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殖到抚育
种族绵续是指在这世界上继续不断的有该种生物存在,生物个体都有一定的寿命,不管是朝菌,蟪蛄;或是冥灵,彭祖;寿命的长短尽可以相差很大,但是它们总有一死,那是一定的。因之,种族要在这世界上绵续下去,不能不继续不断地有新个体产生出来代替旧个体的位置,有如接力赛跑一般。这样,所以种族绵续不能不靠生殖机能。可是我们一定得明白,生殖机能所能做到的是从旧个体中产生新个体而已;新个体产生之后,是否能在这世界上生存,是否能在未死之前再生新个体,都不是生殖机能分内之事了。
生物界中的确有很多种类,子体一旦得到生命就能独立生长,在这世界上占一地位,不必需母体在授予生命之外,再做其他的事。可是生物界中同样有不少种类,子体得到生命之后,它们的生活还得靠母亲来维持,母体对于子体还得担负一个时期生活的责任。不能独立生活的子体得从母体得到他所需的营养和保护。我们说这是母体给子体的抚育。
从概念上,我们可以把生殖和抚育分得很清楚。生殖是新生命的造成,抚育是生活的供养。在事实上,只有在用分裂法来生殖的单细胞生物中,这两件事的分界可以划得出来。在其他稍稍高等的生物中,两性生殖细胞结合之后,新生命虽已造成,但是这胚胎要能长成一个个体还得靠外来的营养和保护,所以多多少少是要一段抚育时期。
子体得到母体抚育的方式很多。有些是预先储藏了一些食料和胚胎一同排出于母体体外,有些是一直把胚胎留在母体体内,不断地给予日常的营养,等胚胎成熟后才排出母体体外。这是体内的抚育。有些动物在生理上已和母体脱离了关系之后,还是要靠母体的乳汁维持生活。人类就属于这种动物,人类的婴儿所需的哺乳期特别长,而能独立直接利用别种食料来营养的时期又特别晚。即在断乳之后,生理上虽则可以说已经长成独立的个体,但是还须要一个更长的时期去学习在社会中生活所需的一套行为方式。这是人类所特具的需要。社会知识的传递对于个人的生活是极其重要的,因为人不能个别地向自然去争取生存,而得在人群里谋生活。一个没有学得这一套行为方式的人,和生理上有欠缺一样,不能得到健全的生活;他也就没有能为人类种族绵续尽力的机会。把这套行为方式传授给孩子们的工作可以称为社会性的抚育。社会性的抚育在对于孩子的长成,新的社会分子的培养,以及种族的绵续上,和生理性的抚育有同样的重要性。
可是,社会性的抚育岂是和生理性的抚育同样是生物机能的表现么?根据什么生物特性,人类不但要生孩子,而且还要把孩子领大、抚育成人呢?若是我们不能说人类的抚育作用是母体的生物机能,那么我们也就不能在生物基础上找到人类种族绵续的保障了。
有人说人类抚育作用是出于母爱的本能。所谓本能,不管它的意义的伸缩性有多大,总是指不学而能,由生理结构所决定的行为,只要看梁间的燕子,双双衔泥筑巢,孵出了小雏,一来一往地觅食喂它们,等小燕子羽毛长成,眼看着它们纷飞四方。小燕子长大了,并没有跟老燕子学,也不管白忙了一阵的教训,照样演出这一套。这种抚育作用显然是不学而能的,是本能的。当然,我们不很明白为什么燕子们非这样办不成;不衔泥、不筑巢、不觅食来抚育小雏燕,有什么生理上难过之处。关于这一点,本能论者可以说,在人类里可以找到一些答案的线索。小孩吸乳一方面固然是得到营养的手段,也是抚育作用的基本工作;另一方面,正是上帝的巧妙,却也是解决母体乳胀的办法。产妇乳汁充塞,引起胀痛,是一种生理现象,从这生理上的压迫可以引起喂乳给孩子的行为;且不提心理分析学者所注重的母体在喂乳中所得性的满足。抚育作用是本能的,是出于生物机能。
这种说法固然指出了抚育作用有它的生理基础,这一点并没有人否认,一切文化都是如此,都可归根到生理的满足。可是从这一点生理的出发点要推演出长期的、复杂的又相当麻烦的社会抚育作用,却还需要比较更详尽的生理分析,当然这项分析现在还没有多大成绩可说。在这里我们不妨退一步承认在生物机能的连环中尚有抚育作用这一节。可是我们同样一定可以看得到这一节连环比了上一节更脆弱多了,更容易中断。若是我们要找从生殖到抚育这个环节中断的可能,例子很多。以特罗布里恩德岛上的土人说,马林诺夫斯基可以很坚决地断言,他们并没有人工避妊的行为,可是关于堕胎一事就不敢说半句肯定的话了。(8)在我早年所调查过的广西花蓝瑶里,一个不知道堕胎方法的女人竟被称为“笨老婆”。要等小孩子生了出来才想法解决,自然是自讨麻烦了。归有光母亲所吃的螺蛳,江村妇女所吃的鱼鸟蛋一类的东西,我相信是极普通的。也许因为这太普通了,所以在把堕胎看作不道德的地方,当医生的得起誓不做这种生意;可是这种誓约并没有比其他誓约更有效力。不但城市里,连乡下,时常可以找到把这事作专业的人。这誓约反而使这可能有危险的工作,因为正当的医生不愿接受,而落入江湖术士手里,造下人间的罪恶。
堕胎若不经医生的手术,可以说是很危险的,因之,在不把杀婴作为犯罪的地方,这也成了对付不受欢迎的孩子们的普通手段。若是杀婴不便故意,疏忽也可以提高婴孩的死亡率。当我在写这一节的时候,我隔壁那家太太会在孩子高温重病时,撒手入城,把孩子交给不太懂事的小丫头去招呼。若是这孩子死了,我除了把他归入被杀的孩子一类之外,实在没有其他更恰当的说法。在禄村调查时,我就知道我的房东太太有一个刚能单独行走的孩子,因为没有人看管,溺死在水沟里。像这类的事,乡村里是司空见惯的。我现在寄居的地方,一年前还下令禁止把死婴挂在树上。把死婴挂在树上据说是为了要避免死鬼再来讨债。这说明了这地方死鬼缠绕的频繁。孩子不住出生,不住死去。假如新西兰的孩子是没有冤死的,则正常的婴孩死亡率不过是39‰左右,而我们中国,依不太正确的字数说,却高到275‰(9),每年有1/4的婴孩要死去,得不到抚育。
堕胎,杀婴,和疏忽致死,使新个体得到生命之后还是不能生长。我们的生理结构中并没有一个特别的器官能给孩子们一定能得到抚育的保障。人类种族的绵续很难说是生物机能的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