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1983-1996)(合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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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由封闭趋向于开放,标志着一个区域性城乡经济协调发展的新时期的到来。对此,我们应当从城市与乡村两个方面,去研究社会经济区域的发展中出现的许多新问题。这里,我主要依据在扬中县观察到的事实,谈谈对联结型的经济实体以及社会主义经济中指令性计划部分与市场调节的商品经济部分之间关系的认识。

扬中县由扬子江中的三个沙洲组成,全县228平方公里的绝大部分集中在中央最大的太平洲上。据介绍,这一片由长江淤土冲积而成的绿洲,在历史上曾是大江南北群众逃战祸、过往船只避风浪的太平之地,故得名太平洲。该县在何时开始有人定居尚无考证,设县治是在民国元年。

我选择这个年轻的岛县作为调查的重点,是因为我听说该县乡镇工业在镇江市名列第二,在人均产值上与第一位的丹阳县相差无几(1983年人均工业产值丹阳县为1112元,扬中县为1092元)。而且在扬中,村以下的小工业办得很有特色。通常说来,农村乡镇企业总是在那些交通较为便利的地方发生、发达起来。而扬中这个江心小岛对外仅有一个汽车渡口,在前往扬中时,由于我们的车辆出了点毛病,我在渡口等了20分钟,结果两岸的运货卡车排成了长龙。据说如果遇上六七级以上的风浪,扬中就与世隔绝了。在如此困难的交通条件下,扬中人究竟凭借了什么发展起乡镇工业的呢?

到扬中的第二天,该县年轻的书记和县长在介绍情况时说,他们对乡镇企业的要求是要搞“散点式的规模经济”。起初我听不懂他们自己创造的这个陌生的名词,随后的解释才使我明白了其中的涵义。原来“散点式的规模经济”是指乡镇企业不能走关起门来办厂的路子,而要以自己的拳头产品为中心,成为乡镇的骨干企业,从而有力量继续向下扩散,以提高全社会的经济效益。更通俗地说,就是乡镇企业要把工业犹如撒沙般地扩散到乡间,直至进入农户的家庭,使在整个乡镇范围内的居民都得到实惠。对此,我在加以概括时用了一句话,要使千家万户富起来。

千家万户富起来,不仅仅是扬中发展工业的目标,而且是扬中人正在实践着的现实。目前扬中县有六大层次的工业企业。第一层次是县级企业,包括县国营、县集体以及正在引进的县级合资企业;第二层次是乡镇级企业;第三层次是村级企业,包括村属集体和村之间的联营;第四层次是组级企业,包括组属集体与组间联营;第五层次是联户企业;第六层次是家庭个体企业。这六个层次的前四层分别对应于早先的县、社、大队、生产队企业,联户企业则是由几个家庭合资经营的企业。据扬中县有关部门统计,1983年有县级和城镇集体企业121个,乡办企业131个,村办企业212个。组以下的企业在全县未作统计,但仅新坝一个乡,就有组办企业117个,联户与个体企业187个。由此可见,这六个层次的企业越往基层,数目就越多,组成了一个塔式梯级的农村工业体系。

为了考察这一工业体系如何使千家万户富起来以及它们内部的关系,我想从中抽取几层描述若干典型的情况。

新坝乡有一位曾当过合作社辅导会计的杜姓老汉告诉我,他家是一个专门制造冰箱、烘箱所需的铜把锁的专业户,除了他与老伴,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与一个女儿,共7人。1981年除花400元买了一台钻床外,他们一位能干的儿子还花150元钱买了零件,自装了一台小车床。就用这一点简陋的设备,采购了一些工厂切削时留下的铜废料和铜渣,从熔铜、刻模、浇铸到切削加工,开起家庭工厂。在这个家庭工厂中,各人都有明确的分工,杜老汉是家长,也是理所当然的“厂长”,还兼着供销、钳工等业务。一个儿子专门搞车床,另一个儿子则出模子,儿媳、女儿也各司助理之职,老伴料理家务。这个“企业”开办三年来,杜老汉一家由原来的四间简易瓦房,修起了六间两厢的一排新房。除了上缴5%的产品加工税和1%的工商管理费外,他家用积累添置了5000多元设备,还有约5000元流动资金。当我问到产品销路、收入分配及家庭情况时,他说他们铜把锁有一半以上是销给乡镇企业为电冰箱等产品配套,家庭收入是按大家讨论决定的原则,按计件工资分配给各个成员的。他觉得家里的三亩多地还必须自己种才可靠,而年产1200斤粮由于天天有荤菜也足够了。听完这席话,我对前几年听说的“无工不富”又有了更具体的印象。据统计,在扬中县现在已经有600多户类似杜老汉一家那样的家庭企业。

