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村农田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三章 农田的负担

一、职业分化

中国农村问题尽管错综复杂,像Tawney教授所说的,“底子里却十分简直,一言以蔽之,是现有资源不足以维持这样多的人口”。(1)本书里将要一步步分析的其实不过是这句话的一个例证。我将根据禄村的事实来说明一个内地农村在严重的人口压力之下,如何发生一种特有的土地制度。像禄村这种连简单的手工业都不发达的农村,差不多全部人口压力都由土地来担负。土地上的孳息是维持这样许多人,不论有地没有地的主要资源。我已将人地比率的大概情形,在上一章叙明了,接着我将讨论土地上有限的孳息如何分配?各人用什么权利来分享这一宗财富?可是在这些问题之前,我先得叙明禄村人民除了经营农田之外,还有什么生产事业可以使他们得到相当的收入?有哪些职业来和农田分负这人口的重担?农田在禄村经济中究竟占什么地位?让我在本章的开始先把禄村人民在农田经营之外所有职业开一清单,然后再逐一说明这些职业的性质。

调查这些职业的时候,有一个困难,因为除了马店,杂货店,豆腐店,药店之外,在外表上是不易看出来的。有些是隔几天才做的生意,平时在家一样做着杂务,农忙时一样下田。有些是没有定期的,好像我们有一次在路上走过,看见一家生了炉子在打铁。我们进去一看,是惯熟的王家哥儿两个。上午我们还见他们在田里做工,下午都在做铁匠了。他们和摆凉粉摊的姑娘不同,因为他们的工作是没有定期的。有人请教他们,要他们把锄头出出新,或是钉耙修修尖,他们把风炉一生,费上半天做个铁匠。没有人请教他们,炉子可以搁上好久不生一天火。

表7 禄村职业分化表

以我们第二次在村时那位姓赵的房东来说罢:他是个兼做医生的药店主人。他的住宅沿街,布置了个店面。可是这店面的窗子却不常开,即使开时也不容易看得出是个药铺,因为药柜前常是挡着一个挂着赞美诗的立轴。与其说是个店铺,不如说是个礼拜堂。反正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在窗外递钱进来买药的。药是由他瞧了病配好了送去的。他是这个村子有名的教徒。行医能否说是他的职业还成问题。他出去做客,串门,和做医生根本就不容易分。瞧了病,送了药去,是否是一种服务,还是一种有报酬的工作,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还有一位医生,据说一年也开不上两三张方子,没有人请他看病,并不影响他医生的身份。不论哪一位医生,瞧病不瞧病,给钱不给钱,并不会引起严重问题,因为他们家里多少有一些田,饭米是可以自给的。

至于那些木匠泥匠则更不易说了。村子里的人高低都有一些手艺,简单的工具也是家家都有一些。亲戚邻舍要修理那些木器,或是砌些矮墙,谁也愿意帮一手忙。他们也不要工资。住在我们隔壁的那位刘大哥,就常常在那里干这些事。他有一次很得意的同我们说:他的灶房和马槽是他自己砌的。竹凳竹筐也大都是他自己编的。他的手不很愿意闲,他是最肯帮人的。我的床坏了,他拿了斧头来修理,给他钱,反而使他很不乐意。像他这样的人,我没有列入表中。在表中的只限于以技能作职业的人,换一句话说,是要工钱的匠人。

上面这张表,有一部分是只根据当地的人给我们的报告,好像屠户,酒户和弹花匠,我始终没有见过他们做过这些工作。

在这32家中只有四家是专靠这些职业谋生的,其他不是有田的,就是在农田上卖工,而且从他们收入上讲,还是以农业为主。不靠农业的四家是:一、兼卖鸦片的杂货店;二、豆腐店;三、和人占卦归魂的女巫;四、到各处去算命的瞎子。

杂货店都是很小的,主要的货物是烟草,香烟,油,纸等。最大的那家,据说全店货物的价值不到300元国币。那摆地摊的老冯,资本不过10元国币,他在街子上买了一筐梨,在平时等人来买,一天做不到1元的生意。所以若要专靠开杂货店养家不大容易,这点在下节叙述街子时还要提到。那一家不兼营农田的杂货店是靠贩卖鸦片来挣钱的。我们晚上去看看花烟间里总是有人躺着。据我们确切知道的,有38个人天天得吹一些烟。在这些人里面,自己有灯的约占一半,其余的就零散买烟吃。1939年烟土已经卖到14元1两,一个人至少要吹8角钱的烟。这一间烟灯,一天总可以做20元的买卖。能有多少利益,我们不知道,因为他们买的尽是私贩的烟土,价钱不易打听。

