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1983-1996)(合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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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镇怎样成为农村的服务中心、文化中心和教育中心,对此我只能谈谈自己的一些想法。

我四访江村时,听说在影片《少林寺》上映前,浙江的南浔镇电影院先贴出上映这部新片的预告。震泽镇的电影院获悉这一消息后,赶紧抢先搞到这部片子赶在南浔之前放映。这部片子在当时吸引了周围四面八方的农民。他们摇着船、带着孩子来镇上看电影。《少林寺》放映1周,卖座率始终不衰,电影院收入1万元。农民上街看电影总得吃点面条、点心,还要往家捎回些东西。结果这7天内全镇商业的营业额增加了6万元。这件事在我看来是镇作为农村中心的生动例证。假如经常这样,震泽岂不就是一个农村的娱乐中心和商业中心了吗!

这件事说明小城镇的服务业是蕴有巨大潜力的。不是农民没有对现代社会生活的需求,而是我们不懂得农民的需求,致使小城镇上的服务项目、服务水平和服务质量远跟不上客观的形势。

为农村妇女烫发,现在是小城镇的一个服务项目。1981年我三访江村时,很少见到有姑娘烫发。到四访、五访时,烫发的女青年逐渐多了起来。今年六访时看到,不论是社队厂的青年女工或是在田里干活的姑娘,头发几乎都弯曲了起来,甚至连十二三岁还在上学的女孩子也烫了发。据说她们大多数是到庙港和震泽的理发店里去烫发的,每次两元,每逢过年过节,理发店日夜开业。在这件事上,庙港和震泽已成为农村姑娘的服务中心,而且为我们提供了测量这两个中心服务区域,即小城镇乡脚的一个指标。但是,农村姑娘烫头发的风气完全是自发的。我们对电视机的下乡引起了什么后果可以说很不清楚。这些都是看来是小事情,但意义却十分深远的问题,需要我们严肃地进行科学的研究。

再说小城镇上的茶馆,过去这是附近农村交流社会信息的中心,城里的、镇上的、村里的信息都在茶馆里汇集,并散播到附近农村里去。它是个民间相互咨询的服务场所,里面有社会新闻、有生产技术问题、有做媒等丰富的内容。现在民间的信息交流、咨询服务是否还在茶馆进行,还是另有场所和其他途径?在农业生产责任制和农副工综合发展新的情况下,农民到底有什么新的服务要求,怎样去满足他们的要求?这些都是迫切需要加以研究的课题。

在文化方面,除了电影院对农民开放外,镇本身现在很少有什么文化设施。青年们一般不上茶馆,又几乎没有文娱、体育等活动,连找对象在镇上也没有谈话的场所。去年松陵镇修了一座小公园,除了供人憩息,还有一些石条凳可坐,使农村青年男女进城来可以有个谈恋爱的地方。听说还有人反对,说是有伤风化。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小问题。我看现在存在着严重的地缘、业缘内婚现象。青年男女没有正常的社交活动,不熟悉居住和工作范围以外的人,不得不在同村、同厂、同机关内部找对象,以致选择的圈子越兜越小。据说在一些交通闭塞的山村里低能儿越来越多,原因很可能就是长期的近缘婚姻带来的不良后果。所以,扩大青年的社交范围对于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包办婚姻,对于改变近缘婚姻是有积极意义的。小城镇的文化中心作用不是一句空话,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也不是空洞的口号。真正的中心作用是要使农民到小城镇来能解决实际问题,满足农民的需要,也就是人与人要在这里碰头,物与物要在这里运转,信息要在这里交流。苏南、吴江这一发达地区的小城镇到底为农民做了多少事情,很值得我们去看一看、想一想。

在教育方面,使我最痛心的事是江苏的文盲率要比全国的平均数高,吴江更是高中之高。按理说,一个地区经济水平是与文化程度成正比的,实际上现在反过来了。其中的规律性值得研究。可我想提一个倒过来的问题:为什么要识字?不识字又怎样?如果不识字照样生活,收入还比识字的高,那就发生了为什么要识字的问题了。

这次我在太湖边上的庙港渔村里散步,我问了几个年龄不同的居民识字不识字,他们都对我摇摇头。年纪大的都是有经验的渔民,年轻的孩子们正跟着父兄们学打鱼。据说他们近年来的收入比农民高得多。我在和他们的谈话中才悟出他们不识字的道理来。这些都是多年甚至世代在太湖上捕捞的渔民,捕捞是搜集自然产物的生产方式,由来已久,说是原始经济也未尝不可。这种生产方式需要有这地区自然地理的丰富知识。在太湖里打鱼就得充分掌握太湖的气候、风浪和鱼源,这是他们生活所依赖的知识。这些知识却并不靠文字来传递,而是口口相传并在实践里体验来的。要成为一个能靠捕鱼为业的太湖里的渔民,就必须从小跟着父兄在船上生活。试问他们为什么要在学校里花费多少年学会几千个方块字呢?年轻时进学校而不去跟父兄一起经风浪,到头来恐怕会在打鱼时被风浪淹死在水里。但是如果要提高渔业的生产力,改捕捞为饲养,就是用人工去经营鱼塘以提高产量,情况也就完全改变了。饲养员需要知道温度、湿度、水里含氧的成分等等所谓“科学知识”,要学习这些知识,不识字是办不到的。从太湖上的“浪里白条”变成鱼塘里的饲育员,是从原始采集阶段的生产方式发展成饲育阶段的生产方式,也就是从不需要文字到离不开文字的发展过程。如果现在庙港的渔民安于在太湖里乘风破浪地捕捞为业,那么我看文盲是扫不完的。我从太湖边上散步回来,对扫盲问题的认识似乎又深了一步。我们读社会发展史应当要用它来理解当前的实际问题:生产力不发展,教育普及不了。从这个角度去研究当前农村的教育问题,也会看到目前农村生产力的迅速发展不仅提出了普及教育的需要,也提供了普及教育的可能。怎样才能满足农民对教育的需要,那就有赖于我们提供怎样的教育内容了。因此怎样把小城镇建成农村的文化教育中心,对我们来说应当是一个重要的新课题。