听完介绍,我又看了一份联户办企业的材料。油坊乡和平第七村民组共有45户人家,其中22户擅长木匠手艺,因此在60年代初期,生产队办起了木刷柄加工厂。可是,这个小小的队办工厂居然也吃“大锅饭”,经济效益极低。最高的年盈利只有1000多元。1980年以后,从向生产队搞加工承包开始,到投股集资联户经营,发展起了8个木刷加工联合体。1983年底,这些联合体共有44个股份、156名工人(全自然村共有劳力91人,所以这些工人中有102人来自外村、外乡),年总产值为45万元,扣除成本、税金等其他开支外,净利约为30%,为13万元,其中工人工资为11万元。股金分红约2万元。现在这个木刷柄联户生产的专业村还在向前发展,联户体已有14个,1984年1至9月的产值就达73.3万元。他们的产品畅销8个省份,30多家木刷厂。

看来,这个木刷专业村原先的那个队办厂被联户企业冲垮了,这使我联想到调查前在家乡吴江县听到一位干部说,个体企业与联户企业的兴起对农村的集体企业有冲击力,所以他们只好采取一些措施去抑制。我觉得这不是一种正确态度,关键是在没有正确的认识。数年前,当乡镇企业兴旺的时候,有一种说法是冲击了城市企业,挖了墙脚。现在联户企业与个体企业起来了,乡镇企业可不能当了“婆婆”,忘了做“小媳妇”的时候;这一前一后的两次冲击,何其相似,里边一定有文章。因此与其去抑制,倒不如回过头来总结分析一下集体企业所存在的问题。

这次党的十二届三中全会所做的城市经济改革的决议,要解决的问题之一是国营企业吃国家的“大锅饭”,不讲求经济效益;职工吃企业的“大锅饭”,缺乏主人翁的生产积极性。这种情况在前些年比现在还要严重,所以那时乡镇企业作为自负盈亏的集体企业就具有很强的生命力。但是我们必须看到,有相当一部分乡镇企业并没有完全消除吃“大锅饭”的弊端,如果不注意调节企业内部责、权、利三者的关系,那么国营企业是吃“大锅饭”,乡镇企业则是吃“小锅饭”。国营企业吃“大锅饭”是不容易看见的,可乡镇企业的锅小,大家都看得明白,小锅有多少饭,少了大家就不得不再烧一把。因此乡镇企业要巩固自己的地位,要进一步发展,就应当正视自己的问题,与城市企业同步进行经济改革。事实上,我在基层听到的“一包三改”等措施就是这种改革的开始,并收到了巩固发展乡镇工业的显著效果。

扬中县不仅在乡镇企业内部实行改革措施,而且提出了搞“规模经济”的要求,即乡镇企业要扶持各层小企业,成为小区域经济发展的骨干力量。这个要求是很有远见的,它既使乡镇以下的企业与乡镇企业有机地联结起来,围绕着乡镇企业的拳头产品展开小区域性的工业经济活动,同时也以小促大,迫使乡镇企业的产品不断更新,技术与经营管理走向科学化,于是乡镇企业也就提高了自己。

该县隆兴乡塑料厂就是以大厂帮小厂的骨干厂,它以中间产品扩散、部件加工等各种形式先后扶持了8个村办厂。现在这8个村办厂都形成了生产能力,而乡塑料厂自身也不断扩大生产业务,使这个乡的塑料行业完成产值近1000万元(1983年),占全乡年工业产值的一半。乡里人说,一厂带八厂,富了一个乡。我去参观的联合乡红胜村糖果厂也把果仁加工、纸盒加工等等工序扩散下去,本厂集中力量上新品种。现共有27个品种,年产糖果1000余吨,销往全国16个省市。与上述两个厂类似的乡镇企业在扬中为数不少,因此该县在总体上出现了乡镇企业与小企业双促进的局面,按1至9月份情况估计,全年全县村、组办、联户与个体企业的总产值可达2000多万元。与此同时,乡镇办企业也以约30%的速率在增长。