豆腐店有三家,只有一家是不兼营农田的,可是这并不是说这家是全靠豆腐店的利益来维持生活,他们兼营着其他运输及赶街子等事。

收入最大的是那位女巫。每开一个蛋卦,要1升米,一个蛋和两角钱;归一个魂,1939年价钱涨到六七角。我们不能说出个定数来是因为她并没有一定的价格,而且常借了死了的魂说报酬不够,请教她的人,又得暗暗的把一两张角票放在她后面的凳上。一天她能开几个蛋卦,归三四个魂,她的收入自然是很可观了。请教她的人真是推不开。我们去参加了好几次。要开卦的,都争着把米,蛋,香,钱给她,惟恐落后。归魂的还得预约。我们所住的房子离她归魂的地方,只隔了一座屋,时常连着几个下半夜咿咿喔喔听得怕人。非但有事的人要去请教她,她还可以自己同村里人说,路上见了谁的阴人,要她传言,有话要和活人说,于是活人不能不请她归魂了。还有新死的人,每年都要归一两次,不去归了,死人会发脾气。因之,她不像木匠泥匠那样对于自己的工作不能有预计和把握,她是不会失业的。她的营业范围并不限于禄村。请教女巫的人,有些是远在别县;据说省城里有一位大官,曾经派了汽车来接过她,她没有去。她是住定的职业者,要人家去请教她的。

那位瞎子,虽则做着和那禄村收入最多的女巫相近的职业,可是他的生意却差得很。女巫不种田,连她的丈夫都靠她可以不做事而有烟抽。那位瞎子却是个没有家室的苦人。他一早出门,替人算命和对八字,请教他的大半是救济这残废的意思,所以收入很有限。在禄村不常见他。有一次我在路上碰了个瞎子,攀谈起来,才知道他是住在禄村的。

在上表中,我们可以看出在禄村最重要的职业是开马店。这项职业自从抗战军兴之后,更是发达。原因是禄村在区位上所处的地位很合于这种职业。禄村正是处于从产盐中心的猴井到禄丰运盐的大道上。从猴井赶一批马,驮了盐块,走到天快黑时,刚到禄村;若是要赶一阵可以当晚到禄丰城里,可是天太晚了,也交不得货,所以在禄村歇一晚,明天一早进城是一样的。

驮马到了店里,店主供给草和寄宿的地方。赶马的人也就宿在店里,每匹马依1939年市价,每晚两角,赶马的不用另付宿费。豆料由马主自备。店主在收取寄宿费以外,还得到马粪,可以下田做肥料,或是把肥料去换草。40背粪(一槽)换一大堆草,一大堆草有8小堆,每小堆有40把,每把有10多棵稻。依当时市价4角一背;1938年只值4分,一年中涨了10倍。每天1匹马要吃三把草,所以一大堆草可以供给100匹马的食料,相当于100匹马的粪,马店主人不必贴钱买草。

每家马店,据几个马店主人和我们说,在普通情形下,一个月里总有10天有马歇,每天平均20匹,一个月有200匹马住店,店主可以收得40元国币。赶马的时常向店主买豆料。1938年豆料便宜时只值1角8分1升,到1939年涨到了1元1升。所以店主们凡是屯积着豆料的,这一年真是发财的机会。一个月卖出两担豆料(每匹马每天吃1升蚕豆,玉米或黄豆),可以赚160多元。这当然是特殊的机会,只有几家有资本的店主享受这种利益。今年盐价也涨,赶马的人多,所以每店每月可以超过200匹马。我们在村时,除了那一个多星期下雨之外,差不多天天每家马店都住满。有好几次,赶马的在禄村找不到空店,天黑了还要向城里去赶路。

除了马店之外,禄村并没有其他重要的商店或作坊。职业分化可说是很简单,这些简单的工商业怎样能应付这122户的日常需要呢?这一层考虑,使我们注意到他们在商店以外的贸易机构,这就是我们在下节将叙述的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