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挡住了前程
19世纪的中叶,英国的商船已经在军舰保护之下,驶入了世界每一个港口,在事实上帝国已经成熟,尽管有小英国主义的格兰斯东拒绝收生,还是延迟不了它的诞辰。1876年春天,狄斯累利为英国购得苏伊士运河的翌年,又把印度女皇的冠冕加上了维多利亚的头上,似乎是无法逃避地走上了这命运已注定的路子。狄斯累利怎么不明白他给英国一个重大的担负,他又怎么不明白格兰斯东在耳边响亮的声音:“这样的帝国是必然会瓦解的。”他不能不向巴力门里为他欢呼的人说:“你们有了一个新的世界,新的势力,也有了一个新的、也不可预知的目标和危险要你们应付……英国的女皇已成了东方最强的主权了。”欢呼的声音掩盖了危险两个字,英国多少青年的生命从此将埋葬在这两个字里。70年后,这危险却暴露了,而且竟是一个全人类要共同应付的危机。
格兰斯东所预言和狄斯累利所暗示的危机是什么呢?他们知道大英帝国的基础并不是健全的。煤、铁和技术并不能由英国独占,工业会在世界各地发生,会超过工业的老家;而且英国工业的原料和市场却又远在海外。生产原料和购买英货的人民大多并不是英国人,要保证原料的获得和市场的稳定,英国必须永远维持它的霸权,不但在海上不能有敌人,而且在海外要有武力去保护没有别人敢于争夺的原料和市场。换一句话说,大英帝国必须有殖民地的维持。赫斯克逊早就说了:“英国是不能小的,她必须维持这样子,不然就没有她了。”
危险就在这里。维多利亚时代的膨胀是值得骄傲的,但是这却把英国置上了没有退路的绝地。它能永远占住水上的霸权,保持住殖民地,光荣是它的,不然,它就完了。这是每一个帝国的首相所不能或忘的格言。狄斯累利创造了这局面,麻烦了接着他当政的每一个首相。而且这局面也愈来愈严重,因为英国没有独占煤铁和技术的可能。科学没有国界。它抵触着英国的愿望,在世界各地兴起了工业。每一个工业国家的兴起,都成了大英帝国的威胁。这威胁造下了帝国维护者的备战心理。丘吉尔在1924年就明白地说:“人类的故事是战争。除了简短的,朝不保夕的插曲,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和平;从历史开始以来,屠杀性的斗争是普遍的,而且是不会完结的。”
在这种无可退守的境地作战,英国自从获得霸权以来,从来不能容忍一个可能超过它的强权出现,当法国要抬头时,它立刻去扶持德国,当德国要抬头时立刻又去扶持法国。这种外交使欧洲永远处于分裂和萎弱的境地,英国的霸权才能确保不替。一直到1939年,这种基本的权力平衡还没有改变。可是以分裂,破坏,压制,残杀,战争来应付大英帝国的危险是消极性的,而且我们可以说是逆流的,是和人类文明的进步相抵触的。人类并不能以维多利亚宫廷的光辉为止境,这并不是文明的极点,亿万细民还在穷困、恐怖中喘息,人类还得使每一个人都能享受维多利亚宫廷里的华贵和风雅。这却不是大英帝国所能许诺的世界。我们不能不承认英国在人类文化中的伟大贡献,科学,技术,民主,风度,哪一件不成为19世纪以来人民的模范;但是,它若一定要站在世界的前排,不能容忍别人争光,它也就成为文明的绊脚石了。我自然不是说英国人的心胸这样狭小,英国人从个别来说是最能尊重别人,容忍别人的,可是他们为了帝国地位的安全,却又是“无意”地着着走上和他们风格不合的方向。每一个认真的英国人都避免不了这内心的矛盾,正如我一位很亲密的英国朋友所说:“谁喜欢在印度这样搞下去?可是我们怎样脱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