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我罚入地狱,这种上帝总不能使我敬服的。”(11)
路德的向教会加以攻击是由于他感情的驱迫。他眼见人民在时代转变中,痛苦繁生,而教会腐败,非但不思挽回此情况,反而顺水推舟,无恶不作,盘剥农民,无所不至。他是一个重事实的人,他要为自己的魂灵得救而追求,他亦要为人民的痛苦而请命。思想上的是否一贯他是不注意的。
加尔文不然,他从小受法学及神学严格的思想训练,加上他深刻隽利的性格,虽和路德浸在同一潮流中,同一的领导宗教革命,但是立场和成就都和路德不同。
路德和中古的神学家、一般地主在农民社会的场合说教。但是时代已走出了农村中心的社会向着工业中心的社会猛进,所以路德尽量的狂喷号呼,终觉世风日下,没有希望。
加尔文即生长于Noyan,新兴的都市。父亲是一个暴发的绅士,所以他的处境和风扇熔炉旁的路德自然大异。他的生活从小就站在时代的最前线,新势力的中心。他后来的信徒亦都是往来各地的商人和聚居于市场的经纪巨贾。他们过惯了巨款的债贷来作生产事业,取利是不成道德问题的。所以加尔文教义的出发点上就坦白承认资本、信用、银行和商场市场中一切所需要的行为和精神都不与理想生活相冲突的。加尔文所要解决的问题,就在如何能使他在社会所见的种种资本主义的精神成为宗教的美德,如何能使资本主义的行为受宗教的洗礼。
路德的上帝是天旱了降雨,稻枯了放晴的老天,加尔文的上帝是市场上赢亏无定变化莫测的运命。所以前者是慈悲的,后者为严酷的,前者是软心肠的,后者是硬心肠的。
加尔文是一个受神学及法学训练极深的人,所以他理论是承继中古经院学派严谨的论理精神。言论的一贯和彻底是他胜过路德之处。自从圣奥古士丁St. Augustinas之后,历代以论理精神来研究教义的人都倾向于一种态度,以为上帝的慈悲是一种最高的自由意志的表示,并不是个人功德的结果。加尔文的上帝绝对威权就根据于此。本来依严格的论理来推论,上帝就是创造一切的主宰,人是被创造的东西,以被创造的地位,如何能推测创造者的意志,更不能以被创造者的行为的善恶来决定主宰者的意志。主宰者的意志不能不有绝对自由,若受了其他条件的支配,他之上一定另有主宰了。所以上帝的权威是绝对的,人类是无限的卑恶。他的一切都受主宰者绝对的支配,永生或沦灭亦是被支配的一部。自己的运命全在主宰者手中无法顾问。若制定了沦灭即沦灭,没有挽回的方法。上帝有时愿意把他的意志启示时就启示在人间,但所启示的只是零星碎片而已。他全部的意志不能在零星中窥见的,而且他有绝对的自由决不能因所启示的为范围他的自由。
加尔文认为人类中只有少数是能得到上帝的恩宠,得不到上帝的恩宠赦免罪恶,就永远没有超度的希望,至于那些被断定沦灭的人想用现世的善行功德来改变上帝的意志,根本就蔑视了主宰者的威权和他绝对自由的意志。
这种理论是极为冷酷的,人既生而有罪,入世了又不能靠他自己的苦行修为积德行善来求永生。自己的前途,全貌无从了解,高深莫测的全能意志的自由取舍。这种听天由命的态度,造成了一种极端孤独无助的境况,何怪Milton认为这种上帝是没有敬服的可能呢?
在人生道上,面着无可挽回的运命,无伴无侣的预备接受上帝给他自由的判决,世上是没有人能给你一些帮助,祭司不能帮你,因为祭司和自己一般不能测度上帝的意志,教会的典礼于你毫无裨益,虽则典礼是上帝制下使人来尊荣他的仪式,但并不能借此获得上帝的慈悲恩赦。依靠教会亦是枉然。虽则受上帝选择的人不出教会的范围,但教会中人不都是入选的。教会并不是出死入生的渡船。这样把永生的希望完全和教会及典礼断绝成了二件事。
从宗教历史上看,宗教逐渐脱离巫术,从Hebrew的先知,直到加尔文才完成。永生和得救决不能靠巫术来求取。上帝有绝对的威权和自由的意志,人类则是无限的卑恶。个人是独孤无助等等概念加上了清净主义,驱除一切感觉及情绪上的刺激,因为这些易使人沉湎迷醉于永生有障,造下了克己苦行的基础。
我们若记得中古时代宗教生活的深入一切,来世重现于现世的情形,加尔文的教义,一定给人民一种极严重的自问:“我是被选的么?我们如何能知道自己的被选呢?既然一人的行为不足显明将来的是否得救,上帝的意志又是无从猜测,我们能安于过这前途茫茫的生活么?”若是加尔文那种宿命论不加以修改或抛弃,只有二条出路:一是把相信自己是得选的视作一种绝对的责任,一切怀疑视作试探;一是尽力于自己现世俗务,在日常生活中证明自己的得选。易言之,将全神贯注于现世俗务当做一种天职,尽力干去。把超出于自己智力范围以外的问题搁置不问。因问与不问与得救不得救全无关系,与其问而烦恼不如搁置为妥。搁置的方法就是现世寻出一二俗务来吸收自己的思想和能力。
加尔文更进一步以为非但从事于世事可以避免时常去猜度上帝,而且可以在世界上尊荣上帝,所谓尊荣上帝就是表现上帝的意志于世界上。我们虽不知道上帝的意志,但是上帝是无所不在无所不及无所不能的,宇宙的运行,世事的推移,都依了上帝意志而活动的。所以人只要抹煞自己,承认自己是上帝在这世界的工具之一,凭上帝的支配而从事于活动,上帝的意志就能在我们的身上表示,我们就尊荣了上帝。这种因上帝支配而活动,并非是要得得救的入门券,这是不论得救和不得救,人类所应尽的责任。所以这种尊荣上帝的行为和天主教的功德不同。在天主教义中功德的累积是得救的代价,好像是一本账簿。罪过和功德常可消除,它的净存作为得救和沦灭的标准。加尔文的教义中不容许这种蔑视上帝的理论存在,善行是不论得救和不得救须奉行的责任。一失足,就永没返回的希望。所以人生须永远在有计划有系统的克己苦行中过活。所以加尔文的重视成律,绝灭以自己为本位的冲动行为,是人生行为的完全理性化。
加尔文的克己精神与中古的克己精神不同。后者是出世的克己论,前者是入世的克己论。
出世的克己论是厌恶世界,想脱离自然界融入一理想界。加尔文非理想主义者,并不是要克己以实现其理想于此世界,他的理想世界仍是天国,但因为要顺从上帝的意志,所以抹煞自我过有规律的生活。他是站在厌世和理想的克己论之间,可称为现世的克己论,这种现世的克己精神是资本主义的不为了享用而生产精神的基础,获利赚钱、竞争,和理性的精神都是从这基本精神中一贯演绎来的。我们可把此三种精神如何与加尔文的教义相连接分别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