扬中的“规模经济”使我想起了在今年国庆之前在甘肃定西地区听到的一个国营厂的情况。这个厂是部属的定点企业,管理人员、技术人员和大部分职工来自别的地方,除了当地供给食用品外,它与外界似乎是隔离的,当地人只见原料进,产品出,烟囱冒烟。这个厂与扬中的乡镇企业相比较是另一种模式。如果说在一个小范围内发挥经济活动中心功能的乡镇企业是开放类型,那么类似甘肃那个厂的企业则是内向类型。内向型的企业只是对其周围的地区产生它所需物资等条件的吸聚作用,而不对所处的地区产生经济上的反哺作用。如果一个城市的内向型企业比例大,该城市必然趋于封闭,如果开放型企业比例大,则势必走向开放,从而对其周围地区发生促进生产的影响。

由此我想到,我国的城市企业改革是否应当向那些开放型的乡镇企业看齐,走城乡经济协调发展的道路。从我在扬中收集的资料来看,该县已经或紧密或松散地与许多城市企业进行各种联结,同时还有不少城市企业主动找上门来,希望建立经济联系。这种自下而上,自上而下的双向联结把城市大中企业、县级企业、乡镇企业和乡镇以下的小企业都串了起来,组成了城乡联结型的经济实体。而这一经济实体的运行目标就是区域经济协调发展,使千家万户富起来。

近年来,由于中央几次下达了文件,充分肯定了乡镇企业的地位与作用,特别是这次关于城市经济改革的决议,对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涵义做了明确的阐述。在对于基本上进行市场调节的商品经济活动的乡镇企业来说,是彻底破了戒,松了绑。一些企业领导人对我说,他们的疑虑和担忧解除了,现在搞市场调节不会有问题了。他们的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我所想到的是我们必须着力于研究社会主义计划经济里指令性的计划部分和市场调节的商品经济部分的关系问题,使大家的认识在科学的基础上逐步一致起来。否则不管是乡镇企业还是正在改革中的城市企业,它们的经济活动仍将会受到各种各样的阻力。

上述社会主义经济中的两个部分之间的关系问题,在我的头脑里考虑了很久,但由于自己对经济学学得不够,头绪总是理不那么清晰。这次读了决议,觉得它说出了我想说但又说不清楚的话,心里十分畅快。为什么在前些年搞乡镇企业的同志不那么理直气壮?那是因为我们有些同志总是喜欢在概念上兜圈子,把商品经济与计划经济两者对立起来。计划经济是社会主义经济的一大特征,这一点大家都知道。那么与此对立的用市场调节的经济是什么也就不言自明了。于是乡镇企业家们不甘于被戴上那顶帽子,总是千方百计地与城市国营企业挂钩、搞协作,争取和认为是计划经济的企业联系起来。乡镇企业争先恐后地与城市企业联系,逐渐形成了上述的城乡联结型的经济实体,这一结果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原先的意图。

可是,争取到直接和间接与国家计划中的企业联系,毕竟是少数企业和少数产品,多数乡镇企业还得靠市场来调节。从扬中县来看,前者约占乡镇企业总产值的10%,后者为90%。

那么,绝大多数的乡镇企业怎样开展市场调节的经济活动呢?以扬中为例,主要有以下三个特点。

第一是以小补大。乡镇企业总是把眼睛盯着城市中的小量需要。城市的工业生产存在着千差万别的需要,其中有些需要批量很小,规格特殊,在城市内部往往不容易找到生产单位。因此,乡镇企业则在这一方面下功夫,以小补大。在扬中有一个铜制品企业。它承担的大都是国营纺织厂、机械厂的配件任务,最小的批量只有几百元。

第二是拾遗补缺。乡镇工业总是把眼睛盯在大工业的缺门上。用乡镇企业家的话叫作“钻空子”。我在上面提到的那家糖果厂就是钻了城市糖果厂忽视儿童糖果生产的空子,现在他们的产品畅销,供不应求。

第三是适销补需。乡镇企业总是把眼睛盯在城乡对小商品的需求上。在这一方面,他们利用船小调头快的优势,生产城乡人民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千千万万的小商品。在扬中,这种企业的数量较多。

在原材料与能源方面,乡镇企业除了综合利用以外,也走出了投资合股、补偿贸易等路子。由此可见,乡镇企业所进行市场调节的商品经济活动基本上是一条满足城乡生产、生活需求,按照客观经济规律办事的路子。假如从书本上的概念出发,这条路子似乎出了某些条条的框框,可是它却符合我国的实际,并为社会主义城乡经济的发展做出了贡献。因此,无论是从实际效果出发,或是从自下而上的计划体系的要求来看,这样的市场调节是不可或缺的,是与计划经济相辅相成的。这就是说,在实际的经济活动中,真正的计划经济与市场调节的商品经济并没有对立起来,而是统一的、和谐的。正因为两者的统一,在今天的江苏才出现城乡协调发展的崭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