节的横趣。上山时那种紧张,似乎已留在山里,没有带出来,怎能紧张得起来呢?前面吸引我们的不是只有平淡的休息么?若是这路是指向蕴藏着儿女热情的家,归途上的心情,也许会不同一些,而我们的家却还在别条归途的尽头。要打发开路端缺乏吸力的行程,很自然的只能在路旁拾些小玩意来逃避寂寞了。我一度纵马跑到前队跟着宋公去打斑鸠,又一度特地扣住了马辔,靠着潘公、罗公说闲话,又一度约同了一两匹马横冲一阵。琐碎杂乱,使我想起了这一两年来后方生活的格调多腻人,多麻木的归途的心情!这种心情若发生在一条并不是归途上时,又多会误人!我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凉。
我们的归途若老是像前两天一般的平坦,这次旅行也一定会在平凡中结束了。幸亏从宾居到凤仪的一段山路,虽则没有金顶的高寒,却还峻险。盘马上坡,小心翼翼,松弛的笑语也愈走愈少。走了大概有三四个钟点,山路才渐平坦。这一片山巅上有个小小的高原,划出一个很别致的世界。山坡上一路都是盘根倔强的古松,到这里却都改了风格,清秀健挺,一棵棵松松散散的点缀在浅草如茵的平地上,地面有一些起伏,不是高低小丘,只是两三条弧线的交叉,“平冈细草鸣黄犊”大概就是描写这一类的景地。清旷的气息,使我记起英伦的原野和北欧的乡色,惟一使我觉得有一点不安的,只是那过于赭红的土色。
这高原的尽头有一个小村子,马快先到的就在这村子里等我们这些落后者。当我们走进那间临时的憩息所时,里面黑压压的已坐满了一屋人。有一位副官反复地正在和本村的父老们说明在军队里师长之上还有更高级的军官。可是善于应承的乡人口里尽管称是,脸上却总是浮起一层姑妄听之的神气。内中有一位向着他身旁老人用着一点不大自信的语气道:“没有了皇帝,师长不是最高了么?”副官的话愈说愈使野老们觉得荒诞了。他讲起了有一种叫日本人的打到了我们中国来了。可是我们的总司令却住在他们认为世界上最远的边境大理府。
“大理府?我们有人去过。知道,知道。”可是那种叫日本人的没有到这地方,那自然还在天边,所以那位副官的宣传也失去了他的效力。
他们送上了一盘烤茶,比我在洱海船底里尝到的更浓。一会儿又泡了一盘米花汤,甜得不太过分。我正在羡慕这个现代的桃花源,话却转过了一个方向。里面有一位问起我们是否认识那位“森林委员”。
“我们杀了一只鸡请他,给了他两百块钱。谁知道他临走还拿走了一床毯子。森林委员是来劝我们种树的。种树倒不必劝,要是凤仪那边人不来砍我们的树,也就得了。”——原来这是桃源里小小的一劫。
他们里面有个当保长的,在外面张罗了半天,到头来要留我们吃饭。桃源里有多少鸡,能当得起我们这批游山委员的浩劫?我小声地向身旁的一位朋友说:我看他们准在打算卖去半个山头才能打发开我们这批比师长还大的人物了。天下哪里还有桃源!
宋公递了一叠钞票给保长,“这是给森林委员赔偿那条毯子的。”他们显然有一些迷惑,很可能有几个老年人在发抖,不知是出了什么乱子。委员老爷连茶都要给钱,一定有什么比拿毯子更难对付的事会发生了。
我们上了马出村时,那几个有些迷惑的老人,又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应当的事一般,急忙的赶出来,一直在我们后面送我们出村。我一路在猜想他们在这黑屋子里,对着那些狼藉的杯盘在说什么话。直到山口又逢着那面县政府收“买路钱”的旗子时,才收住了自己的幻想。
出山口,路很陡的直向下斜去。我们不能不下了马,走了好半天。半骑半走的又有三四个钟点才到凤仪的坝子里。在凤仪的公路上我们坐了一节马车,一节汽车,又顺便到温泉洗了一个澡,在下关大吃了一顿,星光闪烁中回到大理的寓所。
晚上我沉沉的熟睡了。整个的旅行似乎已完全消失在这疲乏后的一觉中。醒来已是红日满庭,忽然我又想起那些桃源里的人昨晚是否也会和我一般睡得这样熟,这叫我去问谁呢?
1943年3月于呈贡古城
(1) 1943年2月,费孝通前往大理讲学,途中与众友人前往佛教名胜鸡足山旅行。这次行程兴味盎然又险象环生,作者写下散文名篇《鸡足朝山记》,当年作为“生活导报文丛”之一,由生活导报社出版,潘光旦特为作序。——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