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1983-1996)(合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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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白龙江话林业

开发少数民族地区必须从发挥它的自然优势着手,以甘南来说,就是林和牧。先说林。

我这次去甘肃,先是重访定西。从定西回兰州,通过兰州经临夏去甘南。车出兰州,进入洮河流域,心神为之一畅。那是因为我已被光秃秃的黄土高原憋了一个星期的气。尽管说定西这几年种草种树大有成绩,但荒山面积太大,种上草、种上树的还不过是集镇附近的一些山头。沿公路看去,被急流冲刷成的条条深沟,把黄土割裂成为无数大大小小的丘壑,这些黄土丘壑像是剥光了皮,赤裸裸地撅起背脊,伏在大地上的大爬虫,看上去令人恶心难受。坐飞机去过兰州的人,谁也忘不了从机场到市区路上所见到寸草不生的一片荒山。想到这曾经孕育我中华民族文化的摇篮,现在被糟蹋到如此地步,怎能让人心平气和呢?!

一进临夏境内,景色焕然一新。四周山色,虽说不上郁郁葱葱,但满山浅绿宜人。我不禁回头和同伴们说,哪一天全甘肃都能装扮得这样就好了。山坡上有草、有灌木,偶尔还看得到一些范围不大的密林。平地上的村庄都有绿树为屏,公路两旁的穿天杨已粗壮成材。大田里的玉米长势正旺,割下的小麦,一垛一垛地排列成行。我好似刚从黄土堆里钻出来,看到这一派丰收景象,真觉得换了一个世界。向导见我露出欢愉的情绪,也笑了,但是接着他便说:假如你能早来20年,到甘南白龙江去看看,不知会高兴成啥样了。

白龙江藏名舟曲,东西横贯甘南南境,主要在迭部和舟曲两县境内,系嘉陵江的支流。甘南南部的岷迭山脉(海拔4920米),是洮河和白龙江的分水岭。洮河流入黄河,白龙江通过嘉陵江流入长江,属我国的两大水系。这两条河的两岸往昔同是甘南的富庶之区。

白龙江流域是我国重要的林区,盛产云杉、冷杉,面积220万公顷,木材蓄积量1.56亿立方米。这地区分属甘、川两省,但海拔都是三四千米,居民以藏族为主。1958年实现公社化,森林全部收归国有。1966年建立了直属于林业部的白龙江林管局。1972年下放到省,由川、甘分管。

自从林管局成立之后的20年里,林区的变化是很大的,向导所说白龙江媚人景象指的是20年前的事。据藏族人士告诉我,这个林区实际上并不同于东北的自然林区,绝大部分原来都属部落村寨所有。林区里住着16万多居民,90%是藏族。他们历代以林为生,这片森林同时也就受到居民的保护和栽培,因而能经久不衰,保持了山清水秀、熊猫出没的胜地美景。以林为生的藏民生活向来优于甘南的牧民和农民。但是,这20年里却颠倒过来了,林区居民已退居末位。甘南在甘肃原来是个偏僻的不发达地区,1984年全省人均收入是189元,甘南是156元,林区舟曲只有83元,最穷是40元。20年来的变化和林管局的经营大有关系。

看来林管局并不是依靠当地藏族来经营白龙江林业的。在这20年里,这里已从东北和四川移进了一万几千名林业工人,加上他们的家属现在已超过三万多人。据说林场和原来林区的藏民不同,对这个丰茂的林区除吸取经济收入外别无感情。砍伐很积极,栽培则无心。想一想,一万几千工人整天用现代化工具在这林区里砍伐木材,像是用剃刀刮胡子那样,怎能不很快地把白龙江两岸的山坡一片片地刮得精光?!林线后退,生态破坏。被撇在一旁的藏民,对这片有着深厚情感的森林,现在只剩下保护的义务,而没有染指的权利了。他们只能在高寒山坡上种青稞度日,日子当然越过越穷。

据统计,现在和50年代比较,森林面积已缩小了1/3,木材蓄积量已少了1/4。完全是过量砍伐造成的。因而白龙江的含沙量增加了60%,流量减少了约8%,生态平衡已遭破坏,白龙江成了“黄龙江”,这些变化使甘南白龙江流域水旱受灾面积达60万亩,仅舟曲岩石滑坡就有260处。上游犹如此,对长江中下游的影响不言而喻了。

把破坏森林的责任全算在林管局的账上是不公道的。应该说,这主要是那个时代过“左”的政策造成的恶果。在少数民族地区这样对待当地资源,明明是违反民族区域自治原则的。1980年有了一些改正,村寨附近的林木大约百分之四点三的面积已划给藏族群众作为护村林,归群众自己管理,其他的还是由国家、州、县企业来经营,情况并没有根本扭转。问题不是在林场所有权上,而是在林木的经营权上。群众得不到直接利益,很难使他们对森林起保护作用。市场上买不到木材,在急切的需要下,就会纷纷到林场来自行砍伐。所谓乱砍滥伐的现象当然也就挡不住了。看来要使白龙江变成名副其实的白龙江,还得从经济体制上贯彻各民族共同繁荣的政策入手。这件需要下决心进行改革的事,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区,更需要有人替他们反映情况,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